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頭齊齊地疊排著四十八隻《蝙蝠》。你知道每一隻翅膀上都佩有《天上文學》的親切評語。自從第四十八隻《蝙蝠》飛回來後,我心底深處又如以往不停不歇地響起那種深沉至極的催促: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眼瞪瞪地望著生命在恍恍惚惚地日月更替中躡手躡腳地溜走。焦慮急迫煩躁惴惴不安猶如鬼魂附體,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你知道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蝙蝠》,彷彿我的《蝙蝠》能夠堵住生命逃遁的洞口。我想我是該動手修改我的《蝙蝠》了。我不停地翻看以往那一隻隻《蝙蝠》翅上佩戴的評語:太魔幻、太現實、太晦澀、太哲理、太食古、太食洋、太荒誕、太平淡、太離奇、太單一、太複雜、太空靈、太意象、太詩化、太雜燴……我絞盡腦汁想在這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的藝術戒律的天羅地網中尋求一絲縫隙,你知道我腦袋太大,自古以來鑽空子不是腦袋所長。
我默默地抬起頭來向窗外望去。
夜空黑烏烏的,不見一絲星光。只有蝙蝠,在窗外昏黃的燈影裡,不知疲倦地劃來劃去。留下一道道獸不像獸鳥不像鳥的臊味。我的心莫名地空寂起來。人畢竟不是蝙蝠。人有思想,會追求會奮鬥,自然也會動搖會妥協會絕望。這四十八隻《蝙蝠》已經耗盡了了的智力和心血。我知道我的智力和心血永遠戰勝不了《天上文學》無窮無盡的「太XX了」。我知道《天上文學》永遠不會給我的《蝙蝠》印成鉛字,以便讓後人作出公正評價。這不是他們的錯。誰讓我這個無名小卒偏執狂一樣地沉迷於所謂的純文學裡呢!
老福早就開導過我這顆冥頑不靈的大腦瓜了。
前幾天老福到鳥巢來看望我,他又翹翹拇指說:「全中國純文學作家的讀者加起來還沒我一人的讀者多。不信你五湖四海跑跑去。哪個地攤上沒有我的小說。」國家規定小說的最高稿酬是千字十五元。老福能拿到千字五十元。你別以為出版單位會是傻瓜。國家賺大頭,集體留中頭,個人得小頭。那些個留中頭的出版單位都蓋了洋房買了汽車鼓了腰包財大氣粗。至於老福,南京街頭巷尾流傳著一個笑話。說一位作家為了戰勝一位特異功能,說自己有一萬二千七百四十二元存款,問對不對。特異功能笑笑說:對,那是抽屜裡的;另外床底下的破鞋子裡有兩萬七千,另外抽水馬桶蓄水箱裡有個小瓶,瓶裡存折三萬八千七百元;另外老婆衛生帶裡還有一張存折五萬三千六百四十二元零六分。說得作家臉象石灰一樣白。你知道這位作家就是老福。這故事自然是杜撰的。可老福有個十萬八萬存款你不可不信。老福書架上已有十一本書。據說還有正在付印的五本排字的三本和手頭尚未脫稿的七本。這幾日老福正雄赳赳氣昂昂地打報告加入中國作協。據他說已經幫助中國作協拉了十幾萬元的贊助,領個會員證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他還親切地拍拍我的肩頭說:「叫聲老師我傳你個秘訣。」我記得前幾年他常常拿著文理不通的東西到我眼前轉悠,一口一個「莊老師」,叫得我耳膜發炎。看來寫小說恐怕也真有捷徑可走。我於是爽爽快快地張了張闊嘴:「老師!」
老福歪著嘴極爽朗地哈哈一笑,然後豎起一根食指說:「祖傳秘訣,不得外傳啊!」
我像孫子一樣起誓說:「狗日的外傳!」
他點點頭歪一歪嘴笑著問:「你寫現代的還是古代的?」
我想想中國從文以載道到文藝為政治服務這幾千年不變的方針,又想想近幾年得獎和走紅的小說,說:「現代的。」
他極神秘地把嘴湊到我耳根,用一種嗡嗡震顫的不知來自天空還是地獄的聲音說:「神秘女郎於導彈發射之前死於弗洛伊德的浴缸。」
我迷惘地望著他,大頭裡超量的腦細胞顯然不夠使用。
他又歪歪嘴巴神秘地一笑說:「記住這口訣,慢慢領悟,潛心修為,萬般變化皆出於此訣。」
我癡癡呆呆地晃了晃腦袋。
「咳呀,你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他笑笑說:「神秘女郎麼,可以豐腴,可以苗條,可以高大健美,可以小巧玲瓏,眼鼻耳口都有千百種變化,身份可以是電影演員、人體模特兒、比基尼健美女郎、外國的脫衣舞女,還有女醫生、女護士、女教師、女學生、女女女都行……一種變化就是一部小說。明白麼?」
我疑惑地望著他問:「那麼導彈也可以變化成潛艇、飛機、宇宙飛船、激光武器……」
「對!對啦!」
「那麼每個女又可以分別和每種武器組合成新的……」
「好哇好哇!大腦袋到底沒有白長!」他興奮地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又豎起食指,「注意,弗洛伊德是味精,必不可少!」
我的腦袋突然不聽指揮地左右搖晃起來。這可不妙。這不成了與人抬槓存心讓人下不了台麼。我趕緊伸手摁著頭頂托著下巴將腦袋上下點動,以示贊同。
他坦然地笑笑說:「我考考你小說的三大作用。」
我茫然地望著他。
「認識作用、教育作用、審美作用。」他笑笑說。
我忽然記起這三大作用是他叫我老師時從我這兒學去的。
「人們讀了我這樣的小說,可以知道導彈的發射距離,可以知道男女之間的性心理文化,咦咦,這是科學技術衛生知識,幹嘛大眼瞪小眼。這就叫認識作用嘛!還有,人們讀了我的小說,可以提高警惕,加強法制觀念,培養社會主義偉大精神文明,這就是教育作用!審美作用就更大了,驚險、離奇、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這一套你比我懂。成千上萬的讀者購買,全中國純文學作家的讀者加起來還沒有我一人的讀者多,不信你五湖四海跑跑去,哪個地攤上沒有我的小說。雄辯勝於事實嘛!對了,還有女性的人體美的描寫,也有很高的審美價值。你知道男人沒有不好色的……」
「古代呢?」我嚇了一跳。我的嘴縫裡溜出了一絲譏嘲。
「呵,你還野心不小呢。不過也是,看看你這鳥巢。真正的鳥巢。活丑。人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滋味。還搞什麼純文學呢!沒人給你刊用,用了也沒人看。狗屁不值,狗屎一堆。我那兒可是電氣化了。電視、電扇、電冰箱、電熱毯、電飯鍋、電燈、電線、電空調……」
「什麼叫電空調?」
「啊啊,就是空調。咦,你到現在還沒弄一隻煤爐?」
「啊,我沒房子只能是集體戶口,集體戶口就沒煤球供應。沒煤球供應就可以省下買煤爐的錢。」
「啊呀呀,你早點說,我那煤氣罐就送給你了!你看你看,現在讓我們頭兒的兒子拿去了。真是的。你啊你啊,嘖嘖嘖,好吧好吧,看在多年師生的份上,我把古代的也傳了你吧!」
我的闊嘴突然不聽指揮地張開來說:「尼姑思嫁和尚荒淫少林武當域外番僧十八般武藝你死我活末了高僧老道點悟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團圓完婚完戲哦還有味精萬惡淫字首登徒子好色柳下惠坐懷不亂。」
他突然瘋子一樣瞪大了眼睛望我,嘴裡咦咦咦咦地響個不停。好像太陽從西下山後又從西邊升起來了。
「癩哈蟆登堂屎殼螂上宴席真他媽的臉都不要了!」
我不記得這話說沒說出嘴。我只記得他鑽出鳥巢時,臉像一只倒掛的紫茄子。
一隻蝙蝠從窗口掠進屋撞著電線,噗地一聲落在那疊《蝙蝠》上。燈泡跳起舞來,屋裡大大小小的黑影子晃晃悠悠躲躲閃閃。我眼花繚亂。我望著四十八隻《蝙蝠》上的第四十九隻蝙蝠,忽然覺得自己同他有點兒類似。蝙蝠雖有超聲波,可遇上古里古怪曲裡拐彎的電線,也就屁用沒有。我看看我辛辛苦苦上千個夜晚孵化出來的狗屁不值狗屎一堆的四十隻《蝙蝠》,忽然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門外平台上的老狗,也汪汪汪汪地狂叫起來。不知是夜半三更我這莫名其妙的笑聲驚駭了它;還是它的狗類的利比多半夜驟增,衝著數十里路內的母狗調情。
我忽然有有靈感地想起,遠古裡人從海裡爬出來的時候,一定有點狗模狗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