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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龍門夢


  別走。別走。我有咖啡。雀巢咖啡。我有書。你們喜歡的。黃極了。《莊有相的浪漫史》。你們。再坐會兒。無論如何。隨便坐坐。我有思想。哲學。精神。純文學。蝙蝠。別走。請別走。我說個笑話。笑話。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不不,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沒下雨。請再坐。坐會兒。我,我有錢。錢。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留住……

  他們終如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去了。終如風一樣飄得無影無蹤了。沒有嘁嘁嘈嘈的腳步聲,也沒有樓梯吱吱唔唔的呻吟。

  孤獨、悲哀、焦慮、抑鬱、煩躁、絕望,又如陰雲一般籠罩著我,吞噬了我。我透不過氣來。我聽到了我的哭泣聲。靈魂的哭泣聲。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像豬叫一樣。這或許原本就是豬的哀鳴。

  眼皮像是膠粘住了。我費力地睜開,它又粘合。

  豬還在低沉地哀鳴。那豬聲分明是在我的窗下。豬拱出圈了。是那只殺豬般尖叫的正發育的肉豬麼。它或許想離群逃竄。老驢頭殺豬。為了不交稅。自己殺豬。把豬騙到身邊,擼順毛。豬快活無比哼哼唧唧。老驢頭忽然捅了豬一刀。豬瘋了。紅著眼拚命地逃竄。豬忍受不了人的偽善和欺詐。豬逃了。房東就不怕豬逃走麼。逃不了。這裡有吃的。逃走,當天就得挨偷豬賊的刀子。娜拉出走以後挨了刀子麼。資本主義社會是把血淋淋的殺人刀子。娜拉出走也沒出路。魯迅說的。沒有經濟來源,或者死,或者當個煙花女子。女子應該自立。總不能望遠無窮地唱傷心咖啡館之歌。只是中國女子太可憐,逃脫不了封建主義。幾千年的封建文明史根深葉茂。可是豬又為何出走呢?厭煩同類的嘁嘁嘈嘈家長裡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爭名奪利唯錢是圖歇斯底里麼?它豬即地獄?豬或許也會消極頹廢也會無聊厭煩也會憤世疾俗也會戴上一隻大口罩?編輯部的一位仁兄說: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人像有相這樣下定決心要不快活,他對快活疑慮重重,如果他快活了,他就要弄得不快活。真是一語中的一針見血一鳴驚人。要不是我知道這話的出處,我真會立即拜倒在這位仁兄腳下。那時候主編跟我談話,諄諄告誡我一定要與群眾搞好關係,才能肩挑更重的擔子。

  我說:主編,有相索林應該注意的危險太多了。舉例來說,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東條英機,他們都在嘲弄我。還有那只滿臉紫疙瘩的鹽水鴨,那個滿嘴咖啡鍋巴湯的小太陽,那個一會兒叫我老師一會兒又要我叫他老師的老福,存心要把我弄糊塗,弄成一個精神病。還有那大大小小醫院的醫生,同所有陰謀家勾結起來硬說我沒病,企圖讓我身體裡的癌細胞、腦膜炎、乙型肝炎、艾滋病病毒,精神病分子爭劇增長惡性膨脹此起彼伏波瀾壯闊開成不可阻擋的遏制的罪惡潮流……

  主編迷惘地望我。

  我噗哧笑了。

  主編愈發迷惘,不太清澈明亮的眼睛上又蒙了一層蟬衣。

  我說過我從來不相信柳宗元所為的「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痛哭。」約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提高了我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覺悟,認識到世界上充滿了笑聲。至於這笑聲裡裹著的是空虛是苦悶是絕望是歇斯底里,那與我無關。你知道我生活的地方同美國遙隔數萬里。我們站著他們倒立。

  你知道這時候主編笑了,親切友好和信任地拍拍我肩頭。

  豬又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地叫喚。不知是不是「長歌之哀」。豬又有什麼可哀的呢?獸類與人的根本區別就是沒有理想。受因斯坦說:我從來不把安逸和快樂看作是生活目的本身--這種倫理基礎,我叫他豬欄的理想。真是了不起!契訶夫說:人生的快樂和幸福不在金錢,不在愛情,而在真理。真是太棒了!高爾基說:人需要真理,就像瞎子需要明眼的引路人一樣。這真是妙極了!屈原有「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之佳句。屈原求索的保證也是真理。真理啊,你在哪裡?真理啊,你姓什麼?有部電影叫《愛情啊,你姓什麼》。據說賣座率排在第X位。這是《XX日報》最近披露的。而《黃土地》《青春祭》卻排在「倒數XX位」。《XX日報》由此論證:電影的普及化大眾化在中國是何等的迫切;所謂的藝術探索是何等的逆時代潮流而動。逆時代潮流而動就是反動。這是一本詞典說的。我想想那些電影導演電影廠長真正是蠢笨如驢。若是我,馬上就拍一部《金錢啊,你在哪裡》。上座率保證高達百分之一百還拐零頭。我相信老福和紫疙瘩們肯定會把小腦也一起用上去的。而你拍《真理啊,你在哪裡》,哪怕是高爾基瘦先生返魂,卓別林矮先生再世,上座率也得排在「倒數X位」,連「倒數XX位」都別做大頭夢。

  豬還在吱唔哇哇吱唔哇哇地哀鳴。就像一位鬱積了千百年悲哀憤慨的演奏家,不停不歇地演奏著一位悲憤哀怨狂譜下的曲子,攪得我心裡煩躁如火焚如亂麻如抽絲如搗鼓如……他媽的!豬它媽的有什麼可悲哀可憤慨的呢?豬吃得飽睡得好又不用奔波上班勞心勞力哀國哀民。豬它媽的真是蠢笨如狸。我得把這蠢豬從窗下趕走。我奮力地睜眼睛,可眼皮還是粘著一樣睜不開。這倒有點像我的思想,思想粘在悲憤上就像漫畫家卜勞恩筆下的「萬能膠」,掙不脫甩不脫越纏越緊越纏越多。「酒困路乏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或許思想走的路太漫長了。或許喝點茶能清醒一些。可惜茶已喝光了。「三劍客」沙龍聚義時一激動買下的十罐咖啡兩年前就已底朝天。「三劍客」手持三柄思想的利劍,身跨文學的駿馬,馳騁於祖國萬里江山,披荊斬棘,開闢疆場,天連五嶺銀紙落,地動山河鐵筆搖,借問八股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嘩喇喇舊樓已傾,轟隆隆中華文化新大廈平地而起!

  血液又在我血管裡奮勇地奔流起來。EGO(自我)和SUPEREGO(超我)蠢蠢欲動。我終於奮力地支起了身子。我看見我那支英雄牌鋼筆已經蒙上了淺淺地塵灰。我想起這些天我是病了。一場不該生的病。耽誤了我第四十九隻《蝙蝠》的誕生。兩天了,我原本或許能修改或重寫第一節。四十八小時的生命,就這麼趁我生病,悄悄地殘酷無情地從我身邊溜走了!真是一場不該發生的災難。不該發生的災難。它扼殺了我兩天的生命,損害了我與朋友和同事們的友誼……

  「有相!有相!」

  聽得喚聲,眼睛卻睜不開來。剛才不是已經起身了麼?不是已經有那EGO和SUPEREGO蠢蠢欲動了麼?不是已經看見蒙了淺淺塵灰的英雄鋼筆了麼?莫非又是我那擺脫不了的白日夢幻?古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弗洛伊德說「夢就是一種被壓抑、被壓制慾望的被偽裝起來的滿足」。一個飢餓的人夢見自己抓住了天上的圓月,什麼原因呢?想偷吃鄰居烤的又圓又黃的大餅,這種慾望又為社會法規和個人良心所不容,只好在夢中喬裝打扮去抓月亮,來滿足自己被壓抑的慾望。若真如此,那麼我夢裡的鋼筆夢裡朋友夢裡的女人夢裡的憤怒抑鬱孤獨苦悶又是什麼原因呢?

  「有相!有相!」像是老福的聲音。

  眼睛還是睜不開來。這就像小時候在游泳池傳染上紅眼病一樣。早晨起來,干了的膿液緊緊粘住上下眼睫毛。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紅眼病。嫉妒也叫紅眼病。嫉妒也是人的本性。嫉妒是人類無法避免的疾病。嫉妒是人類無法逃避的災難……我怎麼會夢見老福來叫我呢?莫非是因為我嫉妒老福?老福是說過的。不止一次說過。我嫉妒麼?是嫉妒麼?嫉妒一般發生在同行飛黃騰達之時。我嫉妒老福寫小說麼?老福寫的不是我執迷的純文學。我嫉妒老福編了好稿子麼?老福去年就調到作協搞專業創作去了。我嫉妒老福發財麼?莫非我靈魂深處也寫著一個極大的骯髒的「錢」字?我不是向來以「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而自傲麼?莫非我的靈魂也是一個蠅營狗苟之徒?

  「有相!有相!」這是老現的聲音。老現是個現代派。從傳統派到現代派是個質變。現代派。現代派。老現言必現代派。

  我的身子不知怎麼晃動起來。有人推我。這是幫助我擺脫夢魘的最好辦法。我終於睜開了眼睛。我長長地吁出口氣。有人把我從長久的無法擺脫的一個循環又一個循環的痛苦夢魘中拯救了出來!巴金說:友誼在我過去的生活裡就像一盞明燈,照徹了我的靈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點點光彩。愛因斯坦說:世間最美好的東西,莫過於有幾個頭腦和心地都很正直的嚴正的朋友。

  我望著老現,望著阿鳴,望著小初,望著老福,眼淚從我的眼眶裡湧了出來。

  我哽咽著說:「謝謝謝。」

  老現親切地抓起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說:「有相,你看,誰來看你了?」

  我往門邊看看。一個高大的身影貓著腰鑽進我的鳥巢。

  馬伕。會是他麼?這位被稱為「集小說創作、文學評論、繪畫理論和舞蹈理論於一身」的馬伕,是公認的先鋒派新潮派的熱心支持者。湖南作家背後戲稱他「馬領袖」上海作家乾脆就稱「馬領」。人都知道他發現和重視了阿城、莫言、劉索拉、何立偉等青年大學。馬伕怎麼會鑽到我的鳥巢裡來呢?難道就因為我認識他四年,見過十幾次面麼?難道就因為我的《蝙蝠》得到過他的指點麼?我的心忽然一顫,莫不是我的《蝙蝠》得到了他的青睞?《蝙蝠》。四十八隻《蝙蝠》都已飛回來,此刻正排成一溜叉手叉腳不知羞恥地躺在桌上睡覺呢。我的臉驀地紅了。我抓起一張塵灰厚厚地報紙蓋在它們赤裸的身子上。

  「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馬伕說。

  「我,我沒……好了。」我掙扎著坐起來,眼淚十分及時有效地湧了出來。

  馬伕的眼睛也有點濕潤了。馬伕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我努力地回憶著,自己是否還有什麼小說寄在某個刊物。沒有。當編輯這幾年,寄出去的小說都能回來。讀大學時倒有幾篇一去不復返的。可那些稚嫩的學生腔的東西除了換點稿費和濛濛小太陽之流,又有什麼實際價值呢?

  「最近寫什麼作品了?」馬伕親切地問我。

  「沒,沒。」我惶惑地□了一眼那遮住羞的四十八隻《蝙蝠》。我發現有一個個迷濛飄忽的白色霧圈,輕輕地接二連三地拍打著那塵灰厚厚的報紙。報紙編鐘樂舞似的一掀一掀,悠悠顫顫,頗有一點誘人的魅力。屋裡怎麼會有這迷人的妖裡妖氣的霧圈?我的目光順著霧圈的來處尋去。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小洞,洞口黑褐色皺皺巴巴,有點像人的肛門。那洞口一緊一鬆一張一弛,一團團白霧便從黑洞裡噴出,又徐徐地幻化成一個個霧圈,霧圈輕輕地拍打報紙,報紙一掀一掀……冥冥之中的神把一切安排得如此有規律。那小洞的上方又有著兩個黑黝黝的洞。再上面,是一雙緊閉的眼睛,像是靜心修道的大禪師。大禪師。禪師是人,再大的禪師也應該是人。我再往下看看,這才驚訝地意識到,那皺巴巴黑褐色的小洞,竟是張人嘴。我從沒想到過人嘴模仿肛門能模仿得如此想像。我終於認出那嘴長在阿鳴臉上。阿鳴似乎睡著了,一副悠然出世的神態,陶醉在無限幸福的禪悟之中。

  「你上回寄給我的那篇《老豬》」,馬伕那雙挺有神的眼睛望著我說,「我覺得挺有意思。」

  我說:「什麼……」

  「現代派。現代派。」老現激動萬分地擦著眼鏡。像是眼鏡上有著傳統派的污點。老現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馬伕說:「想法挺好,意象也佳,只是僵了一點。」

  我說:「老豬……」

  老福突然說:「我說一篇好小說不能有明確的意念。」

  老現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

  馬伕眼睛卻一亮,望著老福說:「噯,你說說。」

  老福說:「現在氾濫於文壇的小說大多都是在用邏輯推理論證一個概念。讀起來毫無韻味,像條竹龍。」老福小心翼翼地瞅瞅馬伕。馬伕很專注地聽著。老福臉上漸漸浮出潮紅,「竹龍,就是一節節竹管,用繩子穿起,也會搖頭擺尾,可連接處畢竟生硬僵死。好小說應該像條活龍,在浩渺雲霧中自如地騰躍飛舞。神龍見首不見尾。」

  我說:「意念就像靈魂一樣的,怎麼能夠沒有呢?關鍵要做到『有匠心而無匠意』。」我看看馬伕,這是他說的。

  老福說:「你只要腦子裡有了明確意念,就不可能不露匠意,不可能不僵硬。」

  我說:「《地洞》《萬有引力之虹》《好人難尋》《心靈之死》《第二十二條軍規》都有明確的意念。」

  老福說:「那就不可能載入史冊。」

  我說:「已經載入了呀。」

  老福說:「什麼史冊,你別蒙人,拿出來看看。」

  我說:「《西方現代小說史》,我可以找給你看。」

  老福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說:「我不看不看,反正你那篇《老豬》就是意念太重寫僵了。竹龍。難以卒讀。不信你問老現和小初。」

  小初說:「我向一不喜歡有相的小說。」

  老現卻沒趁勢踩沉船,他緊張地搓著雙手,身子跟著手一起顫抖。

  我想說幾句什麼感激老現,忽然又覺得不對。我說:「什麼《老豬》呀?」

  老現的眼光避開了我,轉向了我的書桌。我的目光剛落到書桌上,身子就不由得一哆嗦。我沒想到那輕飄飄無聲無息的圈圈已經不知不覺將報紙擠到窗台上去了。四十八隻《蝙蝠》赤裸裸地躺在書桌上。

  老福說:「《天上文學》退了你這麼多稿就是證明!」

  馬伕順著老福的眼光轉過頭去看看。目光停住了。他站起身,彎下腰,細細地翻看。

  我腦子裡轟地一聲,眼前金星亂跳。人大約都是有點虛榮心的。退稿對任何人來說都不能算是英雄業績。多少個青年作家青年編輯夢寐以求得到馬伕的賞識。得到馬伕的賞識就是意味著跨進先鋒派或新潮派馬隊,意味著從此領導文學新潮流。我知道我從此永無希望。

  馬伕慢慢地轉過身來。我發現他的臉漲紅了,眼裡噙著淚。

  他問:「都是你寫的?」

  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我從馬伕的看出,命運之神正在徐徐降臨我的頭頂。我把腦袋斜著晃了晃。你知道我曾用這一招,應付了秀秀。

  馬伕感歎說:「中國像你這樣的作家太少了!」

  我說:「還有一個炳福。」

  馬伕眼睛一亮,問:「炳福是誰?」

  我說:「軋鋼廠的一個工人。」

  馬伕說:「你這兒有他的作品麼?」

  我說:「有。」我正要起身去取,突然嚇出一身汗來。我怎麼能把那「嘀鈴鈴」的「驀地」推薦給馬伕看呢?除非我瘋了。我於是又慌慌張張避開馬伕的眼光說:「我,我讓作者修改去了。」

  「修改好再給我看吧。」馬伕說,「你的《蝙蝠》可以讓我帶走看看麼?我想在《地上文學》上重點推出。老森會同意的。」

  我知道馬伕是《地上文學》的副主編,老森就是主編森林同志。我想說幾句感恩戴德的話。可我天知道怎麼極不要臉地哭了起來,嗚嗚嗚嗚像個孩子一樣哭得很厲害。

  馬伕伸出手輕輕拍我。

  我嗚嗚哭著說:「《老豬》不是我寫的。我也不知道是誰寫的。」

  馬伕驚訝地望我。

  阿鳴忽然眼睛睜開一條縫,手指著我,慢理斯條地說:「《蝙蝠》也不是你寫的。」

  「《蝙蝠》是我寫的。你可以問老現。」我用目光向老現求援。

  老現說:「是我寫的。《老豬》是我借用了有相的名字寄給馬伕的。」

  我說:「老現你也寫小說?怪不得你天天晚上關著門。可《蝙蝠》是我寫的。你給我作證。」

  老現笑了笑說:「你真會開玩笑。現代派。現代派。你寫的你能說出你寫了些什麼嗎?」

  「能!我能一隻一隻背出來!」

  「一隻一隻地背,小說能用『一隻』麼。你連漢語都不會說。」小初說。

  我不想同他們費這些雞零狗碎的口舌了,我只需說出《蝙蝠》的梗概就行。我努力地回憶著,可是不知怎麼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想不起來。我突然慌了,莫非是誰偷走了我的思想。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別人要錢,我要思想!這一二十年,我花了多少心血,苦苦地經營著思想這過了時的買賣。既然思想這東西已經一錢不值,他們幹嘛還把我這賴以生存的東西偷走呢?人啊人!人他媽的真是個古怪的東西!古怪。古怪。真是個古怪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喂!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我發現眼前晃動著一顆禿頭。房東?房東怎麼也來了。

  「又做白日夢啊!」房東笑著說。

  我四面看看,鳥巢裡空蕩蕩的。只有我和房東。我恍恍惚惚覺得我不是做夢。時間和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把過去的往事幻化一下,又在我眼前重演。這樣的事發生在上海還是北京還是東北的漠河還是海南島的椰林。我記不清了,你知道我認定我腦子有病。這顯然也不是我的錯。

  房東說:「你們這些作家,飄飄浮浮的,太不實際。」

  我說:「你的豬跑出圈了。」

  房東說:「我放出來的。」

  我說:「放出來它不逃跑嗎?」

  房東笑笑說:「地球是圓的,跑一圈還是跑回來。」

  我想想這真是十分有道理的話。我活在這圓溜溜地地球上,儘管我的靈魂象脫韁的野馬,可跑來跑去不還在鳥巢裡過日子嗎?看來人和他的靈魂根本沒必要四處逃竄。

  我說:「那何必放它出來呢?」

  房東說:「咬掉了半拉耳朵。」說完摸摸耳朵,又伸手圈成燒餅大一個形狀。

  我望著房東的大耳朵,想像著剩下的血淋淋地半拉耳朵,心裡一哆嗦,說:「人耳朵麼?」

  「豬耳朵。」

  「人咬的麼?」

  「豬。」

  「豬也會咬人?」

  「咬豬。」房東又伸出手摸摸耳朵,「那半拉,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八成是吃下去了。」房東齜出十幾粒黃玉米粒兒笑了,「不然倒是一碟下酒菜來。」

  我看看房東的大耳朵,又摸摸自己的大耳朵。我知道我的大耳朵遠不如房東。房東一字不識比我快活多了。真是耳大福大。我笑了。

  房東也笑了,伸手在口袋裡掏掏,掏出一封信給我。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編輯部無時地刻不牽掛著你的病情。望你靜心養病,爭取早日康復。

  明天編輯部開會討論下期稿件,你若身體康復,請於上午八時準時到達。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問!祝你早日康復!

                   王英

                   七月三十日

  我流著淚捏指計算,我發現我已經有三天沒上班了。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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