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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過年以後,幾個月來,由於黃河南和華北的鬼子大調防,由於需要向群眾反覆宣傳抗戰十大政策,由於需要鞏固減租減息的成效,由於要發動敵區的人民也把大生產搞起來,還由於夜襲隊被阪本少佐打垮後,元氣傷得太大,還未恢復起來,魏強他們已突進保定市溝裡,在各個村展開工作了。一直到麥子吐穗揚花,谷子開鋤間苗的時候,他們像歇腿般的回到了西王莊。

  河套大娘今天特別歡欣,她飯沒顧得吃,就走進魏強他們的住屋,好像她家寶生回來了似地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你知道你們這一程子沒來,可把大娘想壞了,從大年初一盼到正月十五,從二月二盼到三月三,你們人不來怎麼就不捎個信來呢?」她轉身奔向靠北山牆的大躺櫃,伸手從櫃上抱起沉甸甸的一隻大花瓶,朝炕桌上一倒,唏哩呼嚕一大堆紅鮮鮮、鼓溜溜的棗子散出了酒的香味。「這是去年我給你們醉上的,只說你們過年來呢,哪承想去了這麼多日子。還愣個什麼勁?快吃!」她說著就一把把地抓起來,朝向人們手裡塞。

  河套大娘朝人們遞送著醉棗,繼續說:「上兩個集,區裡的馬鳴來了,我跟他打聽打聽你們。我說:『馬同志,你知咱武工隊上哪裡去啦?』猜他怎麼說?他脖子擰成繩,眼睛蹬得像雞蛋,朝我喪謗地說:『你打聽這個幹什麼?』我說:『他們來了就住我這,我是他們的房東呀!』他這才口氣放得平和點,『那誰知道,反正他們在天底下,地上頭呢!』當時氣得我一扭頭就走了。我真有心不給吃喝地晾他一天干。這哪是工作人說的話,就像那沒受過調教的生馬坯子!」

  聽到河套大娘的學說,賈正氣得醉棗不吃了,直勁地挽袖子。他心裡思摸:「將來我碰上這個馬鳴,非拽住他問問,他怎麼做的擁軍優屬愛護群眾的工作?」趙慶田也覺得馬鳴這號人真成問題。魏強見大娘滿臉惱色,忙說:「大娘,別太生氣了,馬鳴同志年輕,參加工作日子不長,你這抗屬老大娘就得擔待點。俺們知道大娘想俺們,嗔著俺們不來,說實在的,工作忙,光一個勁地盤算作工作打勝仗的事,就是有點忘了!」

  「噢!眼下得了點勝利,就把大娘給忘了;將來打進保定府,坐了北京城,更得把我扔在脖子後頭啦!要是我穿得破破爛爛的進京上府找你們,說不定還會裝不認識我這髒老婆子呢!」大娘磕打牙地開著玩笑,逗得人們咯咯直勁地樂。河套大娘身旁的賈正笑得更歡。大娘故意把臉一嗔指著賈正:「怎麼,大娘說到你心眼裡去啦?到那時你要真的那樣對待我,看我撕了你的皮!」

  「好好好!我要真的那樣對待,大娘就來撕。要不放心,現在撕下也可以!」賈正笑得流出了眼淚。

  俗話說:一隻眼不是眼,一個兒不壯膽。房東大娘一輩子就生了個寶生。寶生在他們老公母倆心上,真像命根子,寶貝疙瘩。真有點腦袋頂著怕歪了,嘴裡含著怕化了的勁頭,生怕出了意外。河套大伯要將寶生送給抗日救國的八路軍,當時真像摘大娘的心,不過大娘噙著難割難捨的眼淚,還是將乾糧、行李拾掇好送寶生走了。眼下,每逢武工隊來她家一住,她總覺得是她家寶生回來了,真是眼裡瞅著心裡愛。她瞅見哪個,哪個也都像她家寶生似的粗壯,魁梧;從脾氣秉性到言談舉止,個個都像她一手撫養拉扯大的寶生。所以每逢人們一來,她不知道要挨著個兒地看上多少遍,臉皮薄的就得給看臊了。今天,她和人們扯著閒話,又用眼睛點起名來。她挨個地瞅了一遍,二十幾個人在她眼裡,確實感到缺個什麼。兵荒馬亂的年頭,動兵打仗的日月,在隊伍上她知道最容易發生的是什麼事。她很怕,她怕一問真的成了事實;母親的心又迫使她不得不問。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心裡突突地跳著,狠勁張張嘴巴,才朝魏強問起:「怎麼沒見到劉太生?他哪裡去啦?傷好了嗎?」

  時間過去了多半年,河套大娘驟然提到了他,一下把舊事勾挑起來,大家立刻收斂起笑容。魏強覺得事情雖過很久,告訴了老人,老人同樣會受到刺激,強笑出聲來說:「劉太生?劉太生他調動工作了!」趙慶田也答上言:「大娘還提他那傷呢,人家早好利落了!走的時候又白又胖!」賈正跳到地上說:「大娘,他還告訴我,要我替他謝謝你老人家呢!我這就,」他把雙腿一併,胸一挺,脖頸一直:「敬禮!」

  河套大娘瞅瞅人們的表情,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說:「只要傷好利落,沒出什麼意外就好,這年頭,你們都要給我加小心哪!」她眼球轉了幾轉,像想起什麼事兒似地說:「你看我這記性!」緊忙走了出去。

  河套大娘二次走進屋。她的衣袖沾滿了塌灰,右手掌托著個讓線繩綁纏好的藍布小包包。「看,這是太生去年養傷時丟在我屋裡的!裡頭有個小布袋,裝的什麼我可不知道。揀起來我都沒對你大伯說,忙藏到佛龕裡。」

  魏強接過來,打開了一層又一層,連打開六七層,露出一個舊綠布縫製的、長方形的小布袋兒來。他慢慢地將布袋一頭縫著的白線拆開,喀啷,從布袋裡滾落出兩顆光閃閃亮晶晶的圓形小鐵東西。

  「獎章!」「他的兩枚獎章!」趙慶田、賈正情不自禁地叫道。

  兩枚獎章:一枚是鐫有鐮刀、斧頭的模範共產黨員獎章;一枚是鐫有騎著戰馬、揮舞戰刀勇猛直衝的戰士的一級戰鬥英雄獎章。這兩枚獎章是1940年冬季,在定縣西城總結「任河大戰役」1的評功大會上獎予劉太生的。在那個會上,魏強、趙慶田、賈正、辛鳳鳴、李東山等人,也都獲得了同樣的兩枚獎章。物在人不在,人們不由得思念起老戰友來,雖說坐立的姿勢不同,心裡的沉重卻是一樣的。

  1指「百團大戰」中在任丘、河間、大城三縣內進行的一次戰役。

  「他掉的是兩個什麼牌牌,叫你們看到那麼不高興?」河套大娘讓人們的神色嚇愣了。她瞅瞅人們陰沉呆板的臉色,又把炕桌上放光閃亮的獎章來回看了幾遍,末後,不明白地問起魏強來。

  魏強忙改成笑模樣,「沒什麼,是看到這個想起別的事。這是兩枚獎章,是劉太生打鬼子有功,上級授給他的!謝謝你老人家的保存,以後見面我給他吧!」

  「是獎章啊!大娘再看看。」她拿起獎章,生怕掉在地上摔碎了,雙手小心地托著,反看了正看,看了這個看那個。「真稀罕人,只有有功之臣才給這個玩藝掛著呢!誰知俺寶生能得這個不?要真得了這樣兩個,也叫大娘大伯光榮光榮!」「能得。能讓大娘大伯光榮上!」魏強說。

  「別說你家寶生哩,像我這樣的還得了兩個呢!」賈正手裡也托出和大娘手裡拿的兩枚一模一樣的獎章。「只要對國家忠心耿耿,沒有一點私心,打鬼子要狠,愛護老百姓像爹娘,就能得上這樣的獎章!」

  「你也得了兩個,真是好樣的!」大娘誇著賈正,將手裡的獎章遞還給魏強,轉臉問:「趙慶田,你得過幾個獎章?」扯閒話,趙慶田多會兒都是靠後,要遇到誇功、表露個人的時候,他更不愛談。今天大娘朝他一問,他的臉頓時紅得像個雞冠子,一個勁地傻笑,話兒吐不出來。

  「你看他,越到這時候,就越靦腆得像個大姑娘。」賈正手指趙慶田說。「人不可貌相,別看他蔫頭蔫腦的,打鬼子、作工作,樣樣都不讓人,號稱老模範,他比我還多一個呢!還有,我們小隊長有四個獎章,比我整多一倍。」

  「好啊!環境剛剛變了一點,你們就產生了麻痺思想!」村治安員李洛玉輕輕地走進屋,見到人們光嘻嘻哈哈的誰也沒注意他,便開玩笑地嚷叫,「這我要是個特務,門口一堵,手槍一逼,喊一聲『都別動!』那你……」

  他背後一個人衝他的耳朵緊接說道:「那你就繳槍、舉手、當俘虜唄!當俘虜我們優待一麻斯!」逗得魏強他們轟地笑了起來。李洛玉回頭一瞅,原來是劉文彬,劉文彬旁邊還站著汪霞。汪霞說:「你看我們的李同志可不麻痺,人家踩他腳後跟走路,他都不知道。真少見!」

  「行啦!給添海帶吧,別上筍(損)啦!真怪,怎麼你倆跟我進來,我就沒聽到腳步聲?」

  河套大娘伸手把汪霞拉到身旁;劉文彬靠炕桌坐下,捏一撮煙放在一條紙上裹起來。「你覺得怪嗎?其實就是你的麻痺思想在作怪,你光顧前面,不管後面,說到底還是個麻痺大意。你沒想想,人家住在屋裡,院子裡能不設崗?要真不設崗,魏強這個小隊長就該撤職了。」

  「百靈鳥,天天唧哩呱啦的,你可還說嘴練貧呢!」房東大娘在一旁敲邊鼓兒地挖苦李洛玉。「總覺得自己道行大,不賴歹,有能耐你可別栽觔斗,當了俘虜!」她說著回身捧了捧醉棗放在汪霞懷裡。「你說,是唄?閨女,快吃!」

  「嘿!看你這個得理不讓人的勁,怎麼我這小辮子叫你揪住了?你無論怎麼說,你們女人……」李洛玉是想說「你們女人的話也不值錢」,一眼瞅見吃醉棗的汪霞,前半句話說出,後半句話又嚥回去了。

  「你說你說!你個軟蓋王八。你是不是又要褒貶俺們婦女?」大娘右手指點著,幾步邁到李洛玉跟前。「今天你要敢胡唚,看俺們婦女主任怎麼批評你。」話說著,手指頭杵到臉上,杵得李洛玉頭歪腦晃地朝後躲著央告:「不敢!不敢!老嫂子。」

  近來要防備敵人在青紗帳起來前進行清剿、剔抉,冀中到處在開展「三通」1工作。之光邊緣區大部分村莊地窪水皮淺,不能開展。在金線河南的大部分村莊,只能做到房上通、戶戶通的「兩通」工作。

  1指抗日戰爭時期冀中人民開展地道戰的三種形式,即:地下通、房上通、戶戶通。

  劉文彬、汪霞今天看了看西王莊的「兩通」工作,並和群眾交談,察覺到這裡面存在些問題。「洛玉!」劉文彬把正和河套大娘逗鬧的村治安員拽過來說:「我們剛瞅過你村的『兩通』工作,做得不錯,干的勁頭也挺足,不過,聽說話,還像是有點意見。」

  「有點意見?這可是沒想到的事!」洛玉一時不能理解。「沒想到,就告訴你。在咱們這地區,咱們這夥人,一天到晚光盤算打鬼子的事,對生產的領導常常忽略了。剛才我和汪霞到掏牆搭橋的那兒看了看,個個都是年輕人。他們說,『半個月了,沒有下過一天地,一個壯壯的身子,光幹這個!』這四句話不多,你仔細咂咂滋味,真是話裡有話。小黃莊黃玉文他們安排得就不錯,白天下地幹活,晚上搞『兩通』;第二天,上年歲的人一檢查,沒弄好的找補找補;搞好的拿東西堵蓋上……」

  劉文彬的話語給李洛玉很大啟示。他直愣著眼睛一想,對,是沒把對敵鬥爭和搞好生產安排好。他接受了劉文彬的意見:「是這麼回子事,群眾說得有道理。我們應該向小黃莊學,今天黑夜開個會,好好把工作、生產重新做一下安排。」「洛玉,你們的聯絡員回來了沒有?」魏強見人們坐穩,話兒談完,忙打聽情況。

  「我就是為這個事來的!」洛玉像個抽水機似地嘩嘩地說起來。「聯絡員回來說,大冉村住的老鬼子走了以後,昨天又添了一撥從黃河南換回的鬼子兵。他聽說,保定周圍都是換的這個。還有,夜襲隊經過這些日子休整,今天拂曉又開始探頭伸爪了。隊長還是鐵桿漢奸劉魁勝。」

  夜襲隊也真像條氣命大的紅眼狗,砸死了,醒過來;再砸死,又醒過來。夜襲隊的又一次還陽出動,在魏強聽來還屬於一個新的情報。他刨根問:「這個聯絡員是聽誰說的?可靠不?」

  「聯絡員是咱自己人,沒問題。」洛玉說得很肯定。「這事是黃莊的聯絡員對俺村聯絡員學說的。傍明子,幾十個偽軍坐兩輛汽車到了黃莊據點。裡頭有個叫梁邦的,他偷著和黃莊聯絡員說,他是梁家橋的,拜託聯絡員偷著給田家橋他姐夫田常興捎個口信,說他還活著,在夜襲隊裡混事呢!讓他姐夫抽空去告訴他老娘一聲。這一來,人們才知道那伙子偽軍都是夜襲隊裝扮的。至於田家橋有沒有這麼個叫田常興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這麼個田常興,我知道。」汪霞把醉棗朝桌上一撂,離開大娘湊過來。大娘一見人們談起正事,挪腳就走了。「這個人『五一』掃蕩以前是咱游擊小組的成員;他媳婦叫梁玉環,也是村婦救會的幹部,夫婦到現在還淨偷著做抗日工作。梁玉環他娘家在梁家橋,剛說的那個姓梁的,就是她的親兄弟,在前年『五一』掃蕩時叫鬼子抓去當了偽軍。為這事,梁玉環幾次問我該怎麼辦好,他那寡婦老娘為想梁邦都想出病來了。沒想到怎麼又幹上了夜襲隊!這事要傳到梁玉環的耳朵裡,她那愛面子好強勁,不知又得哭多少天!」

  「在這種地區,淨是想不到的事。有這麼個情況告訴你們就算啦!」李洛玉不像旁人那麼關心這件事,他關心的是本村游擊組。「魏小隊長,俺村成立秘密游擊小組有多半年了,上個冉村集才領來十幾個手榴彈,還有兩支獨抉槍,一顆石門造。傢伙有了,人們光擺弄都不知道怎麼使喚。天黑你們派兩個老師去教教,看行不?」

  「這怎麼不行?晚上,讓趙慶田、賈正他倆去,多喒教會多喒散。」魏強聽說村裡的民兵組織有了武器,高興得蹲在炕上,把游擊小組有幾人,這些都多大年歲;早先淨幹什麼,他們對抗日工作怎麼認識;……等等都問了個到,末了又問洛玉:「你看,除了讓人教去,還需要什麼幫助?」

  「還需要什麼幫助?……」洛玉吧嗒吧嗒嘴,瞅下劉文彬,意思說:「可以張嘴說嗎?」劉文彬點點頭。他這才不好意思地把眼光移到魏強臉上,嘿嘿了兩聲:「從領槍來,人們真比娶了媳婦還高興。光為擦槍,就湊錢買了只老母雞熬了些雞油。就是……哼……就是子彈太少了。滿打滿算才給了九粒子彈,裡頭有兩個還是湊數的,你看這……」

  魏強說:「你幹什麼說話繞脖子?乾脆說『給俺們幾粒子彈』不就完了。趙慶田,你給洛玉三排六五子彈,過後再自己調劑。」

  李洛玉接過光上光、亮又亮的三排子彈,粒粒都是三道眉、紅脖圓的日本炸子兒。他好奇地一粒粒地從彈夾上摘下來,又一顆顆挨個兒排排上,孩子般地數著數:「十五粒,加上九粒,一共二十四粒。二十四粒刨去兩個臭的,還有二十二粒。二十二粒也不算少啦,可要是再……」他朝人們身上纏繞著鼓鼓囊囊的子彈袋瞟了一眼,自知再張嘴有點太不知足,望魏強難為情地笑了。

  誰當上游擊組的負責人,都願意將游擊組整得好好的。洛玉的心氣也不例外。雖然沒說話,魏強從神色上一看,就知道他還在想什麼,便取笑說:「人哪,不宜給好,你要開開門讓他進來,他就又想上炕了!趙慶田,再拿十粒子彈給他吧!」魏強的話說樂了人們,也說到李洛玉的心坎上。李洛玉高興得一蹦老高。他二次接過子彈,連看都沒看,唏哩嘩啦都裝在紫花布的衣袋裡,右手五指併攏,舉到右額角上,胸脯挺起,說了一句:「敬禮!」樂呵呵地跑了出去。




  夜襲隊還陽的消息傳到保定四鄉,四鄉的人們像聽到惡性瘟疫即將到來似的,心頭又布上了一層愁雲;家家都在日夜防範著夜襲隊的突然降臨。

  夜襲隊再一次網羅了一批亡命徒,經過好長時間的特務訓練,又像惡鬼妖魔般地張牙舞爪了。

  這一次出來活動,他們不論走到哪個村,都是冠冕堂皇地講:「我們是哪裡丟了哪裡找,和老百姓沒關係!」「夜襲隊出來是找的武工隊,武工隊是夜襲隊的死對頭!」「只要不欺騙夜襲隊,不掩藏武工隊,夜襲隊絕不糟擾!」他們這麼嚷叫的目的,就是要破壞群眾和武工隊的關係。有些膽小怕事的人,一聞到抗日的氣,也就真的不敢過問武工隊的事了;絕大多數群眾都知道夜襲隊的葫蘆裡裝的什麼藥,也就把他們說的話當成了耳旁風,照舊干抗日工作,幫助武工隊。

  夜襲隊舌頭嚼爛了,唾沫耗乾了,軟的辦法使盡了,始終也沒得到武工隊住在哪裡的情報。武工隊的活動,似乎比早先更神速、更詭秘了許多。

  老松田倒背雙手,叼著香煙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方子步,對站在房子裡的劉魁勝,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撈不到武工隊駐紮在哪裡的情報,那武工隊是走了?沒有!沒有又在什麼地方呢?就在保定周圍的村莊裡,掩蔽在刁頑的老百姓的家裡。這樣長時期地掩蔽著,為什麼就不知道呢?顯然是村裡的『眼睛』不管事。現在各村的『眼睛』還有多少?」老松田沉思到這,搖搖頭。他知道,各村的『眼睛』被武工隊處決的處決,逮捕的逮捕了,即便剩下幾個,也嚇得不敢再幹了。「否則撤出去的『眼睛』為什麼看不見武工隊呢?是撒得不遠呢?是佈置得不當呢?還是這些人不可靠呢?」松田在絞著腦汁思考著。劉魁勝見到松田這種樣子,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他立在一邊,眼珠子隨著松田的走動來回轉。

  「嗯,要這樣的干干看。」老松田好像思索出一點門路來,回身對劉魁勝說:「眼下,在咱這個『明朗化』的地區,沒有依據地抓人、殺人,到村子裡去胡搜、亂找,對皇軍說,都是不大體面、有害無益的事。所以,能不這樣幹,就不這樣幹。不這樣干又怎麼幹呢?」松田像問自己,也像問劉魁勝似地呆愣著。他那出神的眼珠一動也不動,浮腫的眼皮急速地眨了幾眨。劉魁勝腰板挺直,眼睛盯住松田的嘴巴,等待吩咐。

  「要這麼幹,要到黃莊渡口附近去幹!」老松田揮動長滿黑毛的雙手,果決地嚷叫。「人不要多,要精。我和你們一起去,一起去蹲他幾天,或者……」




  周大拿這桿大旗一砍倒,范村的大門也算打開了,樣樣工作,怎麼佈置,怎麼執行。要說頭年冬天汪霞感到最怵頭的村莊是范村,那麼現在正相反。她已把范村當成趕集上店去的平坦大道。有時,一個人也敢住下過夜。

  今日,她又在范村住了一夜零多半天。

  汪霞根據敵人一天沒出動的情形,估計天黑不會再有意外的情況發生,即便發生了意外的情況,現在已是麥子沒過膝,春苗罩住地,也可躲躲藏藏了。就憑這兩點根據,她決定頭擦黑過金線河,到小黃莊去。

  她將平時帶在身上的一綹又黑又粗又長的假髮拿出來,面對鏡子絮在自己的頭髮裡,口叼手綁挽了個扁平、周正的圓盤頭;還用梳子在額前梳出個寸半長的齊眉穗。她挎上只苫著羊肚手巾的小竹籃子,裝做走娘家的年輕媳婦,趁街上沒人,躥出房東的大門,走出了范村,順著通向東南去的黃土大道,照直奔黃莊村東——金線河的渡口走來。

  春末夏初的季節,不冷也不熱。汪霞從路西回到冀中一年多了,就沒頂著太陽走過路。今天,她一腳蹅進這綠蔥蔥、香鬱鬱、充滿活力的天地裡,看到那肥碩的麥穗、茁壯的春苗、參天的白楊、倒掛的垂柳……心裡有說不出來的舒暢,腳步也隨著輕快了許多。

  黃莊據點的炮樓子愈來愈近了。她看到炮樓子,立刻想到炮樓裡住的哈叭狗,神經一緊張,下意識地揭開了竹籃上的苫布。她瞅瞅裡面平放的擼子槍,心情又平和下來。最近她的槍裡添了七粒綠屁股門的新子彈,那是魏強在馬池村東伏擊夜襲隊繳獲後送她的。從魏強給了她這七粒子彈,她的膽子更壯了。由槍裡的子彈,想到魏強對她的關心、體貼,她腳步邁得更輕快了,心想:「要是今天跟魏強在一起走,我裝成回娘家的媳婦,他扮成送媳婦的女婿該多好啊!我籃子裡撂著支擼子,他腰裡插架盒子,倆人不緊不慢,說話答理,一起在這個敵占區裡活動,共同開闢一村又一村的該多好。即便碰上敵人也不怕。憑魏強那個膽量和本領,根本用不到我放槍。」少女的心,秋天的雲,真是變化多端,有時候胡思亂想地連點邊也沾不上。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不覺吃了一驚。「多逗人笑,我怎麼想到這些事上去了,莫非,莫非我愛上他了?」她問自己。其實,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不知有多少遍,但總沒有勇氣承認,但也沒有理由否認。「大概我是愛上他了,要不,我的腦子裡為什麼除了工作,就是想他。就算我是愛上他了,他愛我嗎?為什麼不和他談談?對,要抽個空兒直接和他談談……呦呦,不行,不行,那叫什麼話呀!」她想到這,臉兒羞得直髮燒,不由得暗笑了。

  「真,我真傻,幹什麼我非得張嘴說?我就不能……」她噗哧一聲,笑了。她的心裡樂滋滋、甜絲絲地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繞開了黃莊據點,來到了村東面一條路口上。前面,不到三十幾步遠的地方走著兩個背草筐的中年婦女。她緊邁幾步問訊:「借光,大嫂子,上小張村,是不是在這兒過河?我這道兒走得對不?」

  汪霞的口音、穿戴、作派,都地地道道地像個沒出過遠門的本地年輕媳婦。兩個中年婦女止住腳步,朝她連瞟了幾眼,也就不見外地開了腔:「對,沒錯!過了河,奔小黃莊,貼小黃莊南邊走,到村東頭,朝裡手一拐,就瞧見那眼緊挨小柳樹的大磚井,那兒就是奔小張村去的道兒。上了那條道,你閉著眼就走到街裡了。」

  「噢噢,沾光了!」汪霞在她倆停下指路的時候,緊走兩步和她倆並了肩。婦女們到一堆,三句話過後就熟了。從閒談裡,汪霞知道她倆是到堤根背草去。兩個背草的婦女也就隨便地問起汪霞:「你婆家淨什麼人?妯娌有幾個?有沒有小姑子?女婿多大啦?他在家還是出外?疼你不?……」問得汪霞心裡好暗笑,臉兒一紅一白的,可還得撒謊應付。

  那個白四方臉盤的婦女,扭臉瞅了汪霞一眼,咯咯笑著問:「怎麼你出了門子,也不開臉1啊?」

  1姑娘出嫁時,要用絲線絞去臉上的汗毛,謂之開臉,以表示是結了婚的婦女了。

  「怎麼不想開臉?這年頭不是買不到細洋絲線嗎?」汪霞手摸自己的臉兒,裝作不好意思地回答。

  「這可好,破開盤頭,再梳辮子,又變成沒出閣的大閨女啦!」另一個婦女說完也咯咯咯地笑起來。

  三個人越說越近乎,越談越熱鬧,唧唧嘎嘎、嘻嘻哈哈,陳谷子爛芝麻地擺列開。三個人一直說到快上河堤,才分開了手。兩個背草筐的婦女眼瞅汪霞一步步地上著河堤,還大聲地囑咐:「她大姐,從娘家回來,你可要進村到我家去歇歇腳啊!」

  三人剩一人,一陣歡笑變沉寂。汪霞爬上堤頂,讓飀飀的小風一吹,熱乎乎的身子真有說不出的快意。她扭頭朝西望去,太陽剛剛鑽進地皮,餘輝把西面天空染成了一片淡紅的顏色。

  她扯下苫竹籃的羊肚手巾,擦擦濕潤潤的臉,朝河套裡左右瞅瞅。河套麥地裡的遠處,有幾個背草筐的人,邊砍草邊朝堤坡上奔;近處,有些看地的莊稼人,也閒散地朝堤跟前移動。那些人都各幹各的,誰也沒理會她,她也就不在意了。她剛要朝前邁腳下堤,背後,突然傳來輕賤的兩聲:「哎哎哎,小娘們,你過河到哪裡去?」「這麼年輕俊氣的小媳婦,怎麼一個人走路?你站下,我倆和你做伴走!」

  好刺耳的聲音!汪霞聽過,猛著驚愣一下,心想:「要糟!」她下意識地將右手伸進左胳膊挎的竹籃裡,抓住子彈上膛的手槍,暗思摸:「不是遇見特務,就是跟上壞人了。要真的是壞人,那可是他們有眼無珠了。」她轉身朝後面用眼一掃,兩個莊稼人打扮的傢伙,直愣愣地望著她,蹚著麥子踩著春苗,斜著奔堤坡走來。她的臉色一嗔,說:「你們家沒有大男小女,怎麼說話那麼輕浮?真少失調教!」哪?」

  「嘿嘿嘿,跟咱說這個啦!你站住,打問你個話兒再走。」一個傢伙說著話爬到堤半腰。

  「你過來,你過來,小娘們!」另一個傢伙在堤下也喊叫起來。

  汪霞聽話音,看面容,知道碰上了敵人。先下手的為強。她伸手拽出了擼子槍,照著先上來的那個當的一傢伙,咕咚!那傢伙被撂倒了,跟著,像球似的朝堤下滾了去。後邊的傢伙原地趴下,噹噹噹!向汪霞開了槍。突然,像有人用棍子朝她的大腿打了一下,她朝後一仰栽倒了。她知道大腿受了傷。但,她沒管流血的傷口,一翻身爬坐起來,二次瞄準對方,繼續射擊。就在這時,堤下面的麥田裡,呼喇喇站起好多人,個個都平端手槍,朝她頭頂蓋過來;嘴裡喊著:「別打死她,留著逮活的!」「女八路,快把槍扔掉!」說著緊朝堤上跑。

  汪霞左右一瞧,三面受敵了,心想:「逮活的?不那麼容易!我要讓人死槍毀。」她張開嘴巴用手托抵住自己的上嗓膛,狠勁地用拇指一勾扳機,只聽叭嗒一聲,子彈啞了火。她狠勁一拉槍栓,一顆啞火的子彈跳出來,槍栓再也推不回去——子彈打完了。槍沒子彈是塊廢鐵,廢鐵也能打死人。她使盡全力,將手裡的空槍,照准第一個撲近她的敵人頭上投過去,敵人哎喲了一聲,栽倒在地上。這時汪霞打著滾朝堤的裡坡滾去。她打算順裡坡滾下去,跳河。第二個敵人嗖地躥了上來,狠勁將她按住了。雖說天色漸黑,她看不清敵人的面目,她心裡明白:「真的叫他捉了去,可比死了還難受!」就抓、咬、踢、蹬地潑死掙扎。她想用這掙扎去惹惱敵人,讓敵人用槍彈敲碎她的腦袋,或射穿她的胸膛。

  敵人越上來越多了。他們氣喘吁吁地爬到堤頂上,個個心裡敬佩松田隊長指揮的英明,慶賀這幾天沒有白蹲,終於抓到了獵物。他們歡跳著嚷叫:「這個女八路真搗蛋!」「秋後的螞蚱,還能有幾蹬踏?」「不用按住,她也跑不了!」「看!把這朵鮮花搓成什麼樣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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