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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幽會


  你知道玄武湖西門售票處斜對面那片個體戶小吃店麼?我差不多一下班就坐在那店裡滿是黑黃色油膩的條凳上。透過貼滿廣告的縫隙,可以看清門前整個空場上的一草一木一男一女。我要了碗涼面,一邊狼吞虎嚥,一邊緊張地注視著售票處周圍。你知道我這人向來警惕性極高。這得益於大街小巷各家商店裡貼滿的標語,得益於車站、廣場各類擁擠場所的手提式擴音喇叭。「謹防扒手」四個字已如鋼印般烙在我碩大的腦子上。這時候我警惕的自然不是小偷,你已知道我昨天做了個失魂落魄的白日夢。我得看看小太陽身前身後有沒有那類專門設置圈套敲詐勒索的流氓。不知不覺一碗麵已下肚。我怕這小吃店又有諸如不認識的小太陽之類的姑娘。而且你知道目前幹著這種便衣特務似的活計,又無法使用「我是小初的朋友」這貼或許靈驗的狗皮膏藥。我又要了一碗三兩的面,細心地夾起一根,咬下一寸慢慢品味。

  天色還很亮。花枝招展的姑娘已如蝴蝶,追逐著戀人撲撲閃閃地從四面八方飛來。也有穿著肥大西裝短褲或肥大長褲的外地出差、開會、公費旅遊人氏,搖著扇子,三五成群地向公園去。一雙雙因辛勤工作而渾濁的眼睛,在姑娘們或豐腴或苗條的腰身和婀娜飄搖的柳枝間,不慌不忙地移動。偶或有一位自以為幽默,濺著唾沫說一段全國無人不知的笑話,於是周圍便爆發出一陣心不在焉的哈哈哈哈的笑聲。

  「噯。」

  我聞聲回頭。身後立著個戴著個油膩膩圍裙的胖小伙,肥臉上掛滿了迷惘,看著我好像是看地底下拱出來的一個大怪物。我不慌不忙地咬了一寸麵條,挺禮貌地說:「噯。」

  「這麼吃麵條?」他忽然嚴厲起來,「你吃半個鐘頭了!」

  「半個……」

  「這裡位子少,人都等著。」

  我看看,點點頭說:「是位子少。」又咬一寸。

  「你有毛病?」肥臉上又擠出了疑惑。

  「毛病?沒有。」我忽然想起我的大事,趕緊又從貼滿廣告的縫縫向外張望。

  「噯!」肥臉嗓門高了八度。

  「噯。」我沒回頭,應了個低音。然後舉舉筷子上夾著的那根麵條,破例地一口咬了寸半有餘,示意我正在吃。

  我忽然從售票處前濟濟的人堆裡發現了小太陽。小太陽一身杏黃的太陽裙在晚霞映照下,閃光著誘人的性感的光彩。我望著她青春的臉蛋和婀娜的腰身,血液在血管裡歡快地跳起了華爾茲。我的大腦袋一陣暈眩,眼睛發花,身子猛烈地晃動起來。

  「喂!你幹什麼哪你!」

  「利比多。」我嘴一張不知怎麼說出了這三個字。

  「你他媽的驢X多!快滾!要不──」

  我的身子又猛烈地搖晃起來。這時候我才發現是肥臉憤怒地揪著我的胸口。我周圍有七八個從百子亭菜場歇了攤來吃晚飯的黑臉男女。山羊一樣癡癡迷迷望著我發呆。我用力摳開肥臉的手說:「我大口吃行不行?」

  肥臉撒了手,在一邊狠狠地瞪我。

  我望著窗外,大口地吞嚥。小太陽正飛快地搖著把精製的小扇子,東張西望。這時候我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到了她身邊。我大吃一驚,一口面噎在了喉嚨裡。

  「噯,快走吧?」

  我噎得臉色發紫,氣悶得站不起身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遠處。那男人似乎在說什麼,又從口袋裡掏出什麼給小太陽。小太陽不屑地一甩手背轉了身子。釣魚。

  「還等著舔盤子哪!」

  盤子裡似還有一點醬油湯。這好歹有助於下嚥。我端起盤子把醬油湯喝了。那麵團果然慢慢地滑了下去。食管裡有一種過度擴充了的難受感覺。我拍打著胸口,擱下筷子往外走。在門檻那兒我絆了一下,大腳趾嗑得生疼。我聽見身後有人罵我「神經兮兮」。說真的這時候這不在乎這些。

  小太陽看見我便發出夜鶯一樣婉轉清亮的聲音,然後張開雙臂蝴蝶一樣飛了過來。這使我想起外國電影裡的外國姑娘。我知道這以後應該是她雙手吊住我的脖子,我雙手摟住她的細腰旋轉幾圈,然後是緊緊地貼胸擁抱和接吻。可我那該死的腦子,偏偏想起這是中國,想起周圍無數習慣於忠誠於維護綱紀道德的四方嘴巴。我於是趕緊裝糊塗側過身子。她那燕子般輕盈靈巧的身子一閃,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這使我想起法法在新街口挽著大耳朵的情景。真是無獨有偶一模一樣。我想這回我無論如何不能讓她的陽光照亮我的鳥巢,哪怕她的夜鶯嗓子唱得比法法還好聽。

  「走吧。」她笑盈盈地說。

  我分明覺著她豐滿的乳房頂著了我的胳膊。在我的記憶裡,這是我成年以後第一次挽著女人的胳膊。我渾身像是塗了辣椒似的,無數熱灼灼的辣分子不停不歇地刺激著我的皮膚。我努力地想掙脫她的胳膊,但因心跳頭暈四肢酥軟而不得成功。我指指躲藏在山坡邊,濃密樹陰下一條空著的綠長椅說:「那邊去坐坐吧。」

  她臉蛋上浮起兩個笑靨說:「看你急得猴樣。」

  我問:「什麼猴樣?」

  她咯咯咯笑著坐了下來,又伸出柔軟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閃起眼簾,紅紅的嘴唇噘到了我眼前。我分明地感覺到她的臉也在發熱發燒,她的嘴也在急促地喘氣。我心慌神亂地看看三五步外的行人,不知怎麼是好。

  「嗯。」她忽然把我的手拉到她胸口。隔著薄薄的太陽裙,我分明感到有著一副胸罩,可她袒露的肩上,又分明沒有胸罩背帶。她衝我瞇起一隻眼笑笑,把手伸向自己後背,摸索一陣,從肩膀後頭抽出了一條胸罩。我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她那柔軟溫暖的胸脯。我頭暈眼花坐都坐不住了。

  她又將嘴貼到了我的嘴上。

  我忽然聞到了一股什麼古怪味兒。這味兒古怪得使我這有嗅臭癖好的人也瞠目結舌。

  她睜開水晶晶晶的眼睛望我,嘴裡「嗯嗯」地發著嗲語。

  我憋住氣不敢呼吸,兩眼呆呆地望著她藍的眼圈黑的眉毛腥紅的嘴唇,腦子努力地琢磨,這究竟是一種什麼味兒。

  「噯,怎麼啦怎麼啦?」她發燙的臉側過來貼住我的臉。

  「味兒。」我小心翼翼地從鼻孔中放進一些,細細品味。

  「啥味兒呀?」

  牙垢大蒜韭菜不消化的蛋黃?我搖搖頭。

  「啥味兒啥味兒呀?」

  我又從鼻孔裡略略放進一些,忽然又覺得這味道隱隱約約有點熟悉。啥味兒啥味兒呢?這味兒真讓人噁心真讓人產生強烈的嘔吐感覺。我憋著氣臉漸漸發紫。雖說二十多年前在井水裡製造鼻炎時,我曾憋過兩分四十五秒破了全校記錄,被譽為憋氣冠軍。可你知道冠軍的冠軍也得有個限度,要不大腦缺氧,人就會死亡。想到死我心一慌,不小心吸進了一大口氣。剎那間靈感的閃光照亮了我的記憶:原來是那焦糊糊鐵腥氣的鍋巴咖啡味兒!

  「噯噯,你怎麼啦?」她摟住我脖子的那隻手親暱地打了我兩個嘴巴子。

  我正驟然降溫的腮幫子又火辣辣地燙起來。我知道這回同利比多是風馬牛不相及。成年以來,我這顆六十六公分的大頭從來沒有被人拍過耳刮子。

  「你怎麼啦?到底怎麼啦?我的大作家!」她嬌嗔地搖著我問。

  她說作家,使我想起剛退回的第四十八隻《蝙蝠》,我心裡那片天空越發陰暗起來。

  我說:「我不是作家。」

  她晃一晃身子:「就是。就是嘛。」

  我說:「不是。」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嘛!你就是謙虛!」我臉上又啪啪地響。啪啪地響了七八下,她又湊過嘴來吻我。

  我又聞到了那股鍋巴咖啡味兒。

  我站起身說:「回去吧。」

  她驚訝萬分地望著我。月亮從雲層後面鑽出來,我看見了她眼裡閃爍著亮晶晶的淚花。湖面上拂來涼爽的風,白色的沒有背帶地時髦胸罩在她的手裡輕輕飄蕩。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點可憐她。可是你知道我這個有嗅臭癖的傢伙,一聞到那股鍋巴咖啡味兒就噁心。我怕我把剛才死命嚥下的六兩涼面嘔吐在她漂亮的杏黃的太陽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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