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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現代派


  辦公桌上亂七八糟。拆封的沒拆封的看完的沒看完的稿件信件堆積如山;隔日報紙縣市級雜誌社贈送給我或非我的刊物亂成一團;鋼筆毛筆圓珠筆五彩筆簽字筆紅藍鉛筆橫七豎八;筆筒裡滿是煙灰煙蒂煙盒糖紙;茶杯裡是沒了仁兒的傻子瓜子台灣瓜子佳梅瓜子醬油瓜子;飯盒裡盛著幾片一道道青色牙溝的西瓜皮;膠水瓶子躺在其間流出一大灘饞涎……全然一個超現實主義的世界。主編批評二十七次了,可這藝術碩果起碼有一半不能歸功於我。人都喜歡和我開玩笑。我想我該寫張條字貼在桌前牆上:此處不是現代派繪畫館。

  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請走,唯有堆積如山的稿件,無法一古腦兒送上西天。這東西得留下慢慢咀嚼品味。當編輯有點像囚犯,獄卒由窗洞裡塞進苦瓜,即便眼裡厭出白來,你也得奮力滾動喉結下嚥。略略不同的是,你嚥下去後,還得如美食家似的寫出幾句鑒賞文字。主編說培養文學青年是編輯的神聖職責,大小稿件一律要提具體意見。我只是不明白,全國各地成千上萬的刊授函授面授之類的「文學院」,除了溫文爾雅地收錢,是否也有一點神聖職責。我記得我曾向小初訴苦。小初說:從世界範圍來看,小說是種供人消遣的藝術,你應該很快活。我無話可說。現在想起來,我應該請小初去喝幾杯幸福咖啡館裡鍋巴湯一樣的東西,然後告訴他:從世界範圍來看,雀巢咖啡是一種極佳的供人享受的飲料。中國的小說大多都像那類被強姦了的咖啡。聰明的作者們,總是先從社會生活中發現一個唐山大地震一樣的嚴峻問題,經過東非大裂谷一樣深刻的剖析,上升到喜馬拉雅高度。然後作為小說作者,需要貼上幾個好人幾個壞人。他們或果斷或粗暴或溫柔或活潑或善良或醜惡或殘酷或冷峻或懦弱或強悍或粗心或細心或膽大或膽小或或或或或。千種性格,萬般面貌。然後又極為細心地邏輯論證似的,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用細節說明性格說明主題,末了還得甩出一個大包袱,讓我們的讀者大為驚訝:啊──原來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而後又可以讓評論家們大合唱似地張開嘴巴:深刻地反映了什麼什麼,揭示了什麼什麼,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什麼什麼……只是因了我的腦子有毛病,每每讀來,總如咀嚼苦瓜。

  我瞄瞄左邊的老現,不知道他是怎麼下嚥的。我現是文革前大學畢業的中年知識分子,是得以享受各種福利的社會棟樑。人不高不矮只是瘦得出奇。一雙招風耳朵之間,小丘般隆起的顴骨上面,凸出的渾濁的紅眼睛下面,那兩片一年四季青青紫紫的皮膚,每時每刻都閃光著現代意識的光彩。每天,我的屁股只要一落在椅子上,他就會向右轉轉椅子,將細長的腰背向我佝僂過來,興奮無比地大嚼「現代」。

  他今天居然一反常態,眼鏡片子後頭那雙渾濁的紅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阿鳴那張鴨子嘴巴。

  阿鳴正發著鴨子永遠無法發出的尖細的聲音:「昨晚美院上畫畫的丫頭又來找小林了!」

  「哪個丫頭?」

  「哪個?能是哪個?給同班男生做模特兒的那個唄。藍眼圈,腰身肥肥的那個!」

  「現代派!現代派!」

  「八點進屋的,關了門,喀察,上了保險。我親耳。十一點才出來。我親耳。他老婆要是知道的話……」

  「現代派!現代派!」老現豎起了拇指。不知是誇獎小林,還是誇獎模特兒,還是誇獎阿鳴的耳朵。

  現代派是老現的口頭禪。你只要同他在一起,從早到晚不絕於耳:《賽姆勒先生的行星》譯本出來了。現代派!現代派!那個黑人把白人逼在牆角,逼他看自己的生殖器。現代派!現代派!陳沖在國外演《大班》,拍裸體鏡頭,那才叫熱愛藝術呢!現代派!不像XXX,假的。一邊說自己為藝術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一邊又到處聲明,決不拍裸體。藝術需要呢?假的。邊說喉結邊努力地上下滾動。渾濁的眼裡癡癡地流溢著對趔或現代意識或其他什麼的渴求。

  我有時心情不好,就是「你愛人怎麼還不調來?」

  他頓時囁嚅著說不出話來,臉如蕃茄似的通紅,不一歇又黃,人萎縮下來象根蔫了的絲瓜。他從蘇州調來四年多了。愛人在蘇州大學當資料員。組織上幾十次提出要幫他解決分居問題,他總是吱吱唔唔,不知搞些什麼名堂。

  一年四季,他白天不停不歇地用兩薄薄的灰嘴唇製造現代派語言。晚上則關緊門上了保險認真看稿。看稿自然是我們的推測。因為他那門縫用木板條釘得嚴嚴實實。阿鳴說連細菌都鑽不進去。我想大概是防阿鳴不防細菌。每天一早,他便抱著一大摞裝進信袋的稿件去六樓寄還作者。說真的我十二分地佩服老現。那麼多的稿子我不眨眼也得看上半個星期。《小城春秋》裡那個看書比人快四倍的四敏,比起我們老現來,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呢!

  偶或有女作者來編輯部送稿,他便怔怔地望著人家,眼睛幾乎奮力地越出了眼鏡片子。嘴裡哦哦哦地應著,全不知女作者在講些什麼。阿鳴幫他統計過,他一年裡編發的稿子,百分之八十七是女作者的。洋洋數千言的送審意見裡,「現代派」風起去湧。四年多來倒不曾見他碰過女作者一個指頭。跳舞時自然除外。他凡舞必到,稀疏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春夏秋冬總是一套筆挺的西裝一條紫紅的領帶。邀請女舞伴的時候,蝦子一樣風度翩翩地哈一哈腰,舞出一個請式。只是跳舞的姿勢總有點彆扭,四條胳膊筆直地撐著,男女間相隔半尺半有餘。湯湯說他嘴裡有一股惡臭。婭婭說他手上大汗淋漓胳膊抽筋似的抖抖忽忽。我想這恐怕是有點善意中傷,我同他一屋共事四年之久,從未見過這類毛病。

  「有相。有相。」

  我扭頭看看,才意識到老現在叫我。

  「大伙正在探討紅隊黃隊呢。現代派。現代派。」

  紅隊黃隊是袁偉民主管足球後搞的一招,挺熱乎的。去年編輯部也和全國東西南北中各路球迷一起,紅紅紅黃黃黃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神經。現在說來已經有點味同嚼蠟了。

  「全國現代派青年小說家。排十個紅隊,十個黃隊。」

  這時候我才發現,屋裡的幾把椅子,早已眾星捧月地圍住了老現。

  「大夥兒湊的。聽聽你的高見。」老現遞過一張簌簌簌顫抖不停的紙來,臉上擺滿了聽候判決的風采。老現向來對我刮目相看,不知是因我腦袋奇大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不好拂了他的賞識,便也轉過椅子,看那張紙:

  韓少功、莫言、鐵凝、賈平凹、張承志、張辛欣、阿城、陳建功、劉索拉、史鐵生、王安憶、馬原。

  我不知道能有什麼高見。可為了不掃人家的興,又連著看了幾遍名單,問:「李陀呢?」

  「李陀啊,這幾年理論文章支彩一樣滿天飄,小說園裡早已一片蒿草了。」

  「李陀年齡也大了。四十歲以下才算青年嘛。」

  「四十?那為什麼二十五歲就要退團呢?」

  「不算青年了唄。」

  「報紙上把五十多歲的都歸入青年作家哩。」

  「咳,嘴上兩層皮,翻來翻去都是理。」

  「嗨嗨,言歸正傳,言歸正傳,咱們還要研究研究現代派。」老現平伸出兩條絲瓜似的胳膊,十分權威地擺擺。

  我再費一陣腦筋,問:「阿城怎麼排這麼後啊。」

  老現神秘地抿一抿嘴,說:「按姓氏筆劃排的。」

  我於是就張大嘴巴看排在第一的「韓」字。

  「同傳統方式背道而馳,筆劃多的排前頭!現代派!現代派啊哈!」老現得意地把眼睛笑成了兩條細縫。

  人人臉上都是一副現代派大師的神態。

  我忽然感到噁心。我活在世界上,常常會突然覺得自己是一隻被誘進透明的來蠅瓶裡的蒼蠅,嗡嗡嗡亂飛亂撞,碰得鼻青眼腫暈頭轉向,卻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在看起來空蕩蕩的世界裡自由飛翔。這種感覺持續久了,我就噁心,就想嘔吐,渾身每個毛孔都鼓噪起嘔吐的慾望。這時候我便會以一種極不講理的態度和人抬槓。而且非勝不可。詭辯、偷換概念、反邏輯戰術、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無所不用其極。除非人家高掛免戰牌子。就像我問老現「你妻子怎麼還不調來」那樣。阿鳴說:就因為你不記仇,我們還勉強同你囉嗦我知道人都厭惡我這毛病。可我就像一個瘋子無法控制自己。那時候我厭惡別人也厭惡自己。

  我說:「你們組隊標準呢?」

  「現代派嘛。」

  「什麼叫現代派呢?」

  老現一愣,推推眼鏡:「噯,噯,這倒是個十三分值得研究的現代派問題。現代派。現代派。大家議議。議議。」

  「咳,反傳統唄。」

  「哦──」我做出很聰明很會意的樣子,點點頭說,「我寫篇小說,然後反過來抄,從最後一個字抄到第一個字。小說的名字就叫『派代現』,這就是現代派了。」

  「你這是死攪蠻纏。」

  「我這是活學活用。」

  「別抬槓了。其實李陀早就寫過一篇文章,現代小說不等於現代派。現代派是指歐美十九世紀後期萌芽的一個文學派別……」

  「唉呀呀你別咬文嚼字好不好。你那個現代派誰不知道。我背給你聽:象徵主義、表現主義、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存在主義……」

  「對對對。」我又忍不住插進去說,「還有七大姨主義八大姑主義。我們都不知道。不過我想問問,這些流派同你們的紅隊黃隊有什麼關係?」

  「怎麼能這麼說呢!這裡面有個共同傾向嘛。」

  「對對!共同傾向!現代派!現代派!」

  「共同傾向就是既具有現代意識,又有一定的現代手法。」

  我擺出一臉茫然問:「什麼現代意識呢?」

  「咳,現代……現代意識唄。」

  「我看就是反封建。」

  「好好。關漢卿、湯顯祖、曹雪芹都是我國現代派文學大師。」

  「我看進步的才能算。」

  「太好了太好了,黨員作家都是現代派。」

  「我看關鍵是接受西方現代哲學思想。」

  「請問是接受尼采的,還是叔本華的,還是薩特的,還是弗洛伊德的……」

  「咦咦,弗洛伊德也成哲學家了。」

  「我看就是。」

  「笑話,老弗是心理學家。」

  「那你說說哲學是什麼!」

  「咳!哲學就是關於世界觀的學問唄!」

  「好,弗洛伊德的著作裡沒他的世界觀?」

  「什麼話呀!」

  「什麼什麼話呀!弗洛伊德的泛性論、性惡論不屬於哲學?」

  「好好!那麼鄧肯因她的舞蹈見解、畢加索因他的繪畫見解,就都是哲學家了!」

  「人人都是哲學家!」

  「現代派!現代派!」老現兩隻手絞麻花似的扭攪著,眼睛裡現代火星忽忽閃閃。

  我說:「那麼張煒呢?」

  「啊呀!」老現一拍大腿,「怎麼把張煒忘了!」

  「十一個了。」阿鳴說。

  「十三個了。」我說。

  「怎麼十三個呢?」

  「你數數。」

  「咦咦,怪了,剛才明明十個,怎麼一下就變……」

  「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

  「還有何立偉呢?」

  「啊呀,對不起何立偉了,快添上添上!」

  「鄭義和王兆軍呢?」

  「啊呀呀,對對,真是的……」

  這時候大家忽然不作聲了。有幾個神色尷尬地把椅子連自己放回了本該呆著的地方。我望望門口,果然是主編站在那裡。

  老現倒還沉得住氣:「我們正在討論現代小說創作目前的現代狀況和展望現代派的未來。」

  「好。很好嘛。怎麼不談了?」主編和藹地笑著說,「我也想聽聽你們那些現代派呢。」

  我們的主編是文革前畢業的女大學生。她政治上一點兒不左一點兒不右,藝術上一點兒不保守一點兒不偏激,且加風韻猶存,待人接物又極親切和藹。上級無不賞識,下級無不愛戴。要不我們這個省級刊物,怎麼也不可能在岩石縫縫裡七扭八曲,長出那麼多得獎作品。

  屋裡一陣靜穆。現代音符和著瀰漫的煙霧和塵灰,飄飄搖搖地降落。

  我食管裡一陣逆向運動,嘔哇一聲。卻沒嘔出什麼來。

  我張張嘴想解釋幾句什麼,又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

  鐺鐺鐺。鐺鐺鐺。七編室那邊有人敲飯盒子了。

  人都慌慌張張去吃飯。先去的排前頭,可以吃到魚或排骨什麼的好菜。

  我看看表。十一點四十五分。一上午的時間就這麼恍恍惚惚溜走了。我毫無食慾,癡癡地想著無始無終的時間,想著人的短促的四十年有效生命。我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

  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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