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著窗外黑幽幽的浩渺星空,怔怔地聽著手錶嚓嚓嚓向前疾奔。我恍惚覺得我的生命就如一列無形的列車,正在快快快快快快快的響聲中,飛速地由光明開往永久的黑暗。車上有無數輝煌燦爛的東西。諸如古今中外的書籍:哲學的、文學的、民俗學的、社會學的;諸如圍棋足球體操游泳;諸如螃蟹大蝦紅燒豬肘;諸如寫小說寫詩歌;諸如遐想幻覺和夢境……你得有無窮無盡的時間才能逐一享受。然而列車正快快快快地飛速疾駛著,隨時都有可能鑽進永久黑暗的隧道,永遠不能回頭,永遠見不到一絲光亮,永遠不能感知任何事物……想起這些,我無法不感到茫然惶惑和恐懼。我不知道別人腦子裡是怎麼思考這個問題的。或許有些人一生一世根本就不會閃現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之光……
汪汪汪!汪汪汪!房東的那條老狗,突然以它那興奮無比的吠聲,打斷了我杞人憂天的遐思。
房東豢養了一條老狗兩條小狗,用以保衛四十九頭肥豬。我每天下班回家,小狗便撲上來搖頭甩尾胡亂親暱,哈拉子弄我一褲腳管。老狗則整天叭在那裡,院門一響便漫不經心地撩起眼皮□上一眼,又無動於衷地將眼皮耷拉下來。差不多平均每分鐘就張開嘴巴打個哈欠。只是每天夜裡便興奮無比,竄到屋頂平台上來,慷慨激昂地衝著數十里路內的所有的母狗狂吠亂吼。臨天亮時留幾大條失望的狗屎在我門口,下樓繼續耷拉眼皮,練什麼功修什麼道。豬們則整日間因飢餓因住房擁擠,發出憂傷的哀嚎或悲憤的嘶叫。豬糞的肥沃之氣猶如霧靄一般,四季如一地屋前屋後裊裊飄搖。
房東是個極其務實的人物。他有一輛輕便摩托,後座上一邊掛一隻骯髒無比的大桶,每天黃昏去市裡的大小飯店拖豬食。威風凜凜地在大街小巷穿梭飛行。有一回我騎「努辛難得」經過太平門,看見幾十個人圍著什麼看熱鬧。這太平門是車禍高發地段。我親眼就看見軋倒過兩人。一回是個已經沒了腦袋的男人,躺在路邊人行道人,草蓆蓋住了身子。一回是個女的,躺在前輪後面後輪前面的車肚裡哇哇大哭。據說要求擴建道路的人民來信已經累計數千,上面尚在極其認真負責地進行研究。我正要從人堆邊經過,忽然發現2這堆人不像以往那麼強憋住激動與亢奮搖頭晃腦,而是乾脆張開嘴巴哈哈哈哈大笑不止。我一肚子悶納,又犯了魯迅貶斥過的中國人吐一口痰圍一群人觀看的陋習,奮勇地擠進人堆。原來是一輛摩托車睡在地上,嘔吐物似的餿飯餿菜鋪滿了半條街。房東正叭在地上,拚命地飛快地將那些臭氣熏天的寶貝捧進桶裡。有一個裙子上濺了不少污物的少婦在一邊罵罵咧咧,還不時抬腳在房東高撅的屁股上留下一個個高跟皮鞋的印子。房東無動於衷。房東是極講究實際的。他每月房租收入貳佰參拾伍元。三兩個月賣批豬又能得好幾千元。只是不知為什麼,家裡吃的穿的十分寒磣。三個挺漂亮的閨女,頭髮黃黃,滿臉菜色。老婆三天兩頭罵他,說他把錢塞狗洞裡去了。房東是百罵決不回嘴。我只聽說文革中資本家把金條和美鈔縫在枕頭裡,地主把銅錢和變天帳埋在墳堆裡。狗洞裡藏錢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我有回好奇地往狗洞裡看看,不曾看見一點鈔票的光彩。
有天我問房東:「你活得有意思麼?」
房東摸摸那條老狗的頭說:「這狗原先是條警犬。」
又一天我問房東:「你想到過死麼?」
房東看看那嘁嗄嘈嘈拱食的豬說:「搶什麼,有你們吃的啦。」
這不能不使我想起那個有名的禪宗公案:一個和尚問馬祖禪師:什麼是佛祖西來意?禪師一腳將和尚踢倒在地。和尚從地上爬起,拍著手,從內心大笑出來說:「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味,無量妙義,只向一毛頭上,一時識得根源去。」一腳把悟性踢出來了。禪宗真是了不起的東西,就連美國作家塞林格也在他的小說前面引了一個:「我們知道兩隻手相拍的聲音,但一隻手相拍的聲音是怎樣的呢?」房東是有點禪勁兒,似乎還有點尼采超人意志什麼的。要不是房東一再聲明他屁字不識,我真疑惑他是一個隱居紫金山麓的大禪師大哲學家呢。可惜我這個人一點悟性也沒有,一天到晚用邏輯用理性,分析思考世間的萬物關係,總也弄不出個頭緒。我知道這無窮無盡的胡思亂想,除了一步一步把我往精神病院運送,絕對沒有什麼別的益處。
我抬起頭望望窗外黑幽幽的夜空,真希望突然有只蝙蝠懵頭懵腦飛進來,撞撞我這顆冥頑不靈的大腦袋。或許那瞬間,悟性就會產生。蝙蝠依舊在窗外自由地翱翔,我腦子裡依舊昏昏沉沉,我低下頭用大腦門撞擊書桌。你知道有時候這法子能讓人清醒清醒。我撞了二十七下的時候,身後嘩啦啦一響。我回頭看看,是我上班用的皮包,被我的屁股從床沿拱到了地上。這使想起我還活在世上,還在當編輯拿社裡的工資填肚子。我彎下腰拾起那包,從包裡取出一沓信件。又從茶杯裡倒出些涼水,濕濕火燒火燎的額頭,開始看信。
莊有相:
你是個什麼東西!
早就聽人把你說成一條魔鬼!今天讓你看看我的小說《棋道》。你若膽敢回信,我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
浙江麗水吳家□山人方生方死
我不知道方生方死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我莊有相是什麼東西。莊字是我祖祖輩輩傳下的姓氏。有相兩字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奇怪我活了三十年竟沒想過自己名字的意思。我活得也夠有點荒唐了。
我伸手從案頭取過詞典。居然沒有有相二字。有相,有相,有漂亮的相貌?還是有出將入相的天福?我雙手托住下巴,苦苦搜索著大腦皺折中往事的泡沫。我朦朦朧朧地想起,媽媽說過,這名字是外公取的。外公信佛一生,文革中孤伶伶地死於老家南通。我急急忙忙取過宗教詞典:
有相:相,指現象的相狀和性質。《大日經疏》:「可見可現之法,即為有相。凡有相者,皆是虛妄。」
這使我想起還有個無相,於是趕緊又查詞典:
無相:擺脫世俗這有相認識所得之真如實相。《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我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跑馬似的一陣激動,有無窮無盡的話從心裡往外奔湧,於是慌忙拿起筆來:
方生方死山人:
您好!凡有相者,皆是虛妄!
你問我是個什麼東西。我想我差不多也就是個虛妄的東西。你一定以為我故弄虛玄。其實不是。我活到三十歲,現在是越活越糊塗。什麼都不知道。不瞞你說,十幾年前,我們全家下放到電影《蠶花姑娘》的地方(附近的集鎮就是《林家鋪子》)。那地方在電影裡真是小橋流水,楊柳輕揚,實際上麻瘋病、絲蟲病、蟯蟲病、鉤蟲病、肝炎、腦炎氾濫成災。哦,對不起我走神了。我正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一年妹妹為我們家每個人畫了一張圖,圖上的外婆是個饞嘴的狐狸,眼睛不看桌上一盤帶魚,嘴裡不停地客氣: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外婆最喜歡妹妹,妹妹對外婆也瞭如指掌。全家下放時,外婆沒法不饞。你今年若是已有二三十歲,我想你會知道其中原由。你若滿二十,你試著三五個月不吃葷菜也就明白。妹妹還畫了一個大頭,大頭的闊嘴裡吐出一句話來:我什麼都知道。家裡男男女女都笑。妹妹說是褒義,我也覺得當然是褒義。因為那時候妹妹還沒對我說出「哥哥,我小時候以為你什麼都能幹──」那句駭世驚俗的名言。你知道那時候我確確實實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可是現在我糊塗了,什麼都不知道。我懷疑我的腦子出了毛病。我去醫院裡做過幾次腦電圖。每次醫生都說很正常,還用一種古里古怪的眼光看我。我覺得醫生們在搞一個巨大的陰謀,這個陰謀涉及到我周圍幾十個熟人和半熟人。我覺得他們都在耍弄我。耍弄我你明白麼?就像給我裝一個高翹著的尾巴,讓我滿街亂爬,讓人哈哈哈哈笑痛肚皮。
我小時候確實什麼都知道。那時候我最喜歡問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爸爸媽媽每問必答。我知道坐公共汽車要讓老人和婦女。我知道穿衣服要整潔要乾淨。我知道揀到東西要交給警察叔叔。我知道人活著要努力奮進有所作為。我什麼都知道。那時候我一聽見「學習雷鋒好榜樣」那首歌,就激動得熱淚盈眶。記得看完電影《雷鋒》,我哭著不肯走路。老師先用手絹替我擦淚,後來又表揚我,我越發的號啕大哭。我喜歡雷鋒和王大力。後來是老師抱我回家的。我記得老師有許多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那以後我每天都提前上學,掃地擦黑板抹桌子。每天放學我都繞道走很多路,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不揀到一分錢或一顆螺絲釘就不回家。當然,一顆身首異處的圖釘也行。星期天媽媽給我兩毛錢零花錢。我就到離我家不遠的2路車起點站,搶先佔一個位子,等位子都滿以後,我就主動主過一個抱孩子的阿姨或老爺爺老奶奶,讓他們坐。他們總是高興地摸著我的頭誇我。我笑著引用雷鋒叔叔的金言:「這是我應該做的。」這一天我便快樂無比。
後來不知怎麼雷鋒就從生活中消失了。
後來我做了好事引用雷鋒叔叔這句名言時,人都哈哈大笑,好像我挺幽默。
我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在校花園裡學外語,喇叭裡忽然響起了「學習雷鋒好樣樣」的歌聲。我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熱淚滿臉滾動。我放下外語書直奔教室,又幹起了二十多年前天天干的活計。同學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我沖大伙笑笑。不一會大伙又都跟著幹了起來。黑板擦不夠,一位女生居然掏出了自己的手絹。還有兩位搶不到笤帚的男生,用鞋子掃地。那上午有七位同學問我,是不是支部要發展黨員。我說我不知道。他們都疑疑惑惑看我。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會問我這個問題,我又不是黨員和班幹部。教室打掃乾淨後,我發現黑板上有幾道粘乎乎的東西,我用手摳了很久,才忽然想起那位女生這幾天感冒,上課時老是嗤嗤地擤鼻涕。
後來我又想起輔導員的愛人久病在床,就去她家幫著拖地板擦窗子。我們輔導員是北京市模範輔導員,系裡常常表揚她只顧工作不顧愛人。輔導員問我有什麼事。我一邊干一邊笑一邊說沒事。她一邊謝,一邊用疑惑的眼光看我,一邊不停地追問我究竟有什麼事需要她幫助解決。我一再說確確實實沒什麼事。後來她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唱著「學習雷鋒」回來,將書包往床上一扔,說:「媽媽,雷鋒大還是師長大?」
媽媽說:「師長大。」
「雷鋒大還是團長大?」
「團長大。」
「雷鋒大還是營長……」
「雷鋒是班長,比排長還小。」
「那有什麼學習的!不學了!當班子一個月的錢還不夠擦屁股!」
「章章!雷鋒是一定要學的!」
「為什麼?」
「雷鋒好。」
「雷鋒好,為什麼不封個大官給他當當?讓他拿大工資,住大房子?」
「雷鋒存了錢都支援災區,做好事也不告訴人,組織上還沒知道,他就犧牲了。」
「傻帽兒一個!不學不學!」
「章章!是毛主席號召大家向雷鋒同志學習的。」
「毛主席是誰?」
「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
「老師說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我慌忙告辭出門。我聽得輔導員在屋裡說:「好章章,下回不許當著外人胡說八道。」
我辛苦了一天,失魂落魄地回到早晨學外語的長椅上。我發現我忘在那兒的外語書和一支金筆不翼而飛了。
我記得就是那時候起,我的腦子開始出毛病了。
我覺得自己像是忽然置身於一個無邏輯無理性無規律的夢幻世界。我這個人和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這世界像是金庸小說《笑傲江湖》裡東方不敗的那種怪異武功,進退上下全然摸不著頭腦。比如說我案頭有一本字字珠璣句句金亮的名人名言台歷。那上面說「所有堅韌不拔的努力遲早會取得報酬的」,但現實是,我當編輯幾年,老老實實「俯首甘為作家牛」,心甘情願為他人作嫁衣裳,侍候了數千人次作家,編出了十七篇轉載和引起評論的小說,其中有三篇得了全國獎,如今過著什麼生活你已知道。而那些利用刊物交換發稿的人,票子、房子、車子、女子,起碼也是「四子登科」。這顯然是很惡毒地打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辯證唯物論一記耳光。這個該死的問題象毒蟲一樣嚙咬著我的大腦,弄得我神魂顛倒,腮幫子也像挨了耳光一樣腫了起來。我不得不走進醫院坐在醫生面前,可醫生給了我幾片止痛片就叫我滾蛋。又比如說這些年「先鋒文學」「新潮文學」「通俗文學」「嚴肅文學」「粗俗文學」各類名詞氾濫於各報各刊。報紙上肯定「純文學」「通俗文學」,批評「粗俗文學」。可我辛辛苦苦搞出來的純文學的《蝙蝠》回回逃不了當關一棒的下場。我有回對連出幾年粗俗文學的六編室主任說:「你們去年賺了四百萬,為什麼不能拿出幾萬元來出幾本好書呢。」那主任說:「你說什麼是好書?你說的好書沒人買。你說的壞書人民搶著買。我不知道是你對還是人民對,我只知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主任的話沒說完。我就轉身去醫院了。我把經過說了,醫生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我要求做腦電圖,醫生不肯。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
我第三次進醫院要求查腦子是在四年前的冬天。我和小初陳元姚革李哲五人擠在間十多平方的簡易小屋裡。我們天天拖著清水鼻涕去找辦公室主任,要求暫時借住社裡那棟空著的新住宅樓。新住宅樓蓋好三個多月了。大家都催著分房。社長說目前正在整黨,整完黨大大提高了思想覺悟再分房。那就不會像以前那麼拍桌子吵架你死我活了。我們並無占房的膽子,只想借住些時日,熬過該死的寒冬。因為整黨結束,當是春暖融融花香萬里的時節,露宿也不會受寒發熱頭痛。辦公室的禿頭主任人挺和藹,每天哈哈一笑說:「你們這些小傢伙呀,真是太嬌生慣養啦!我們革命的時候,還睡雪地裡呢!」
我說:「時代不同了,人民翻身作主人了!」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胎毛未褪的學生娃也算主人?」
我說:「我二十六歲了,已經發育成熟。」
他望望陰沉沉的天空,沉思了一陣說:「我二十歲就當營長了,帶二十幾號人,你們啊你們。」
每天這麼纏一陣,我們便忘了前來的目的。說真的我們並不恨這禿頭,他人挺和藹,而且借房的問題他一個人也作不了主。他已經七次答應我們向上反映反映了。臘八夜又是一場大雪。西北風呼呼地狂吼著。早晨氣溫降到零下十一度。你知道南京沒有烤火,屋裡滴水成冰。一清早我們就被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小初裹著被子晃蕩著兩根麻桿似的光腿打開了門。
「起來!起來!雞都叫了,還不起來!你們這些懶骨頭!」
這是《半夜雞叫》裡周扒皮的語言。我們相互對視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天下真有這種趣事。
「起來搬家搬家,搬家了!」
我們大笑著的嘴合不攏來。叫化子困夢裡做皇帝就是我們那時的尊容。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大一小兩把鑰匙,說:「大的是門鎖,小的是黃魚車的。黃魚車給你們拉來了。」
我說:「走,看看房子去。」
「不用看了。」他的臉繃緊了,有點兒令人生寒,「現在就搬。九點以前一定要給我搬完!」
小初看看那把碩大的銹跡斑斑的鐵鑰匙說:「鑰匙錯了。」
「沒錯。」
「幾樓?」
「二樓。」
「幾單元?」
「沒單元。新華印刷廠一車間樓上。」
「不是新住宅樓?」
「不是。」
姚革說:「地方好像是個堆水泥的倉庫。」
「水泥不多了。住得下,戰爭年代能住一個連的兵。」
我想起那是個鐵皮牆石棉瓦頂的棚子。我說:「那怎麼住人啊。」
「死不了。」他說。
我忽然發現他繃緊的油光光臉皮裡有笑意躲躲閃閃。我心頭一喜:這傢伙一定在和我們開玩笑。於是也把臉一繃,說:「不搬了。」
「不搬也得搬!」
「不搬就不搬!」
「說搬非得搬!社黨組決定的。黨的話你聽不聽!」
這時候我發現他眼睛深處閃出幾星當年消滅不知是日本鬼子、中國鬼子還是美國鬼子時的火光來。我的臉繃不住了,軟下來說:「我們收回搬房要求行麼?」
他說:「不相干。七編室老李屋子要坍了,得搬這兒來。」
「讓他搬倉庫去。」李哲忍不住開口了。李哲是落難公子。他爸爸離休前是軍區的一位軍級幹部。他自己北京大學畢業時考研究生考了第一沒有錄取。據說是輔導員使了個絆子。我曾疑惑是我那個輔導員調到他們北大去了。你知道我畢業時,輔導員長途電話追到省人事局,說「此人一門心思寫小說學習成績平平小說也沒能發表幾篇不適合當大學老師」。於是我的名字就從蘇州大學名冊上勾去,轉業去搞職工教育。李哲到底出身名門有一股將相之氣,分到時出版社後全副精力準備再考。上班下班走路吃飯手上都捧著專業書本。他們少兒室的領導一再拱手,巴不得他早日遠走高飛(前幾天我得到信息,李哲已是博士生了)。
禿頭主任對李哲向來有點刮目。人說離了休的老虎不吃人,這正證明禿頭主任不勢利。他看看李哲,鬆了鬆臉說:「人家是中年知識分子。要講政策。一家子有老有小……」
你別看我們這幫人匪裡匪氣,卻歷來怕擔上欺老下欺小的惡名,於是不約而同地心一軟。我們像一批殘兵敗將,拖拖拉拉地向倉庫進發。倉庫蓋在車間的平頂上。上下都經由屋外一個鐵梯。屋內一地的冰雪,戴眼鏡的陳元才進門就哧溜了一跤。不滑的地方是散落的水泥,一腳踩上去灰塵瀰漫。頭頂上有一溜一溜的蒼白天空,鐵皮和石棉瓦的縫裡,冷風呼呼地游轉。
禿頭主任上下看看,牙縫裡嗤嗤兩響,說:「每人到我那兒借兩床被子。」
墊兩條蓋三條過了一夜。五個人一齊感冒發燒。五隻鼻子下面,龍燈會似的十條青龍忽長忽短。
禿頭主任見了哈哈一笑說:「被子有的是,每人再發兩條。」
我說:「蓋十條腦袋也在被外呀。」
「戴著帽子睡。」禿頭主任又是哈哈一笑。
這天午,社長作整黨報告,要求黨內外全體人員參加。我一上午渾身火燒火燎,不知道是發燒還是激動。因為社長一再說:共產黨員是先鋒模範,是人民的公僕人民的勤務員,共產黨員吃苦在先享樂在後。又舉例XXX副社長,可以享受七十平米,現在只住六十八平米。XXX副書記,應該居住六十平米,現在只住五十九平米半。那時候我忽然想起書上電影裡屢見不鮮的老革命讓房讓車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說:「哪位絲──黨員幹部絲──幫幫忙,瓤(讓)給我們五個能絲──十平米或八平米,瓤(讓)我們混過這個汗牛(寒流)絲──」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嘟嘟囔囔含混不清,我發著燒鼻子不能氣而且條鼻涕不停不歇地搗蛋。
那時候身後有好幾隻手拽我大衣,七八張嘴大聲責備:「怎麼能這麼說!」「怎麼能這麼說!」「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好像我犯了什麼大罪似的。主編的臉也陰沉沉的。我中午就去了醫院。醫生不肯給我做腦電圖,硬讓我去內科看病。我反覆向他解釋:學醫的姚革告訴過我,聯合國衛生組織也治不了病毒。病毒性肝炎,病毒性艾滋病,還有我這種病毒性感冒。我傷風感冒從不看病。我一定要檢查我的腦子。我堅決不上醫生您避重就輕的當。
方生方死山人同志,你給我寫了幾十字,問我是個什麼東西。我揚揚灑灑寫了幾千字,我想你看了之後肯定還是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這樣,我想我這封信寄給您也就有點浪費郵票了。再說這封信說了點真話,我怕落到什麼人手中。您知道我們出版社拆他人信件的自由在全世界也是數一數二的。我們編輯部有個喜歡聞手指的老兄,有回寫信給同學,說社領導保守什麼的。那信不知怎麼就展開在社領導眼前了。天地良心,社領導人不錯,絕對沒有打擊報復。可全社上下,所有的眼光和嘴巴,弄得那位老兄背脊骨涼颼颼了幾年。我的信也經常有人好心地拆看。我想您是一位隱居深山的山人,郵遞員那類凡夫俗子一定無緣與您想見,於是我的信就會一退退到社領導那裡。您或許會說可以寄掛號信。掛號信就能保險了麼?五年前我曾掛號寄給妹妹一套外國文學叢書,她至今尚未收到。再說我這封信還沒寫完,尚有愛情,人生,性格什麼的東西都沒寫,你根本無法全面瞭解我是個什麼東西。今天已經很晚了,我的表雖然停了,門外那條發情的老狗嗓子已經嘶啞,狗屎一定留了不少。我明天還得上班,還有大量的群眾來稿和您這樣的名士的信件沒看沒回復,他們你們一定都等急了……
啊呀,那條老狗好像躡手躡腳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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