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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愧悔夢


  尖利的絕望的聲嘶力竭的豬叫聲,猶如浸過辣椒水的鞭子,拚命地在我面頰上抽打,火辣辣地疼。

  如果我有本事睜天眼睛,或許能知道是醒著還是夢魘,或許能知道我在哪裡。

  這殺豬似的尖叫倒是早把耳壁磨出繭子。不是殺豬。那老黃瓜漢子,一把拎起豬仔後腿,看看是男是女,不,應該說是公的還是母的。然後單腿跪著,在那豬仔的襠裡或腰眼,刺個血淋淋的口子,挖出軟蛋似的東西。閹豬。豬自然痛苦地叫。尖利。絕望。聲嘶力竭。房東嘴裡齜出十幾顆黃玉米粒兒,右手搖紡車似的直輪圈子。就同他家三閨女進初中半年,終於考出一個及格時的快活模樣所差無幾。

  尖利的絕望的聲嘶力竭的豬叫聲居然不停不歇不改調門。以往的豬們有公有線有高音有中音有低聲有悲愴的哭泣有憤慨的咆哮有懦弱的哀求有無可奈何的呻吟。終於聽出是頭正在蓬勃發育的早已剝奪了性生活權力的肉豬在叫喚。

  我無論如何總得醒來。我努力地默頌了幾段努力請從今日始,功夫不負有心人之類的名言,終於正常發揮水平,睜開了我的眼睛。

  鳥巢的門半開著。夏日的灼熱陽光烤炙著我的臉。屋裡如蒸蘢,熱氣混沌而朦朧。渾身汗濕了。躺在床上。意識在腦子裡恍恍惚惚地跳動。怎麼沒去上班。怎麼會在睡覺。我從哪裡來。太陽從門裡照進來是下午。午飯在哪裡。上午早飯哪裡來。昨晚。昨晚昨晚是個星夜。星星在天空晃動。狗的膽怯懦弱而又威武雄壯的狂吼,憧憧的人影。叭在一個寬厚的背上順著奇窄的呻吟著的樓道上升。上升。有人把我送回家來。自殘?我試了試腿。挺麻的。卻還勉強能動彈。病了?醫院?醫院。像是曾有白大褂飄來忽去。

  我的心驟然一緊,飄忽游散的思緒象塊壓縮餅乾聚攏了。

  罵了麼吧了麼罵了麼罵了麼真罵了麼?我茫然地望著灰濛濛的屋頂,那沉甸甸的預制板像是無聲無息地壓了下來。

  「吱唔哇哇──吱唔哇哇──」豬死命地尖叫著。不是閹割,不是挨刀,豬還能有什麼痛苦。怪事。餓了?餓了吱唔嚕嚕吱唔嚕嚕……吱唔嚕嚕是哀求,餓了,要吃。吱唔哇哇是痛苦是憤慨是發怒。

  人痛苦而憤慨而發怒不知是什麼醜樣。我。罵了麼?真罵了麼?漲紫了臉?唾沫四濺?血口噴人?罵了罵了麼?或許根本就是個夢。噩夢?慘不忍睹的惡夢噩夢。罵同事罵領導罵人類我我我怎麼──心像是被什麼魔鬼的巨爪揪著撕著搓揉著擠壓著,靈魂深處的痛苦血液從毛絨絨的爪縫中一滴一滴滲出──我怎麼能罵崇高的無私的浩渺宇宙中獨樹一幟的偉大人類?!怎麼能罵整日辛勤操勞並常常親切地拍我肩膀的主編?怎麼能罵向來對我刮目相待的老現怎麼能罵我的好朋友阿鳴──如果沒有友情,生活就不會有悅耳的和音。沒有友情的社會只是一片繁華的沙漠。得不友誼的人將是終身可憐的孤獨者。樂於孤獨的性格不是屬於人而是屬於野獸──我撕毀了照亮我人生的輝煌的友誼。我將無顏再見朋友和同事,我把自己投入了一個黑暗的孤兒的沒有回音的痛苦深井。我將永遠呆在萬丈深井裡,遙望那一孔美好的藍天白雲和逍遙自在的輕風小鳥。我是一隻十惡不赦在劫難逃的井底癩蛤蟆。

  眼淚順著我眼角的皺紋,像無數條山澗小溪,痛苦地流在忱頭上。忱頭是媽媽重病在床時一針一針縫起來的。媽媽喜歡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媽媽說:吃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媽媽還說:利刃割膚瘡又合,惡語傷人恨不休。媽媽!媽媽!媽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像個小孩子,放聲痛哭起來……

  你知道人大哭一場後心裡鬱積的憂愁苦悶都會隨著眼淚悄悄流去。我向左側過臉,將滿是淚水的左臉頰在忱頭上擦擦。又向右側過臉,將右臉頰在忱頭上擦擦。溫情的負疚充盈了我的心頭,我默默地望著牆上那張「三劍客」的炭素鉛筆素描。三年前國畫院的一個朋友給我們畫的。去年他去美國了,拚命地洗盤子,還在一家夜總會當過裸身招待。掙的錢已經夠在國內活三輩子了。他說他掙滿八輩子花的錢就回國,繼續畫畫。他或許能折騰成個畢加索或梵高什麼的。天知道。他給我們畫的這幅畫倒是誇張幽默頗見才氣。左邊絲瓜一樣苗條還踮著腳伸長脖子的是小初,右邊頭頂半禿眉毛鬍子依稀難覓渾身上下油比肉多的是老福,中間冬瓜腦袋上頂著面旗子的自然是我。旗子上「聚義沙龍」四個字大放光彩。那時候老福接連發表了三篇小說,嶄露頭角,剛剛從蘇州刺繡廠調到編輯部來。小初出身復旦名門博古通今光彩照人。我畢業於北師大寫過幾篇學生腔的小說兩湊湊還能腆著臉見人。三個人躊躇滿志臭味相投。我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三個人像三棵青松傲然挺立在平台上凸肚仰脖慷慨悲詩,大有登鳥巢而小天下之豪氣。那以後我們常常在鳥巢聚會,三個人盤腿擠在床上橫說小說縱論文壇。我記得小床先後倒塌過七次。「南北兩功」「女中三傑」「紅黃二隊」全都源出鳥巢。咖啡煮水論英雄,話說天下成名好漢,都是結幫拉派相互吹捧。幾十次手拉手賭咒發誓,狗日的不學北京拉起小沙龍,狗日的不學湖南團結一致共同御外。平台上傳統正義觀念派的一老兩小三條狗自然憤慨無比狂吠不歇。人聲狗聲此起彼伏相映成趣。到後半夜啟明星貓在山頭,自然是我們三兄弟紅著眼嘶啞了嗓子敗下陣來。笑一笑合吞一鍋雞蛋爛糊面,然後蚯蚓一樣擠在我那小床上打盹。他們倆第次都搶著和我睡一頭。不知是因為和我感情特別深還是因為我腳臭。我喜歡嗅臭但我無法和自己的臭腳睡一頭。

  這時候我忍不住輕聲笑起來。你知道人大哭一場後心情往往會輕鬆。我的兩灘眼淚已在後腦勺的枕頭上連成一片。你沒法想像這時候我是多麼希望他們突然光臨我的鳥巢。就像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仰天禱告時,盼望天空豁然開裂,主在一個金色的光圈中望著你說:我忠順的孩子啊,我不得不來看你啦。我想我不是什麼虔誠忠順的孩子,也不曾信仰過基督。我加入少先隊和共青團時舉著拳頭宣誓的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講究團結友愛共同幸福共同富裕的。現在搞改革,講究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絕對沒說過一部分人先幸福起來。至於有的人認為富裕就是幸福,那不是我的錯。我想幸福這是概念是物質精神缺一不可的。當然豬啊狗啊蝙蝠啊可以例外。至於團結友愛相互關心相互幫助卻是不可能一部分人先怎麼起來的。所以我迫切地期望著我的朋友們同事們都如主一樣出現在我鳥巢開著的門那裡的太陽光圈裡。

  我將充滿期望的目光轉向門邊。

  俗話說心誠則靈。耀眼的陽光裡果然升騰起一個人來。癡癡呆呆地望著我不作聲。我揉揉眼定睛看看,原來是樓下的房東。

  房東說:「還睡。再睡收豬的就來了。」

  我說病了。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額頭。他的手上有一股挺好聞的豬圈味兒。我趕緊用力吸了吸鼻子。

  房東用手篤篤地敲自己的腦門,說:「腦子病。你們這些讀書人,撐得慌。」

  撐得慌。我就是因為撐得慌才罵人的麼。沉甸甸的陰鬱情緒莫名其妙地籠罩了我的心,我突然覺得我又想哭。一個男人當著另一個男人的面哭太壯觀了。我沒有那股子英雄氣魄,就死勁咬咬牙說:「有一頭豬叫個不停。」

  房東說:「咬掉了一個耳朵。」

  我的心一揪,摸摸自己的大招風耳,還在。我問:「搶食吃?」

  房東搖搖頭。

  我看看針一樣插在床前極小空處的房的東,又問:「豬住得太擠?」

  房東搖搖頭。

  「那麼,是豬的工資……」我發現我又有點昏頭,用勁擰了一把自己的耳朵,問:「為啥叫呢?」

  房東說:「疼唄。」又說:「有個小娃上廁所看見了一隻耳朵。」

  「豬耳朵?」

  「人耳朵。」

  我嚇一跳,瞪著房東不作聲。

  房東咧嘴笑笑說:「一個男的把自家老婆弄死了。弄成幾段丟在茅坑裡。」

  我看看房東,房東那兩隻大招風耳朵也在。我皺皺眉問:「那剛才是人叫?」

  「豬叫。」

  「誰咬掉了耳朵?」

  「豬。」

  「茅坑裡呢?」

  「人耳朵。」房東齜出滿嘴黃牙笑了,「你們讀書人怎麼越讀越糊塗呀。」

  我認真想了一會,說:「是的。」

  房東突然一拍腦門子說:「看我也糊塗了。」說完,把一封信塞到我手裡。

  信封上有我的名字,下面落款處是我們主編的姓。我接過信拆了開來。

  你生病了,我和編輯部無時無刻不牽掛著你的病情。望你靜心養病,爭取早日康復。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出來,我抬起頭看看,房東正咧著嘴嘻嘻地衝我笑。

  「我,我,我……」我哽咽著說不出話,於是又低頭看信:

  明天編輯部繼續討論如何辦成第一流刊物的方法,你若身體康復,請於上午八時準時到達。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問!祝你早日康復!

  王英

  七月二十八日

  我淌著眼淚奮力往起爬。可惜胳膊象棉花棍狼根本無法支撐身體。

  房東說:「你要什麼,我給你拿。」

  我說:「上班。」

  房東瞪圓眼睛看我,像是看著一隻單獨的人耳朵或豬耳朵。

  我說:「士為知已……」

  「吱唔哇哇──吱唔哇哇──」豬又尖利地嘶叫起來。房東臉一苦,慌慌地下樓去了。

  我腦子裡暈乎乎的,肚皮貼闃脊樑,渾身上下像是抽光了筋吸盡了血。我莫非就餓死在這張床上。我得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可是眼皮沉重得像是通向地獄的兩扇石門,無聲無息不可抗拒地關閉了。我或許是該下地獄。是該下地獄的。古人說施之桃李,報之瓊瑤。我呢。我呢。主編和同志們對我這麼親切這麼友好這麼關懷這麼體貼我卻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反目為仇視友為敵我算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

  我正陷在無法自拔的痛苦深淵裡,我們出版總社的禿頭主任來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說:「謝,謝……」

  他哈哈一笑:「哈哈,好嘛,好嘛,消極抵抗嘛。」

  不,不不,我我發燒……我居然發不出聲音,我疑惑我陷入了一種我經常陷入的迷糊朦朧的半睡眠狀態。我奮力地想睜開眼睛。

  「你不是寫過入黨報告麼。你這種態度可以入黨。可以入黨。可以入黨。哈哈。」

  我我我……嗓子裡干極了,像在沙漠上度過了幾個晝夜滴水未進。眼睛還是無法睜開。我明白我又墜入了夢魘。我得醒。我得醒。一定得醒。

  「很好,很好,假病,哈哈。」

  「好哇,好哇,紅衛兵的勁頭。」

  「你這麼一來,組織上就怕你了。」

  「組織上怎麼鬥得過你紅衛兵呢。」

  「了不起,了不起,你造反有理啊。哈哈。」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終於睜開了眼睛。什麼人也沒有。果然是令人恐怖驚駭的白日夢魘。我滿頭滿胸口的汗珠。我伸手撈過枕巾擦了擦。是夢麼。夢。可似乎又是聽過的經歷過的體味過的。腦子裡昏沉沉的。像團漿糊。你能讓漿糊回憶思考什麼問題麼?

  夕陽從玄武湖上空斜斜地照在我身上。熱烘烘的已不像先前那麼灼人。眼皮又往下耷拉。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達成。可我的夢從來沒有達成什麼。除了恐怕還是恐怖。除了驚駭還是驚駭。我不知道是弗洛伊德錯了,還是我的夢錯了。我惶惑而費力地奮力睜眼。我得起床。我得去吃一點東西。明天無論如何得上班了。我應該直面人生。我不能長久地沉溺在這荒唐荒謬荒誕的夢幻般的意識中。咳,我怎麼會糊塗到隨便開口罵人的地步呢!這在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大家或許會諒解的。寬容大度是人的美德。他人即是美德。可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叔本華說人類社會是人與人之間互相競爭、彼此吞食以苟延殘喘的場所。憎惡、仇恨、暴力、罪惡充斥和橫得於這個世界,個體的生存時時受到攻擊和威脅,時時面臨毀滅的危險……天哪!我又糊塗了,又陷入了混亂的撐得慌的思維中去了。我得起來,起來,吃點東西去。吃點東西。一定得吃。幹嘛偏偏讓我早死?不。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幹。我還有我那個「快快快」。我還有我的《蝙蝠》。我好歹得吃一點。吃一點營養價值高的。吃一點可口的。我忽然想起了老廣東的三鮮餛飩。三鮮餛飩。人都喜歡吃三鮮餛飩。現在有各種各樣的三鮮餛飩。豬肉青菜黃瓜。豬肉茭瓜韭菜。肥肉瘦肉豬油。我有回在一家餛飩店裡吃三鮮餛飩,吃不到一點葷腥。一問,店老闆兩隻金魚眼珠子往外一躍:「菜葉菜梗菜根不是三鮮?」你無法說不是。這老廣東的三鮮餛飩,儘管二毛五分一個跟斗翻到五毛,餡少了一些,味道差了一些,但豬肉蝦米海參倒還貨真價實。我這兩天沾鐵飯碗的光,白拿鈔票,乾脆破費一些,去老廣東吃兩碗三鮮餛飩。

  原先破爛不堪的老廣東如今也霓虹燈紅紅綠綠地招搖起來。我忽然發現編輯部的同事們熱熱鬧鬧地圍了一桌。桌上是豐盛的美味佳餚。我奇怪怎麼糊里糊塗走到樓上來了。

  主編站了起來,滿臉是笑地說:「我們正等著你呢。」

  我看看大伙果然開始慌慌忙忙往一邊擠,努力騰出一個空位。

  老現說:「大家說你吃不上又得發火了。」

  我再三聲明我從沒為吃飯發過火。我請主編作證。

  主編寬厚地笑了:「只要是為了工作,我們不會計較。人還能沒點毛病?」

  「就是嘛,你看老福,以前見了誰都叫老師,現在鼻孔朝天。」

  「人家鳥槍換炮了。」

  「別瞎說了。老福是有相的好朋友。」

  「聚義沙龍。嘻嘻。」

  眾人都望我。我心裡挺感動,慌慌忙忙問:「是是是麼?」

  「你不是幫他改小說,幫他往外推薦作品的嘛?」

  我忽然疑惑人在譴責我出賣廉價勞力和良心。我幫老福推薦作品的時候確實言過其實。我說:「那那是……」

  「有相撈了不少吧?」

  我又疑惑人在譴責我收取賄賂。我說:「沒沒沒有……」

  「我證明,書沒送過有相一本。」

  「是嘛──」調門突然升高,又一拐彎兒,「寫得怎樣?」

  「我看算不了現代派。」

  「偽的麼?」

  「偽倒不偽,我看有點兒通俗味道。」

  「我看根本就是通俗小說。」

  「出了七本書了。」

  「稿費也太好掙了。」

  我說:「他每天寫一萬字,雷打不動。」

  「那不成造字機了麼?」

  我說:「我覺得小說不能那麼寫。」

  主編十分善意地衝我笑了笑說:「像你那麼四年發表不了一篇小說也不行。」

  眾人都十分善意地衝我笑。我的大腦哄的一聲熱了。我知道他們都在譏笑《蝙蝠》。四十八隻飛回來的《蝙蝠》起碼有三分之二「自動」飛出過牛皮信封。人都長眼睛,都已經看過千篇不一律的退稿信。這不是他們的錯。

  我說:「我不是說我行。我只是覺得,人活著都像蝙蝠,有蝙蝠多炫耀幾個大圈子,小蝙蝠少炫耀幾個小圈子。不過若從時空觀念來看,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差別。」

  「嘿,有相還老莊呢。」

  「就是,他還逍遙出世呢。」

  我嘴一張沖那個角落說:「你怎麼這麼笨。我不是說我逍遙出世,我是說……」我突然發現那個角落坐著的是社長。

  主編笑著調節氣氛:「有相,我看你也出不了世。」

  我腦門一熱說:「主編你怎麼也糊塗了啊。」

  主編的臉刷地白了。眾人都用一種譴責人民公敵的眼光怒視我。我真是昏了頭,一股熱氣從頭頂飄飄搖搖冒走,才腳頓時冰涼……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嗓子裡像在冒煙發不聲音。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又墜入了那荒誕荒謬荒唐的白日夢魘了。我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總把我生活中的尷尬處境狼狽處境一次一次搬到我的夢裡來演。

  我奮力地掙扎。

  我奮力地睜眼。

  我奮力地翻身。

  我奮力地呼喊。

  無濟於事。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錯。

  終於有尖利的絕望的豬叫聲把我從噩夢中拯救出來。然而豬叫聲卻無法掀去我靈魂上壓著的陰鬱悲愴的巨石。我真那麼說過麼說過麼。說了說了。我記得我說了。我又去了醫院。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卻記不清了。阿鳴後來萬分激動地告訴我,主編氣得嘴唇發紫。主編抽煙了。主編的手指抖了三十七分二十八秒鐘。我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主編待我真如母親真如阿姨真如大姐姐。我的腦子一定出問題了。一定。可是醫生說肯定沒問題。真見鬼。這是一個陰謀。陰謀。你明白麼?我說過這是一個陰謀。腦子沒有問題,怎麼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臭嘴亂說亂罵呢?我昨天開會時又罵人了。罵了麼罵了麼。罵了罵了。天哪。我還有臉上班麼?不上班又哪裡來工資?不勞動者不得食。我這張嘴還得吃還得喝,還得靠它維持我這不知為什麼來到世上不知來幹什麼又不知要到哪裡去的生命。我這張嘴──討厭的嘴嘴該死的嘴犯嫌的嘴噁心的嘴臭嘴豬嘴狗嘴驢嘴!真該用個驢嘴罩子罩起來!工廠為什麼不生產罩人嘴的人嘴罩子呢?不對,工廠明明生產人嘴罩子。口罩。口罩。對了,口罩也行。我為什麼不能載上一隻大口罩呢?

  「有相──」

  「唔唔。」

  「你怎麼了?嘴?」

  「唔唔。」

  我忍不住笑了。

  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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