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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沙漠情


  「長江路。長江路下車。」

  我慌慌忙忙跳下車,呆呆地望著2路車西去的背影。我記得先前我躺在床上,昏黃的陽光斜斜地落在我身上。窗外紫金山上的天色已漸漸黯然。我又習慣地想起了燈火輝煌的新街口,想起妖艷風騷的女人的香味。我四肢乏力卻又坐臥不安。發著燒的血液在血管騷動不歇。我記不清是怎麼出門怎麼坐上2路車又怎麼會在長江路下車的。你知道我在生病,你知道我又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了。你知道我的鳥巢裡什麼也沒有。除了嗡嗡嗡飛來飛去的蒼蠅,除了門口平台上一撮一撮干了的狗屎。你知道我餓了。

  我茫然地回過身來。我發現我身邊默默地站著一個姑娘。一雙挺有靈氣的大眼睛,正靦腆而欣喜地望我。那抿著的薄薄的嘴唇好像在說:猜一猜誰來吃晚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好像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的手撥弄著粉紅色的的確涼襯衫的鈕扣。

  周圍來往行人的目光將我的臉烤得熱辣辣的。我說:「還沒找到人家?」

  她說:「農忙過了,都出來了。」

  我的眼光從她微微隆起的額頭,慢慢移向她長睫毛下羞澀含笑的眼睛,小而秀氣的鼻子,薄薄的緊抿的似乎時時在微笑的嘴唇,微微翹起的下巴,細長的淺灰色的脖子,聳起的青春的胸脯,細細的腰,修長的腿,半新的中跟涼皮鞋。女為悅已者容。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幾下。

  我說:「我請你看電影。」練了幾百遍的「給你兩塊錢」沒能說出口來。

  沒想到她很快嗯了一聲,臉飛紅了。

  「走吧。」我看看表,又從口袋裡摸出那隻大口罩戴上。她噗哧笑了。我的心一動。她笑的時候好看極了。

  我把口罩撩開一條縫問:「笑啥呀?」

  她說:「不悶得慌麼?」

  我說:「不悶不悶。」

  她說:「幹嘛罩這東西呀。」

  「牙……」我沒說下去。我不想騙她。她已咬了我的釣鉤,遲早都會知道我沒什麼牙病。我看看她。

  她正用納悶的眼光看我。眉心裡輕輕地浮著一朵疑雲。

  我說:「人有時候就會莫名其妙。」

  她說:「什麼叫莫名其妙?」

  我說:「就是說不出道理。就像你為什麼生在安徽農村。你若生在城裡,可以當演員呢。」

  「哄我。」她抿嘴一笑。

  「真的。城裡沒幾個有你這麼漂亮純真的。」

  「什麼叫純真?」

  我說:「就是又純潔又真摯。」

  「什麼叫純潔真摯?」

  「純潔就是純粹潔白,沒有污點。真摯就是真誠懇切。」

  她還是一臉迷惘。

  我想了想又說:「純真就像一隻雪白的小兔子。就像一個乾淨透明的池塘。就像十五的月亮。」

  她羞澀地笑了:「我哪有那麼好呀。我們村裡說人漂亮都說是像一朵花。」

  「那是村裡人純真的多,所以就看漂亮不漂亮。不像城裡,漂亮的人多,純真的人少……」

  她眼睛一亮,笑了說:「村裡人都說我是百里挑……」她的臉又靦腆地紅了。

  「你還可以當舞蹈演員。」

  「我媽跳過宣傳隊。跳喜兒。後來就有了我。我爸是個上海知青……」她眼睛裡閃耀的光彩突然黯淡下來。

  「他現在……」

  「我沒見過他……」她細眉微微聳起,悵惘地望著遠處昏黃朦朧的燈光。

  哦,對不起,我不該問。外國人總是這麼說的。我沒說。說了她也不會明白。我默默地伴著她向前走去。

  青春電影院在演西班牙的《沙漠情》。

  一進電影院她的情緒又高漲起來,彎著腰小雞兒一樣活潑地跑來跑去找座位。開演後,她不停不歇地問我。我高的矮的是哥哥和弟弟麼?他們是好人壞人呀?好人為什麼跟了別的男人走呀?他們去這大沙漠幹什麼呀?這麼熱這麼干有什麼好玩的牙?什麼叫攝影呀?拍照幹什麼呀?事業是什麼呀?為了事業就要吃那麼多苦麼?

  「為了事業就要吃那麼多苦麼?」她閃起黑黑的眼睫毛問我。

  我的心猛地一顫。你知道我想起了我的《蝙蝠》。事業。事業是什麼?事業。事業。冥冥之中的事業之神怎麼會把我的事業同《蝙蝠》縈繫在一起。為了《蝙蝠》,為了菩薩,為了阿木,我就該吃那麼多苦麼?我的胸腔像是乾涸了的河床,嗓子裡乾渴得冒煙。我像一隻迷途的老羊,四處尋找嫩草和甘泉。我知道我的甘泉就在我身邊。我像渴望甘泉一樣渴望她的小手,彷彿她那纖弱的小手就是一注涓涓的小溪。可是我不敢。我又怕她喊起來,怕她把我看成壞人,怕她站起來驚惶逃竄。我嘴裡不停地回答,腦子飛快地轉動。後來不知怎麼想起了《紅與黑》裡於連與德瑞娜夫人勾搭的那場戲。我悄悄地把胳膊挨著她的胳膊。她的胳膊輕輕一抖卻沒移開。真同電影裡一樣。我又挨緊一點。她還是沒動。我終於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一顫沒有抽走。我於是輕輕地撫摸她的手。她的手纖細柔軟,只有手心有幾顆硬硬的繭子。我的血液瘋狂地流動著。你知道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撫摸異性的手。黑暗的混亂的液體在我心裡瘋狂的沸騰和動盪。我順著她的手向上,撫摸她的胳膊和肩胛。我偷偷地看她。她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電影,眼簾忽然羞澀地垂了下來,銀幕上男女主角正在接吻。我看看她薄薄的淡紅的嘴唇,想吻她的念頭強烈地侵襲和籠罩了我。瘋狂。騷動。液體的瘋狂。液體的騷動。騷動的液體。瘋狂的液體。

  我迫切地等待著電影散場。

  我拉著她擠出人流時,我發現她淚流滿面。

  我說:「怎麼啦?」

  她的兩隻手上已是濕淋淋的。她又撩起衣襟擦眼淚。

  我心裡一陣慌亂。莫非她已從銀幕回到現實,後悔了,憎恨了。

  我說:「我,我……」

  她說:「他們走出沙漠了麼?」

  我懸著的心落回了原處。我說:「沒有。」

  她硬嚥著說:「死了麼?」

  我說:「嗯。」

  「為了事業就得送命麼?」

  我想了想說:「是的。」

  「那你千萬別去搞什麼事業啊。」她說著,又撩起衣襟擦眼淚。

  這時候我看見了她的白白的一截肚皮。我的身子又晃了晃。

  我說:「導演的意思是,為了事業和精神,死算不了什麼。」

  她仰起臉望著我:「精神是什麼?」

  我說:「心裡想的東西。」

  她說:「為了心裡想的東西就去死麼?」

  「是的。」

  「人死了就不能活了呀。」

  我想了想,又點點頭:「是的。」

  她又問我:「人死了,心裡想的還能在麼?」

  我說:「在。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茫然地望我,忽然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問:「那麼還是有鬼麼,是嗎?」

  我一愣,說:「沒有。一個人死了,他的種族意志卻是生生不息的。就像古時候一隻饞魚的貓死了,它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十八代兒子,還饞魚。」

  她噗哧笑了。

  我挺高興,只說:「人也這樣,登徒子好色,幾千年過去了人還好色。」

  她說:「什麼叫登徒子好色?」

  我說:「宋玉寫過一篇《登徒子好色賦》,說好色的人都不嫌醜女,登徒子不嫌妻丑,所以登徒子好色……」我這時忽然意識到大才子宋玉犯了偷換概念的邏輯錯誤……

  「那你說我醜……」她眼裡兩汪淚水一閃一閃。

  我的心一動,說:「你那麼漂亮,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

  她羞澀地低下頭笑了,有兩點淚珠落下。

  這時候我發現我不知不覺中已把她帶到了一個漆黑的弄堂。我吃了一驚。遠處弄堂口有盞昏黃的燈光,照著一隻灰色的垃圾箱,那地方像是另一個世界。我回過頭來看看她。她正兩眼水汪汪地望著我笑。

  我說:「你怕麼?」

  她說:「有你就不怕。」

  我說:「為什麼?」

  她說:「你不是壞人。」

  我說:「怎麼不是壞人呢?」

  她說:「壞人就是很壞的人。」

  我說:「我也不是好人。」

  她看看我,有點兒膽怯地笑了:「你是好人。」

  「為什麼?」

  「壞人只知道要錢。」

  我笑了。忽然又疑惑地想,這麼說老福、老陪、紫疙瘩、超短裙、小太陽什麼的都是壞人了?那麼「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人也都是壞人了?她怎麼也會有「他人即地獄」的這類古怪思想的?

  「壞人不會隨便給人錢的。」

  原來她是因了昨天的錢才把我當作好人呢。可我是好人麼?我今天還想給她錢。還想給她錢,目的又是什麼呢?

  我心裡一陣惶惑,慌忙換個話頭:「你叫什麼名字?」

  「秀秀。你呢?」

  我一怔,說:「大頭。」

  她說:「你的頭真大,難怪那麼聰明,什麼都知道。」

  我說:「我原先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可現在發現,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哄我。」她忽然抿嘴笑了:「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人家下雨有傘,我有大頭。」我同她一起說完,一起笑。我的笑有點兒苦澀。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說:「你的真名呢?」

  「……福生。」這是老福的名字。我不知怎麼說出了他的名字。我以往不是賣友求求求保險的人。

  「福生。我們村裡好多人用這個名字呢。」她又抿嘴一笑:「你是哪個廠的?」

  「電視機廠。」我說。

  「我看過電視。就是小電影。你手一摁一摁,它就換著演給你看。真好看。」她又笑了。

  我發現她笑的時候,胸脯就像小兔子在昏暗的夜色中活潑地跳動。她顯然是不戴胸罩的。小初說現在有不少浪女晚上在街頭魚尋鉤子一樣遊蕩時,裙子底下什麼也沒有。不過秀秀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十八年前我下鄉的地方,姑娘們沒有戴胸罩的。傍晚歇工,好些少婦乾脆光著上身在塘邊洗澡。我又看看秀秀顛動的胸脯。我的心劇烈地蹦跳起來,腦袋一陣陣發暈。

  「我,我……」喉嚨裡乾渴得說不出話來。

  她微微地仰起了臉望我。

  那種擁抱的渴望接吻的渴望撫摸的渴望猶如咆哮的海浪交鋒地拍打著我每一個細胞。

  她仰著臉閉起了眼睛。那春情聳動的神態,簡直和剛才電影裡女主角接吻前一模一樣。人真是一種極聰明極會模仿的動物。

  我手忙腳亂地扒下口罩,伸手摟住她的肩頭。

  「咳。」垃圾箱那裡忽然有了異常響亮的一聲咳嗽。

  我慌忙鬆了手,把口罩捂到嘴上。人從遠處走近,側著頭死勁盯著我們。秀秀躲到了我身後。我不怕,你知道我那口罩特別大,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東張西望窺測世界。我用我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是個滿臉橫肉的老太,終於悻悻地走過去。

  我回過身來,剛才的激情火焰已經熄滅了大半。我望望她。她也侷促羞澀地望我。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輕輕扯扯我的衣襟,說:「你今年多大?」

  我說:「你呢?」

  她嬌嗔地一噘嘴:「告訴過你了。」

  我說:「十八?」反正她先是這麼說的。

  「我們鄉下都早。」她嘴角彎彎地翹起,又問:「你呢?」

  我尷尬地笑笑。我不知道怎麼說好。我說十八麼?可我有一張三十歲的老臉。我心裡怕惑慌亂,那種肉體和靈魂向無底深淵附落的恐怖幻覺又悄悄地籠罩過來。我把眼光從她聳起的乳房上移開。

  我說:「你猜。」

  她說:「二十多。」

  我看看巷口的路燈,想說些別的。說什麼呢?路燈?拉圾箱?還是昏黃的燈光?

  她又扯扯我的衣襟:「對麼?」

  我腦袋斜著晃動了幾下。這法子挺妙。點頭搖頭隨你怎麼認定。我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笑了一會,說:「你們城裡人不曬日頭,又吃得好,看小。你看起來二十,其實有二十三了,對麼?」

  我的闊嘴躲在口罩後面苦笑了一下,吱唔了一聲:「還大一點。」

  「二十四?」

  「還大一點。」

  「那麼大?」她眼睛掠過一絲遺憾,低了頭,良久,又仰起臉,望著黑烏烏地牆說:「我們農村也有差十來歲的。」

  我說:「什麼差十來歲?」

  她輕輕地推我一下:「你真壞。」

  我覺得這動作來源於無數國產農村電影裡小夫妻或未婚小夫妻的親暱鏡頭。我怎麼可能和她結婚呢?當我領著一個農村妻子走進編輯部時,同事們的牙一定會笑掉的。等他們一個個進了牙科醫院,那些忙得無聊專門出差錯的牙科醫生也會笑掉牙的──這自然又是我的癡想。你知道我的腦子有點毛病。不過就算別人不笑掉牙,我能一天到晚同她說好人壞人?我能向她傾吐我的苦惱和煩悶?她能為我解脫那千千萬萬糾纏於我腦子裡將要把我逼瘋的古怪問題?她看得懂我的《蝙蝠》麼?那四十八隻《蝙蝠》她一隻也無法看懂。是她那女性的嫵媚和柔軟和……我是以一個純男性的面目來獲取她的。這無異於獸類的公對母的追求雄對雌的追求。獸類。我或許真是一隻沒有人性的野獸。可我作為一個男人我渴望女人,我作為一個人我的精神世界像一個懸浮在空中的瞎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摸不著什麼都不知道。我唯一能幹的事就是渲洩,本能的渲洩。我不知道局外人是不是認為這是我的錯。

  「你笑什麼?」她怯怯地問。

  「我笑了麼?」我的嘴在口罩裡嗡嗡地問。

  「笑了,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的。」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都這麼說。我忽然疑惑起來。人世間可以推翻和駁倒的真理何止千條萬條。歷史不斷前進,真理就不斷地拋在身後。「精神」、「理想」、「雷鋒」、「純文學」,都被拋在身後了麼?歷史真的向「物」向「錢」不停不歇地疾駛而去了麼?尼采說「上帝死了」,尼采成了一個大哲學家和大瘋子。老福發明了「雷鋒吃蝦」的故事,老福算個大哲學家還是大瘋子呢?或許也是兩者兼而有之。偉大人物瘋癲之事可是太多了。海明威一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梵高一刀割下了自己的耳朵送給女人,希特勒屐一場戰爭殺死了幾千萬人──啊呀,錯了。希特勒算不了偉大的人。還有幾位偉大的人物沒發動任何戰爭卻讓無數元帥將軍科學家思想家無辜百姓命歸黃泉──啊呀,我恐怕又錯了。你知道這話很反動,不過幸虧我沒說出口來。

  我的嘴又躲在大口罩後頭苦苦一笑,說:「你從眼睛裡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嗎?」

  她望望我,笑意漸漸地少,疑惑漸漸地多。她微微地打了個哆嗦,膽怯地問:「你會我和結婚吧?」

  我也微微地打了個哆嗦。我不知怎麼說好,又把腦袋斜著晃動了幾下。

  她默默地望著我,身子不停地顫動。

  「你有點涼吧。」我脫下襯衫披在她肩上,說:「不早了,你的同伴該急了。」

  「她們有人家了。」

  「你也會有的。」

  她不作聲了。走到弄堂口的時候,我看見她臉上有幾顆被燈光映得黃濁濁的淚珠。我的心一緊,鼻子酸溜溜的。

  我說:「明晚上我們去玄武湖玩,好麼?」

  她點點頭,仰起臉望我。月亮從雲層後面鑽出來了。月光將她臉上的淚珠照得清澈又明亮。她笑了。淚珠滴落了。她微黑的臉上呈現出純潔無瑕的安祥和幸福。

  我的心越發地揪得難受,我眼睛也濕了。我抬起頭看看月亮。月亮也是純潔無瑕。夜空也是澄澈清明。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拾元的鈔票,默默地塞在她手裡。我沒敢再看她的臉。

  我怕看見她哭。更怕看見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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