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范小天、殷小唯>>情與欲

雲台書屋

第六章 凰求鳳


  我騎著「努辛難得」又往新街口去。出門後就有一段上坡,是紫金山延伸過來的山麓。我一邊哼哧哼哧地蹬著,一邊仰望樹縫中閃爍的燈光,幻想著今晚能出現常常在國產電影中看到的精采艷遇。夜氣熱烘烘的,腦子裡暈暈昏昏,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詩經》裡的《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依人,在水一方。逆洄從之,道阻且長;逆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我那該死的腦子,不知趣地回憶起昨晚幸福咖啡館的那個太陽裙。嚮往和渴望就像枯葉一樣,被秋風吹得無影無蹤。

  我把車子向北一拐,向小初那裡騎去。

  我曾說過一句有點存在主義,卻又不徹底存在主義的話:我死的時候,能有五個人掉淚就不錯了。爸爸、媽媽、妹妹,我還得留一點空缺,由哪個旮旯裡貓著的,我還沒發現的對我挺有感情的人填上。當然,最理想的還是由此刻不知在哪裡,又不知何時會光臨敝舍的老婆孩子補缺。人生下來總應該和女人睡覺總應該有個把後代。我想這並不是我過分的奢求。在那以前,我活得很快活,寫了幾篇小說很有點自以為了不起。一日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便憑空添了一頭一臉土灰。後來媽媽去世,我又準備把五人改為四人,恰好小初去參加了他們一位頭兒的追悼會。小初說他走進靈堂的時候,想起若是有相睡在裡面又會如何。他說那時候他就流下鹹的淚來。他說他很難想像沒有有相以後,他在這世上怎麼活得快活。我當時感動得逢人便說。現在想來我確確實實十分淺薄。小初說的絕對不是假話,這傢伙重感情重義氣,對我的小說嗤之以鼻,幫我做的好事卻十個指頭都掰不過來。除了談論小說的時候,我心裡確確實實挺喜歡這傢伙的。有時候我覺著我若有個兄弟也不過這麼好了。

  小初見了我,眼裡立即放出了光芒,在他垃圾公司一樣亂七八糟的抽屜裡亂翻一氣,終於翻出一信封霉了的花生和幾顆化了的前向十分流行的水果夾心糖,尷尬地笑笑。然後努力地興奮起來,談論劉小光勇剋日方四將。我記得這話我們已經談過四次。翻來翻去總是那麼幾句。劉小光一米八幾的個子。劉小光具有成為超一流棋手的條件,只是一上陣便緊張。劉小光挺義氣幫聶衛平拎氧氣瓶拎了幾個小時。努力地興奮起來再說一遍。說完了又說國家隊戰沃爾福特隊。明明對方身高馬大,門前優勢太強,我們角球都發戰術角球了。可隊員的球一到對方禁區前沿,還是橫傳。高豐文原先挺沖,怎麼一到國家隊又他媽蔫了。這當然也是老生常談的那麼幾句。說完了又說徐根寶帶的那支隊伍,戟意識大大超過高豐文的隊伍。前向在南京對荷蘭老牌甲級勁旅菲利浦隊,一開場就他媽打了個快速。李紅兵小子得球就是一個長傳,鋒線小子直搗龍門,可惜臨門一腳太臭,只把八百五十萬美元身價的球王居利特嚇出一身冷汗。這也是說了七八遍的玩藝兒了。花了一個小時,把所有小說以外的陳芝麻爛花生嚼了個遍。兩個人卻還像九月裡的天氣疲疲塌塌。腦神經像是永遠繃不緊琴弦,永遠彈不出興奮的兩把吉他。我後來終於咬咬牙下了決心,憤憤然地把昨晚的慘況吐露出來。

  「哪個咖啡館?」小初眼睛笑著問我。

  你知道眼睛笑和嘴巴笑不太一樣。嘴巴笑一眼就能看出是冷笑奸笑嘲笑善意的笑美麗的笑和藹親切友好的笑。而眼睛笑則如無形的風一樣難以捉摸。我確實不知道小初這笑算是什麼意思。我不知怎麼想起了佛陀寂滅前的遺言:當自求解脫,切勿求助他人。

  「哪個咖啡館?」小初眼睛又笑。

  我望著小初不易惴測的笑眼,心突然一慌,說:「我,我昨晚去看個作者……」

  「哪個咖啡館?」小初緊追不放。

  「幸福。」

  「幸福?經理我認識。朋友。」

  「你的朋友?」

  「那女娃我也認識。頭子。」小初笑笑,「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我。」

  我忽然想起那兩條漂亮的白腿。我疑惑小初吹牛。

  「走吧。」

  「怎麼?」

  「喝一個回馬槍。」

  「別,別了。」我說著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人都知道報仇雪恨是快活無比的事情。建國初期的小說百分之八十是講報仇雪恨的故事。這是人民向階級敵人討還血債,絕無「他人即地獄」的意思。當然,我和太陽裙的矛盾尚屬人民內部。因為賣鍋巴湯咖啡永遠也不算犯法。

  幸福又如昨天般燈紅酒綠了。

  「小初──」太陽裙燕子一般驚喜過望地飛了出來。

  披肩發也聞聲從裡間出來,滿臉開花地抓起小初的手用勁搖晃。太陽裙只是紅著臉癡癡地望著小初。

  「介紹一下,」小初拍拍我的手說,「有相,《大眾月刊》編輯。作家。」又拍拍披肩發的肩,「老陪,經理。詩人……」

  「啊,久仰久仰,常聽小初說起。」老陪腰彎了大約七十幾度。

  「都是名人。」小初瀟灑自如地笑著說。

  「我不……」我正汗顏,發現大家都笑,便趕緊閉嘴。我想起小初說我沒一點幽默細胞。

  太陽裙睜大了十分多情十分水靈的眼睛望著我,忽然小嘴一張,臉上泛起兩片紅雲。

  「一直沒有機會得以相見,抱恨終身啊!」老陪遞上一支不知什麼名的外國香煙。我笑著謝絕。老陪自己點了,又拉過太陽裙,「這位是著名大作家有相,發表過幾十本書了。名人。這位是小太陽。小太陽,真漂亮,她到哪裡哪裡亮。」老陪唱了兩句,右手極風度地弄出個英國紳士才會的姿勢,「也是名人。」

  我連連點頭說:「認識。認識。」

  小太陽忽然衝我嫵媚地一笑。

  雅座。小太陽麻利地端來了濃香的雀巢咖啡、原汗的可口可樂、兩盤不知什麼名目的花裡胡哨的冷飲。太陽裙飄來飄去的時候,嫵媚多情的風眼和柳眉不停不歇地翩翩飛舞。

  「你也,坐吧。」我不知道怎麼會說這話。我的臉自然做賊心虛地紅了。

  小太陽撒嗲地□了老陪一眼。

  老陪說:「作家都說了,還不坐?」

  燕子一樣輕盈地落在了我身邊。一陣異香撲鼻而來。香水抑或女人的體香,我弄不清楚。小初和老陪興奮地談論著北島、舒婷、顧城、韓東。我哼哼哈哈地點頭。這時候我只知道小太陽的大腿緊緊地貼住了我的大腿。我發現我的身子略略有點顫抖。我長這麼大還不曾有過這種艷遇。我不知道除了腦袋大以外,我哪一項能勝過小初和老陪,使她突然移兩人之愛於我。

  離開幸福的時候,老陪象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抓住我的手,親熱地亂搖,叫我常來。

  我努力擺出一點瀟灑的樣子打趣說:「那你的咖啡館就得賠本打烊啦。」

  「老陪哪會賠本?」老陪沖店裡坐著的人歪一歪嘴說,「遇上老土鱉,就沖一杯咖啡鍋巴湯給他吃吃。回去還吹呢,說雀巢好吃,有鍋巴香咧,哈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了幾聲。乾巴巴的。不太豪爽陽剛。

  小太陽抿起嘴嗤嗤地笑。她顯然不像老陪那麼貴人多忘。她衝我風騷地擠一擠眼,也跟我握了握手。又白又嫩的小手。我手裡忽然多了個紙團。我納悶她什麼時候寫的。想半天才想起,快喝完的時候,她說她憋得慌,去廁所方便了一下。是說大便憋還是小便憋得慌,我不敢肯定。你知道我當時正心猿意馬。

  在珠江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我故意同小初拉下點距離,展開紙團細看:

  馬愛的鵝:

  明晚我休息。七點鐘在玄武湖西門等你。開司米。

  你的小太陽

  我眼前猛然亮堂起來。馬愛的鵝一準是MYDEAR,開司米一準是KISSME。還有「你的小太陽」。紙條在我手上劇烈地顫抖起來。那薄薄的塗著口紅的嘴唇,那渾圓的肩膀,那雪白的胸脯,那光滑的小腿……這在我三十年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這是唯有夢遺時才出現過的幻覺。夢一般的幻覺。其實可以說連夢也沒夢過一個如此美妙佳麗的尤物。我夢見的女人都是平胸脯的。你知道實踐才能出真知,夢也逃脫不了這個規律。

  「噯,你怎麼啦?」小初面對面地跨在他的自行車上說,「我騎出半站,說了半簍子廢話,才發現身邊騎邊的是個不認識的老頭,正古里古怪地看我。」他這時發現了我手上尚有餘顫的紙條,問,「那是什麼?」

  「沒,沒什麼。」

  我腳下一用力,又繼續往前跨。

  暗幽幽的水銀燈一個一個往後閃,法國梧桐沙沙沙婆娑起舞,詩一般的夜晚。

  順著中央路向北幾十根電線桿子,就是玄武湖西門。

  輕風將柳條吹得搖搖擺擺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姑娘挽著硬派的奶油的迂腐的滑頭的各等小生,裊裊婷婷地飄進那環形的城洞。城牆那邊別有洞天。碧波百頃、五洲棋布。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小太陽還穿那天藍色的柔姿紗太陽裙,笑盈盈地從售票處那邊飄然而來。

  「剛下班,一身汗呢。」她嗲聲嗲氣地說,脖子和腰肢同時極好看極誘人地扭了一扭。

  我細看看,她白裡透紅的臉上是有汗水劃出的一道道粉痕。

  「上我家坐坐吧。」她笑盈盈地指指我身後。

  那是一幢十分雅致的青磚舊洋房。南京這樣的洋房不多,幾乎都集中在西康路一帶,多為高干或高知居住。也有少數退還給大資本家的。我多少有點窘迫。

  「爸爸媽媽散步去了,就我一人。」

  小樓紗門紗窗,上了蠟的地板。小太陽笑盈盈地飄來飄去,桌上就有了冒著白濛濛霜氣的西瓜和桔子汽水。小太陽意味深長地衝我一笑,飄然進了浴室。

  屋子裡掛著幾幅精美的西洋油畫。安格爾的《泉》。庫爾貝的《裸婦與鸚鵡》。雷諾阿的《浴女戲蟹》。哥雅的《裸體的瑪哈》。我忽然驚訝:怎麼正是我那鳥巢裡掛了四把鎖的抽屜裡的幾幅性感強烈的女人體油畫呢?

  浴室那邊傳來了水聲。我下意識地轉過臉去。浴室是半透明的磨沙玻璃門,裡面的燈亮著,朦朦朧朧看得見小太陽赤裸嬌柔的胴體。我的肺像風箱一樣猛烈地呼扇起來,鼻子裡急促地噴出熱氣。我身不由已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浴室的門走去……

  浴室的門忽然呀地一聲開了。

  小太陽啊喲一聲,兩腳亂跺著地板歇斯底里喊叫起來。

  客廳裡的燈霍然大亮。我失魂落魄地轉過身來。強烈的刺眼的燈光射在我臉上。我看不清她爸爸媽媽的怒容。

  「門,門不是我開的……」

  「哼,咖啡就白喝了麼!」

  咖啡……我忽然覺得有點耳熟。揉揉眼一看,竟是老陪。我腦子裡轟的一聲。仙人跳!早在八九歲時,看李六如的《六十年的變遷》,就知道了這名堂。二十多年來步步小心,沒想到今日入了他們的彀。

  「走!公安局去!」

  我的腦子象被一把鐵勺子攪成了一鍋漿糊流氓罪,三年至七年。八三年人大常委會討論決定,可以判至死刑。不不不不不,我要申辯。我要找律師。有個四川的律師是我的朋友。還給我吃過他不吃的蛋糕。他若肯出馬相助,或許可以不判刑。可是刮個光頭,拘留幾天,恐怕難免。最後讓主編來領我。主編沉痛的失望的神情。社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興奮無比的眼睛。麻雀一樣唧唧咕咕的聲音。或許會讓剛剛離休,失去了工作而陷入巨大痛苦的爸爸來領我。我小時候很調皮,爸爸常打我。媽媽疼我,時時處處護我。不能愧對媽媽。媽媽去世後,我就無所謂了。我不欠誰的,用不著為別人承擔責任。可是媽媽的慈母心象靈魂一樣附在了爸爸身上。我編出了好稿子,爸爸高興得瞇起了眼睛。我編的小說得了獎,爸爸逢人就說。爸爸真像個老孩子。爸爸挺可憐的。梧桐半死秋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又因年過六十,而與一生辛勤操勞的事業斷絕了聯繫。現在又可以逢人就說:我兒子是個流氓。

  「公了還是私了?」

  我眼前一亮,沉溺者看見了一根稻草。

  「私了。」

  「三條辮子。」

  「三千?我哪來三千呢?」

  「少來這一套!你的稿費呢?」

  我想起了今天退回的第四十八隻《蝙蝠》,歎了口氣。

  「別裝蒜了!你發表過幾十本書了!小初說一本書就能有三條辮子!」

  小初?小初或許能出面調停小初在這幫狐朋狗友中威信好像還挺高的。

  「好吧。」我說。

  「站浴室門那裡去!」

  「幹嘛?」我回頭看看,小太陽還白白一團蹲在那裡。

  「不想上公安局就站過去!」老陪從桌上抓起了電話。

  「好好。」我背對著浴室門往後挪。

  卡嚓。閃光燈一亮。老陪舉著相機,不鹹不淡地笑。

  完了。這輩子我恐怕別想花一分錢自己的稿費了。

  「噯。」有人推我,我抬頭看看,是小初。他說:「這就說定了啊。」

  「我,我沒那麼多。」

  「什麼沒那麼多,噯噯你怎麼啦?熱昏頭啦?」

  我摸摸碩大的腦袋,汗淋淋的。四個口袋的藝術汗衫又緊緊地貼在身上了。

  「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小初有點惱努的樣子。

  我上下看看,他單腿撐地跨在自行車上。我也一樣。我忽然明白,剛才做了一個白日夢。我胸中吁出口悶氣,心裡頓時輕鬆無比。這是鼓樓,我們分手的地方。我們每次在這裡分手時,總要依依不捨地談上幾十分鐘。

  「你說什麼?」我努力問出一點抱歉和內疚的聲音來。

  「沒什麼。」小初望著頭頂上一盞黃昏昏的路燈,不作聲了。

  我知道我傷了他的感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彌補,便也仰起下巴望著那盞昏黃的路燈發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小初啞著嗓子說:「我喜歡上一個姑娘了,明天想請你幫我看看。」

  「行。行。」我連忙答應,又說:「說說她的情況。」

  「沒情緒了。」

  我□了一下他腕上的表。他約摸說了四十多分鐘。我能想像他那激動無比的神情,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嗯嗯哈哈應對的。我歉意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白淨很軟,他對我一直很好。老現他們嫉妒得說我們是同性戀。小初也說他同我的感情與別人不一樣。我心裡忽然一陣感動,眼睛濕潤了。我把那張紙條遞給了他。

  他看看,沮喪頓時消遁了,望著我笑笑。用眼睛笑。

  「我有什麼值得她……」

  「你頭大啊。」他開心地笑了。十分幽默的樣子。眼睛裡有一些和解的淚花。

  「頭大……」

  「你這人真是一點幽默細胞都沒有。」小初笑笑說,「女娃一聽作家兩字就飄了。」

  我疑惑我的智力確確實實不如小初。我想現在應該幽默地笑笑,可是嘴巴不知怎麼就自動張開,問了一句俗氣無比的醜話:「不會上當吧?」

  「談戀愛警察不會抓的。」

  「老陪呢?」

  「沒事。」小初叮鈴鈴摁出一串清脆的鈴聲,「老陪只會高興。女人對他來說,舊衣裳一件,借人還是送人他無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他有鈔票,不愁買不到新衣裳。」

  「那……明天……我能去?」

  「當然。」小初又用眼睛笑著望我。

  我慌慌張張地扭過臉去。我聽小初說過,現在領導戀愛新潮流的是:頭回舞場見,二回搞嘴子,三回就提壺。

  小初爽朗地笑笑,又拍拍我的肩說:「可別動真感情哦,這種女人,不值得。」

  回到鳥巢我久久不能入睡,腦子裡全是小太陽窈窕婀娜的身影。我想倘若她真心愛我,又改邪歸正(或許沒什麼邪可改,跳舞摟得緊點不算什麼,總不能像老現那麼撐直胳膊),我就和她結成美滿的一對。這以後幻化出一幕幕戀愛、結婚之類的美景。一夜不曾見著老陪的仙人跳。只是半夜裡被房東的老狗吠斷過幾個美夢。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