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阪本少佐瞎驢撞槽地忙了多半宿,待一切都造成了事實,他才察覺到自己上了武工隊的當。這下肚子氣得鼓鼓的,活像個癩蛤蟆,乾瞪眼直勁搓搓手心,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事情傳到北平,老松田急得就像熱鍋裡的螃蟹,心裡竄火,爪子緊抓撓;天沒晌午,忙坐上急行車趕回保定城。被氣得眼斜鼻子歪的老松田,進門一看見阪本少佐,開口就罵了一串「巴格牙路」。阪本少佐明白自己錯誤的嚴重性,任什麼話也不敢說。日子不多,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部將阪本由保定調走了。
魏強他們玩的這一手,轟動了全保定城。身前背後人們一閒談,就拿它當談話資料。混偽事的常膽戰心驚地議論:「這武工隊就是厲害得出奇!」「手腕真高明,簡直殺人不用刀!」偽軍們背後亂嘀咕:「憲兵隊、夜襲隊個個都是鬼難拿,照舊鑽進武工隊挽成的套子裡。咱這還不是撂著的小菜!」日本人提起來腦仁疼,特務們一念叨就搖腦袋。
什麼事情都是有哭有笑的。群眾一提這事心裡就樂開了花。城裡的人們常諷刺地說:「皇軍天天推行『強化治安』,治得八路軍快進城了!」城外的人們就譏笑地講:「鬼子的本事不小,不費吹灰之力就拾掇了夜襲隊。」「武工隊都是足智多謀、文韜武略的人們!」消息越稀奇就越傳播得遠,不幾天,北平、天津、石家莊……都知道了。消息傳到哪裡,就給哪裡的人們帶來了鼓勵,送來了歡笑。
進入臘月,舊歷年關一天天的接近了。
鬼子早在青紗帳剛撂倒時,就開始對冀中腹地組織了規模不同的幾次大小掃蕩、清剿。因為軍民一心,靠了地道,到處狙擊,勇敢堅持,結果,鬼子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山崎、橫尾、小久保等敵人在高陽、任丘搞的所謂重點「誓約」、「新國民運動」等等花樣,經幾次打擊,也遭到了徹底破產。冀中的環境在轉變,秘密根據地的工作慢慢由隱蔽轉到公開,游擊區也都建立了隱蔽根據地。隨著形勢的發展,環境的轉變,冀中區黨委決定在春節以前,開展「減租減息」運動的同時,再開展一次「擁軍優屬」和「擁政愛民」運動。
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夜,魏強、劉文彬頭頂密麻麻的寒星,口吐一團團的白氣,興沖沖地從聯歡會上走回來。魏強撥撥炕桌上燈盞的燈花,搓搓凍僵的兩隻手,一蹦,跳到了炕上說:「老劉,這個會可開得不賴,看群眾的情緒多高啊!」他還想說下去,見汪霞托著一張凍得紅撲撲的臉,像個喜神似地從外間屋走進來:「你倆的腿真快,轉眼,在人群裡就找不見了。」汪霞今天也很激動,她熟練地從櫓子槍裡退出頂上膛的子彈,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瞅瞅劉文彬,望望魏強,歡欣地接著說:「群眾一見到你們這些拿槍的,就歡喜得不得了;又聽說你們就是崩了老松岡,敲死侯扒皮,砸南關車站,專和夜襲隊、劉魁勝打交道的武工隊,恨不得跑上去摟著你們親親。沒見那個坐在我身旁的抗屬大娘,她非讓我告訴隊長是誰。等我偷偷地指點給她,又非讓我領她見見你。可好,會一散,你們就拿了腿。哎,小魏,」近來,汪霞也開始叫他小魏了。「我問你,你和馬鳴熟識嗎?」
「你說的是剛才唱《八路軍進行曲》的馬助理員嗎?不熟!」魏強搖搖頭回答。
「小隊長,汪霞同志在會上唱的那段《拴不住》1,你說比火線劇社的路玲怎麼樣?」賈正見他們在一邊說話,想開個玩笑。魏強那裡知道賈正的用意,就隨話答音地說:「行,我看蠻好!」
1晉察冀邊區在抗戰時期演出的一出新型歌劇。內容是新媳婦送新郎參加子弟兵。曾在邊區,特別在冀中流行一時。
「當然蠻好啦!你說她那表情,她那聲韻,特別走到你跟前唱的那句『我為你作一件新衣裳』,那水平簡直不亞於劇社路玲的表演;假如你真扮二虎的角色,那可真……」賈正立在地上,加動作帶表情地說完,脖子一縮,鬧了個鬼臉,弄得魏強臉兒刷地紅起來。他想說話,剛一張嘴,就被人們的笑聲頂撞回去。汪霞假嗔著緋紅的臉,罵了他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跑到外屋去了。
在這種地區,能夠開一個黨政軍民都有的小型聯歡會,宣傳「減租減息」和「擁軍優屬」,幾年來還是第一次,會的規模雖然很小,卻給了人們很大的鼓舞。群眾在會上宣誓似地保證擁護軍隊,支援軍隊,讓所有的抗日軍人家屬都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劉文彬、汪霞、魏強和武工隊員們也非常興奮,他們交談著聯歡會的情形,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停了片刻,汪霞拿著一封信走進來,遞給劉文彬:「農會王主任來的信,他說近來天冷,吳區長咳嗽得更厲害了,勸他休息,他不聽……」
「這個同志,工作起來就不要命,麥熟時,工作累得吐了血,養好了就忘。你當面勸他,他多會兒答應得也蠻好,一離你的眼,還得依他的老主意。唉!」劉文彬看完信,沒辦法地長出了一口氣。
魏強搔搔頭皮說:「環境好點了,叫他去分區休養個時期。」
「叫他休養去?你說破大天也怕不行!那個擰脾氣,恐怕徐同志說他,也不一定聽。」汪霞對吳英民光工作不注意身體的勁頭,又氣又恨又疼得慌。「我看,乾脆別給他工作,看他怎麼辦。」
「嗯,這也是個辦法。」劉文彬點點頭,稍沉吟一下,「不過,眼下減租減息的工作,上級要咱們在舊歷年前全面開了花,讓農民都過個好年,他不去獨擋一面,又讓誰去?」「叫馬鳴去。」魏強插嘴道。
「快別提他了。」提起馬鳴,像紮了汪霞的肺管子,她鼓起腮幫子說道,「他不單光說不作,他那作風在什麼地方也不受歡迎。會上,你們沒瞧見他那涎皮賴臉的樣,群眾,特別是青年婦女們,誰拿正眼瞅他?《八路軍進行曲》是支多麼莊重、雄壯、激昂的歌子,叫他油腔滑調地唱成了什麼啦?叫人聽了脊樑骨發冷,直想吐。有些堡壘戶背後跟我念叨,說他的行為作派真不像八路,說老實話,影響太壞。日子長了,為他,群眾會對我們有意見,應該想個辦法。」
「唉,出身不同麼!舊社會的毒中得挺深;不過年歲不太大,可以教育好的。」劉文彬對馬鳴不是不瞭解。馬鳴出身在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裡,屬於大少爺之列,從小養成一種輕浮作風,工作很不踏實。他的毛病是不少,但是,他能在這種地區,黑夜白日咬牙堅持,這點,也就不簡單了。所以,劉文彬認為汪霞的看法有點片面、過火。「如今,凡是願意抗日的人,咱們都得設法團結。馬鳴是缺點一大堆,人家終究從家裡走出來,直接參加了抗日工作。憑這點,咱就應該好好團結他,咱們要用模範行動來影響他。十個手指頭不一般齊,對這樣的同志一定要耐心。當然,見到錯誤不批評、不鬥爭,一味的遷就也是不對的。這點,吳區長作得很好,將來碰對機會我也和他扯扯。思想改造是個最艱鉅細致的工作,如同給病人吃藥,吃少了不頂事,吃多了還會砸鍋。絕不能看成像眨下眼吹口氣那麼容易……」
魏強對馬鳴本來不熟悉,見他在會上以不嚴肅的態度唱《八路軍進行曲》,就有個不大好的印象;如今,又聽汪霞這麼一說,對馬鳴的印象就更不好了。但是,聽過劉文彬的話,他又覺得句句說得有道理,從心眼裡同意。他沒吱聲,只是吸著他那自卷的紙煙,一直聽下去。
二
有武工隊在,在敵人「明朗化」的保定周圍,一樣能推行抗日民主政府的各種政策。這兩天,保定東南各村的農民,都暗地裡醞釀減租減息的事。不少村莊的地主富農,見到農民的勁頭挺足,也聽武工隊宣傳過減租減息,再加上膽小怕事,都自動打了退堂鼓,老老實實按照抗日民主政府的法令減了下來。不過,個別村莊還有地主扯皮耍賴地朝後拖。范村因為有地主周敬之,所以拖得更厲害。
周敬之家裡擁有土地三百多畝,是范村的首戶。范村二百多戶人家,半數以上租種他的土地。事變前他家沒有在官面上混事的人,現在也沒有混偽事的。不過,早先有幾門親戚在官面上,如今,也有兩門混偽事的親戚。像劉守廟的偽大鄉長黃新仁就是其中的一個。憑這個,周敬之雖說從沒有在村裡幹過事,如果事事不和他商量,就很難行得通。他在村裡說句話,出個主意,都像板上釘了釘。所以村裡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周大拿。
周大拿到現在還拿著村裡的一些事,村裡的地主和富農,大多看他眼色行事,因此,村裡的農民抬不起頭來。以往,武工隊不瞭解他的政治面目,再加上范村是個大村,人煙多,離敵人近,所以在這個地區活動快一年了,一直沒有住下過。汪霞分配到北小區,范村也在她的工作範圍之內。她曾傍黑子去,傍明子回來地到范村工作過幾夜,向地主富農們談過減租減息對抗戰有好處的道理,也和農民們談過作好了減租減息人們有多大光沾,生活有多大保障的道理。地主富農們都眼睛瞅望周大拿的舉動。周大拿一說:「擁護,減減減!」其餘的也就八哥學話似的:「減減減!保證執行政府法令減下去!」別看嘴裡答應得蠻好,就是光說不動;對農民們談了,農民們一百個贊成,待推選代表向地主們去辦交涉時,那可就難了,都比上法場還怵頭!推選了誰,誰也是藉故向後瞅。結果,她費了九牛二虎的勁也沒作出點眉目來。為這事,她愁得有兩天光喝水,吃不下東西。
這天,她又懊喪地走回來,想請劉文彬想個好辦法,偏巧劉文彬去東小區了。「怎麼辦?要不跟他談談?」汪霞瞥了魏強一眼,心裡思摸思摸,最後還是和魏強談起來了。
「……你儘管說破嘴,跑斷腿,費盡力氣,減租減息的工作還是難在范村推行。」汪霞說完,沒辦法地搖搖頭。
「為什麼開展不起來?這得追根問底。」魏強眼睛不離汪霞的臉盤一字一板地說。汪霞兩眼也像兩把錐子似地盯望著魏強。過去,他們是讓愛慕的心情結合在一起;今天,工作又讓他倆密切地結合了。「比方,范村也有咱的工作,群眾聽說咱們來了,也高興得不得了,那為什麼咱不願意在范村住呢?中心是咱對周大拿不瞭解;減租減息工作開展不起來,一定也在周大拿身上。他在范村像桿大旗:扯向東,地主富農跟向東;扭向西,地主富農轉向西。大旗鎮唬住農民,農民從心眼裡怵他。」魏強說到這裡,手掌一拍桌子,「咱首先得把這桿大旗砍倒了!」
人們剛進入夢鄉,魏強他們已走進沉睡的范村。汪霞帶領兩個隊員找見自己的秘密「關係」,取上聯繫回來時,魏強已打發人爬上周大拿的磚平房。
吱吜!大門開了一扇,魏強他們輕輕地擠了進去。
周大拿的房舍是裡外兩套院:外院是柴草屋、牲口棚、長工的住處;裡院才是周大拿和家裡人的住宅。
魏強他們朝裡院走。先走進裡院的趙慶田,已經將周大拿從熟睡中喚醒。
周大拿聽說八路軍來到他家二門上,真是晴天打個霹靂,心兒止不住突突亂跳。八路軍到他家來到底是什麼餡,他一時還猜不透,總之,認為對自己不會有好處。他火沒劃,燈沒點,登上褲子,趿拉上鞋,邊系皮袍鈕扣跑出二門,懷有戒心地站在磚砌的台階上,假裝十分親熱的樣子招呼:「你們太辛苦啦,同志。大冷的天道,怎麼還在院裡站著,快,快都進屋裡歇著!」人們大部分沒動,只有魏強、汪霞跟他走進屋。
一根火柴點亮了八仙桌上的二號泡子燈。燈光照亮屋子,也照清每個人的臉。借燈光,魏強認真地瞅瞅這桿范村的大旗——周大拿。
周大拿中等身材,敦實個兒,年紀五十掛點零,由於他平素保養得不錯,真是紅光滿面,膀寬腰圓,很像個清朝的小武舉。儘管他四處長得勻稱,可是,一對又圓又尖的小老鼠眼,在他那胖乎乎的大圓臉上一趴,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請坐,請坐,都請坐!」周大拿嘴讓著坐,手兒緊開抽屜,很快拿出盒紅錫包紙煙,迅速地抽出兩支遞向了魏強和汪霞,口裡一個勁地說:「抽,抽,抽吧!」
經汪霞介紹,周大拿認識了面前坐著的這位粗敦敦,個不高,兩眼亮得像兩盞電燈似的小伙子,就是常在這彎子活動的武工隊魏小隊長,不由得心裡哆嗦一下,自問自:「他到我家裡來幹什麼?」忙抬起屁股恭維地說:「汪同志倒見過幾次面,雖說沒見過魏小隊長,卻已久仰。咱是一遭生,兩遭熟,認識了就是朋友,只要用到我,儘管說話,我能辦就盡量辦;在抗日工作上我哪點作得不好,也請多指教。」
從面容、眼神上看,魏強早猜透周大拿正為他們的到來在焦心。周大拿越起急,魏強越穩當。他不慌不忙地一句一句地說:「雖說從前沒見過面,周先生的為人我還知道一些。既然你願意抗日,咱們又交了朋友,當然再客氣也就顯著不對勁了。」魏強說著掃了周大拿一眼,周大拿連說:「是是是,還是不客氣好!」
「那就談下我們的來意。我們有事,需要在這村住下……」沒容魏強說完,周敬之忙接過來朝別處引導:「住這村,這……魏小隊長!恐怕,這個我不說你也知道,這村是北靠高保公路,離老炮隊、飛機場又只是一虎口遠,城裡的上這村來,就跟串親走平常道那樣隨便。」
「這些情況我們都知道,沒關係!」魏強話說得乾脆、利落、肯定。
周大拿覺得對方的住宿計劃很難變更,又覺得他們並沒提住在自己家裡,心裡略略坦然一些,忙順從地說道:「魏小隊長既然覺得沒關係,那就住吧。那我可以幫助找處偏僻背靜、出入方便的人家!」周大拿覺得自己的這個主意武工隊一定會依從,說完抬身站起來,意思想朝外領。
魏強身子未動,反倒冷冷地說:「我看,倒不必那樣麻煩你啦,就在這住蠻好。」說到這,他低聲地朝外喊:「趙慶田!賈正!」趙慶田、賈正應聲持槍進屋,同時問:「什麼事?小隊長。」
「我們今天在周先生家裡住,看樣子,他家房子不寬綽,告訴大家準備在院裡露營!」魏強在朝他倆吩咐。
周大拿沒想到要住他家,他真是又恐懼,又著急,心裡像吞吃了一大塊薄荷冰,頓時涼了多半截。腦子脹膨膨的像填滿谷糠,豆粒大的汗珠趴滿前額。他很明白,要真的住下,日本人、偽軍不來便罷,要是來了,他的家產,他的妻兒老小,連他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得完蛋。「怎麼辦?還能商量嗎?別看他們都手拿傢伙,也是人,也要活,只要把利害關係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拿雞蛋朝碌碡上碰。這樣就能逼迫他們改變主意。」他假裝不在乎的樣子,等魏強說完,趙慶田、賈正轉身要朝外走時,兩隻胳膊一乍開,笑模笑樣地說道:「等等,同志們!」像十分關心似地瞪著滾圓的兩隻小眼,擁推著趙慶田、賈正,輕輕地走到魏強跟前,右手掌舉得快貼近嘴唇,生怕人聽見的樣子,溫和地說道:「魏小隊長,我說句話,你可別多心。在我這住,這是我盼不來的好事,說心裡話,是在賞給我臉。不過,從抗日工作,從咱們的安全上想,可是弊多利少啊!」末後這五個字他是單崩個地念出來的。特別「啊」字拉得聲音很長,好像這五個字表明他說的是千真萬確,不就會有大禍臨頭那樣可怕。
「怎麼辦呢?」魏強故作驚恐的樣子,屁股離開杌凳立起來。汪霞知道魏強要耍耍周大拿,也趁水合泥地走上來問:「有什麼弊呀?」
魏強、汪霞的神氣,在周大拿看來,以為真的上了他的圈套,也就更認真地說起來:「常說,樹大招風。我這高房大屋雖說沒有戳在四通八達的十字路口,住的地方也很重要。他們那邊也準是走順了腿,一到范村,必上我這來。有時,三撥兩撥的來。你說,要萬一碰上,咱不是干受損失?所以我說……其實,這也是……唉,可別誤解我的意思。」周大拿蠻認為他活靈活現地一說,就會說活動了魏強。沒想到,魏強朝後退了兩步,又重新坐在杌凳上,順手抹了一把臉,不以為然地也拉長音地先「啊——」了一聲,接著說:「我當什麼重要事呢!原來是這個。謝謝周先生的好意。我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八路軍幹的是打鬼子的活,沒見鬼子就想藏躲,那叫什麼抗日?」他怕周大拿繼續囉嗦,索性給他來個一竿子扎到底:「在這種環境裡,周先生為我們耽心,這個很容易理解,我們只有領情。不過,你再看看他們,也就會放下心的!」他的話音一落,手兒立即指向了趙慶田、賈正。周大拿扭頭望望趙慶田、賈正,他們都是手裡緊握一支上有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蓋,腰間斜插一支機頭張開的駁殼槍;他倆那種勇武威嚴的勁頭,真像那為群眾守家、被群眾喜愛、貼在兩扇門上的兩尊神像——尉遲敬德和秦叔寶,什麼樣的鬼怪妖魔碰見也得牙顫腿抖、渾身哆嗦。周大拿眼裡看著心裡想:「好傢伙,這麼棒的小伙,這麼硬的傢伙,一人兩件。鬼子真的來了,還不得在我家裡打得開了鍋。那麼一來,誰勝誰敗擱在一邊,最倒霉的恐怕就是我。我該怎麼辦哪,老天爺!」眼下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周大拿,擠眨擠眨小圓眼,捋捋兩撇仁丹胡,像那進網的鰉魚,想再拚命地撞一下,假裝鎮靜地說道:「咱武工隊在打鬼子上,連三歲的小孩也都知道個個是英雄好漢,厲害得出奇。聽說連老鬼子松田提念起來都嚇得渾身發抖,愁得腦瓜仁疼。」他先恭維了魏強他們一番,接著轉了口氣:「我是說,小心沒大差。咱武工隊是人精傢伙硬,可像隊長你剛才說的那句『在這種環境裡』,人家在城裡,離這兒太近了,在我這裡住下,萬一雙方碰上了,忽啦!人家像一窩蜂,都來了,你說……」他手兒比比劃劃,聲兒忽粗忽細,樣子簡直就像戲台上鼻子抹白的三花臉。
一向不大願意說話的趙慶田,聽周大拿陰陽怪氣的瞎叨叨,非常不順耳,忍不住開了腔:「都來了?都來了就打唄!一隻羊牽著,兩隻羊也是趕,來多了,讓我這倆玩藝打著才過癮呢!」他氣沖沖地左手拍下腰間的駁殼槍,右手裡的三八大蓋猛地朝周大拿一送,嚇得周大拿倒退了好幾步。
賈正早就不耐煩了,他跟隨趙慶田的話音,立刻叫起來:「是啊,不信就讓他多多的來,保準我打得他個對個吃東西都不香甜了。什麼離城裡近啦!人家忽啦都來啦!聽喇喇蛄叫就不用耩麥子哩!」他擰著脖子瞪著眼地將大腿狠勁一拍,鼻子跟著吭了一聲。
趙慶田、賈正朝周大拿的頭上嘩嘩澆了兩瓢冷水,魏強覺得心裡格外痛快。他故意板起面孔申斥:「去去去,這裡說話不需要你倆插言。」跟著,眼光挪到周大拿的臉上:「還是那句話,你的好意我們領情。既決定住在你這裡,我們也就不動了。周先生,你喊人開開大門,趙慶田你派兩個崗在大門外站上,賈正你到外邊去安排露營!」
周大拿千方百計地,軟的硬的說了千言萬語,並沒有把魏強的心說動分毫。當他又聽說門外要布設雙崗,真有點魂飛天外,再也沉不住氣了。他怕趙、賈走出,用四稜子身板擋住二門,朝魏強說:「隊長你們一定要在我這住,我叫家裡人起來騰房,十冬臘月,怎麼也不能睡在院裡。不過,在大門上設雙崗,這個得捉摸捉摸。你們都拿著傢伙,能打就打,不能打拔腿就走,什麼也不怕;輪到我就是個不得了的大事,為俺家大人孩子,還是請、請別在外頭吧!」他怕還不答應,一直用乞求的眼光盯著魏強,好像說:「在這點上,你讓了步吧!」魏強眨眨眼,故意沉思一大會兒,末後點點頭說:「也好,部隊不怕,得為群眾著想。汪主任,你說呢?」他向汪霞徵求意見,目的是要讓范村的這桿大旗——周大拿心目裡有這麼個婦會主任的印象,叫周大拿知道,眼前的這個年歲不大的婦女,也同樣掌握著大權哩。
聰明伶俐的汪霞,當然能領會魏強的用意。忙表示:「是得為群眾想想,那,把崗設在二門後頭吧!」
「對,設在二門後頭!」魏強果決地重複了一遍,眼睛掃向趙慶田他倆,他倆都出去了。
這一天,周大拿像只跳山猴,從日出到日落,兩條腿就沒有個閒時候:一會兒,到大鄉里探詢探詢;一會兒,到村邊上察看察看。有時,臉兒嚇得變成土色跑回來:「你,你們可別出屋,好幾十個鬼子,正在村邊上等汽車呢!」有時垂頭喪氣,哭喪著臉走進來:「清鄉隊來了,要不是派人拿錢緊維持,今天非出了事不行。」總之,他感到過這一天比過十年還難挨。他覺得天長得出奇,他認為日頭在和他鬧彆扭,他恨不得變成一隻天狗,立刻跳上天空,把太陽一口吞下去,讓宇宙瞬間變成漆黑一片。
好容易盼到日頭鑽進了地皮,周大拿像卸掉千斤重載,長出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舒展開,失神的眼睛恢復了光亮。當家家掌燈戶戶閉門的時候,他歡喜地走進魏強的住屋,沒棗打三竿子地說道:「托大傢伙的福,這天算是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他見魏強左手兩個指頭夾著一截自卷的紙煙在吸,忙從口袋裡掏出盒紅錫包,遞向魏強:「來來來,請換換!魏隊長。」魏強舉舉手裡燃著的、自裹的紙煙滿意地說:「抽這個就滿好!」低下頭去又看他手裡的十大政策1文件,弄得周大拿送遞不上,抽回很難,便不笑強笑地將煙放在炕桌上。他沒抓沒撓地靜坐了一大會兒,才開口試探著說:「隊長,你們一天兩頓飯怎麼樣?是不是要在頭走前再作點東西吃?」
1十大政策是中共中央政治局1943年10月1日提出的。內容是:一、對敵鬥爭;二、精兵簡政;三、統一領導;四、擁政愛民;五、發展生產;六、整頓三風;七、審查幹部;八、時事教育;九、三三制政權;十、減租減息。
「嗯?」魏強稍一尋思,已明白了他的話意,眼睛離開文件,像早考慮成熟的樣子說:「慣了,別說今夜住著不動,就是走也沒關係!」
魏強平平淡淡地說了這麼幾句話,周大拿聽了真比吃了蠅子喝了醋還膩煩,剛放鬆散的心,瞬眼之間,又抱成個團團。他呆呆地望著魏強,心裡想:「怎麼他們還要住?他們住在這裡幹什麼?難道我要倒霉?不然,怎麼和我泡上了?」他眼珠不動地盯住魏強,整整盯瞅了十多分鐘也未言語。魏強雖說眼睛轉到文件上,腦子卻在捉摸周大拿。他偷偷地朝周大拿瞥了一下,周大拿坐在炕沿上,呆呆的像個木頭人。和周大拿打了半宿一天交道,他已知道這是個夾不住尿的傢伙;方纔的一句話,又嚇了周大拿個目瞪口呆,更覺得范村這桿大旗不是什麼戳得住、撂得下的人。遇到這樣的人,算不算擒到手、揪住了?魏強還不敢這麼樂觀地想。他囑咐自己:「小心!小辮揪住別撒手。」他望著發呆的周大拿,口氣放得非常緩和:「周先生,今天你為我們擔了驚,受了怕,可是我們的工作今晚上才能插手辦,要是辦不完,還得繼續麻煩你……」
「噢噢!」周大拿聽到這兒,嘴裡哽住心裡想:「是什麼工作扯得他們老在我這裡泡?難道我不可以問問?」他壯壯膽,提提神地說:「咱是熟不講禮,魏隊長,聽說今晚你們才插手工作,是什麼工作?我姓周的能搭把手,幫個忙嗎?」
「抗日工作是大傢伙的事,你周先生只要願意,我們是求之不得。等汪主任來了,咱一塊商量商量!」魏強剛允諾,偏巧汪霞跟兩個隊員走進來。「你來得正好,周先生願意協助工作,咱們在一塊談談。工作完得早,早走;完得晚,晚走;完不了就長住此地不走了!」魏強像是取笑打哈哈地說,其實也是在說與周大拿聽。
「那好!我就談。」汪霞靠近炕桌說起來,「到這村就是作減租減息工作來了。抗戰要想勝利,前方必須有充足的物資供應。物資要充足,重要的是發展生產。減租減息就是抗日政府發展生產的一大措施。因此,全冀中、全晉察冀,所有的抗日民主根據地都要作。這些道理我們在范村雖然幾次三番地談過,可是那些出租放債戶,都是嘴頭答應不肯下手做。這個事周先生也知道。現在周先生願意協助,村裡的情況你又熟,當然我們也有個耳聞,就請你給想個完善的辦法。」汪霞末尾的幾句,準是捅著周大拿的要害,周大拿的臉色刷的紅起來。他心裡思忖:「鬧半天你們是為這碼事來的!好傢伙。早知道你們跟我玩這個,我可不磨蹭。」轉頭他又一想:「不行,要是按照抗日政府的『二五減租』政策一減,我就吃大虧啦!不減,他們又不走。這該怎麼辦?」他前伸伸不得,後退退不得,左右為難地一個勁地抓腦瓜皮。
「今晚,只要周先生幫我們作了,我們一轉移,再也不結記范村減租減息的這碼事了。」汪霞看出周大拿的心裡在鬥爭,又忙朝死處砸砸。魏強一直二目圓睜,瞅望著周大拿不言語。
從汪霞的話語裡,周大拿像見到一點空隙,趕緊朝空隙裡鑽:「行行,減吧。其實早先人們不減也真有難處,都不知怎麼作。
既然魏隊長、汪主任都在這裡指教,那我先學學,學好了明天就由我領頭做。」
心裡懷著鬼胎的周大拿像只地老鼠想找個空子鑽一下,可是偏遇上了聰明機智的魏強和汪霞。魏強未等他說完,就朝他頂來:「你不用學,一聽就會,做得蠻好!」
「這工作我們是作了一村,再作一村。如果你明天做,那我們勢必再住一天,再讓你耽一天驚。」汪霞也接著說起來。周大拿這下沒鑽好,又想別的法門。他覺得范村離保定這麼近,八路軍絕不會老來住,眼下就答應減,真減假減,你八路軍走了就得由我。
他認為這是「摻糠喂雞哄蛋」的好辦法,哄走了武工隊,目的也就達到了。順嘴說了句:「減吧,你們說怎麼減,我就怎麼做!」
「就這麼做!你按這上邊的名字把他們叫來,一開導就行了。」汪霞遞給周大拿一張寫有出租、放債人家的名單。在周大拿走出以後,汪霞帶領兩個隊員也走了出去。
放債、出租的人家,都被周大拿叫了一個人來。周大拿將名單交回魏強說:「請查對一下,按名單一個沒拉,都叫來了。」也就在他報功顯能的時候,汪霞領了一大群比地主、債主多十幾倍的佃戶、債戶來。周大拿的三間上房雖說不小,讓來人擠擠插插一站,鬧個滿上滿。人們雖然花插著同聚一堂,從衣著到神情上看,貧富立刻分出來:有的穿得破上破,補丁壘補丁,喜笑顏開有說有笑,保準不是佃戶也是債戶;有的棉衣厚敦敦,乾乾淨淨,哭喪臉子低下頭,不是地主也是吃利錢的放債戶。
魏強捅捅他身旁的周大拿,和他咬咬耳朵。周大拿跳上炕,像心甘情願的樣子:「鄉親們,老少爺們。在咱村人都稱我是首戶,首戶幹什麼也不能走在後面。抗日政府為了把鬼子早日打出去,讓勝利早日到來,要發展生產。生產必得人干。要是咱有錢的不為窮苦點的人們想,他們自然不好好生產,所以就頒發了減租減息法令,這個我從心眼裡擁護,要減就先從我這來。誰是我的佃戶,誰是我的債戶都到我這來,我是按規定減下去。」他這麼一說,別的地主、債主雖說心裡不願意,覺得有八路軍在,周大拿都領頭減了,自己也找佃戶、債戶修改租佃規程,按政府法令制訂了新的契約。
沒過兩個鐘頭,人們都在新的字據上簽了字,畫了押,按了指紋。范村的減租減息工作,就在忙忙綠碌的不長時間裡結束了。
在人們要分散離開時,魏強跳到炕上叮嚀:「減租減息工作做了,過了年,都好好盤算下生產。還有,」他低頭瞅瞅周大拿,兩眼平視著穿長袍、戴皮帽的人們,提醒他們說道:「減租減息我們做了,可不能轉回頭來變了卦。要是明減暗不減,或是打折扣地減,都叫作違犯政府法令,政府查覺了,要按法律制裁的!」
魏強的話,像把利劍戳中周大拿的心。他的臉色一紅一白,汗水止不住地朝外津。他腦袋不抬,眼皮不睜,支支吾吾地說:「不敢不敢!誰敢拿國家的法律當兒戲?」
人們都散盡,魏強他們也離開周大拿的房舍,走出范村。他們拐了很多彎,繞了不少路,又毫無聲息地鑽進了一個村。常在村邊放哨、偵察的郭小禿,越看房舍、樹木、街道……越認準它就是剛離開的范村。他心裡正疑惑正畫問號時,魏強偏又在這個村莊選個僻靜的人家,靜悄悄地住下了。
果然,在魏強他們離開周大拿家第二天,周大拿立刻變了卦。他像秋天的野兔子——又撒起歡兒來。他揚言吹風:「別看昨夜我領頭減,今天我還領頭免!」他把他的佃戶、債戶找了來,威風凜凜地衝他們說:「昨天黑夜,我是半路出家,擠兌得不得不應著作。什麼減租減息?都是胡扯蛋。我的地,我的錢,我願意要多少租,行多少利,那是我自己的事,別人管不著!嫌租高利大,可以不種、不使,要種地,要使錢,就得按照我家的老規章辦事……」真的大旗一動,嘍囉跟行,范村的地主、債主也都仿照周大拿的帖子做起來。膽大的,乾脆撕毀昨夜新立的契約;膽小的,背地裡商量打起折扣來。魏強囑咐他們的話,都當成了耳旁風,政府的法令都扔在脖子後。在范村已完成的減租減息工作,又被他們三下五除二地破壞了。
破壞減租減息以前,周大拿也想到過抗日政府的法令和魏強叮囑的話。但是,他總覺得武工隊鬧得天凶,也不會常到老虎嘴邊上轉。范村在保定腳下,武工隊即便來也是百年不遇的事。另外,他也作了事敗就朝城裡搬的打算。哪知道,就在他事情辦完,點上燈,心滿意足地正要喝四兩痛快酒的時候,三條黑影躥進他的住房,氣勢洶洶地立在他的面前。「周先生,我們又來了!」魏強面孔嚴肅得逼人。
「啊?魏隊長,你,我……我,你快坐,喝盅酒……」魏強的突然到來,真叫周大拿慌了神,他前言不答後語地忙朝炕下出溜。魏強左手一擺,說個:「你別動!」他連說:「是是是!」蜷腿抱膝,坐在原地方了。
「周先生,沒想到你辜負了我們的希望!」魏強剛說到這,由於周大拿沒想到魏強他們還住在范村,心情稍稍一沉靜,便裝作沒事的樣子,摸摸唇上的鬍子「魏隊長,你這話是從哪裡說起?我真有點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
魏強心裡暗暗罵道:「你他媽的真會裝蒜!」面上並沒有顯出來,接著話碴說:「哪裡說起?這個你心裡明白。昨天晚上,一提減租減息,你是滿口擁護、贊成,領頭減;今天白日呢,你又滿口抱怨、反對,領頭免。在范村,你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你一作,大小地主、債主都傚法起來,抗日政府的法令,就叫你們這樣給破壞了。你……」周大拿一聽,心裡不由得直發毛,身子好像蹲在冰窖裡。他越捉摸越害怕,他怕眼前拿武器的人帶他走,他怕抗日政府處分他。他左思右想,想了個辦法,就裝瘋賣傻地兩手扇打起自己的臉,嘴裡嗚嗚嗚像颳風般地哭罵自己:「我混蛋,我不是人,怨我太看重『利』字啦!我……」
「周先生,你這是幹什麼?」魏強很不滿地質問他,眼裡露出極討厭的神色。
「咳呀,我作錯事啦,沒臉見你們哪,請原諒我吧!」周大拿在炕上跪趴著繼續折騰。
「原諒你可以,抗日政府一向是寬大。但是寬大也有個邊,那就是讓一不讓二。」周大拿聽到這個,真像掉進陰溝又看到光亮的癩皮狗,慌忙從炕上爬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魏隊長,原諒我這一遭,以後,我一定聽政府的話,叫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就好。不過,減租減息的這口鍋是你砸的,你還得動手鋸起來!」魏強給他畫了一條道。「現在你跟我到村邊學堂裡去一下,到那裡跟人們說說你的錯誤,表明今後怎麼辦就行了!」
周大拿本心不願意,又覺得不走這條道又不行,硬著頭皮跟在魏強的身後來到學堂裡。在這裡他借昏暗的幾盞燈光瞅了瞅,昨晚在他家開會的人們,今夜一個不漏地聚在這裡。地主、債主們用責備的眼光盯望他,像是說:「都是你的過!」佃戶、債戶們輕蔑地瞥他兩眼,像是說:「你白天的那殷神氣呢?可還撒瘋啊!」他誰也不敢瞅,低頭擠到講台跟前,沖汪霞強笑笑,又忙將脖梗兒縮進腔子裡去。
「鄉親們,靜一靜。」魏強登在一隻方凳子上,聲不大但挺有力地喊了一句,嗚嗚囊襄的吵吵聲,頓時沉落下去。「今天,到這裡開會的恐怕都是昨夜參加減租減息的人們。為什麼昨天減了租減了息,今天又把大家邀集來?這個,我們知道,大家知道,周敬之先生更知道。現在讓周敬之先生給大家談談。」他跳下凳子,汪霞對周大拿低聲的談話已結束。幾十年,從沒在人前說過自己半個「不」字的周大拿,今天,要在這麼一大堆熟人面前,在以往自己說一不二的佃戶、債戶面前,像個偷兒似的低頭說軟話,認罪賠不是,真是打心眼裡不願意。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胳膊腕叫人家攥住了,只得甘認倒霉。他厚著臉皮跳上凳子:「可是叫我說什麼呢?我口是心非,領頭破壞政府的法令,一心為自己,讓貧鄉親吃虧,給魏隊長、汪主任添麻煩……」
以往在范村一處吆喚,八方應聲的周大拿,今天是銳氣完全丟掉,威風完全滅絕,所謂搖不動的一桿大旗,就這樣給砍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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