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又復如昨天。
紙條上的「不」字被誰動了一個小小的手術,現在讀來成了:此處正是現代派繪畫館。
人都抿緊嘴憋住氣不讓笑聲洶洶湧湧噴出來嚇我一跳。搗亂勝利再搗亂再勝利直至永無盡頭的未來,能讓編輯們的聰明才智閃耀光彩,能給平淡無奇的編輯生活增添無窮無盡的歡樂。
略略不同的是,桌上悄悄地添了幾封催稿信。有三封是直接寄給主編的。主編一一簽了意見:請有相同志抓緊審閱。
稿件真如黃梅天的黴菌一樣高高拱起。是得抓緊時間看看稿子了。《蝙蝠》儘管四十八次退稿,可人家不會讓我等幾個月。我惶惑地□□周圍,那幾張椅子正如行星一樣,慢慢地向老現那邊運行。據說法國新小說派的主要陣地午夜出版社,也擠在幾間小屋子裡。不知這些標新立異的開拓者們是不是也有這般高談的雅興。我腦子裡像是設置了幾張彈棉花機,崩嗡嗡嗡,崩嗡嗡嗡,崩嗡嗡嗡,背脊上涼颼颼的像有冷汗出來。我想我無論如何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副主編長病假,位置常空著。可是坐那裡去,別人會把你當精神病看。編務室裡毛衣肉蛋卞卡誹謗裙子髮型更是熱鬧非凡。能去的地方恐怕只有廁所。我們出版社是一幢老樓。據說解放前是國民黨中下級軍官的住宅樓。一個單元一個廁所,每個廁所裡都有浴缸和抽水馬桶。我起身去廁所,放下馬桶蓋子,反轉騎坐,蓄水箱便成了一張特殊的小辦公桌子。我心裡一喜,又用鼻子用勁嗅嗅,有一點淡淡的尿臊。真是一個十分理想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嗅臭的癖好。
在大學的時候,宿舍裡有個頗有才氣的臭腳同學,每天夜裡上床,都要貓在上鋪,嗅上一陣自己的尼龍絲襪。然後偷眼看看我們。我們都轉身或低頭竊笑。有時被他察覺,他便漲出一臉惱努,說:看看襪子髒不髒,不行麼?人是極厚道的,我們便不怕他。有時興起,就逗上一句:今天襪子髒不髒呀?我每每見他捧著臭襪子嗅個不停,就苦思冥想這臭襪子裡究竟有著什麼無窮的奧妙和樂趣。在大學失眠了四年,想了四年的失眠之夜,不曾想出個結果。後來到了出版社,社裡有位老兄,不管抽煙吃瓜子還是大便小便,都要將食指在鼻孔前磨磨蹭蹭嗅個不停,千香百臭淺嘗不止。為這事我又苦苦思索,一樣的弄不出結果。我忍不住去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我住進鳥巢,每天嗅著院內院外的豬屎雞屎鴨屎狗屎味兒,起先噁心異常,漸漸地久入茅坑不知其臭,漸漸地又有了點依戀的情感。天長日久,終於象吸煙一樣,弄出了嗅臭的癮。鼻屎耳屎牙垢都愛偷偷摸摸嗅上一嗅。這些勾當自然都是偷偷摸摸干的。比如開長會的時候,挖挖耳屎鼻屎嗅嗅,人都瞌睡,旁顧之心絕無。比如公費宴請著名作家,酒足飯飽之時,你剔剔牙垢嗅上一嗅,也決不會被人發現,人們的目光都仰慕著大作家臉上不斷顫動的皮肉。也絕無旁顧之心。
我不動聲色地回到自己桌前,拿了幾封急需回復的信件。
「有相,哪去?」
「啊,啊,廁所。」
「大伙正討論張抗抗是不是現代派呢。」
「就來就來。」
進廁所,插上插銷。笑笑。嗅嗅。心情十一分舒暢。
有三封信是十年前我當軋鋼工人時的一個工友寄來的。這是他寫給我的第七第八第九封信了。兩個月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前兩張紙敘了想念我的心情,然後又用了七張紙告訴我,自從我上大學以後,整整九年他一直勤奮寫作,這次偶然聽說我在《大眾月刊》工作,不由大喜。因為他雖然在小地方工作,但也知道現在用稿全是後門。他還告訴我他有個連襟在南京百貨公司,姓季,我要買東西只管找他。下面署名是:戰友炳福。六七十年代是興「戰友」這類詞彙。可我一時居然想不起這戰友炳福是誰整整幾天,盡心盡力地回憶當軋兄時的情景,心裡生出許多溫情。記得有一回出大字報表什麼決心,我用了個「朱門狗肉臭」。那大字報貼在我們軋鋼車間的牆上,整整半年不曾吹落。現在想來五臟六肺還會臊得通紅。還有一回,有個比我晚進廠的學徒,在一篇黑板報稿上用了「謳歌」一詞令我刮相看。那之前我不會用這個「謳」字,也不知該念「區」還是「毆」。這時候一顆灰不拉幾的火星從黑不溜秋的記憶深處迸了出來。炳福。那謳歌的炳福,正是戰友炳福。挺老實的一個方臉傢伙。
最後兩頁紙是篇小說。我看幾行就大吃一驚。我萬萬想不到「謳歌」竟是這個水平。於是我回信時就多敘友情,末了才勸他「不要擁擠在文學小道上」──這好像是借用了王蒙先生的觀點。我勸他給縣報市報寫寫廠裡的好人好事。
寫完回信我又犯難了。因為無論如何我得在信封上寫上姓氏。我又苦苦想了幾天,最後不太踏實地寫了個「朱」字。
沒幾天他的信便來了。居然真是姓朱,瞎貓撞上死老鼠了。又是密密麻麻十幾頁紙。我看到他咧到耳根的厚道的闊嘴笑透紙背。他信上說,他真正沒想到我還能記住他姓朱。他說他第一次寫信時是故意不寫姓的,他想考驗考驗我狗富貴相忘不相忘。他用「狗」而不用「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說他又苦戰三個通宵,修改出了第二十六稿(除了速度驚人之快,擬拗什麼的倒和《蝙蝠》炮製者十分相像哩),希望提提具體再具體的意見,他一定不斷努力,一直修改到《大眾月刊》發表。這回我沒法及時「具體」,前腳後腳又追來了四稿。加上今天收到的,我手裡共有八稿。看來是得提些具體意見才能對得起他。我展開他的第三十三稿細細讀來。
十字路口
叮鈴鈴,……叮鈴鈴,……
驀地,十字路口商店電話驚響了。
「喂,……」小張拿起電話。
「喂,……我找找小李。」
「喂,小李,電話。」小張失望地把電話交給小李。
「喂,……你是誰。」
「喂,小李嗎,我是小王,今晚我請你看內部電影。」
叮鈴鈴,……叮鈴鈴,……
驀地,電影院裡黑了。電影上一個外國男人和外國女人親嘴。
「喂,……」小王把嘴湊到小李臉上。
「喂,……別這樣。」
「現在開放了,外國人都隨便新嘴。」
「你跟小張也這樣麼?」
「當然,現在沒勁了。」
「喂,……」驀地,小李站起來,嚴肅認真地說:「你現在是在十字路口了!」
小李走了,小王久久凝視著小李的背影,用盡腦力,深思著,深思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個具體。小說的起源、發展、演變?人們的欣賞習慣?還是我國當代小說的縱向發展與橫向關係?還是小說的幾大要素:人物、情節、結構、語言?都是可以寫專著的課題。我想想還是先說人物吧。《辭海》教導我們:人物是組成形象的主體。可是新小說派羅伯格裡葉筆下的人物,往往是一個面目不清的代號,而不是一個血肉飽滿的活生生的人。人物活動的方式是用視覺去感知外部世界,人物的存在目的僅僅是讓感知的器官依附於一具人形的支架上……而表現主義大師卡夫卡小說《城堡》、《審判》裡的主人公連名字都沒有,只有一個代號K。K是類型化的人,K的命運象徵著孤獨的人的命運……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我恐怕真得寫上一本專著寄去。
砰砰砰。砰砰砰。廁所門響了幾下。從磨沙玻璃看出去,像是老現。助「現代派」之興的茶水大約已經十杯八杯下肚了。
「有人。」我說,「你去七編室方便一下吧。」
我想,或許還是談談結構簡單。《辭海》教導我們:作家要把一系列生活材料、人物、事件等分別輕重主次合理而勻稱地加以安排和組織,使其符合生活的規律,又適應一定作品的體裁的要求,達到藝術上的和諧與完整。可是意識流小說家認為:那種理性和邏輯的秩序,已經很大程度上把世界和人的景象簡單化了。他們把時間發展的序列在內心中重新加以組織……而超現實主義則認為,:在解剖桌上放一架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可以產生美感和幽默的效果。一樣只能用於某種目的的物件雨傘,和另一樣通常不放在一起的物件縫紉機,共同置於某個不常見的處所解剖桌,兩樣東西就各自離開了自己特定的位置,給人以離鄉背井的感覺。這種特殊的結構,就使物件原來的目的性和統一性喪失殆盡,新的現實就從一種人為的絕對性轉化為另一種新的絕對性,因而獲得了富於想像的幽默和詩篇……我的頭皮又是一陣發麻。
砰砰砰。砰砰砰。這回像是阿鳴。
「有人,請去八編室方便。」
對牛彈琴。炳福不是老現,不是阿鳴,新小說意識流什麼的,他這輩子恐怕只能望洋興吧了。我正心煩神亂,磨沙玻璃門又是砰砰砰一陣震顫。
「就好就好。」我下意識地尋找手紙。忽然發現放草紙的窟窿裡塞著一本撕去近一半的《寫作知識》。我記得這書是七二年出版的。那年暑假,我搖船上蘇州運大糞,在新華書店買到本上冊。真是如獲至寶,一氣讀了四遍。三突出四鋪墊五烘托六高大我背得滾瓜爛熟。秋天一開學我的作文分數就坐了火箭。農忙假收完後季稻,我自費去蘇州買下冊,跑遍全蘇州也沒買到。後來一個好朋友楊震的爸爸在街上遇到我,問了我十分鐘話。就把我帶到他家,開了三把鎖打開了一個書櫃,讓我挑書看。我挑了八本,都是高爾基、魯迅、茅盾談寫作的。他吩咐我不要塗塗畫畫,更不要給人看見。農忙忙假結束,我如法炮製了一篇關於富裕中農的兒子的故事,結果掛了紅燈。好像批語是「中間人物論」。校長還把我找去批評了兩個小時,把我的班長職務撤了。到七四年回城當上軋鋼工人後,我才買到能使我作文分數飛黃騰達的下冊。可惜那時候已經不需寫什麼作文了。於是我就開始搗騰小說。水平自然就在「朱門狗肉臭」上下。現在想想,若是沒有當年的「狗」肉,如今恐怕還在廠裡同炳福做難兄難弟呢。想炳福,我鼻子忽然一陣發酸。他九個年頭幾千個精疲力盡的夜晚,伏案寫著「叮鈴鈴」「叮鈴鈴」之類的「謳歌」。
我於是慌慌忙忙努力地想出一些親切的詞彙寫了兩張多紙回信,末了寫上:寄上《寫作知識》上下冊各一本。謹供參考。我們這裡的《寫作知識》象小山一樣堆著。據說是七六年九月買了準備開會時發給作者的。十月份粉碎四人幫,這些書就沒有用了。現在不知誰想出妙方,擱了幾本在這裡,一頁一頁撕下來,當大便紙用。好在年頭已久,白紙已經變得黃糙糙了。可與正宗草紙媲美。
砰砰砰!砰砰砰!磨沙玻璃門響聲大作。我抬頭看看,玻璃那邊密密麻麻地擠著一堆模模糊糊的人頭。
「有相!有相!」
「喂!你怎麼啦!」
「佔著茅坑不拉屎啊!」
砰砰砰!砰砰砰!
此非久留之地。談玄都喝濃茶借勁,膀胱容量又有一定極限。我慌慌忙忙鬆開褲子,撕了兩頁《寫作知識》,揉弄出些聲響,然後扔進抽水馬桶,放水沖缸。便後又邊繫褲子,邊連連抱歉:「對不起。對不起。便秘。便秘。」
我打開門。人都呆在門口疑疑惑惑地望我。疑疑惑惑地望廁所。阿鳴勇敢地走了進來,上上下看看,還把頭伸向窗外。像是在演抓特務的國產電視。
我用力地咧開闊嘴。磨沙玻璃上映出的臉有點變形,看不清象哭還是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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