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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嫖妓夢


  這回肚子真的貼著了脊樑。胃忍受不了饑鋨的折磨,便努力地弄出劇烈疼痛,向我發出暴力革命的最後通牒。我自然要避免兩敗俱傷的必然後果。我其實也不願這麼久久地癡躺著癡想。

  人活著就得不停不歇地同死神作鬥爭。吃喝屙洩自然首當其衝,還有呼吸、睡覺,冬天穿上厚厚的衣服,夏日躲在濃密的樹陰底下,患病去醫院治療,體虧去海灘休養,還有長跑氣功瑜珈太極拳甩手聞法千奇百怪的玩藝,真是嘔心瀝血,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到頭來偉人和侏儒都免不了以失敗告終。人對死亡的恐懼是因為明白自己逃脫不了死亡而又面對著一個永久的朝氣蓬勃的世界。據說老象被死亡的苦惱纏繞得心煩意亂,便默默地離群,走向森林深入的某一堆老象們的殘骨。這樣心境或許會好些。據說象多產於佛國印度,千百年來已受禪宗的潛移默化。人沒有這麼高的悟性。人有一顆過分理智的邏輯的大腦。人都是得過且過,能捱一天就捱一天。極少有人學海明威老爹,一槍打碎自己偉大無比的天靈蓋。

  海明威老爹是世界罕見的硬漢,而我是不能免俗的軟蛋。我努力地掙扎著起床。總得到哪裡去吃一點。我順著黑暗而狹窄的樓梯往下,腦袋裡像是有一架直升飛機徐徐降落,螺旋槳攪得我暈暈乎乎,居然分不清那呻吟來自於樓梯還是我的胸腔。

  下了樓我在塵灰厚厚的努辛難得的坐墊上默默地叭了一陣,心像一只斷了線的氣球,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飄來忽去。我無法騎車,我和車胎都洩光了氣。

  我低著頭,順著房東屋前的泥濘小道,小心翼翼地向前。這種鏡頭國產電影裡屢見不鮮。諸如勇抓歹徒或特務或流氓,身受重傷卻奮力追趕奮力報案的老工人老農民或解放軍戰士;諸如身患癌症卻心掛工程設計或產品質量的工程師或廠長或書記,臨死前從醫院裡逃出來,準備犧牲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我是個凡人我沒有這麼崇高的品質也沒有這麼好的機遇。我想我現在弄這種慢鏡頭,是不願摔成一隻大腦袋的泥猴子,由人圍著觀看和哄笑。那未免太宏偉太悲壯了。你知道我生性有點靦腆。

  路口的國營飯店早已打烊。天天如此你不必奇怪。這裡的領導堅決不願意搞承包之類的資本主義。一臉紫疙瘩的鹽水鴨個體戶倒在那兒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我記得有回我讓他斬八毛錢鴨子。

  他白白眼說:「塞牙縫也不夠。」

  我紅了臉說:「我一個人。」

  他鼻孔裡噴出笑來說:「我知道你是個狗屁作家。寫幾百幾千個晚上的小說還不如我的屁值錢。」

  「你的屁能賣錢?」我心裡一陣激動,你知道我挺能放屁。大學裡有個甘肅來的同學成天辟辟啪啪響個不停,我每回都摀住鼻子嗤笑。誰知沒多久我也如此這般,而且常常青出於藍又勝於藍。至於屁能賣錢,我活了三十年看了幾千本書還聞所未聞。

  「你瞧著。」紫疙瘩翻一翻忠厚無比的厚嘴唇,抓了幾隻鴨屁股,擱秤盤裡,一邊撥動秤砣一邊嘴裡噗地放出一聲屁響,那秤頭高高一翹,他捏信秤繩往我眼前遞來,嘴裡連環屁似地響:「四兩二錢六,三五一十五,五九六十三,七八二十四,一二一個二,二四一個六,統共一塊四毛八勒。便宜你啦!下一個──」說著伸手就抓我的碗。

  我慌忙一縮手問:「怎麼賺錢呢?屁?」

  他笑笑重新拎起秤扣,打平秤桿給我看,二兩七錢。他又翻一翻忠厚的嘴唇說:「人聽了屁都忙著笑,後面又有那麼多人等著……」

  我說:「那不是欺……」

  他鼻孔朝天噴出一股友好的笑,說:「哪個不賺昧心錢啊!」撩起汗衫露出西裝短褲,「喏,看看,才買兩天,就他媽的又掉鈕扣又綻線!你他媽的把肚裡想的東西寫下來賣錢就不昧心了?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要做好人啊,就呆家裡吃屁吧!」說著,鼓起嘴衝我噗地一聲,笑笑,就把鴨屁股往我碗裡倒,「今天教了你個乖。」

  我說:「不不我不要。」

  他說:「不要你的錢。」

  我有臉一下子漲紅了。我腦袋奇大,卻還沒聰明到想法子蹭人家的白食吃。

  「咳,我同你家房東沾著親!再說我還指望向你借兩本金庸看看呢。好好,收兩毛吧。意思意思。你們這些臭老九真是又臭又酸。」他說著又翻起厚嘴唇十分友好地笑。

  這時候我周圍正有七八個不知是買鴨子還是看熱鬧的人興興地聚來。我慌忙付了兩毛錢,用胳膊擼擼臉上無數鴨騷味兒的唾沫星子,用手遮著碗口,慌張逃竄。過街到了2路車站拐腳處,我瞅瞅沒人,便把鴨屁股倒在一堆臭氣熏天的爛西瓜堆上,又接連吐唾沫。我想我該吐七口。在我的意識中七是個大吉大利的數字。我們蘇州人「七」和「吃」念一個音。有的吃自然不是壞事。只要不是騷味熏天並且致癌的鴨屁股。誰知我才吐了四口,就有人拍拍我的肩頭。「四」聽起來有點像「死」,我活得不快活卻還是不想死,於是趕緊再吐一口才回頭。你知道我看見一位戴紅臂章的老太。你知道我又付了一元二毛錢。一元是那五口唾沫,兩毛錢一口,二五一個拾。兩毛是鴨子屁股。罰款單倒是一物多用了。我先用它將沾了不少爛臭哄哄西瓜汗子的鴨屁股揀進碗裡,又用它擦抹瓜皮上的唾沫。瓜皮亂七八糟,那五口唾沫實在不太好尋。我直起身的時候,紫疙瘩這小子在遠處笑得滿臉紫光,還把嘴鼓得圓圓,像是弄出了幾個極響的屁來。

  在大學時有位女同學寫過一首悼念他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爸爸的詩《讓過去的過去吧》。我想我起碼應該比女人豁達一點。只是眼下我的胃已有一日半不曾進餐,再給它點鴨屁股吃吃肯定侵消不了它暴力革命的慾望。於是我坐上了2路公共汽車。

  我又在第6站長江路下車。我遙望著一里路之遙的街口,我知道別說那街口拐彎後還得捱一段路的老廣東,就是再走百十步,我也得由好心的路人抬往醫院了。我歎子口氣奮力地捱進了路邊一片北方水餃店。我地方離我們出版社正在轟轟烈烈興建的永久的地平線很近。我繞道來看房子時常愛在這裡平息胃同我的路線鬥爭。

  餃子下肚,我又有了精神。走出店來天也似乎亮堂多了。我忽然發現沿巷子稀稀拉拉地站了許多姑娘和男人。大多是一對一對站著。嘴巴張張合合好像在談什麼生意。我裝著路過,漫不經心地慢慢蹭去。

  「二十八。」左邊一個白髮老頭說。

  「三十。」與老頭面對面站著的黃頭髮姑娘說。

  「以前才二十三。」白髮老頭說。

  「豬肉都賣兩塊三了。」黃發姑娘說,「三十。」

  什麼東西能賣三十元一斤?我想我可以蹲下來緊緊鞋扣。你知道我穿了一隻大鞋子。這時候右邊忽然有激烈的討價還價聲直鑽我耳朵。

  「三十五!」這是個穿淺黃色連衣裙的姑娘。

  她對面穿著件老頭衫的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的身段說:「三十!」

  「三十五!」連衣裙噘了噘嘴,有點嬌嗔有點傲慢。我的心一陣莫名的奇癢。

  「三十二吧。那邊那個才要三十,三十二已經夠──」

  「哼,她──」連衣裙不屑地□了黃頭髮一眼,「你找她去就是了!」

  我順著連衣裙的眼光看去。蓬亂的黃頭髮下面是黑黝黝的臉,渾濁茫然卻倔強執拗的眼睛,長袖的皺巴巴的的確涼襯衫,同樣皺巴巴的灰色的的確涼褲子,一雙圓口布鞋。我又回頭看看連衣裙。不太黑起碼也不太黃的頭髮,額前彎了幾個圈兒,不算黑又絕對說不上白的臉上,有一雙勉強有點兒「風」的眼睛,嘴唇塗紅了,牙齒塗黃了,淺黃的連衣裙裡襯出了大花褲衩。我的心越跳越快,手也漸漸地攔動起來,身子微微地搖晃。我無法緊鞋扣了。我在報紙上不止一次見過取締妓女的報道。我曾在夫子廟、新街口等地漫無目的地轉悠過不知多少次。你知道我聽人說過,夫子廟的二十元,新街口的三十元。我不知道那個超短裙是不是。反正我從未有過這樣的艷遇。我沒想到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果然全不費功夫。我身子抽瘋似地抖動了大約四五分鐘,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我做出一種無關痛癢的樣子問那小伙子。

  「買什麼?」

  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我,大概看我不像國產電影裡個個英俊無比的那種便衣警察,便一分幽默地笑笑說:「人。」

  果然。我慌亂地四面看看。人都異常鎮靜異常坦然。高超的演技。比那些國產電影裡演三流妓女三流嫖客的三流演員強多了。我望著連衣裙底下聳起的胸和大花褲衩子,頭越發地暈了。這回不是餓。已經吃了半斤北方水餃。古人說食飽思淫慾。你別笑,我當年在軋鋼廠,打光棍的軋兄們有句找對象的口頭禪:「活的女的。」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黑色幽默,其實不過就在「飢不擇食」那條水平線上。

  我的眼光恣意地在女人身上掃來掃去。忽然間,那種時常伴隨著對女性渴望而降臨的恐懼襲上了我的心頭。我腦子裡暈乎乎的,周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我好像正不停地往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墜落。墜落。身子在墜落。靈魂在墜落。理想、抱負、道德、文學,就像天上飄浮的絢麗多姿的雲彩,遠了遠了……我茫然地望望四周。夜色蒼茫,昏黃的燈光下,人影憧憧。斑斕的雲彩已經幻化成星星在天空閃耀……潛伏在意識深處的無理性、無邏輯、無時間無空間觀念,充滿了黑暗和盲目的混亂。有如一鍋沸騰的動盪的液體的動物性本能衝動,在形形色色的哲理形形色色的現實面前迷失了方向,不知該向何處去,不知如何昇華,不知如何超越自我……迷惘而茫然的眼前,只有女人在晃動。女人。女人。女女女。這似乎是我體內洶湧澎湃的無窮無盡的「伊德」的唯一歸宿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億萬生物之所以有雌雄,上帝之所以創造了亞當又創造夏娃,女媧之所以捏出了無數小人之後又將多餘的泥按在一部分人的胯下,其目的自然都是為了通過兩性間的結合,讓他們所創造的生命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叔本華把性慾稱作生存意志的核心,稱作人類慾望中的慾望,唯有性慾才能使人類綿延永續。性慾這玩藝兒,大象有,獅子有,豬有,驢有,狗有,蝙蝠有,螞蟻有,就連沒有靈性的花草樹木,也會在有意無意之間相戀交合育子。我媽把我生下來我就是個男人。男人想女人是逃脫不了的天性,是種族繁衍之必須。我想我起碼不是故意這麼流氓這麼黃色這麼想去犯罪的。我白日夢似的遐想使我的心得到了稍稍的安慰。我盯住了一個靦腆的身材正在豐滿起來的姑娘,抖抖地問出一句:

  「多少錢?」

  姑娘看看我,問:「你家幾人?」

  公案──

  和尚問:我的自我是什麼?

  趙州說:你看到庭前的柏樹麼?

  我又糊塗了。她莫非是出於謹慎?莫非是怕充當第三者引起麻煩?真是沒文化。避輕就重的傻帽兒。第三者只是道德問題。當妓女是要判刑的。

  我努力擠出一點不太難看的笑說:「一人。」

  她突然用一種驚恐的眼光望我。驚恐。真正的驚恐。絕不像國產電影裡那些演員表演被強姦前眼裡溢出的快活的興奮的刺激的炫耀的驚恐。姑娘你別怕。你怕我還怕呢。我承認我的目光企圖穿透你的衣衫,我承認我是是是想和你……可我不會。不會。我不敢。我怕警察。我有我的身份,我有我的地位。儘管這些勞什子在禿頭主任、老福、紫疙瘩們看來一錢不值,屁都不如。可我丟了它卻只能回廠去當軋鋼工。我起碼有幾百次在夢裡被竄來竄去的紅灼灼的鋼條嚇醒。你知道我從一個軋鋼工人搖身變成編輯和作家(?),流盡了多少青春和心血。我之所以敢問你價錢,是因為曹禺先生寫《日出》時,去白房子體驗過多次,而魯迅先生也說過用磚頭砸碎玻璃櫥窗品味品味蹲班房的滋味。

  那姑娘驚恐地退到了另一個約摸已有二十七八歲的肥胖女人身後,從肥胖女人稀疏的短髮下沿偷偷地望我。

  我的心忽然一陣揪疼。你知道我想起了什麼?《白奴》。美國作家希爾德烈斯的小說。白奴阿爾琪是莊園主摩爾的混血兒子,他與女奴卡茜相愛。而摩爾卻想佔有卡茜。這對戀人外逃,又經窮白人戈登出賣。經過無數苦難,二十年後,阿爾琪以自由民身份回國,終於在奴隸市場的拍賣台上救下了卡茜。文革中小說就像眼下的瘦豬肉少得可憐。我和妹妹常靠回憶過癮,一部一部地談論。哪部第一,哪部第二。這有點像現在的「紅隊黃隊」,人無聊到極點就會玩這種把戲。我和妹妹都認定《白奴》第一,排在《悲慘世界》前頭。記得我們都大學畢業以後,我又同妹妹談起《白奴》。

  妹妹說:「我一上大學就特地去借了《白奴》。那種神秘的魅力不知怎麼無影無蹤了。」

  我說:「是的。時間有時就是就是……」我想說劊子手,但我沒說。

  我沒敢去看第二遍。知識越多越反動是不對的。而知識越多人的感情越淡泊恐怕是有一點道理的。見多識廣自然不會忽驚忽咋。不過主編或許會例外。我有回問主編文革前出版的外國小說她最喜歡哪一部。主編說:「《白奴》。」我當時眼睛就濕潤了。這不希奇,我小時候看《白奴》,能哭幾個小時。比看《雷鋒》那回還傷心。我曾賭咒罰誓長大了要學阿爾琪去救一個「卡茜」。至於主編喜歡《白奴》,我想她盼望的是一個阿爾琪來救她愛她。主編是個多愁善感的好女人,自從生出來以後至今沒有結過一次婚,全心全意撲在文學事業上,做牛做馬在所不惜。說真的要是她能減去十八與我同年,我一定會做一個阿爾琪去愛她去把她從枯燥的事業沙漠中拯救出來。當然,有個前提是她不當主編。要不我的脊樑骨會疼的。說不清。或許當著主編我最終也會愛她的。就像《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裡的那個電工。電工。電影裡的電工。真棒。可惜只是電影而已。電影就像白日夢。能有那麼一個廠長嗎?還有《辦公室裡的羅曼史》,女局長下嫁小科員。十幾歲的莊有相和他妹妹才信呢。我算老幾?還配憐憫人喜歡人愛人?陡長一顆芭斗腦殼而已。編輯部裡的羅曼史。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實主義相結合。現實就得承認差異,浪漫就是充滿幻想。我曾有好幾年一直想寫部《莊有相的浪漫史》呢。後來覺著題目太招蜂惹蝶,就改成了《好夢難尋》。自然是一個壞人難尋一個好夢。人說一定是寫不出來的。寫出來也一定沒刊物會發表。你知道我沒才氣。我腦子反應快,弄智力玩具回回第一。人都說我小腦發達。言外之意當然是大及不發達或欠發達。字典上說小腦管運動機能。小腦發達自然該去當運動員。百米短跑跑個八秒八五,把約翰遜劉易斯嚇得一愣一愣。可惜六十六公分的大腦瓜太沉重影響速度。

  「你是開店嗎?」

  有人打斷了的白日夢。我定睛看看,是那個圓滾滾的肥胖女人。

  「你是開店嗎?」她又問。

  這真正是不得了了。開妓院原先是有期徒刑,現在可以判至死刑。那是人民代表大會為了打擊日益囂張的刑事犯罪分子重新修訂的法律。我不想死,我往後退了半步。

  那靦腆的小姑娘在扯那女人的後衣襟。女人一回頭說:「怕什麼,我孩子都斷奶了,還怕個啥。」

  我驚愕地張大嘴巴。做這種事的人還有這麼呆拉巴幾兜出底盤貶自己價的?

  我說:「你丈夫……讓你……」

  那女人又一回頭對靦腆姑娘說:「咳,怕啥,呆會簽了合同,有政府有法律護著呢!」

  我越發合不攏嘴了。還要簽合同?還有法律保護?我費力地睜眼睛。我疑惑自己又陷入該死的白日夢魘了。可我的眼睛什麼東西都能看見。暮色籠罩了街巷。星星在夜空中閃閃爍爍。法國梧桐婆娑輕舞。人都一對一對地站著,討價還價。我又咬咬嘴唇。我得試試我能不能醒來。

  肥胖女人忽然笑了:「還沒談價錢,就心疼得咬嘴。」

  這時候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女人走過來說:「還是到我家吧。」

  那肥胖女人說:「三十四,一分不能少。」

  「好吧好吧。」

  天!同性戀也……我的目光尾隨著她們的背影。她們轉進了一個大門。我揉揉眼一看:市婦聯保姆介紹所。

  你知道這時候我就像就像就像不知道像個什麼──我沒才氣我沒法比喻。

  那個靦腆的小姑娘還在兩三步遠的地方怯怯地望我。我想我這時如果逃走的話,會在這小姑娘心裡留下永生難以磨滅的恐懼。我於是便裝做雇保姆的,正兒八經地在人堆裡東轉轉西問問。反正我起碼是個想當作家的傢伙,積累點現實主義的材料不是壞事。現實主義在中國文壇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現實主義才能救作家。

  我轉了十多分鐘,就已經弄明白,保姆的價格,因了臉蛋的長短黑白和俊醜,因了身子的苗條肥胖高挑和矮小,因了讀過一年書兩年書或是沒讀書,因了做過一家做過幾家或者剛從安徽來,因了老年中年和青年,青年又分結過婚沒有結過婚,結過婚又分奶過孩子沒奶過孩子,還因了嘴上塗口紅和不塗口紅耳上掛耳環不掛耳環耳環是金的是銀的還是幾分錢的廉價貨,甚至因了衣服的新舊因了嘴巴能說不能說因了手腳靈巧不靈巧脖子髒污不髒污,分成各種等級討價還價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怎麼又想起了《白奴》、想起了《湯姆叔叔的小屋》。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在中國這是社會分工的不同,是按勞取酬,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啊呀,我又錯了。我糊塗了。我向你保證我不是故意的。

  「你還要我麼?」

  那個靦腆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問。這回是她自己來的。天色已經完全黑暗了,路燈濁黃的光暈映在她的臉上,使人得到一種淚汪汪孤獨無依的感覺。我想說「我不能」,可嘴巴一張,卻說:

  「多少錢?」

  「我只要二十六。我沒做過,不會帶孩子。」

  「你多大了?」

  「十……八。」

  「你晚上住哪裡?」

  她委屈地望望右邊。那是香鋪營農貿市場。滿地的地鋪。橫七豎八地躺著三教九流或老實巴交的農民。

  「你爸爸媽媽捨得你出來麼?」

  她抬起委屈又羞澀的眼望望我又垂下。

  我的心象被什麼揉了一下,我說:「你一定不是十八。」

  「嗯……快十六了……你要了我吧。」她向前走了一步,身子象棵纖弱的小草晃了一晃。

  我說:「不,不,我不能。」

  「要了我吧,我能做事。洗碗,洗衣服,挑水,割麥,逮小蚱蜢,叫蟈蟈,還有紡織娘……」她眼裡盈滿了淚,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抓起她瘦小的手,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一把錢,擱在她手心裡,然後轉身就走。

  說出來你不相信。我哭了。眼淚從我那雙因為盯著女人而佈滿血絲的渾濁的眼睛裡流出來,順著我扭曲的惡棍似的臉頰拚命地流。我始終沒有回頭看那姑娘,腦子裡卻始終飄浮著那姑娘苗條而纖弱的身子。我坐上2路汽車時心情舒暢依然無法平靜。我在鳥巢外的平台上驢牽磨一樣地轉圈子。那老狗和兩條小狗竟忘了吠叫,六隻眼睛驚訝地望著我一眨不眨。郊區已是靜謐的黑夜,遠處有一條寬闊的燈光朦朧的夢幻一般的大路。周圍的農民都已安睡。只有對面小院的平房裡,那粉紅色的窗簾後面仍有人影晃動。前年有一個月食之夜,老福、小初和我在平台上興奮無比地大談文學之道。後來老福忽然圓了眼睛,噓一聲,讓我們看對面的平房。平房拉著粉紅色的窗簾。門緊閉著,門上的氣窗卻敞開著。屋內白熾的燈光下,有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婦在洗澡。白嫩的胴體在燈光下變幻出無數美妙的姿勢。小初看了一會就扭轉頭堅決不看以示崇高和貞潔。我是凡夫俗子免不了俗。結過婚的老福聲音一直顫顫悠悠……

  粉紅色的窗簾在輕風吹拂下輕輕地飄啊飄啊,我的心底深處潛藏的邪惡的性慾,又不安地騷動起來奔湧起來沸騰起來,越來越強烈。女人。女人。我強烈地渴望著女人。那個靦腆的羞澀的小保姆已經成熟了的身子,如幻影一樣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真他她是個正人君子?呸!早就不是了!我為什麼不能給她一些錢,然後擁抱她撫摸她同她接吻?從心理學生理學上說,她不是也可以得到快感麼?這比她辛辛苦苦做保姆合算多了,人家西方不早就性解放了……可是,可是這是在中國,你知道中國人有著幾千年的封建文明史,你知道萬一被熟人看見就沒臉再見人了。你知道幹這種事沒法不讓人看見除非你像福爾摩斯那麼化裝。可惜,現在中國有各式各樣的輔導班,卻沒有一所教化裝的。這一晚我昏昏沉沉總是睡不著。雜七雜八的念頭久久地纏著我陰魂不散。平台上那隻老狗發了一夜情,到天亮率兩隻小狗偷偷摸摸下樓時,不知怎麼突然觸發了我的靈感。我想起我已經在我上班用的包裡放了一隻大口罩!

  我可以戴上一隻大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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