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剛剛鑽進地皮,西邊天空還留下一抹子淡紅的顏色。魏強像只鬥勝了的雄雞,懷著興奮的心情,走進了和隊長約定會合的那個村。他按隊長信上的規定,貼村南邊來到第三條胡同口上,見四外無人,進了胡同,鑽入了一個黑大門。一個提著手槍的人從西廂房走出來,朝魏強笑著小聲說,「魏小隊長,你來啦,隊長在北屋子東頭。」
楊子曾正在屋裡看文件,見魏強進來,把文件朝炕上一撂,忙握住魏強的手。他像個老媽媽似的從小隊的領導,到每個隊員的生活起居;從部隊的活動,到敵人的情況……前後問了個仔仔細細,也沒有鬆開魏強的手,握得魏強的手心直冒汗。
「你看,光說話,忘了叫你抽煙啦!」楊子曾說到這,才把魏強的手鬆開,將炕桌上的一包大葉煙朝魏強跟前一推。「抽吧!勁頭足,有點阜平大葉的味道。」
魏強手裡裹著紙煙,耳朵聽著楊子曾說為什麼要他到這裡來的原由。楊子曾還告訴他,呆一會兒,縣委徐立群同志也到這裡來參加一個會。
徐立群也是魏強的老上級,「五一」突變後,魏強一直不知他的下落。今天聽說他要來這裡,並且將來還要負責之光縣的整個工作,自然喜歡加高興,順嘴連說了幾個:「好好好!」院裡傳來一陣自行車飛輪的音響,劉太生趕到了。他進門瞅見魏強就問:「沒有傷著哪兒吧,小隊長?」
「沒有!」魏強親熱地拉住劉太生,「叫你繞個大彎子!」劉太生見到楊子曾,馬上立正,習慣地先叫了聲「主任」,跟著很尷尬地笑笑,改過嘴來說:「隊長,我來了!」「你來了,很好!」楊子曾又伸出手來和劉太生握握手,接著就誇獎起來:「前些天,你可把老松田耍了個苦!松田要是肚量小,就得學了周瑜。」說完就把視線從劉太生的臉上移到魏強的身上來:「聽你倆剛才說話,好像你今天也碰上敵人啦?」
「是,碰上了!」魏強點點頭承認。
「你看,帽子叫敵人鑿了兩個眼!」楊子曾忽然發現魏強的帽子頂上有兩個指頭大的窟窿。魏強摘下帽子一摸,頭髮被子彈齊楂地擦了很長一溜不深的溝,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些日子,你們倆都摸了摸這個地區敵人的屁股,怎麼樣?」楊子曾取笑地問。
「不怎麼樣!」魏強用輕蔑的口吻說。
「等青紗帳一起,大部隊朝這邊一開,還不該把據點,炮樓來個一掃光?」劉太生說。
「當然……,不過咱們不能朝那方面想。咱是武工隊,就要根據武工隊的工作任務考慮……」剛說到這兒,張司務長一挑門簾走了進來,看到魏強他倆,高興地說:「好啊!幾天沒見,把我的鼻子眼都想得合不上了。你倆都好?」
張司務長的脾氣,全隊的人們都知道,別看他快五十歲了,工作卻是雷厲風行。他不等魏強、劉太生答話,就接著說:
「你們小隊的東西都操辦齊全了,不過同志們也捂了個夠嗆。來,劉太生你跟我拿去,每人還有一雙大靸鞋。都是婦女們黑夜趕出來的。活兒做得結實、地道,保準合腳可體!」說罷,拉著劉太生走出了屋。楊子曾朝炕沿上一努嘴,讓魏強坐下。他把剛才看的那張軍用地圖往桌上平板板地一攤,壓低聲音說:「最近分區指示我們,要配合一下山裡的反掃蕩,在這個地區搞一下。」他指著畫有紅圈圈藍道道的地圖,畫了一下。「怎麼個搞法,呆會人們來了就研究。二十四團有幾個連昨天夜間過來了。你現在爬過夾道的梯子到東院把蔣天祥叫過來!」
魏強點點頭,扭身走了出去。
魏強和蔣天祥爬牆過來時,楊子曾屋裡已坐滿了人。魏強在燈影處的一條板凳上剛剛坐下,忽然一隻粗硬的大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肩頭,他扭頭一瞅,是二十四團六連連長杜萬增,便使足勁去攥老杜的手:「剛聽說你們團過來,一想就會有你們連!」
「你想到他,不會想到我!」山西口音摻雜冀中語調的人在魏強的右後方開了腔。
「啊!曹天池,沒想到,你什麼時候離開的十八團?」魏強握住了這個人的手。
「出山的前五天。我在二連和梁樹明搭夥計。那不是,邊守森也來了!」曹天池朝腦後一指,魏強從曹天池的肩頭望去,圓方臉,黑參參的邊守森正和蔣天祥低聲細語地說道什麼,這時張大兩隻閃閃的眼睛瞅向魏強,跟著點點頭。
「開會吧!」楊子曾的一句話,屋內立刻鴉雀無聲了。魏強向看著他的縣委徐立群同志歡愉地點下頭,忙移到杜萬增和曹天池的中間,坐了下來。
「今天開會的中心,是如何配合山區反掃蕩的問題。之光縣委徐立群同志才從分區回來,請徐同志談下配合山裡反掃蕩的戰鬥方案。」楊子曾把開會的目的說了一下。
徐立群清了清嗓子,說道:「敵人正往易縣、淶水、滿城、完縣、唐縣、曲陽、行唐、平山靠山的這一條線上調集兵力,要掃蕩咱晉察冀邊區的一、三、四分區。敵人第一線兵力一進山,必定調集咱冀中西部點、線上駐的日本兵組織二線。別的地方上級另有佈置。在咱之、清地區,根據內線來的情報,」徐立群捏著一支鉛筆,指點桌上的地圖,人們的眼睛都集中在地圖上。「敵人要把駐張保公路上的一村中隊調走,五天以後,從保定開出五輛汽車到張登,長蟲脫皮地往保定接。大家知道,張登,」他指著地圖下方一個畫有紅圈標誌的村落。「駐的是一村中隊部和秀英小隊,龜山小隊是以田各莊為中心,分班駐在南店、北店、大冉村。」徐立群把鉛筆輕輕地朝地圖上一撂,看了下楊子曾。在徐立群談情況時,楊子曾兩肘分拄在桌上,雙手搭在一起,成個橋形,下巴頦正蹲在橋頂似的手背上,二目似睜不睜地在想什麼。徐立群談完以後,楊子曾抬起頭來,將乾瘦的右手掌往地圖上一按:「分區首長要我們在一村中隊部、秀英小隊和龜山小隊的兩個班坐汽車回返的時候,在田各莊村北公路兩旁的棗樹林子裡,用多他十倍的兵力打他個伏擊,一口吞下去。只要隱蔽好,這個勝利是穩拿把攥了!」
「分區的命令,這個任務由二十四團的三個連去執行。」楊子曾代表上級分配任務了,「之、清兩個年輕的縣大隊配合主力部隊在實戰中鍛煉鍛煉。具體作法另研究。根據以往的規律,田各莊村北一打響,龜山小隊駐大冉村的一個班,會約同哈叭狗苟潤田手下的警察們一同來增援,這股敵人由武工隊來負責吃掉。」徐立群插話:「所有的區小隊都要跟著武工隊學學打仗。這一次是聯合作戰,打響了,要勇猛、迅速,緊密配合,爭取盡快地結束戰鬥……」
聽完戰鬥部署,人們當時都沒有吱聲,呆了一大會子,才有人朝地圖跟前湊了湊。
魏強聽說在這次戰鬥中,要打萬人痛恨的哈叭狗,心裡分外痛快,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二
開完會,魏強、劉太生就朝回返。
初夏。一彎新月掛在天空。曠野裡,不時地吹過清涼的小風。樹上,布谷鳥淒惶地斷續鳴叫。遠方,蛤蟆亂鳴。周圍炮樓的槍眼裡,不時映出幾顆魑魅的燈火;樓頂上,時時發出虛驚的嗥喊聲。
他倆剛接近公路,四匹快馬,馱著四個敵人,托托托地由南而北朝大冉村一溜煙地跑了去。
「準是敵人的巡邏隊!」劉太生低聲地說。
「不是,巡邏隊不會這樣走。」魏強說。敵人騎兵過去之後,他和劉太生小跑步地穿過了公路,來到一座樹林子裡站住了腳。
這是有錢人家的一個大墳地。這裡除了有大小不同的土墳頭,還有石人、石馬,另外還有背馱著大石碑的石龜。青松翠柏遮住天,蒿子蘆草長滿地。二尺高半圓形的墳圈圈,叢生著墩墩柳子、墩墩桑。大墳地西面,是一片藏不住人的春苗地。這就是五天後,魏強他們這支武工小隊伏擊敵人的地點。
魏強藉著時被片片烏雲遮住的月光,認真地瞅下整個的地形,貓腰朝西望望不到百十米遠的公路,仔細地想想隊長的戰鬥部署,怎麼想,也覺得是個甕中捉鱉的事。
「小隊長,你看!」劉太生像發現什麼似的,手兒指向公路的南端。魏強伏下身子一瞅,是一大溜黑壓壓的人。
月亮,剛從一片像舊棉絮似的灰雲裡鑽出來。月光下,只見前面的三個像扛槍的樣子,後面的都像徒著手。錯錯落落的隊形裡,還隱隱地傳過哼啊咳的悲慘淒涼的呻吟聲,魏強向劉太生耳語:「看樣子像給進山掃蕩的鬼子抓的伕!」「對!」劉太生同意地點點頭。
魏強覺得應該盡一切力量把這群被抓的老百姓截奪下來。要不,送到山裡那可就……扭頭一想:「截奪可以,但必須得弄清押送的敵人有多少啊!」公路上,忽然傳過兩個語音不同的叫罵聲:「你們他媽的,走快點不行?」「騎馬打前站的早到保定啦,你們還跟俺們磨蹭!」
「八個人。」魏強隱著身子,藉著不太明亮的月光,一個一個地數著戴鋼盔的腦瓜兒,回頭小聲地說。「我倆不能讓敵人像趕牲口似的把老百姓趕到山裡去擋槍子。劉太生,你把自行車藏到麥地裡,咱朝大冉村村北公路邊上蹅。」
他們二人快步離開了大墳地,鳧過了冰涼的、夠不到底的金線河,來到離大冉村三里來地的一個破窯疙瘩後面。魏強蹲下朝公路上一望,大隊人影過來了!
兩個人貓著腰,像捉迷藏似地隱沒在兩□麥子的中間,匆匆地朝公路走去!
離公路五幾丈遠,他倆止住了腳步,四隻眼睛朝公路上一望:只見被抓的人們都倒剪二臂,牢牢地拴在一長條大沙繩上,個個都一步挪不了四指地朝前移動著腳步。一個鬍子挺長、腦袋低垂到胸前的老人,痛苦地咳呦咳呦地走過來。一大片橢圓形的黑雲遮住鐮刀形的月亮,大地驟然暗下來。老人讓塊大土坷垃一絆,噗咚跪趴在地上,前後拽倒十幾個人。人們趕緊相互去攙扶。一個拿大槍的警備隊員,從人群後面快步地鑽了出來,嘴裡騷氣得好像野狗呲了尿:「老兔崽子,裝他媽什麼蒜!」舉槍把要朝老人身上戳。魏強說了一聲:「上!」便像躥山跳澗的猛虎,嗖地躥到那個警備隊員的跟前。魏強用駁殼槍朝敵人一逼,劉太生劈手把槍奪了過來。
繳了械的敵人驚嚇得傻了眼,被捆綁著的群眾奇怪地愣了神,停下來,誰也估不透眼前發生的是件什麼事。
「咱們都是中國人。你說實話,有多少人押著?」魏強用駁殼槍指著俘虜的頭,問。
「大部隊在博野、蠡縣那邊正清剿,抽不出人,就俺八個!」俘虜雙腿顫抖地回答。
「你們帶隊的呢?」魏強剛問到這,前面遠處一個端槍的警備隊員嘴裡罵著:「媽的,後面怎的不走了!跟老子搗什麼鬼?」就朝他們這兒跑。
俘虜揚手一指:「他就是俺們帶隊的,是班長。」
魏強向俘虜說:「你說這邊有個快死的,喊你們班長過來!」跟著一拽被綁著的人群,忽啦,都躺臥在地上。劉太生緊忙將繳獲的步槍摘下大栓,交給俘虜說:「快喊!」俘虜接過槍喊道:「班長,這兒有個人快死啦!」
「死了扔在溝裡餵狗,嚷什麼?」偽班長不耐煩地答應著來到跟前。魏強斜愣眼睛瞅著,暗暗朝偽班長的腿腕上一伸左腳,把偽班長絆了個狗吃屎。「媽的……」偽班長罵罵咧咧地剛要爬起,劉太生像鷹抓兔子似地伸出鋼筋般的五指,揪住偽班長的後脖領。偽班長搖晃腦袋抬頭一看,又一支烏黑的短槍口對準了自己,嚇得急忙爬起來,雙腿一屈,噗咚跪在地上:「爺們,饒命吧!」
「起來!喊你的弟兄們到你這兒集合。」魏強命令說。偽班長順從地雙手圈圍著嘴唇,凸出眼珠豁著嗓子朝公路北面喊:「張雲,郭慶生……到我這兒來,快點!」接著,又朝公路南面喊:「黃玉印,張小氣……你們也到我這兒來集合,跑步!」
警備隊員們聽到班長一吆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急忙跑過來。早來的早繳槍,晚來的也被魏強他們把槍卡了過去。武裝齊備的警備隊員們,稀裡糊塗地就在自己這個「確保治安」區裡被繳了械,哆哆嗦嗦地擠在一起,瞪著迷惑的雙眼,瞅著這兩個穿戴不同、手提駁殼槍的人。
魏強他倆用手槍逼著俘虜們,命令他們趕緊給群眾去鬆解繩索。
「啊!八路軍?」「自家的隊伍!」群眾都覺得這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紛紛地小聲說,「要不是碰上你們,命算完了!」「你們的膽真大!」被解開繩索的人,忙動手去給別人解。你幫我助地一會兒都解開了。
「你們幫虎吃食,給鬼子幹事,都知道是個什麼罪過嗎?」魏強低聲地問俘虜們。「該死,該死,我們是被逼得沒辦法……」偽軍班長點頭哈腰地回答。魏強說:「只要你們改邪歸正,重新作人,八路軍就會寬大你們。你們跟著走一截子。」俘虜們滿口答應:「是是是!」魏強扭頭又對群眾講:「鄉親們,你們被解放了,快離開這裡回家吧!」
雖然是個雲遮月的夜間,也能看出人們的高興勁頭,大家都蹦蹦跳跳、高高興興地朝公路東面跑了去。那個有病跌倒的老人跑下公路,又像想起什麼似地磕磕絆絆地急忙返回來,抓住魏強的手,笑嘻嘻地小聲問:「你們是咱八路軍的哪一部分?」
「我們是武工隊!」魏強把嘴伸到老人耳朵跟前告訴他。「武工隊,武工隊,好,好!好個神奇的武工隊!我要記你們一輩子。」烏雲躲閃開,月亮走出來,原野明亮了。老人藉著明亮的月光,睜著昏花的眼睛,把魏強、劉太生上上下下重新仔細地看了一遍,點點頭,連聲說了這麼幾句,才歡欣地走下了公路。
「小隊長,巡邏的裝甲汽車過來了!」劉太生朝八里莊方向一指,只見兩個賊亮的光柱出現了。跟著,警報機聲嗷嗷嗷地傳了過來。
「走!」魏強用槍一指,八個俘虜背著被摘下大栓的步槍,乖乖地跟著魏強他倆跑下公路去。
三
回到小隊,魏強將配合山區反掃蕩、準備打伏擊的事情告訴給大家。大家心裡都樂得開了花,像辦喜事那樣忙忙碌碌地做著各種準備工作。
劉文彬和區長吳英民離開魏強他們去各村動員大家操持繩子、木棍,秘密捆綁擔架;汪霞出東村進西莊地悄悄籌劃接收傷員的事。
武工隊員們開始擦槍,磨刺刀,揩拭子彈、手榴彈,縫綴子彈袋和鞋帶子。
一眨眼,五天過去了。
第六天的拂曉,魏強率領自己的小隊,按照楊子曾的命令,踏到大冉村村南、張保公路東側的那塊松柏參天的大墳地裡。
脫掉棉衣換上春裝的人們,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載,真是躥跳覺得輕鬆,爬起臥倒感到利落。
魏強根據地形,把人員劃了七個戰鬥小組。人們都用柳枝桑條做了偽裝,按照命令分別隱蔽在墳圈圈裡。常景春生怕敵人看出破綻,搞了好半天,累得滿頭大汗,才搞出一個滿意的、偽裝好了的機槍陣地。
人們在自己的陣地上隱蔽好以後,魏強又做了一次檢查,末了,湊到賈正的跟前,咬著耳朵說:「你們記住,哈叭狗是個矬胖子,打響以後用槍蓋住他,我們爭取逮活的;實在不行,再朝死處揳。」
一切剛安排好,兩輛開著探照燈、放著警報機的巡邏裝甲汽車從大冉村方向開過來。探照燈的光柱來回地橫掃著大墳地。突然,像發現什麼似的,有一輛車在大墳地前的公路上停了下來,同時,探照燈的白光,也紋絲不動地射向了大墳地裡。
「嗯?」魏強在兩墩桑條子後面,二目死盯住裝甲汽車,心想:「難道沒有隱蔽好,暴露了?」
「小子,你敢朝老子跟前來,就會讓你吃一串西洋糖葫蘆!」常景春摳著歪把子的扳機,暗暗地發著誓。
「小隊長要下個命令,我一炮就擂它個燈熄火滅!」胡啟明攥住八八式的炮筒捉摸。
賈正握緊槍把,瞪著兩個大眼睛,心裡說:「不怕死,你就來來看!」趙慶田心裡思忖:「它為什麼停下了?莫非……」李東山早在眼前撂上一顆揭開蓋的手榴彈;辛鳳鳴的那把頭髮絲沾上就斷的刺刀,已上在自己的馬步槍上;劉太生蜷縮著兩條長長的大腿,不出聲地叨念:「來吧,來會餐!這裡又有黑棗又有糖,外帶兩個酥脆大菜瓜。」
裝甲汽車上驟然像颳風似地響起了機關鎗,槍彈打得枝條樹葉辟哩啪啦地直往魏強他們身上落;跟著,十幾個戴鋼盔的鬼子,嘰哩哇啦地說著話兒從車上走了下來。
魏強的心立刻提揪到嗓子眼。對付這輛裝甲汽車上的敵人,魏強並不在乎。不過真的一打響,整個戰鬥方案就會全部破壞了。死馬當作活馬醫,魏強認為眼下的辦法,就是隱蔽。他立即用極微小的聲音向左右傳:「隱蔽!」
裝甲汽車旁,一個鬼子叨念了兩聲聽不懂的話,接著,唰!探照燈從東扭向了西,車上的機關鎗又朝西面猛掃起來。「鬼子這是玩的什麼把戲?」魏強暫時鬆了一口氣,跟著就捉摸起來:「說他發覺了,為什麼又轉到西面去?說他沒有發覺,他為什麼老在這兒泡起來?……」
四周圍村莊裡的公雞,像競賽似的啼叫起來。魏強輕輕地大扭了一下脖子,朝東一看:啟明星躥起三丈多高,東方出現了魚肚白。回過頭來朝西一望:巡邏裝甲汽車還紋絲不動地蹲在那裡,鬼子們倚著車子,抱著大槍抽起煙來,火兒時明時暗。「他們蹲在這裡幹什麼?他們在等什麼?他們要真的在這蹲上半天,可真是個大麻煩……」魏強又暗自捉摸開,不時警覺地查看背後,生怕敵人預先知道了作戰計劃,從後面偷襲上來。但是後面並沒有動靜。
嗚嗚嗚!嗚嗚嗚!公路北面大冉村方向傳來分不清的馬達聲,聲音越來越近。一對對白亮的燈光,好像大毒蛇的眼睛,一閃一閃地順著公路朝南面過來了。五輛汽車,已經開到魏強面前的公路上,停在巡邏裝甲汽車後面,馬達繼續響動著。地上抽煙的鬼子們掐滅煙火,急忙爬進墳丘子似的巡邏裝甲汽車裡。一會兒,巡邏裝甲汽車飛快地朝南駛了去,五輛汽車頭頂屁股地緊緊跟隨著。
天,漸漸地亮起來。
這時,魏強明白了:巡邏裝甲汽車蹲在這兒的目的是用火力偵察這一帶的複雜地形。趁太陽沒出來,地裡沒有人,他忙派個觀測員爬上一棵高大的葉子茂密的榆樹,自己也伏在地上等待起來。
火紅的太陽在正東偏點北的地方拱了出來,升啊升的,好容易上升了一房高,又像站住似的紋絲不動了。人們趴在潮濕的地皮上,被露水浸透的新紫花單衣,又漸漸地被晾乾。大家的臉比弓上的弦都繃得緊,眼珠不錯地瞅著面前的公路,盼著南邊快點傳來報喜的槍聲。
公路上,走動的人多了。大冉村據點兩個炮樓頂上並插的日本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外加個黃三角布條的旗子,也看得清楚了。
南面,田各莊附近,忽然響起魏強他們久已盼望的槍聲。槍聲異常激烈,中間還有不少咚咚咚咚的手榴彈爆炸聲。南面槍聲一響,公路上的來往行人,都一個勁地朝公路兩側躲。人來車往的公路,頓時變得冷冷清清。
在樹上了望的觀測員像打滑梯似的從樹頂上出溜下來,爬行到魏強跟前低聲報告:「小隊長,敵人出來了!」
「敵人出來了,沉住氣!」魏強又一次向人們發出命令。沒有一頓飯的工夫,敵人在公路北面露了頭。十二個鬼子戴著鋼盔,穿著土黃色的軍服,肩扛著上了刺刀的三八槍,耀武揚威、齊一步伐地邁動著羅圈腿走過來。從敵人的行動上看,那種傲慢的勁頭,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大和」民族才是人類的統治者。離著鬼子有一大截,九個身穿青制服、頭戴大簷帽的偽警察,都把槍放在胳肢窩裡夾著。他們好像得到了不祥之兆,一面走一面扒頭探腦地窺察公路兩側。
鬼子過去了,警察們已和魏強他們隱蔽的大墳地成了東西一條線。就在這時,埋伏在公路西面的二小隊那兒,嘩嘩嘩地響起了排子槍。警察們嚇毛了腳,跌跌撞撞、滾滾爬爬急朝公路東面亂跑;鬼子卻原地臥倒對抗。但是,冰雹似的槍彈,最後也逼得他們不得不退下公路,朝向東面撤。在後撤的時候,有兩個鬼子栽倒沒有爬起來。
剩下的十個鬼子變成了三個戰鬥組,像麻雀似地躥躥蹦蹦、縱縱跳跳,一邊還擊一邊退,漸漸地接近了魏強他們佔據的大墳地;警察們也狼狽地朝大墳地跑來。
魏強狠盯住敵人,沒有吱聲。隱伏在陣地上的人們,都攥住手榴彈把,拉火弦套在手指上,擰眉屏氣地等待著。相距只有三十米了,魏強眼盯住鬼子,震天撼地地喊了聲:
「打!」咚咚咚!……二十來個手榴彈一起甩在鬼子群裡,有些不動了,有些臥倒就開槍。常景春的歪把子也開了叫。「警察們閃開,我們打的是鬼子!打的是漢奸苟潤田!」魏強在墳圈後面,拉開嗓門一喊,人們也就「警察們閃開!」「怕死的躲遠點!」「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硬上,槍子沒眼!」地吶喊起來。警察們聽到八路軍一嚷叫,知道保住了命,謝天謝地地趕緊朝後躥。
敵人往公路下面撤時,賈正、劉太生的四隻眼睛一齊咬住警察群裡一個又矮又胖的傢伙,他就是哈叭狗。賈正想:「槍子沒眼,可別敲死了!」劉太生尋思:「能像封神榜上的人,有個『扣魔鐘』該多好!」等手榴彈摔響,機關鎗掃過,哈叭狗還長命百歲地活著。兩人心裡非常高興,就像貓逗耗子似的跟哈叭狗耍笑起來。哈叭狗想朝後跑著退,賈正使槍朝他頭上蓋;哈叭狗嚇得臥倒了,劉太生怕他滾逃,拿槍彈在他□後封鎖。他倆左一槍,右一槍,前一槍,後一槍,槍彈打成了梅花瓣,打得哈叭狗動不了窩。他倆正用火力封鎖著哈叭狗,全小隊同志端著刺刀,「呀呀」地喊叫著,從墳圈子後面跳了出去。發起衝鋒了!
辛鳳鳴端著亮晶晶的刺刀衝到前面,一個左腮幫子下面留有一撮毛的鬼子端著刺刀迎上來。仇人相見眼睛紅,二話沒說,「呀呀」地拚刺起來,刺刀碰槍身,磕得叮噹山響。賈正、劉太生看到辛鳳鳴和一個粗壯的鬼子拚刺,手裡都捏著一把汗。他倆朝哈叭狗揳兩槍,就忙朝辛鳳鳴這邊看。這時,趙慶田、李東山共同拚掉了一個老鬼子,便急忙往辛鳳鳴這邊縱跳過來。李東山立眉瞪眼地拉著長聲「呀——」,朝一撮毛的右肋用刺刀尖虛虛一點逗,一撮毛緊忙右腿後撤來躲閃,就在這時,「呀」的一聲,趙慶田把一尺多長的刺刀,狠勁地戳在一撮毛的左肋上。
賈正、劉太生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好!」可是扭頭一看,哈叭狗已打著滾,鑽進了蹲襠深的麥地裡逃走了。
「媽的,煮熟的鴨子又飛了!」賈正揮臂罵了句,二人悔之莫及。
太陽高掛在東南方向,南面的槍聲由激烈變成稀疏,而後漸漸消逝了。一場伏擊戰漂亮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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