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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自從在馬池村東狠狠地敲了夜襲隊一傢伙,武工隊又像紮住根似的在保定附近活動起來。

  魏強的小隊回到之光邊緣區,馬上和劉文彬、汪霞他們會合了。在夜襲隊剛挨過打,群眾情緒又竄上來的時候,他們趁熱打鐵搞了個政治攻勢:分散到各村去秘密召開群眾大會;個別登門教育偽人員;三六九日召開偽軍家屬座談會;經常不斷到炮樓跟前給偽軍上政治課;等等。什麼事都擱不住日子長。天長日久老百姓更懂得了「敵必敗,我必勝」的道理。為了勝利,他們淨偷偷地盡自己的力量作抗日工作;和鬼子有點瓜葛的人,常秘密托門煩人地拉關係,找出路。冬天天短。這天是陰天,天黑得更快。

  魏強緊捲了支煙,擦著火柴,吸著,回手點亮炕桌上的油膩烏黑的燈盞。門簾一挑,汪霞走進來。她聲不大地朝魏強問:「哎,你見到了我那截鉛筆嗎?」對魏強這樣不加稱呼地說話,汪霞還是第一次。為什麼這樣,她自己也不知道。當她猛地醒悟過來,臉燒得像喝過了烈性酒。她用眼角偷偷地掃了一下人們,人們正全神貫注地瞅著賈正。賈正張著沒門牙的嘴巴,像在對人們講學什麼,誰也沒注意聽她說話。只有魏強笑了笑,幫助她東翻西摸地找。她忙加解釋:「魏同志,你看,正想寫東西,它偏丟了!」話語自己聽來都不自然,趕忙裝找的樣子低下了頭。

  炕上,席下,炕沿縫裡……找了個夠,也沒發現那截三個手指頭捏不住的鉛筆頭。魏強便從自己衣袋裡拿出那支拾來的鋼筆遞過去:「給你,拿去使!」

  汪霞接過筆來,心中立刻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情感來,這正是她哥哥——之光縣敵工部長汪洋(化名叫黃占立)送給她的那支鋼筆,去年到冀中來的道兒上丟了。當她發現魏強拾了這支筆時,有很多次想藉機告訴他:「你知道嗎,這筆是我丟的啊!」但不知為什麼,每當這時,另一個想法把她滾到舌尖的話語擋了回去。「不!不能!眼下,他是多麼需要筆呀!再說,筆是我的,我丟了,可是,他撿了,是他呀!他……」汪霞借燈光看著自己心愛的鋼筆在想,不覺,臉兒忽然熱烘烘地發起燒來。她偷偷地瞅了一下魏強。哪知魏強的兩眼沒離開她的臉,四目一對,羞得她再也不敢抬頭了。「你使罷,別不好意思的!」魏強指著汪霞手拿的那支桔黃色的鋼筆說,「你知道,這支筆不是我的,是我那次送你們過鐵路,在石莊村北打仗的那個地方撿的。我捉摸,可能是咱們人丟的。誰的,可就不知道了!將來碰見這丟筆的人,一定……」

  魏強說到這,逗得汪霞噗哧一笑。汪霞心裡話:「誰的?我的,就是不告訴你。你個傻……」

  「你笑什麼?這是真實話!」魏強以為汪霞不信服。汪霞立刻點頭說:「誰說是假的啦!不過,環境這麼殘酷,地區那麼大,同志們東西南北到處都是,你想找這支鋼筆的主人,可是個海底撈針——難辦的事。叫我說,乾脆死了那份心,當成自己的家什用吧,我保證沒有人來認它。」她說完,像個淘氣的小孩子,歪著頭,斜著眼,沖魏強微微一笑,好像在說:「這些話,你自己捉摸捉摸吧!」

  看到汪霞的最後一笑,魏強就是有點莫名其妙,又一回味汪霞的語意,特別是末了幾句,覺得裡面好像有玩藝。是什麼呢?他思前想後地捉摸了一陣子,也沒有捉摸出來。這時小炮手胡啟明從崗上被換回來。他身披著一層白雪,大口吐著熱氣走進屋子,將劉太生使過的那支馬步槍朝炕沿上一戳靠,用手撲打撲打身上的雪粉,跺達跺達腳上的泥土,不高興地坐在炕沿上。

  「怎麼?單思病還在犯?真是鑽牛犄角找套裡間的手。」常景春抄起掃炕苕帚扔給了胡啟明。

  「什麼單思病?大騾子大馬使喚慣了,現在硬給個驢駒子擺弄,真不順手!」胡啟明像懷有多大委屈似地叨念。

  賈正聽過胡啟明的話,心裡老大的不高興,於是開口就說:「虧你是個老兵,怎麼就忘了步槍在戰鬥中的作用了?『八八式』天好,炮彈放完,能端起來衝鋒?機關鎗是件好武器,可它沒有刺刀,打不了白刃戰。」他說著抄起馬步槍,像拿麻秸桿似地掂量掂量,「這玩藝離遠了能開火射擊;離近了刺刀一上,兩手一端,兩眼珠子一瞪,騰地跳出陣地,呀的一聲,衝到敵人跟前,一個跳直刺,就戳敵人個透心涼……」

  胡啟明鼓起眼睛,望著賈正;等賈正噴著唾沫星子一氣把肚裡的話兒說完,小嘴一撇,鼻子一哼,心懷不滿地叨叨開:「誰也不是剛入伍的新戰士,幹什麼一套套的上軍事課,講步槍學。馬步槍是好武器,比咱早先那『獨打一』勝強百倍,我有什麼理由不願使喚它?我是太結記那門跟我幾年的『八八式』總怕別人不愛護它,我跟它的感情太深了。」「既然有那麼深的感情,你怎麼不和它結婚?」辛鳳鳴插過一槓子,逗得人們轟地笑起來。

  「廢話!你天天誇你的馬步槍好,怎麼不和它結婚?」胡啟明反頂過來。

  「算啦,算啦!」魏強湊上來給解圍。「人哪,不論對什麼,只要產生了感情,就從心眼裡喜愛,喜愛上了,就時刻不忘地結記著。這不是個怪事,當然更不是個錯誤。只要不妨礙整個工作就行。你那『八八式』人家借去幾天當教練武器用,很快就會還來。」

  「對呀!」賈正拍下巴掌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別看他是個魯莽漢子,眼裡可擱不下細沙。多半年的活動,他從魏強、汪霞的眼神上、話語間,已看到他倆有了意思。所以等魏強話說完,接過來補充:「小隊長說得對。特別是人與人之間要有了感情,結記得更周到!」他說完,又朝汪霞擠擠眉眼,好像說:「我在說小隊長和你汪霞同志呢!」賈正說話時,汪霞頭沒抬,手裡老是用那支桔黃色的鋼筆在紙上畫。不過心兒直跳,白白光光的臉蛋,早已變成了粉紅色。雖說抿著嘴地樂,心裡卻在責備魏強:「你說這麼幾句幹什麼?真……」聽話音,咂滋味,魏強心裡明白賈正是衝他和汪霞來的。他要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扭頭瞅瞅黑糊糊的窗戶,轉過臉來便問:「外邊雪下大了?誰知老劉同志他們什麼時候能到馬池?」說完起身跳下炕,朝外間屋走去。

  人們送走魏強的背影,瞅瞅抬起頭來的汪霞,都不出聲地笑了。




  天交半夜,劉文彬和趙慶田順田間大路向馬池村走去。忽然,保定車站的南邊響起一陣槍聲。他倆一愣,然後,警惕地提著手槍避開道路,漫踏荒地繼續奔馬池走來。他倆來這個村是想找見秘密「關係」,瞭解一下敵人的情況。

  這個「關係」家的人口不多,就是父子兩個過日子。父親叫郭洛耿,不到五十歲,跟前有個剛滿十五週歲的兒子,叫小禿。爺倆是老的挑八股繩兒到城裡賣菜蔬,小的提破面口袋子揀煤核、拾爛紙維持生活。爺倆賺多了,吃口稠的;掙得少了,喝點稀的。什麼年哪節的,從來沒有過過。

  別看家業窮,郭洛耿窮得非常志氣,從來不跟混洋事的人亂摻合。

  一天,小禿在南關車站旁邊揀煤核,碰上他的娘舅。舅舅看他們日子過於艱難,小禿十五六也不算小了,就想在縣衙門裡托人給他找個提水打雜的差事。小禿非常願意,煤核不揀了,三竄兩蹦跑到家裡,歡歡喜喜地跟他爹一學說,想不到反倒叫他爹狠狠地訓斥了一大頓。

  「別看咱爺倆是個任啥沒有的窮光蛋,一天到晚光憑仗揀破爛、挑八股繩吃這口有上頓沒下頓的飯,可是咱餓死也不能給鬼子幹事。咱要給鬼子幹了事,等死了拿什麼臉去見地下的祖宗?」郭洛耿知道小禿是個孩子,知道的事太少,應該藉著這個因由好好地教訓一頓。他喘了一口粗氣,就又說起來:「我告訴你,你祖爺他老人家就是好樣的。光緒年間,他們見洋人在咱中國修兵營、蓋教堂,胡鬧八開地亂糟,就參加了義和團,在這一彎子和東洋鬼子、西洋鬼子,還有老毛子,真槍真刀地干開了。越鬧越凶,當時真把鬼子們打了個烏眼青。後來,因為沒人接濟,洋人又從大沽口開進來,人家使的都是洋槍洋炮,你祖爺他們使的是大刀片、紅纓槍,末了,被擠在城裡一個大院裡都給打死了。你祖爺他們在洋人面前,都是寧折不彎的漢子,咱怎能為個嘴丟掉了良心?禿子,這年頭,誰要是丟了良心,老百姓也是不答應的!」郭洛耿常用講古比今的辦法來開導小禿,小禿慢慢地恨起鬼子,瞧不起混洋事的人們來;對他娘舅給他找事的這碼事,也就回絕了。

  郭洛耿為人耿直,不跟鬼子來往,在這一彎子是有名的。就為這個,早在夏天的工夫,他就被武工隊秘密地發展成個「關係」。從此,他確實作了不少抗日工作,武工隊在馬池村東土疙瘩上打夜襲隊,就是洛耿和他兒子小禿在地裡連蹲了半個多月,才把劉魁勝他們日來夜去的規律抓住的。不過,他作抗日工作,有好長時間都背著小禿。有時,小禿半夜撒尿,發現爹不在了,等到雞叫天明,爹又四平八穩地躺在炕上睡起來;有時,他在半睡眠狀態裡,恍惚聽到院裡有人小聲地跟爹說話,自己本也想聽聽,但聽不到三五句就又睡著了。總之,這些事,在小禿說來,就是個猜不透的謎。

  有一次,小禿牙疼,半夜裡睡不著覺,疼過勁,剛想睡,彭!彭彭!彭!窗戶欞子有節奏地連響了幾遍。他平仰在炕上,睜大眼睛瞅瞅窗戶,窗戶漆黑一片,任什麼也沒望見。他慢慢地扭過臉去,瞇縫著眼睛望望身旁的爹,爹連咳嗽了三聲,跟著翻了個身坐起來,揭開身上的破被單子,輕輕地苫在小禿身上,下炕,趿上鞋子,沒有一點聲音地開開門,走出了屋。

  小禿像只頑皮的小貓,翻身爬起,嗖地一躥,來到窗台跟前。他單眼吊線地順著撕破的窗戶紙朝外望去,幾條黑影你攙我架地跳到院牆外面去了。「他們幹什麼來敲這窗欞子?爹為什麼一聽到窗欞子響動就咳嗽?咳嗽了就出去跟著走了?他們是幹什麼的?……」剛踏進生活大門的小禿,心靈純潔得像張白紙,他見到了什麼都覺得稀罕,充滿了各種幻想。他正在漫無邊際地思摸著這件稀罕事。忽然爹手裡拿著一條上有刺刀的大槍,押著一個倒捆雙臂的人走進屋來。

  「禿子。點上燈。」爹吆喚。小禿一劃火柴把燈點著,就燈亮一瞅,爹他們抓來的不是別人,是在南關車站旁扇自己耳光、奪走自己煤核的那個警務段名叫萬士順的副段長。「怎麼這傢伙落在爹手裡?爹怎麼知道我受過他的氣?」他高興地蹦到地上;從門後頭拽出自己那條一小把粗、五尺長的齊眉棍,朝警務段副段長一指:「你認識我不?不認識我來告訴你,我叫小禿,在車站上咱倆常見面。你奪我的煤核,扇我的腦袋,我都記著哪!在車站上你仗你鬼子爹,今天,你鬼子爹管不了啦,你看我的!」說著,齊眉棍掄圓,辟哩啪啦像雨點般地落在警務段副段長的身上,打得他直勁地翻白眼,就是不吭聲。

  他爹,還有和他爹站在一起的幾個人,都齊聲吶喊:「打,朝狠處打!」「打死這個沒良心的傢伙!」「這種沒人心沒人味的東西不能留!」

  小禿狠勁地打,人們就在旁邊吶喊助威。一棍子打在腦袋上,噗地放了西瓜炮,濺了小禿滿臉、滿身腥臭的血。小禿一見嚇壞了,心裡捉摸:「這可怎麼辦!」

  「打哪裡不行?」爹瞪圓眼珠子急了。「怎麼拿棍子在這裡……」說著朝小禿撲了過來,小禿嚇得渾身一哆嗦,兩眼一睜,醒了。屋裡照舊那麼黑,聽他爹在背後說:「怎麼在這裡睡起來,快躺下!」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趴在窗台上睡著了,作了個痛快夢。他怕爹察覺他的行動,一聲沒吭地躺在炕上了。

  洛耿知道小禿人大心也大了,也就常用誘導的辦法跟小禿說些「打日本,救中國」的道理。

  「咱不光不給鬼子幹事,能作點抗日工作就得作點抗日工作。」洛耿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跟小禿說。

  「那你深更半夜的出去,就是作抗日工作去啦?」小禿直言直語地問。

  從小禿的問話,洛耿察覺到兒子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行動,也就不隱瞞地說開了:「是!爹黑夜出去都是幫助咱八路軍作抗日工作去了。」

  「八路軍?是不是那些左右開弓、百步穿楊的武工隊?」「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武工隊這個名字,連城裡的鬼子都知道。爹,他們再來,你一定叫我看看都是什麼樣。人家說他們本事可大呢,能飛簷走壁,會珍珠倒捲簾。」小禿聽到爹是跟武工隊打交道,也覺得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心裡不光對爹更喜愛,同時,也為自己有一天能看到武工隊感到幸運。

  「在咱這一彎子要作抗日工作,最要緊的是嘴嚴,不能像個鴨子屁股,隨便亂噗哧。要知道,噗哧出去,就有殺頭的危險。你年歲不小了,遇事要長個心眼,爹的事別打問,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洛耿像提揪耳朵似的在一句一句地叮囑小禿。小禿坐在板凳上,直著脖、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地往下聽,兩隻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兩盞小電燈。

  小禿,從此也算干抗日工作的半個成員了。

  在路上,劉文彬和趙慶田將月白色的棉襖裡子翻過來穿上,輕輕地邁動腳步,從馬池村東北繞了個大彎,來到了西口。在場邊上的一個秫秸垛跟前站住,聽聽村裡沒有動靜,才一前一後,十分警覺地鑽進村西口,貼著牆根朝街裡溜。他倆忽然發現一溜被雪剛剛蒙住的腳印。劉文彬扭臉望一下趙慶田,趙慶田也回頭來瞅著他。二人心裡都盤算:「是誰三更半夜的到這村裡來?為什麼我們朝這邊繞的時候,沒有見到有人從東口走出村?」

  劉文彬湊近趙慶田咬著耳朵地說:「這些新腳印有點奇怪,我看小心沒大差,先去一個人到老耿家看看,說不一定……」

  「讓我先瞅他一眼去!」趙慶田從腰裡拽出駁殼槍,放輕腳步朝洛耿家走去。路上,他看見亂七八糟的腳印都是和他走的一個方向,等他快接近洛耿家的院牆時,發現這些腳印,也多半是朝洛耿家走去的。「噫!這是怎麼回事?」他腦子連打了兩個轉,身子比猴子還靈巧,朝北面一縱,躥到洛耿家斜對門的一個黑梢門跟前。他怕裡面有埋伏,雙手用力輕輕地推了兩推,跟著後背貼在門上,臉兒轉向了郭洛耿家的柵欄門口。他藉著秫秸寨籬門的空隙,朝院裡望過去,心想:「夜襲隊難道又還了陽?難道他們發覺洛耿是我們的『關係』,想演出守株待兔的戲?要不,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腳印?為什麼腳印都是奔他家去?」

  洛耿家的院裡並沒有什麼動靜。正猜疑中,忽聽背靠的黑梢門響了一下。他朝旁邊輕輕地跨了兩步,端槍剛回過頭來,黑梢門的小角門猛地敞開,一個手端駁殼槍的傢伙,邁出了一隻腳。趙慶田沒容他探出頭來,迎上去抓住對方的駁殼槍,一使勁,奪了過來。趙慶田的突然動作,嚇呆了敵人。敵人狂叫著朝後退,趙慶田沒容他動,啪!將他杵倒了。梢門裡邊一陣騷亂,槍彈隔著黑梢門,噹噹噹地打了出來。同時,洛耿家院牆裡面隱藏的敵人,也都探出頭,猛烈地朝向趙慶田射擊。兩邊交叉對射,立刻構成個小火網。趙慶田不敢多停留,一個就地十八滾,從火網裡滾出去。待他立起,剛竄回劉文彬的跟前,敵人像群餓狗似的,亂哄哄地喊叫著追過來。劉文彬、趙慶田狠狠地揳出兩條子彈,又貼著牆根順原路溜出了村子。他倆剛跑到進村時站腳的那座秫秸垛的跟前,一條黑影,像只槍下逃出的小兔,不要命地朝東北方向跑了去。當時,把他倆跑愣了。

  「這兒怎麼又出來一個?」趙慶田驚疑地小聲問。

  「說不定是敵人的一隻眼,捉住他!」劉文彬說著,便和趙慶田像兩隻展開翅膀飛騰的老鷹,朝前面跑的黑影子追撲過去。




  馬池村東一仗,打得夜襲隊好長時間不敢出城。劉魁勝在那次戰鬥裡,左耳朵被手榴彈削去了少半塊。雖說好了,卻留下個挨打的記號。他天天發誓賭咒要為自己的耳朵報仇,要設法給武工隊個樣子看,轉轉夜襲隊的臉。

  憲兵隊長松田,雖然為武工隊挺焦心,卻沒在臉上顯出來。劉魁勝吃了敗仗回去,他不光沒斥責一句,反倒直勁地安撫:「灰心的不行,跌倒了爬起來。你們《三國》裡的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統統的完蛋,還是照常哈哈大笑的!你的,小小的失敗沒關係!傷的,慢慢的養;槍的,人的,我的統統的給!」

  劉魁勝對松田感激得真是涕淚交流,真想趴在地上磕個響頭,叫上幾聲親爺爺。有傷也不去醫院養,天天研究如何外出活動,如何對付武工隊。老松田還常親自來給他們講武裝特務的活動辦法。

  夜襲隊慢慢地恢復了元氣。他們像群脫掉毛又長硬翅膀的老鴰,準備再次飛到窩外去坑害人。

  下雪的這天夜裡,頭起更的時候,郭洛耿、小禿爺兒倆的懷裡各揣了一顆手榴彈,在指定的地點和過路的幾個同志接上了頭,由他爺倆領路,直奔五里鋪村北鐵橋走去。當一列票車在鐵橋上面朝南開過去的時候,洛耿已經把幾個去山裡的同志平安無事地送過了鐵路。

  「爹,咱這又算作了件抗日工作吧?」小禿挨近洛耿,又天真又自得地問著。他右手習慣地伸向懷裡,又去摸那光滑的手榴彈木把。

  「是一件哪!全中國人要是都這樣作抗日工作,鬼子保準得早二年完蛋!」洛耿意味深長地說完,拽拽頭戴的破猴帽,蓋住凍得發疼的耳朵,用耍圈的棉襖袖子把鬍髭上的雪冰擦掉。「禿子,你是小孩,在前面奔金莊走,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咱好分著躲。」

  小禿點點頭,小腿緊蹬了幾蹬,加顛帶跑的一會兒把洛耿甩下一里多地。他正在五馬三槍地走著,突然,在背後的道旁幾十墩柳子裡傳來不大的聲音:「站住!」嚇得他渾身一抖動。他扭頭朝後一瞅,一個提駁殼槍、穿便衣的人從柳子後面走過來:「你這邊來。這麼晚,上哪去啦?」

  小禿朝柳子後面一望,還蹲著三兩個人。他知道這是夜襲隊,心兒不由得咚咚跳起來。他想起爹告訴的:「遇事要長個心眼」,又想到走在後面的爹,腦子忙轉了幾轉,跟著,滿帶哭腔地大聲喊:「我爹他在……」

  「小點聲,嚷什麼!」走上來的夜襲隊用槍朝他腦袋上一杵,就把小禿的大嗓門壓了下去。

  「我爹在車站上頂晚班,媽叫我給他送乾糧去了!」小禿說著擦拭起眼淚來。夜襲隊瞅瞅他個子不高,奶聲奶氣的,也就沒再多盤問,腦瓜子朝東北角上一撥愣:「媽的,朝止舫頭繞著走!」

  小禿走去工夫不大,夜襲隊截住了郭洛耿。一個傢伙像對待小禿一樣,槍口對住郭洛耿的胸膛問道:「你是哪的?深更半夜胡串游什麼?」

  夜襲隊一露頭,郭洛耿就覺得事情不妙。「啊!先生。」說著掏出了「居民證」。「我是馬池的!坐剛才那趟票車從京裡來。嘿嘿!」洛耿面前的夜襲隊,左手按亮褪進袖子裡的手電筒,比燒餅大一點的白光射照在洛耿手裡的「居民證」上。他很認真地瞅瞅上面的相片、家鄉住處、門牌號數和縣公署的圓形鋼戳記;隨後又照向洛耿的臉,洛耿一直微笑著。從「居民證」上,他沒找見絲毫的破綻;從臉上,他沒看出一點可疑的神色,頓時打消了對洛耿的懷疑:「走你的,奔止舫頭!」洛耿一聽說叫走,呱噠把心放下了。他認為自己是逃出狐狸嘴巴的一隻雞,連著答應幾個「哎哎哎」,踏著鋪滿白雪的野地,加快腳步朝東北角上走。走出不多遠,聽到背後影影綽綽地說:「……你怎麼不搜他?」

  「馬池的,剛從北京來,有什麼搜頭?」像是看「居民證」的那個傢伙的聲調。

  「那也得搜!把他喊住,去幾個人搜!」洛耿聽到末了這句話,腳底下加快了,聽到後面連喊幾聲「站住」,立刻跑起來。他一跑,夜襲隊也就不分點地朝他開了槍,一顆槍彈打中了他的左腿。在夜襲隊擠著疙瘩躥上來的時候,他知道怎麼也是個死,忙掏出懷裡的手榴彈,等兩個夜襲隊跑上來按他的工夫,猛地一拽彈弦,轟的一聲巨響,手榴彈爆炸了……夜襲隊從洛耿身上翻出那個「居民證」,唧咕了一陣,小跑步地來到了馬池,按門牌號數找到了洛耿的家。悄悄地跳進院牆,捅開門一翻,任什麼也沒發現。他們盤問鄰舍,知道洛耿家有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馬上聯想到路上遇見的那個自稱上車站上送乾糧的孩子。另外,估計還會有人來取聯絡,就偃旗息鼓地埋伏在洛耿家和對過的黑梢門洞裡。趙慶田一接近黑梢門,夜襲隊就發覺了。他們本想把趙慶田穩住,慢慢地開開角門,猛撲上去擒活的,沒料到,偷雞不成蝕了把米,丟了槍,還死了人。




  劉文彬他倆朝逃跑的黑影追了去。他倆越緊追,前面那條黑影子跑得越快;黑影子越跑得快,他倆就越拚命地追。保定南關乾義麵粉公司洋樓頂上的兩條巨大的探照燈的光柱,離他們越來越近了。雪,像絹羅篩出的麵粉,唰唰地朝下落。劉文彬、趙慶田冒著滿頭大汗,踏趟著沒腳面的深雪,繼續朝前追。

  「日你們姥姥!你們再追,咱就一塊死!」前面的黑影,突然站住了腳步,雙手緊握一個看不清的東西,扭過臉來,任什麼不怕地張嘴就罵。別看個頭不太高,聲音亮得好像那古廟裡敲響的銅鐘;態度非常嚴峻,活像個凶煞神。

  從聲音到體形,都引起劉文彬他倆的好大注意。劉文彬腳步站住,貿然地叫:「你,你是咱小禿?」

  小禿稍一愣神,像迷路的孩子見到了親人,迎著劉文彬他倆跑去,土坷垃一絆,跌倒了,哇地一聲哭起來。

  他倆湊到跟前一看,小禿手裡緊握一顆蓋子揭開、拽出弦來的手榴彈。「孩子,別哭!」劉文彬左手一扶,將小禿的上半截身子攬在懷裡。「禿子,你爹呢?」

  「我爹他,他……他準是在回來的道上,讓夜襲隊給打死了!」小禿哽咽地說完,將流滿淚水的臉兒朝劉文彬胸前一扎,又抽抽嗒嗒地哭泣開了。

  劉文彬右手擎著駁殼槍,用左臂將小禿抖動的身子往懷裡緊緊一摟,閉緊嘴唇,眼望夜空裡飄灑的雪花,紋絲不動;沉默了片刻,才叫小禿領著到洛耿犧牲的地點,把洛耿的屍首悄悄地掩埋上。這時,附近村莊已傳來雞啼,棉絮般的大雪,讓風捲刮著,撲打撲打地降落下來,降落在遼闊的冀中大平原上。平原裹在一片銀白之中。劉文彬撫摸著小禿的腦袋說:「走!跟我去。咱們一起給你爹報這個仇。」

  小禿回頭瞅瞅父親的墳頭,拽住飛了花的棉襖袖子,狠勁抹去眼上的淚水,咬住下嘴唇,仰頭望著劉文彬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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