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劉魁勝領頭成立了夜襲隊,確實給魏強他們的活動增添了不少麻煩。原來,夜晚完全是我們的,現在似乎讓夜襲隊奪走了一半,出去工作時,都得把心提到嗓子眼;原來能夠由若干戰鬥宣傳小組分頭到各村工作,從有了夜襲隊,不得不集中起來有重點地突擊。對夜襲隊的詭秘活動,群眾怕得厲害,恨入骨髓。有的說:「真不知夜襲隊是什麼脫生的,說來比駕旋風都快;說走,眨眼就沒影,比泥鰍都滑!」有的說:「從穿戴到言談,樣樣都像本鄉本土的莊稼人,說話稍走點嘴就得上了當。」
近來,魏強、劉文彬對夜襲隊的活動,也真費盡了心血。雖說警惕常掛在嘴旁上,攥在手心裡,但繼劉太生在新安村負傷後,接二連三地又出了些事,並且大小事情都發生在和夜襲隊打交道上。
十幾天以前的一個黃昏,賈正背上半筐青草,拿把鐮刀,從張保公路西面和隊長聯繫回來,將接近公路時,就拋開大道,裝作砍草的,鑽進了沒人的莊稼裡。他正蹚著棉花地,準備朝剪了穗子的高粱地裡奔時,高粱地裡突然躥出三個人。有一個人戴頂窩頭草帽,穿件白褂子,其他兩人都頭箍羊肚毛巾,身著一套紫花衣。戴草帽的人兒,雙手朝腰間一掐,召喚賈正:「過來,過來打聽個道!」
賈正止住腳步,眼珠朝對方轉轉,聽著語氣不對味。心想:憑他仨從莊稼地裡鑽出來,就一定不是好人,也就隨話答音地來了句:「你問吧,幹嘛非過去!』嘴裡說著,眼睛死瞅著對方動作,心裡在防範萬一。
對面三人六隻眼相互對瞅了一下,戴草帽的說:「我們想上白團,你說該怎麼走?」他說著就朝賈正近前湊,那兩個尾隨著,走成個三角形。賈正來了個先下手為強,將駁殼槍口對準湊上來的三個人,大吼了一聲:「都他媽的站住!」就在他亮槍喊叫的時候,對面三個人像聽到了一個口令似的,忽地都趴在棉花地裡,跟著就開了槍。
賈正知道自己很難對付三個敵人,同時,後面還有多少敵人他一時也摸不清。他不敢久停,急忙打滾朝玉米地裡撤。當他剛扔掉草筐,兩顆手榴彈一齊甩過來爆炸了。黑煙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幅人為的幔帳。賈正在這幅幔帳遮擋下,急忙爬起,頭也沒回地串著莊稼逃走了。
在賈正出事的第三天,魏強他們隱蔽在新安村村邊上一家堡壘戶裡。這天中午,他們一連接到了范村劉連三派人送來的三份情報,內容都是:「石橋據點的三個警備隊員,剛從保定取回一架修好的機關鎗,現在正在飯館裡打尖,望趕緊設法搞到手。」
隊員們聽到劉連三的這個情報,都樂得滿臉堆笑,心裡亂鼓蠕。賈正覺得是個撿便宜的機會,估計魏強一定得撿,忙整理自己的裝束;趙慶田翻來覆去地掂量半天,也認為這是送到嘴邊上的食,不吃真有點可惜;辛鳳鳴……
魏強、劉文彬乍一接到這個情報,也覺得是個稀罕事,確實讓這挺機關鎗饞得有點直嚥唾沫。轉頭一想,又覺得味道不對。魏強思索一會子問劉文彬:「敵人為什麼不搭汽車把機關鎗運回石橋,偏讓三個警備隊員扛回去?」
劉文彬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我想,敵人是投咱們的所好,用機關鎗當食,想把咱引逗過去,然後在咱吃這塊食的時候,把咱們搞住。」
劉文彬鼻子抽動兩下,說:「不過敵人要用這架機關鎗當食,在機關鎗周圍必定藏有撒食的人。從劉連三的情報上看倒是沒有。又是誰在撒這個食?夜襲隊?他們是多半在黑夜活動,大晌午頭來弄這個?恐怕不一定。」
「不——一——定!」魏強說這三個字時,把間隔拉得挺長,末後,左手托著下巴頦沉思起來。過了一會兒,像對自己,也像對劉文彬說:「如果真的不是敵人布好的局,那警備隊員們敢這麼明目張膽地來,又是什麼原因?……」
他倆都緊鎖雙眉為這挺機關鎗翻來覆去地分析、推斷,總覺得這挺機關鎗含著秘密。是什麼秘密?他們一時還真捉摸不透,所以也就很難下定決心。
嘎啦嘎啦……,一陣車子飛輪響動,劉連三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裡。他放下車,手擦汗水,心裡起急地走進屋:「要這挺淨光發亮的機關鎗真是易如反掌的事,怎麼就不動呢!真急得人牙根疼!」
魏強、劉文彬兩人緊著問:「除這三個人還有別人不?」「這仨警備隊員現在在哪裡?」
劉連三喘著粗氣說:「我左看右查就是他仨,來的時候,他們剛喝過酒,現在正吃飯呢!這可是送到手裡的東西,就看咱們接不接!」末了的兩句話,像煉鐵爐旁的吹風機,想把八九分火候立刻吹成白熱化。
魏強歪著腦袋又進一步問:「你說,為什麼三個警備隊員敢打一挺輕機關鎗在大道走?他們為什麼不搭汽車?你說,這是不是敵人在挽個套兒,引逗咱們朝裡頭鑽?」
「要挽套兒那就是夜襲隊,不過夜襲隊都是屬鬼的,黑夜活動多,大白天他們不會這麼鬧。再說,也沒見有旁人在扛機關鎗的兩側走啊!」劉連三像個參謀在幫助判斷情況,也像個小學生在回答試題。「他們不搭汽車我看他們是沒趕上。汽車都是早晨開,他們小晌午起身,自然坐不上。我想他們三個人敢扛著一挺機關鎗朝回返,恐怕和誤信夜襲隊的宣傳、與離保定非常近有關係。這兩天咱們的人連著被夜襲隊攆了兩次,跟著就不大明著行動了,這樣一來,他們又認為天下是他們的,當然就敢亮開膽子這麼走了……」
劉連三有條有理這樣一說,慢慢打中了魏強、劉文彬的心坎;機關鎗的香味,也像在引逗魏強、劉文彬的饞蟲。他們一面聽一面點頭,四隻眼睛好像都在說:「你怎麼就想得那麼周到,說得那麼對!」
魏強、劉文彬又簡單地做了個研究,決定拋開范村,到范村東北角接近石橋的地方去迎頭吃掉這口食。劉連三覺得自己地理熟,自告奮勇當嚮導。魏強把趙慶田、賈正、李東山組成個突擊小組,三人各拿了一張鐮,裝作下地收割莊稼去。劉連三扛條挽有兩根繩的扁擔領著他仨出發了。魏強,劉文彬帶領剩餘的隊員,都倒背馬步槍,拉開距離尾隨著。事情雖然決定了,魏強心裡還是犯著嘀咕。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把什麼事情看得簡單、容易了,往往就是複雜、困難的開端。今天,部隊一出發,他就感到有點把問題看簡單了。於是,他的兩眼窺察著周圍,暗暗地想:「難道今天繳這挺機槍比吃小蔥抹醬還容易?魚兒常常見餌不見鉤,吞了餌也上了鉤。我今天會不會成了魚?不想當魚,就需要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本領。要真低估了敵人,鑽進了圈套該怎麼應付?我一定要在卡這挺機槍以前,將情況觀察個清清楚楚?」他扭頭望望日頭,回過臉來瞧瞧周圍。起晌以後,秋收農忙的季節,沒讓他看到一個做活的人。這點,心裡又是個謎。他忙轉身朝後連連擺手。後面,疏散的部隊立刻停在原地,隱伏起來。他踮起腳後跟,望望走在前面的趙慶田他們,他們都蹲下朝西北角——范村通石橋的大道上瞭望。劉連三捏腔拿調地唱著河北梆子:「王先生在大街又把文賣,我只說王先生文才好……」裝作閒散的樣子走出莊稼地。
魏強溜到地邊上,朝公路上,朝石橋、黃莊……這些據點、炮樓張望了一下,表面上看來還算安定。他自慰地說:「可能將這挺機關鎗撿下了!」
「小隊長!扛機槍的三個警備隊員都喝得醉裡呱咭的,正在樹底下歇涼呢!」賈正貓腰回來,湊到魏強跟前報告。隨他來的劉連三也補充說:「我剛才看到他們醉得都像塊泥片,不用人多,兩支槍就能擒過來。」
「趙慶田他倆呢?」魏強蹲下來問。
「老趙他不放心,自己爬上去……」沒容賈正說完,趙慶田躥到魏強跟前,像發現什麼秘密似的大喘粗氣地說:「小隊長,我看不對勁,這仨傢伙怎麼看也不像喝醉的樣。他們東張西望像等待著什麼,他們附近莊稼地裡的莊稼直勁地晃搖,像有人在伏著。」聽過趙慶田的話,魏強像被針紮了一下,眼睛瞪圓地問:「你怎麼看出來沒醉?」
「醉人醉嘴醉腿。人家說話少,眼不直,腿利落,機槍抱在懷裡,似乎作著戒備……」趙慶田匯報自己觀察到的跡像。「你都看準了?」魏強緊著問。
「我這倆眼保準比照像機都准,沒有錯。」趙慶田肯定地說。
魏強知道趙慶田干個針尖大的事也細心得不行,所以對他的見解,多少要比對別人的見解更尊重。事不宜遲,他立即做了決定:「放棄這個便宜,叫李東山回來,咱快走!」說完就扭頭朝疏散隱蔽的隊伍走來。腳步邁出不過十幾步,辛鳳鳴手持馬步槍迎跑上來:「小隊長,左面棒子秸地裡像有人朝咱屁股後面走動。」
「有人走動?」魏強稍愣神的工夫,傷口剛剛好利落的劉太生,也大貓腰端著馬步槍快步走來:「右面莊稼地裡像有人在行動!」劉太生的話碴剛落,賈正、李東山從後面跑上來:「報告,三個弄機槍的,聽對面莊稼地裡唔的一聲,有兩個忙鑽了進去,剩下的一個,正在手把壺的擺弄機槍,真他媽的怪!」
從眼下的情況看,魏強知道上了當。他心裡肯定,這是敵人想佈個十面埋伏,搞個一網打淨;他也估計到:搞這一手的不是一般的敵人,一定是比狼狠比狐狸還狡猾的夜襲隊。他知道,自己完全暴露了,在這種狠毒、狡猾的敵人面前,處在這種被動、不利的局面,雖說心裡直勁地竄火,但並沒拿到臉上來。他的行動照舊是那麼穩重、沉著。他快步地來到部隊跟前,和劉文彬咬耳朵說了兩句話,忙指派趙慶田一宗事。趙慶田朝賈正、李東山一擺手,三人像三支離弦的箭,照直奔南飛跑過去。他瞥了常景春一眼,常景春像早領悟了他的心意,機槍衣脫掉,背帶挎上左肩,平端著歪把子蹲望著魏強。
魏強左手揎掖右襖袖子,右手一揮駁殼槍,說:「跟我來!」快步朝南走去。
事先在青紗帳裡潛伏、這時正朝兩翼運動的夜襲隊,一發現鑽到套裡的武工隊鑼不敲鼓不響地撥馬而回,緊忙集中火力來截攔,於是,背後響起了機關鎗,槍彈在魏強他們頭上啾啾亂叫,掃得莊稼葉子辟哩啪啦的亂響、亂落;「拿活的!」「不能叫他們出去!」「跑不了啦!」的聲音,在周圍叫嚷起來。顯然,隱蔽在青紗帳裡的敵人把他們包圍了。
常景春聽到周圍貓頭鷹似的亂嗥叫,氣得渾身亂抖動,右食指狠勁一鉤歪把子的扳機,嘎嘎嘎咕咕咕!一串子彈朝嚷聲最多的西南面橫掃過去,敵人頓時變成了啞巴。
「走,朝正南突!」魏強指揮人們還擊;敵人從兩翼射來的槍彈更密集。背後,引逗他們上鉤的那挺機槍越掃越近了,槍彈直在他們的腳底下落。一個隊員肩頭負了傷,跟著,在魏強左邊的劉連三,胸部連中數彈倒了下去。魏強彎腰伸出左臂剛要攙他,突然像塊磚頭打在左臂上,胳膊朝前一甩搭,袖筒立刻淌出鮮血來。
「你負傷了,小隊長!」劉太生要去攙他,魏強將頭一撥愣:「沒有!」槍朝腰間一插,扯下箍頭的毛巾,牙齒幫助右手將傷口狠勁一煞,說:「劉太生,你幫辛鳳鳴背起連三哥的屍體,走!」
他們緊走,敵人緊截。槍彈稍一稀疏,他們就突幾步;槍彈一緊密,他們就伏下。這時,突然有幾聲巨響從東南方——敵人背後傳來,這是趙慶田他們突出去,繞到敵人後背干開了。
魏強朝常景春喊了聲:「端起來打!」常景春端起歪把子,像個懷抱水槍的消防隊員,瞪眼挺胸的,朝響手榴彈的方向橫掃起來。一陣猛打,立刻把敵人的火力壓了下去,敵人築壘的人牆被掃了一個大缺口。魏強他們順著這個缺口,相互掩護著,像陣風似的朝東南方向突了出去!
五天以後的一個後半夜,魏強他們從朱連阮1佈置準備秋征的任務回來,在黃莊西北二里地的高桿莊稼地裡又和夜襲隊遭遇上,武工隊又有一個隊員負了傷。
群眾剛竄起的抗日情緒,由於夜襲隊的鬧騰,隨著武工隊的數次挨打,在逐漸下降著。真正給敵人辦事的偽人員又像抽足鴉片的煙鬼,精、氣、神都來了。保定的偽報紙天天為夜襲隊吹牛助威。蹲在黃莊據點裡頭的哈叭狗,也人模狗樣地走出據點到集上晃晃,好像說:「我還是我。什麼八路軍、武工隊,都屬兔子尾巴的,沒有個長!」
1保定東南的三個鄉村,正名叫:朱莊、連莊、阮莊。
二
什麼事都怕碰上連三下。魏強他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接連出了幾個岔,隊員們的情緒多少也有點波動。賈正一天到晚噘著個嘴,李東山哭喪個臉子不吱聲。有的說:「什麼樣的腦瓜咱都擺弄過,怎麼夜襲隊的頭就剃不了啦!」有的說:「天天提心吊膽的提防那夜襲隊,乾脆大干它一傢伙算了!」
魏強明白他們並不是怕夜襲隊,而是覺得受了幾次夜襲隊的氣,心裡窩憋得慌,都想抓住它的規律找個機會狠狠地教訓它們一頓。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但,他是小隊長,他要克制自己,說服人們。他挎著打傷的左臂,瞥了大家一眼,說:「常說,騎馬就有跌跤的時候;常出門,怎會碰不上個颳風下雨天?干革命不是走洋灰馬路,跑順風船,別忘了咱們唱的那支歌子:『抗戰好比上高山,坡又陡來路又遠。』確實是那麼回事。特別我們在這個地區活動,更是難上加難——雙料的難。要不組織上也不派咱們來,上級也不會稱咱是『咬牙』幹部,同志們也不會見面跟咱叫『光榮』。咱們不能叫土坷垃絆了兩下,就當成上山跑了坡。常捅馬蜂窩,要不挨幾下整,那才是怪事呢?我、劉太生……」他把負傷的幾個人都指名點姓地叫了一遍,「俺們四個都是挨整的,你們沒挨整,也叫馬蜂趕了幾個跑。這沒關係,咱可以從挨整趕跑裡面找教訓。常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當兵,難知打仗的滋味,不碰碰夜襲隊,怎會知道夜襲隊的本領?還是我那句話,時間長著哪!咱們攢足勁,找個機會施展下咱的本領,什麼夜襲隊!非得讓他變成野雞隊,揍他個野雞不下蛋。你說呢?賈正。」
魏強像拉閒話似的鬧了一套,末了朝賈正一問,問得賈正真有點張嘴結舌,支吾了半天,才說:「打個野雞不下雞蛋,我沒意見。反正能早出這口氣,就比晚了強。」
「對,就得早點!」「仗好打,氣難生。」「咱不能老吃這個!」「讓他打聽打聽武工隊是幹什麼的?」人們七嘴八舌地小聲嚷嚷開。原來那種低沉、窒息的氣氛像樂曲轉調似的,轉瞬變成了激奮、高昂。
事情都是說起容易做來難。要抓夜襲隊的活動規律,也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有兩次,根據內線送到的情報,覺得是個搞掉一股的良機,可是,網兒張好,魚兒偏不來。
季節進入晚秋,青紗帳由綠變黃,地裡除了晚秋的棉花、紅薯和蕎麥,剩下的就是收割後特意留下的玉米秸、高粱桿。一塊塊割淨豆子、收去谷子的白地出現了,自然的屏障漸漸破壞了,夜襲隊像那秋後的兔子、荒山上的狼群,比有莊稼時更狂妄了許多。他們不分黑夜白日,沒有一定方向,沒有準確時間地瞎出溜。
一封急信從清苑縣轉過來。魏強按信上的指示,率領小隊在黃昏的時候,當著老百姓的面兒,直奔西南出發了。「小隊長,怎麼咱今天明著幹哪?」擔任聯絡兵的辛鳳鳴朝魏強問。魏強嗔著臉說:「你走吧,這不是你現在要知道的事!」辛鳳鳴吐下舌頭,轉身朝前走去。
夜,降臨了。魏強他們越過張保公路,朝向西南一頭紮了去。之光縣甩在背後,越甩越遠了!
三
武工隊離開之光縣的消息,很快在群眾中傳開了。群眾都像倒了靠山,失掉主心骨;人人緊鎖眉頭,個個吊膽提心,日日夜夜在防備著夜襲隊。
敵人剛聽到武工隊撤走的消息,怕上了當,輕易不敢出來。後來覺得千真萬確了,就像停上床板的殭屍,立即還了陽。哈叭狗的主意奏了效,老松田對他很賞識,電話通知清苑縣「知事」,要他親寫嘉獎令,通報表揚,還給他額外提級加餉。夜襲隊隊長劉魁勝出謀劃策領頭干,和武工隊連碰幾次,雖說每次都傷了人,到底還是佔了上風頭,好不洋洋自得。每逢松田拍他肩膀,挑大拇指稱他「大大的好」的時候,他像只舔屁股的狗兒,總是搖頭晃尾巴地圍著主人轉;但對別人卻氣粗得厲害,並且仗著松田,把駐保定的日本人也都不放在眼裡了。武工隊走了,他說是讓他打走的。從此,他就不知天高地厚,經常帶領夜襲隊出來活動,花樣也日漸增多。有時,化裝成押運日本俘虜的八路軍,叫老鄉的門;有時,化裝成抗日人員,大白天讓鬼子、偽軍追著跑,央求老鄉掩藏;有時,三更半夜跳進老鄉的院子,假裝武工隊,扒在窗台上低聲細語地叫上一陣大伯、大娘……
夜襲隊晝夜不分、七十二變地亂折騰,群眾分不出真假,有時真的上了當。誰家上了當,不光人受苦,還得搭上全部家財。人們在這個時日裡生活,都像在刀子尖上度命,巴望著武工隊趕快回來。武工隊到底上哪裡去了?誰心裡也是個猜不透的謎。
武工隊並沒有走遠,他們過了唐河,躥出了六七十里地,秘密地隱藏在一個群眾基礎非常好的小村子裡,一直呆了半個月。
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魏強率領他的小隊作前衛,無聲息地從唐河南岸博、蠡、清1三角地區又躥了回來,一直朝紅光映天的保定附近奔了去。
1博野、蠡縣、清苑的簡稱。
越走越離保定近。保定乾義麵粉公司洋樓頂上的一對探照燈,活像一對大蟒的眼睛,射向了遠方;火車進站的聲音,也聽得更加真切。他們腳步放輕,走得更快了。
「小隊長,到了!」擔任聯絡的辛鳳鳴回來報告。魏強站住腳扭頭朝後傳:「告訴隊長,到了!」
隊長楊子曾領著二小隊長蔣天祥趕到魏強跟前,認真地朝周圍看了幾眼,扭頭朝隊伍說:「到地裡去,伏下!」便和魏強、蔣天祥串著干了葉子的高粱、玉米秸地,朝大道旁的兩個大土疙瘩走過去。
兩個大土疙瘩緊緊地夾著從東南鄉伸向保定城裡去的一條平坦的大道。土疙瘩上長滿了枯乾的、沒膝深的扎蓬棵、苕帚苗和鋪滿地的蔓子草;疙瘩下面還長著幾棵小樹,黑夜,辨別不清是榆,是楊,還是柳。
看了一遭地形,楊子曾蹲下來對魏強和蔣天祥說:「這個地方在馬池的東南角,離保定南城根不到三里地。如果真像情報裡說的那樣,拂曉以前,敵人真會在這兒過,我們這個網就不會白撒。只要敵人不搜索,就要統一行動;敵人要是搜索的話,搜索哪邊,哪邊就打。現在蔣天祥在東;魏強在西,開始佈置吧!」
陰沉沉的天,不時掉下幾顆雨點,掉在人們的臉上、脖頸裡還挺涼。正西偏北的馬池村裡的公雞一唱群和地叫起來。分伏在東西土疙瘩上的人們,隨著雞的鳴叫,不知是緊張,還是高興,心情馬上激動起來,個個都睜大眼睛,順著平坦的大道,朝東南的遠方望著。
辛鳳鳴湊近常景春,剛張嘴想問:「怎麼還看不見人影?」話沒出嘴,讓常景春用胳膊肘子搗了回去。
「來了!來了!」從魏強那邊傳來很微弱的這麼兩句。它像兩隻有力的巨掌,一下將人們的臉兒按得貼了地皮。
黑糊糊的一溜黑影慢騰騰地從東南方向走了來,腳步輕得像群夜遊鬼。他們越走越近了,總共不過十來個人。魏強心裡不由得嘀咕起來:「難道就是這幾個人?夜襲隊不是四幾十號人嗎?那些個呢?」
來的這群人,走近西面的土疙瘩,像走到自家炕頭上,一點也沒搜索,有的坐,有的躺,亂七八糟地吸起煙來。一個傢伙說:「今天沒有白跑腿,總算抓到幾個。」另一個傢伙不滿地說:「這幾個都是擠不出油水的窮棒子,有什麼用處?」魏強探頭仔細一瞅,只見歇腿的人個個手腳靈活,沒一個像捆綁的樣。「噫!抓的那人呢?」他心裡納悶地說。夜,本來就神秘,眼下更讓人感到神秘異常。三丈多高的大土疙瘩,聯著兩起見面就紅眼的人:一起在上;一起在下。上面的早知曉;下面的鬼不知。上面的像打狼除害的獵人,舉起槍瞄準好單等行動信號;下面的像飽餐人肉蹲下歇腿的一群豺狼。現在,雖說彼此不相擾地平安相處,一眨眼,就會槍彈橫飛,刀槍並舉地廝殺起來。
伏在東面大土疙瘩上的二小隊,突然響起了手榴彈,魏強他們立即將手榴彈甩到了土疙瘩下面的敵人群裡。轟!轟!轟!一陣手榴彈響過,趙慶田、賈正、李東山……十幾個人疾速撲了下去。一陣突如其來的手榴彈,打得夜襲隊蒙頭又轉向。打死了一些,一些沒死的忙鑽進高粱秸地。就在趙慶田他們猛撲下去的時候,土疙瘩西面的玉米秸地裡突然竄出十幾條黑影子。他們貓腰輕腳地朝土疙瘩跑來。這是又一股夜襲隊。這股夜襲隊既沒走大路,也沒走小道,他們捆押幾個抓來的群眾,從漫荒郊野裡走過來。他們本想鑽出玉米秸地和先來一步的夥伴們會合休息一下。不料剛一露頭,前面打開了。他們見到有人從土疙瘩上朝南面衝下去,便無聲息地從土疙瘩後面朝頂上闖,想佔領這個制高點。剛爬到頂,劉太生發覺了,他大喊了句:「西面有敵人!」這時,三個夜襲隊員已經躥到他的跟前。劉太生舉槍就打,子彈啞了火;甩手榴彈,距離太近,不能了。一轉眼,三人同時按住了劉太生。劉太生心一橫,拉斷了身上的一顆手榴彈弦,轟!敵人和他都趴下不動了。這時,魏強、辛鳳鳴、常景春……都扭過頭來。常景春抱起歪把子,調轉槍口,橫掃過去,像掃驢糞蛋子似的,把撲上來的敵人一股腦地掃下了土疙瘩,沒有死的都鑽進玉米秸地潰逃了。魏強跑到劉太生跟前,兩手朝身子底下一抄,將劉太生扶坐起來。劉太生二目緊閉,脖頸軟綿綿地將頭一歪,扎到魏強的懷裡,他的左手裡還挽著那根不長的手榴彈弦。魏強扯下左臂系扎的白毛巾,揩掉劉太生臉上的鮮血,然後抱起來,像抱著一個睡熟的孩子,生怕驚醒他似的,一言不發地走下了土疙瘩。
為了民族解放事業,劉太生光榮、壯烈的犧牲了!
劉太生壯烈戰死的消息傳進每個人的耳鼓,人人心裡就像錐扎刀絞似的那麼難受。黑夜,雖然不能說話,大家都燃起了復仇的火焰,默默地在發誓:「要報仇!」「要報仇!」「繼續找夜襲隊報這個仇!」
密密的雨點從天空落下來,武工隊抬著死去的戰友劉太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裡,踏著泥濘的道路,消逝在秋末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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