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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鳥巢裡的文瘋子


  我把我租住的地方叫做鳥巢。小初說我沒一點幽默細胞。

  房東一家五口原住兩間平房相安無事。後來滿天下興建新樓,卻不知怎麼房荒日甚一日,終於導致近郊農村流行起一種「返老還童積木症」。其勢遠甚於名噪大報小報電視台的狂犬恐水病。房東難以倖免,匆匆忙忙掀了屋頂,鋪上水泥預制板,摞出一個二層樓,兩百元一月租給了郊縣的一家水泥公司。而後又匆匆忙忙加蓋三樓。其動作快速靈巧,能讓你想起《摩登時代》裡的卓別林先生。可惜供電公司突然來人打起橫炮,指著屋頂的高壓線說,再蓋就是違章建築。房東遞上一扎自家醃的鹹菜說,沒事。供電人推開鹹菜說,你要錢不要命啊,要吃官司的。房東嚇得臉一緊,趕緊捆了一隻不下蛋的老母雞遞過去問,幾米違章。供電人接過雞說,五米。然後就和房東一人操一根竹竿,在屋頂上搞土改似的量來量去。終於在屋頂西北角量出一塊地盤,蓋了一間小屋。小屋三十五元一月租給了我。主編開恩公款付了頭。那小屋不管你單人床挺屍一樣豎挺橫挺,空處總是恰恰能放一隻小寫字檯。衣箱可以塞在桌子底墊腳。房東和水泥公司的經理聯襟。門框窗框樓板屋頂什麼的都用廉價的處理水泥。縫縫隙隙裡蒼蠅蚊子飛進飛出不用眨眼而且夏暖冬涼。這三層樓房的設計施工驗收都是房東。我每天順著窄窄黑黑的樓鑽上鑽下,總能聽到那彎腰凸肚的樓板樓壁,對我這除了腦袋哪個部位都不沉重的身子苦苦哀求。我問房東四級地震怎樣。房東齜出兩顆黃牙笑笑說:二級半就差不多了,反正再費點力氣摞摞就是。我想想確實言之有理。前幾天市報省報爭先介紹,鼓樓那裡有個六歲女孩和陽台一起從六樓飛身而下。那陽台費點力氣重新摞摞,女孩麼難為她爸爸媽媽再養一個就是。倘若爸爸或媽媽已經做了結紮手術,那對國家的貢獻就大了。你知道「只要有了人什麼都好辦」已經時過境遷。我記得有回擠公共汽車,有個看面孔就挺反動的傢伙被人踩了一腳,就惡毒地說:「中國人他媽的死一半就好了。」我說「確實是好,你家幾人?」他望望我:「四人。怎麼?」我說:「那你家先死兩人吧,死哪兩個由你挑選。」他說:「姓莊的你──」這時候我才認出,這人是我們出版社社長的兒子。其實我從來都不反對計劃生育,你想想要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就開始搞這玩藝兒,我想我現在起碼可以住上一間象模像樣的房子。

  這幾年大凡有點氣度的作家,寫完大作總有幾字:X年X月X日深夜(凌晨、酷暑、寒冬……)寫於XX居(XX宅、XX樓、XX海濱、XX山莊……)。我好歹也想做個作家,自然得附庸風雅給小屋弄個名字。我想我的屋該叫危樓,可惜李國文先生已寫了系列小說《危樓記事》,我不能入他人舊巢。至於豬圈狗窩之類的名字,我又覺得太實在,沒什麼藝術味兒。我冥思苦想數十個夜晚,終於弄出鳥巢這一名稱。典出良禽擇木而棲。我覺著我是只呆鳥住著這屋。細想想這曲故實在用得糊里糊塗懵懵懂懂。小初說我沒一點幽默細胞怕是有點道理。

  我確實沒有什麼幽默細胞。我從來不會把憤慨憂傷痛苦悲觀失望之類的情感用輕鬆的笑語洩出竅。我每天下班回到鳥巢,就像現在這樣坐在我的寫字檯前,奮力地向前爬著格子。說奮力向前爬格子實在有點浮誇。實際民政部則如媧牛鑽進了一隻大鞋子,奮力而不得向前。不得向前我便癡癡呆呆地胳膊兩側六摞堆到水泥屋頂的書縫中間,向外張望。窗處是「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的那個鐘山。我看不到這兩句名詩繪出的浩然大氣。

  團團雲彩輕浮地變幻著,忽而讓你覺得像草原上癡癡呆呆的綿羊,忽而又如飛飛揚揚撩撥人心的柳絮楊花,忽而又如黃色沙漠中笨拙忠誠的駱駝,忽而又如杳無生命的蒼涼荒山。這讓你無法把握生命聽要義,心如枯葉在往事的長河中飄搖翻捲。七歲那年逞能,摸一棵濃密棗樹上懸掛下來的電線,電流震顫身子時眼前閃亮的輝煌電光;九歲時從體育場司令台上騰身跳下腓骨斷裂,一瘸一拐回家路上得意非凡的傲氣;十二歲在部隊戰士練兵的巨大旋轉輪中,滾碾幾圈後甩出來癱在地上時,心中騰起的悲壯情感;都如眼前的浮雲變得恍恍惚惚……我默默地望著黛色山巒上變幻莫測的浮雲,尋覓著我三十年的人生足跡……日復一日地插秧、割稻;日復一日地把一根根紅灼灼的鋼筋塞進軋鋼機;日復一日地填寫各種各樣的表格、抄寫各式各類的報告;日復一日地聽著照本宣科的文學教條;日復一日地看著千篇一律的稿件。日復一日,日復一日地重複、重複、再重複,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生命就在這恍恍惚惚默默無聲的重複中,從指縫中悄悄溜走。時間就是生命每每看到街頭巷尾的這類標語,我的心靈深處,就會響起一種焦慮煩燥急迫的催促聲:快快快快快快……我無法快。我置身的環境,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罩住了我的生命,一分一秒不停不歇地搶奪我的時間。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我漸漸產生了以自殘換取自由時間的念頭。這念頭如巨蟒緊緊纏繞著我的靈魂,難以擺脫。車禍。一條血淋淋的斷腿。換得時間和生命的自由。腿,人身上最無用的東西。上身長,坐中堂;下身長,走忙忙。走忙忙就是勞碌命。高行健、史鐵生幫我看相時都說我是勞碌命。自然是說著玩兒的。鐵生當知青殘了下半身,如今正在痛苦的黑暗深淵艱難地尋覓著頓悟的神光。鐵生絕對無法理解我那自殘的念頭。這種恢宏的想法,當然只有具備鐵飯碗優越性的社會才可能誕生。拿著國家工資,時間屬於自己,可以讀書,可以讓我那顆六十六公分的大腦袋裡電焊火花般閃耀不歇的才華,濺落在油墨清香的書上,流芳百世。小初說我遺臭萬年。或許是的。好在我是個思想上的瘋子行動上的侏儒。施鹹菜先生在塞林格的《九故事》中譯本序中說:霍爾頓這人人物的性格具有明顯的存在主義特徵:精神上是「叛逆」,行動上是小丑。幸虧「侏儒」與「小丑」不太一樣,「瘋子」和「叛逆」也大相逕庭。要不我會被人批得焦頭爛額的。

  背脊上慢慢爬動的陽光,漸漸失去了它熱辣辣的勁頭。我知道太陽已從我身後的玄武湖上消失。我又如往日開始冥思苦想。太陽的蓬勃升起和黯然沒落。人生的一去不復返的旅途。從海裡默然爬上岸來,逐漸演化成現代人的那種東西千千萬萬年的苦難歷程。時間的無始無終和宇宙的無邊無際。時間與人的生命,空間與人的肉體,其間浩大與渺小的不可比關係。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張□(字開上日下弁)的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曹操李白張□都入漁樵閒話了。生命,就因其短暫和渺小,引起多少哲人的深思。人,究竟如何度過他瞬間將逝的生命?人生的目的是什麼?人生的價值是什麼?什麼是人生的偉大?什麼是人生的渺小?老師說:毫不利已專門利人,為人民的利益不惜犧牲一切。媽媽說: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者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終於,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我寫人生目的人生價值的所謂純文學小說《蝙蝠》上。我的血液又在我血管裡哭泣起來。

  我從包裡取出今天光榮了的《蝙蝠》。又拉開抽屜取出另外四十七隻以前的烈士。我把這四十八隻喝了我幾年心血的汗水和淚水,而孵化出來的《蝙蝠》堆在桌上,默默無聲地哀悼。

  我曾多次陪各路作家參觀吳縣角直的保對寺。寺內有九尊據傳是中國最古老的泥塑菩薩。出自唐代雷潮夫婦之手。唐代泥塑為什麼不豐腴我不知道。只是十二歲開始守寺的老漢阿木,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半個多世紀以來,每每有人前往參觀,阿木便絮絮叨叨地講解,這菩薩如何依山而居,後來如何毀壞,後來蔡先生如何出錢讓他看管。他求參觀者回去找大人物說說,讓上頭出錢救菩薩一命。菩薩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木說救菩薩一命勝造十八級浮屠。阿木每每說得嘴角泛起兩團泡沫,一年一年依然故我。又像無數誤人性命的醫生。你知道我媽媽幾年前就開始吐咖啡色的東西。各大醫院分別診斷為神經性嘔吐、更年期綜合症、內分泌失調、疾病□想症,乙坻芬、泰爾登之類的治癌藥吃了幾年,有一回還被弄到精神病院,媽媽努力申辯,醫生就把她捆起來用電麻。醫生說凡是不承認自己是瘋子的百分之百是瘋子。爸爸趕去看見那慘狀,心如刀剮,眼淚奪眶而出。到去年有個實習醫生說,好像是胃潰瘍。拍個X光片一看,果然是潰瘍。可惜已經惡化成癌。主任醫生說:你怎麼不早點來看?我翻翻詞典一樣厚的病例,光這位主任醫生就簽過十八次名。南京有個青工,屁股上被人紮了一刀,看了不知多少大醫院,一直止不了疼。幾年後在一個鄉的衛生院,用X光機拍出一段三角刮刀。數百個日日夜夜,那刮刀已從臀部慢慢地旅遊到肝部附近。這類事情報紙的嘴角早已泛滿了泡沫,可醫生們還是一年一年依然故我。不知哪年哪月哪日,我生出了將阿木一生寫成小說的念頭。有回在李陀家談文學,談到這玩藝兒。李陀說,要有一個意境。他說有句古詩還是古詞他記不清了,他用手比比劃劃,說大意是幽幽的黃昏,蝙蝠在飛。我說是不是「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他說:不是,但你已經明白了。

  我想我或許已經明白了。

  三年前我放飛了精心馴養的第一隻蒼老的《蝙蝠》,它凱旋時稀疏的羽毛下捎回了《天上文學》的親切評語:「調子太低沉灰暗了。」我放飛的第二隻《蝙蝠》沉沉穩穩地飛去,《天上文學》的感覺是「太巴爾扎克化了」。我的第三隻《蝙蝠》用一種詭譎地曲線飛行,於是又「太魔幻了」。而後又有「太晦澀了」,「太單一了」,「太哲理化了」,「太食古不化了」,「太荒誕了」,「太平淡了」,「太食洋不化了」,第四十八隻《蝙蝠》是「太雜燴了」。真是句句中的。我記得我還曾把所有的標點符號塗去,還曾把所有的蝙蝠用「她」,把人用「它」。我當時想如果正投《天上文學》下懷,發表出來,我就用稿費買幾十本,一一將標點添上,把「它」和「她」改正過來,寄給所有和我說過話或點過頭的作家。不管他還記得不記得我。人得有點勇氣,要不然你永遠默默無聞,你的才能也就無法得到公正的鑒定。朱元璋要是不敢造反,誰會請一個放牛老頭去當開國皇帝。現代派作家不搞標新立異有幾位能名載史冊。你知道我當然又是黃粱一夢,《天上文學》的編輯身居太空。居高臨下,高瞻遠矚,不上我的瘟當。

  窗外的蝙蝠還在星星下自由自在地翻飛。蝙蝠沒有眼睛,飛上飛下飛東飛西卻自如至極;人有眼有手寫小說,卻難於登天。我不知道西方「意識流」、「新小說」、「荒誕戲劇」之類的作家作品,是如何從巨大的人類僵化思想岩石縫裡鑽出來的。

  灰濛濛霧氣漸漸地籠罩了暗紫色的山巒。蝙蝠在昏昏的夜色中翻飛,一日終如影子似的去了。

  我記得三年前,我就是坐在這兒,默默地良久地望著窗外,然後寫下了這段文字。小說個性了數百遍,《蝙蝠》放飛了四十八隻,這段文字卻始終不曾更動。或許是因為每天黃昏都坐在窗前,面對著這景色修改《蝙蝠》吧。

  天色愈發黯然了。蒼白的星星在黑色的山巒上無力地忽閃。渾沌的悲哀和感傷如夜霧一樣滲透了我的心胸。似有無數利刃,漫不經心地在我心上劃著血淋淋的口子。我的心只能默默地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糊塗到把我的生命維繫在蝙蝠身上。蝙蝠這瞎了眼的,獸不像獸鳥不像鳥的東西,又怎能挾起我的事業和理想,自由翱翔在蒼茫的宇宙間呢?

  我像一隻迷途的孱弱小羊,恐懼黑暗的降臨。我望我又該藏身於鼎沸擁擠熱鬧繁華的新街口大街去了。日復一日,我都因忍受不了這淒蒼的暮色,騎上我的「努辛難得」,擠身於那嘈雜人聲和燦爛燈火中,妄圖在那裡獲得一點溫暖,或者說是妄圖借助異性,鼓噪起血液裡的,弗洛伊德先生所謂的利比多。可惜願望與結果往往背道而馳。

  你知道局外人說:這並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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