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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永久的地平線


  我每天下班,騎著「努辛難得」,灰溜溜地回鳥巢時,總要繞道去短褲營,看一看我們出版社正在轟轟烈烈興建的新住宅樓。你知道人活著總要有一點安慰有一點希望。儘管人生就像古拉格群島的一碗吵石與雜糧混成的士飯,免不了時時刻刻磕疼牙齒或是劃破喉嚨;但是人吃了東西總會消耗總會排泄,肚子空了癟了,為了滿足生存慾望,又會充滿期望地巴望下一頓飯。叔本華說人每時每刻都在同死亡作鬥爭。呼吸、飲食、睡眠、取暖,最後必然是死亡獲勝。我覺得人生就像吹肥皂泡泡,盡可能把它吹大,但終歸會破裂。吹肥皂泡泡便是包含了希望的意思。人免不了要借一點希望以達到內心的平衡。就像放飛《蝙蝠》和世界盃足球外圍賽之類的名堂,盼啊盼啊,盼來了失敗。但你還可以重新燃起下一篇下一屆或許有的成功希望。自欺欺人可以給自己帶來嚮往,為什麼就不能自欺欺人?

  我們的住宅樓已經蓋了整整三年,如今高度正與偉大遼闊的地平線齊。按照中國目前的建築水平,蓋一座這樣的六層宿舍需要十個月時間。幸虧冥冥之中的建築之神大發善心,讓我對新住宅的美好嚮往在鳥巢裡高歌猛進。只是苦了我們出版社分管領導和經辦人員。地皮的事需要冰糖葫蘆似的一串公章,那冥冥之中的建築之神讓每顆公章張開血紅的圓嘴,要名畫名字古玩天然雨花石之類的東西。公章們吃了整整一年,才把圓圓的紅潤的嘴在紙上親切地吻上個印子。經辦人員長長吁出口濁氣抬起頭來,忽然發現眼門前蹲著一大群老虎。你要造新房就需拆去這些老虎的舊居。建築之神讓這些老虎染上了吃房子的怪癖。於是為了這類老虎以及老虎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的口糧定量,又打起了疲勞戰消耗戰運動戰游擊戰麻雀戰地道戰地雷戰阻擊戰。有一隻戴過官帽的老虎特別威武不屈勇猛善戰。經辦人員百戰不勝只好訴諸法律。老虎晃晃官帽打了個鼻響喝一聲:敢!經辦人員錯了頭斗膽包天回了字:敢!那法庭的台階猶如西天雷音寶剎極高極遠。經辦人員翹首盼望了整整三個半月,終於聽得上面一聲吆喝:傳!那戴過官帽的老虎嚇一跳,剛想喝一聲:大膽!忽然想起三中全會已經開過多年,如今法比官大。這才匆匆地找到經辦人員,說好好好私了吧私了吧就按你的辦。這時候太陽已經晃晃悠悠地在那塊地盤上踱過了七百多圈。舊房終於轟隆隆倒了下來。一片廢墟之上蹲著幾個農民工慢條斯理地揀著碎磚碎瓦。揀了兩個多月磚不見少,性急的問怎麼不多派些人?傳下來說如今國家要求縮減基建資金,分管建房的副社長正在四處奔波求情。三個月後資金終於批了下來。又從蘇北開來了幾十員偉大勤勞而勇敢的農民,揀碎磚挖地基,一個大坑平地而現。三合土什麼的也小山般隆在一邊。誰知沒幾天農民兄弟都坐下來「吸煙」了。十幾年前我下鄉的那個地方,幹農活時上午下午都有一次「吸煙」。坐在田頭吸一袋煙,再往肚裡填兩隻山芋。十來分鐘的事兒。可這伙農民吸煙,一吸就吸了好幾個月。一問,原來是地面比圖紙短了八十公分。廳級幹部四間房,處級幹部三間房,普通幹部普通編輯一間半,誰的房也無法減。擴大地面的話又要重新蓋章重新拆遷,再添兩件辛苦。太陽又晃晃悠悠地走了百多圈,終於有了個偷偷摸摸的主意:把方形化糞池改成長條的。至於將來大便堵塞臭氣熏天且不管它。地基打好按理說房子應該雨後春筍直往上竄。誰知正好國家需要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於是有一位肯定有房住的作家告狀到省裡:大膽編輯居然編出了他看不懂的小說,真是自由化到了極點。於是省裡的什麼委什麼廳也警覺起來,三個月撥一次的建房資金再次凍結,據報紙說反自由化要一反到底。我想恐怕要反到共產主義。只是我覺得中央的反自由化絕對不是不許編輯住房。況且今年又逢國際住房年。我這種想法對不對沒地方得以證實。人家XX作家的作齡和黨性比我大上無窮大倍。看起來我們這塊地皮真會成為永久的地平線了。諸如此類的芝麻綠豆小事都是謠傳。幾分是真我可說不清楚。

  吹單簧管的小老胖子說他知道他清楚。

  我們的永久的地平線旁邊有一棟不算新的大樓。大樓靠著巷子的門前,一年四季坐著個文靜靜白皮嫩肉的小胖子。十根肥白的手指捧著支漆黑銀亮的單簧管,日以繼夜地練習。練習曲很簡練只有兩句:「米米米來多來,拉米拉米來……」「小銅鼓」是永遠敲不起來的。

  我見他天天坐在那裡,就主動友好地衝他笑笑。

  胖子也笑笑,吹一句「米米米來多來,拉米拉米來」,然後迷茫地望著我問:「為什麼我住一樓?」

  我伸頭看看,那是一個空蕩蕩的兩居室中套。內部裝潢也很精緻和漂亮。

  我問「你爸爸媽媽呢?」

  胖子問:「為什麼他們住三樓?」

  這時候我看見他額頭上展開無數深邃而雋永的皺紋。我疑疑惑惑地看著這小老胖子問:「這是你的房子?」

  小老胖子又問:「為什麼讓我住一樓?」

  我說:「在我看來,這一樓就像天堂哩。」

  小老胖子說:「一樓找不到對象。」

  我說:「我住三樓也找不到對象。」

  小老胖子疑惑地望望我說:「你騙人。一樓臭狗屎。女娃們都翻白眼。」

  我想起小初給我介紹過的法法,在辦公室同我眉來眼去,後來拜訪我的鳥巢時,踩了一高跟鞋的狗屎。於是留下一股浪漫詩意和妖嬈異香,一去不返。

  我說:「我住的三樓才臭狗屎呢。鳥巢一個。」

  小老胖子認真地望了我半分鐘皺起眉頭說:「你不是鳥人,為什麼住鳥巢呢?」

  我指指我們尚未蓋起的住宅樓說:「我等著住這房子呢。」

  小老胖子惋惜和遺憾的感歎說:「啊呀,你永遠住不上了。」

  我嚇一跳,細想想他一定是在開玩笑。我看看他,他肥臉上無數深深的皺紋裡充滿了生命的睿智。

  我不由自主地問:「為什麼?」

  小老胖子說:「我不讓它蓋起來。」

  我說:「為什麼?」

  小老胖子說:「不然又讓我住一樓。」

  我說:「那我永遠住不上了?」

  小老胖子說:「你願意住一樓就行。」

  我說:「當然!地下十八層也行!」

  小老胖子笑了:「那你住我這裡吧。」

  我半信半疑地望了他許久。

  小老胖子衝我眨眨眼睛,又吹起了他的「米米米來多來,拉米拉米來」。

  從此以後,小老胖子每每見到我,便放下單簧管主動衝我笑。那笑容有點古怪。說不上是惶惑還是歉疚,說不上是神秘還是迷幻。

  有一天,我在新街口買了幾本新書。繞道去看為我留著希望的永久的地平線時,老天爺突然陰沉下臉,辟哩啦啦地落雨。我這人被雨淋算不了什麼,那書可比我金貴多了。你別不信,書價猛漲,兩百頁的書賣到兩元一角。我若站在新街口廣場,掛個牌賣五角,准保沒有人要。

  我對屋簷下吹單簧管的小老胖子說:「噯,幫幫忙,我這書存你這兒行嗎?」

  小老胖子說:「我爸爸要說的。」

  我說:「你爸爸不住這裡,我明天就來拿。」

  小老胖子把單簧管夾在兩條肥腿間,兩隻肥手圈成個帽子狀在頭上套套,說:「我爸爸什麼都知道。」

  為了那幾本書,我在屋簷下聽了四個半小時的「米米米來多來」。回到鳥巢時院子門已經鎖上,房東的那條老狗從陽台上衝下來,狼一樣張嘴就咬。慌忙中我用收遮擋,結果一口撕去了七八頁紙。看來書的命運同人同房子完全一樣,冥冥之中都有個什麼玩藝兒在操縱。

  那小老胖子第二天見到我,還是主動發笑。那笑容依然如故,說不上是歉疚還是惶惑,說不上是迷幻還是神秘。

  小老胖子說:「你還住在鳥巢裡啊?」

  我說:「是啊。」

  小老胖子說:「那你沒準真是一個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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