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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敵占區作戰,必須打得乾脆,撤得利落,走得詭秘。結束了戰鬥,魏強簡單迅速地向楊子曾報告了戰績,然後按照指示,領著小隊的同志,帶著勝利品,朝東北方向,不過村不進莊地轉移待老松田陪同津美聯隊長,帶領四五百名鬼子,坐著土黃色的卡車,風是風,火是火地從保定城裡趕來增援時,已是「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月啦。」

  汽車首先在武工隊伏擊的地點停下來。松田沒有等到汽車站穩,就拖著三尺長的戰刀,跳出了車門;津美聯隊長摘掉白手套,朝上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托力克的金絲眼鏡,頂著松田的後脊樑,跟了出來。兩人誰也沒有說話,漫步朝大墳地跟前走去。長筒皮靴上的刺馬針相互磕碰得發出噹啷噹啷刺耳朵的響聲。

  這裡,還瀰漫著嗆人的火藥味和腥臭味。津美聯隊長左望,左邊躺著中彈死去的「大和」武士;右望,右邊仰臥的是拼刺陣亡的日本士兵:個個都是血肉模糊。在橫躺豎臥的屍體旁邊,散丟著彈殼和打穿了的水壺,還有爆炸後的手榴彈木把。一張張印有日文的紅色傳單,擱放在日本兵屍體上;一張張印有中國字的綠色宣傳品,散撂在周圍的土地上。他板著面孔,緩緩地邁動腳步邊走邊察看。在這個「明朗化」的地區,「皇軍」竟遭到了這種想不到的嚴重打擊,他的心情煩亂至極,扭頭望望跟在他右後方的松田。

  「少佐!」津美聯隊長聲音顯得挺平淡。

  「有!」松田答應著急邁了兩步,立正站住了。

  「今天,在你統轄的這個治安區裡,發生這樣意料不到的事情,你覺得怎麼樣?」津美聯隊長一字一字地問。

  「我覺得,在我說來,曾經多方面地瞭解了這個地區的情況,對敵人的防範是嚴密的。從拂曉到天明,又專派出幾輛裝甲汽車分段地進行了巡邏,對每個複雜地形都用探照燈照了,用機關鎗掃了。但是……但是……」松田像個雕塑的泥胎,站在津美聯隊長的面前,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因為,他知道,這個頂頭上司聲色愈平靜,說話愈緩慢,那就是他憤怒到達極點的表現。

  「但是什麼?」津美揮動摘掉的一隻白手套,指點著松田發起了脾氣。松田低垂著腦袋,「是,是」地要解釋……忽然,墳圈圈裡面的幾墩柳子後邊,一個日本兵呻吟著喊叫起來:「噦!太君的,大大的太君!我的還活著。」他的雙腿都纏滿了雪白的繃帶。

  搜索的日本兵要去抬,軍官們也要朝前湊,津美聯隊長揮舞著手套,瞪出眼珠地喊:「都站住!」所有的日本官兵都刷地停住了腳步。

  「你,受傷啦!」津美聯隊長走了過去,叉開兩腿,狠盯著受傷的士兵,像要用眼睛瞅化他似的,吐著很不滿的聲調問。

  「是,太君!我的兩腿被打斷,八路軍給我包紮上,把我抬到這裡來的!八路說……」負傷的士兵強打著精神報告。「住嘴!你為什麼不戰死?皇軍的敗類!」津美聯隊長一肚子怒氣向傷兵傾瀉出來。眼前的這個負傷的兵士,不但沒有戰死,居然接受了八路軍的包紮,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大和」民族的恥辱。他伸手拽出亮晶晶的戰刀,喀卡扎進了負傷兵士的心窩。負傷的兵士「啊——」地慘叫了一聲,嚥了氣。遠處呆立的日本兵都嚇得狠閉雙眼,低下了頭。

  津美聯隊長將沾滿血跡的軍刀在長筒皮靴底上反正地一擦,狠勁地裝在刀鞘裡。「走,南面的看看!」

  日本官兵爬上了汽車,津美聯隊長鑽進了駕駛室,汽車拖著一股子黃煙,朝皇軍第二個倒霉的地方——田各莊附近駛了去。




  家家閉門入睡的時候,魏強他們順著唐河的西堤根,蹚著齊腰深的麥子,悄悄地進了西王莊,鑽進老房東趙河套大伯的家裡。

  守在一盞昏暗的菜油燈旁吧嗒吧嗒吸煙的劉文彬,聽到院子裡的響動,忙跳下炕來朝外迎,門簾沒抓到手,魏強早已進來了。

  劉文彬高興地握住魏強的手,跟著便和陸續進來的人們招呼:「咳呦,都辛苦啦!」

  人們揩抹槍的揩抹槍,清點子彈的清點子彈。有的在脫光膀子洗臉,有的在用熱水燙腳。辛鳳鳴頭上扣上一頂鋼盔,端著繳獲一撮毛的那支三八槍,腆著肚子,噘著嘴,瞪著兩個眼珠,裝著日本兵的樣子衝著李東山說:「老保守,你有多少『大八勾』1的?趕快拿來,我的『新交』『新交』2!」

  1日語:紙煙。

  2日語:給的意思。

  「『大八勾』我的不多,統統地拿去沒關係!」李東山點頭哈腰,雙手托著一盒綠兵船牌的紙煙,送到辛鳳鳴的面前。辛鳳鳴伸手剛要拿,常景春一把抓了過去,順手裝到自己紫花褂子的口袋裡。

  「哎!別半道上打悶棍哪!」辛鳳鳴忙去搶煙。

  「從你們手裡繳來的,怎能再給你們抽!」常景春捂著口袋掙扎、抗拒。

  「給他吧,你忘記優待俘虜了?」李東山逗趣地講著情。常景春將煙掏出來,說:「我們這是優待俘虜『一馬斯』!」在這敵占區,大家雖然不敢高談闊論,狂笑海鬧地慶祝今天伏擊的勝利,但是,人們的心裡都洋溢著愉快的情感,臉上都充滿著喜悅的笑容。全屋,都被喜慶的空氣籠罩著!河套大娘兜一大兜紅棗走進屋,嘩啦一聲,倒在炕桌上。「弄這個幹什麼?留著……」魏強話沒有說完,被大娘接了過去:「幹什麼,吃唄!大娘沒有好的慰勞你們!」

  「是啊,瓜子不飽是個人心!」河套大伯幫腔說著,又把挎進來的一籃子紅棗放在了炕上。

  「你們這一打,算是把人們的心打豁亮啦!咱傷人了嗎?」大娘擔心地問。

  李東山指著剛長起的頭髮,湊到大娘眼前,說:「連個頭髮絲也沒碰到啊!」

  「阿彌陀佛!那敢情好。真是老天爺保佑,要在早先,我非得請一炷子香燒一燒!」大娘兩個手掌合到一起,點頭作揖地說。大家知道老大娘的心情,雖然想笑,都沒好意思笑出來。

  「得了吧,又搬出你那封建腦袋來啦!」河套大伯又氣又笑地頂噎了大娘一句。

  汪霞、李洛玉也來了。洛玉張嘴就問:「一撮毛打死了沒有?」

  「沒有打死,讓他拿刺刀戳死啦!」魏強指著端著一盆洗過臉的髒水的趙慶田。趙慶田難為情地咧咧嘴,邁步剛要朝外走,河套大伯兩手一插,搶過臉盆去:「怎麼能叫你這英雄幹這個!」端了就走。弄得趙慶田紅著臉退到一邊。

  「你看,這是一撮毛的槍。」辛鳳鳴把槍送到李洛玉面前。李洛玉嘴唇叼著煙卷,雙手把槍接過來,上上下下仔細地看了又看;汪霞、河套大娘也湊到跟前去撫摸。

  「你們撂倒一撮毛,哈叭狗呢?」李洛玉怕把槍磕碰著,輕輕地往地上一豎,抬頭朝人們問道。

  「你問哈叭狗,就問他們倆吧。」辛鳳鳴指了下賈正和劉太生,「為這件事早吃小隊長一頓批評了!」

  「還說呢!要不是你,他十個哈叭狗也逃不出俺們這兩條槍!」賈正沒好氣地說。

  「你們這是一筆什麼帳啊!叫人聽了挺糊塗。」李洛玉從話音裡知道哈叭狗是逃跑了,到底怎麼逃的,他還真的鬧不清,便開口打問。魏強把事情學說了一遍,人們這才鬧明白。「咳!學有學規,營有營規,沒有個管教也不行。常說打油的錢不買醋,你倆怎麼在槍子底下還東張西望的?看把個壞羔羔子給放跑了。」大娘聽到魏強一學說,指指賈正,點點劉太生,好像教訓她家寶生似地教訓了一陣子。賈正、劉太生都低垂著腦袋,不吭一聲。大娘扭過臉來,又衝魏強說:「他倆擔心自家人吃虧,也是出於好意,放跑了哈叭狗也真該挨頓批評。當隊長的說說他倆就算了,兩個都是好小伙子,會知錯改錯的!」

  「只要他倆認識到錯就行了。不過,」魏強又自我檢討地說道:「哈叭狗的跑掉我也有責任。我過於強調逮活的了!要不然,憑他倆的槍法,說真的,有十個哈叭狗也早躺下不動了。」

  「叫劉太生那一槍,恐怕他也得帶點傷!」賈正揚起臉來說。

  「帶點傷就好。不給個厲害也不行。今天跑了,還有明日呢!總之,今個咱是一人不傷的大勝利!大家就樂樂呵呵地慶祝這個勝利吧。執行任務有過錯,以後注意就行了!」劉文彬覺得屋裡的氣氛有點過於嚴肅,忙拽扯人們轉話題。

  「你們不知道,我是當探馬來啦。群眾聽說軍隊打了勝仗,正操持還願哪!」李洛玉比比劃劃訴說自己的來意,跟著問大娘:「老嫂子,你操持得怎麼樣啦?」

  「我?哎呦,你要不提,我還忘了。」大娘像想起一件沒作完的事情,沖汪霞說:「閨女……」以後聲小得聽不到了。汪霞的臉上雖然滿帶笑容,嘴裡卻一個勁地說:「可別!可別!大娘,可——別!」大娘說完,笑呵呵地走了出去。

  「還什麼願?」「群眾有什麼願還?」「怎麼個還法?」人們又讓李洛玉給說的有些糊塗了,大家就七嘴八舌地上來打問,特別是辛鳳鳴問得更上勁。

  「這個,要知村裡事,必問當鄉人!」李洛玉豎起一個手指,在空中來回劃著圓圈地說,「群眾許下的是:『打死一撮毛,家家吃煮餃。』一撮毛不是完戲啦,人們也就該吃了!」「今天要打死哈叭狗呢?」辛鳳鳴緊問。

  「那就吃肉喝燒酒!」李洛玉連想都沒想地告訴給他。「像打死侯扒皮、劉魁勝,群眾也一定有願許,是不?」辛鳳鳴還接連地打問。

  「當然有啦!你聽我給你念叨念叨。」李洛玉揎揎袖子,左手五個手指伸出,右手按曲一個指頭,就說上一句:「『打死侯扒皮,擺酒吃頓席』;『打死劉魁勝,家家把酒敬』;『打死老松田,重新過大年』;『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敲鑼打鼓唱對台戲!』這不都是群眾許的願?」

  魏強他們聽後都咧著嘴笑了。

  「你們今天前半晌這一打,可把群眾的抗日心氣給打足了!說真的,有些戶,樂得一宿都睡不著覺。」李洛玉說。「我走啦,好告訴人們切韭菜整餡子去。」李洛玉朝臉上抹了一把,跟劉文彬咬咬耳朵,劉文彬點點頭。

  李洛玉走了出去。汪霞說:「不光這村的老百姓這麼高興,方圓左右村子的群眾,也都高興得不得了。都說:『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這一天盼來了!』有些村,還偷著操持慰勞的事!」

  寂靜的夜晚。遠處,傳來一兩陣聲嘶力竭的豬叫聲,是誰家在宰豬;近處,還能聽到斷斷續續刀剁案板的聲音。人民的勝利,人民是知道怎麼來慶賀的!這勝利僅僅才是一個開始。




  不知是養成了習慣,還是心裡惦記事,沒等到公雞張嘴,魏強神經一機靈,一個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揉揉眼睛,見劉文彬正坐在炕桌旁的油燈下看文件。「你還沒有睡?」

  「沒有。你怎麼醒啦?天還早呢!」劉文彬覺得魏強還應該多睡會。

  「不想睡了。」魏強打個哈氣,搖搖腦袋,拽拽滾皺了的衣服,湊到燈前,吸著一支煙,問道,「情況怎麼樣?」劉文彬從文件包裡拿出一張紙,「這不是,二十四團在田各莊村北,共繳獲四挺歪把子,一挺重機槍,四個擲彈筒,還有三十六支三八大蓋和三個王八盒子……」

  「呵!人家這大網,就是逮大魚,敵情有什麼變化?」魏強稱讚地說完,立即又轉向另一面。

  「敵情?」劉文彬撂下手裡的文件,說:「咱剛打完仗,津美聯隊長就帶領十幾汽車鬼子,和老松田氣洶洶地趕到部下倒霉的地方;在你們打仗的那個地方,還親手用戰刀扎死一個受傷的日本兵。」

  「這東西們,真比狼都殘忍!」魏強腦子裡立即出現了衛生員小魏給負傷的日本兵包紮傷口以及趙慶田、李東山兩人把他抬到樹蔭下去的情景。

  「聽說,老松田還挨了一頓罵。」劉文彬說,「敵人把兩個被伏擊的地點,都照了像,畫了圖……」他邊說邊翻騰文件,很快拿出一張褶子滿滿、字兒密密的白報紙。「這個情報裡說,津美聯隊長親給張保公路沿線各據點下了一道命令,要他們抓派民伕,把公路兩側二百米以內的所有樹木都伐倒,所有的墳丘、土堆、□子都剷平,所有的坑坑窪窪都填滿,所有的麥子都割掉。從保定到張登,要割五十里地的這麼一條大胡同,這麼一來,可真糟蹋海了……你看怎麼辦?」劉文彬說到這裡,頭歪靠在左手掌上,他兩個手指夾著的那截燃著的紙煙,在腦後徐徐地朝上冒著藍煙。「……除了這個,向山裡掃蕩的敵人昨天進山了;津美聯隊後天就要朝山邊上開拔。」魏強一直在默默聽著,他的眉頭愈皺愈緊。當他聽到津美聯隊要進山,眉頭立即松展開,說:「只要他滾蛋,這事就好辦。」

  「好辦?我覺得也不太容易!不過……」劉文彬為這碼事的確絞了半宿腦汁。他忽然腦袋離開左手掌,朝魏強湊湊:「我覺得朝這個門闖闖也可能……」於是,兩人低聲細語地咕噥起來。窗戶由黑變灰,漸漸地發了白,他倆也不知道,直到汪霞走進屋來,才打斷了他倆的談話。

  汪霞的臉上浮罩一層灰塵,眼白上有些紅絲,眼角有點眵目糊,眼皮有些浮腫。很顯然,她這一夜也是沒有合眼。「你的眼都熬腫了,快到大娘屋裡打個盹去。」劉文彬用帶點強制的語氣對汪霞說。

  「也不覺困,就是腦袋有點蒙。」汪霞揚起手來把垂散到臉頰旁的黑髮朝耳後一攏,笑了笑,想坐下。

  「快借大娘個被子蓋上睡一覺。常說,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魏強也幫助勸說。

  脾氣倔強的汪霞今天並沒有絲毫執拗,沖魏強笑了笑,便朝大娘的屋裡走去。

  吃罷早飯,李洛玉肩擔兩個筐子來了,一進院就喊:「老嫂子,谷草撂在哪兒?」他沒等房東大娘答腔,早把筐子上邊的谷草放在南房跟前。接著,扁擔上肩,挑著沉甸甸的兩個筐頭朝魏強他們住屋走來。

  「老李,你這又是演什麼戲?」魏強心裡覺得有點奇怪。「我今天要給你們演出《慰勞》。」李洛玉說著從筐頭裡提出兩隻豬大腿。「我要學曹操的大將典韋,唱一出《戰宛城》!鏗鏘鏘!鏗鏘鏘!……」他兩手舞動著兩隻豬大腿,嘴裡打著傢伙點地鬧了陣子,逗得人們止不住地亂笑。

  「老鄉們都很困難……」魏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報告小隊長,你就收下吧!」洛玉又擺出了軍人姿態,將豬腿放在桌上。

  李洛玉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能讓人發笑,好像他渾身上下,處處都是「笑」字。他那滑稽的動作,風趣的語言,讓人們心靈上增添了無限的歡愉,讓屋裡的那種和諧氣氛更加和諧。

  李洛玉放下豬腿,又從筐頭裡提出白報紙包裝、麻繩兒捆的兩嘟嚕東西。另外,還有用幾層偽報紙裹包的兩條紙煙。「話說到前頭,魏小隊長。」李洛玉見魏強有點不願收下的樣子,就先發制人地說:「這是老百姓的一點心願,我是奉老百姓的命令來的。你要不收,就自己退回去。這豬說真的不是為你們殺的,是老百姓為了還心願,吃餃子,搭楂合夥分買了兩口豬,昨天黑夜殺了的,大家都願意弄出點肉來,送給子弟兵吃。」

  「群眾叫鬼子漢奸敲詐勒索得都挺苦哈哈的,我覺得……」魏強剛說到這,李洛玉趕忙接過來:「你就別心裡不落意。老輩子打仗,旗開得勝回來,還有犒賞三軍一說呢!給你實話說吧,昨天黑夜,老鄉們推車擔擔地亂找隊伍送慰勞品,他們打頭碰臉地爭上咱這小延安來問訊,要不是遇上汪霞同志,就得跑折了腿。」

  劉文彬覺得打了勝仗,群眾慰勞部隊不是個稀罕事,也就隨聲附和地說:「就收下這些慰勞品吧,擁軍優屬嘛,吃點也不算框外!」

  「當然不框外!群眾說,『東西送給自家人吃,從心眼裡痛快舒坦……』」汪霞揉擦剛睡醒的雙眼,隨話答音地走了進來。

  李洛玉見到三張嘴說得魏強不再拒收了,真比拾了狗頭金還高興。他咧著嘴把兩個筐子輕輕地並撂在一起,指指筐頭,朝瞪著大眼瞅他的賈正說:「這裡都是怕磕怕碰的東西,可別蹲啊砸的!」賈正小心地掀開谷草一瞧,裡邊都是粉紅皮的和白皮的大雞蛋。

  「洛玉,咱談個事。」劉文彬拍拍炕席,等李洛玉坐下,面對面地談起鬼子要在公路兩側割麥子砍樹木的事。」在這個地區,鬼子要這麼幹,咱不能不依隨,最好在依隨的時候破壞它。比如,割麥子、伐樹、平墳、填坑,敵人要讓咱一起干了,咱派民伕時不讓他們帶或少帶點應手的傢具,沒有傢具,他不就割不成麥子伐不成樹?再一個就是動動大冉村警備隊的小隊長。這傢伙別看官小,門頭可硬:有個當大隊長的哥哥做後台,他怕什麼?只要弄通了他,麥子、樹的,可能會保護下。怎麼個作法,要投他的心坎來,這,晚上再研究。我們還要把帶傢具的辦法告訴給各村。」

  「明天,津美聯隊一走,咱用這兩個辦法從裡到外地一來,就能把公路兩旁的麥子、樹木保住了。」魏強補充說。

  「對,咱一定把這麥子保護住。大冉村的小隊長,我還能玩得轉他。」洛玉說完,急速地走了。

  魏強翻看裹包紙煙來的偽報紙,看著看著,噗哧地笑出了聲。劉文彬、汪霞和別人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眼神馬上盯在魏強手拿的那張報紙上。

  「這有一段,我念給大家聽聽。」魏強兩手抖抖手裡的偽報紙,開口念起來:「標題是:我軍機智驍勇,擊斃匪徒一名。」魏強念完標題,指著自己鼻子說:「擊斃的匪徒就是我。聽我念內容『五月二十二日訊,昨天,我駐魏村官兵一小隊,返保途中遇一可疑之人,小隊長隻身上前盤問、搜查,突遭對方射擊,幸官兵久經鍛煉,終將匪徒擊斃於道溝中,繳獲自行車一輛。』完了!」魏強念完將報紙一扔:「你們說,這叫個什麼?」

  「這叫閻王爺貼告示——鬼話連篇。」劉太生笑著指指報紙。

  「不,他是屎克朗打嚏噴——滿嘴噴糞!」賈正揮動拳頭朝炕沿上一砸,氣呼呼地抓過攤在炕上的偽報紙,揉成蛋扔在炕桌上。

  「叫我說,他這是扣著□眼上房——自抬自。」李東山瞅著桌上被揉搓成一團的偽報紙。

  「他真會打腫了臉充胖子!劉太生的那頂白氈帽,他怎麼不寫成赫赫戰果?」趙慶田又將揉搓成團的偽報紙拿起,慢慢舒展開來看。

  「他要再為繳獲一頂白氈帽發條消息,那更該讓人笑掉大牙啦!」汪霞說罷,將披到臉上的頭髮向後一甩,也哈哈地笑起來。

  日頭從東朝西走,眨眼,又過了多半天。

  「吃飯吧。今天伙食大改善,又有豬肉又有蛋。」賈正張著大嘴,雙手端著燉得紅頭花色、打鼻香的一白瓷盔子稀扒扒軟的肘子走進屋。

  「嘿,不用吃,看著就能解饞。」劉文彬撂下手裡的書本誇獎說。

  「這是誰的手藝?真該表揚。」魏強瞅見,心裡也非常滿意。

  「咱們汪霞同志!」兩手端著三碗二米飯1走近炕桌的李東山說。汪霞正在擦濕手,她以為魏強明知故問,想看又不敢看魏強地笑了笑,白皙的臉兒,剎那變成緋紅。再加上魏強端起一碗飯朝她親暱地招呼「吃吧」,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脖子上也跟著紅了。

  1大米和小米摻著做的飯。

  集體吃飯,沒敬沒讓。人們都大筷子地夾豬肉,大口地吞著飯,吃的真香甜!真痛快!

  人們吃著吃著,忽地有人發現骨頭上有梅花樁般的幾顆釘子帽。這幾個釘子帽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這是怎麼回事?」「誰揳上的釘子?」「揳釘子幹什麼?」魏強一面吃一面想。趙慶田、李東山齊用筷子按住瓷盔子裡的肘子肉;賈正攥把鉗子,在朝外拔釘在骨頭上的釘子。賈正拔一顆,說一句:「又是一個炮樓子!」再拔下一顆,又取笑地說:「這傢伙就像個據點!」人們見賈正叨叨唸唸拔得挺有意思,都不住地亂笑。「對,現在吃肉拔釘子,將來,要用我們的工作和戰鬥來拔炮樓,除據點。群眾給我們揳有釘子的肉吃,是希望我們用拔釘子的辦法來對待敵人!」魏強忽然明白群眾揳釘子的用意了,舉著手裡的一雙筷子,指點賈正拔下撂在桌上的三五顆釘子鄭重其事地說:「同志們,明白吧,群眾正是要我們拔釘子……」




  李洛玉剛回到保公所,駐大冉村的警備隊派了兩個警備隊員和兩個警察要民伕來了。洛玉親自出馬,先煙後茶地一照應,末了,又滿口承擔地說:「雖說人們正忙著耪小苗、扛場準備過麥秋,我們還是一切照辦,請弟兄們回說給王小隊長,以後就別再費心派人跑轍了!」

  洛玉把偽軍們歡欣喜喜地打點走,忙跟幾個村幹部們合計了合計。最後,按照劉文彬、魏強他們說的辦法,開始在群眾中佈置開。

  第二天,洛玉穿得乾乾淨淨,左手提上一瓶衡水酒,右手托著一個蒲包——裡面是一隻燒雞和些熏雞蛋,帶著一夥扛鎬拿掀的七老八小的民伕,走到大冉村據點跟前。他讓人們站到吊橋外,自己大搖大擺地走進據點裡。

  大冉村警備隊的小隊長綽號叫王一瓶,山東人,三十來歲,個兒不高,嗓門挺洪亮,是個見酒如命的人。他常說:「只要有酒灌,三天不吃飯!」他外出討伐也帶個小酒瓶子,進村見了辦公人,張嘴就說:「快給鬧四兩去!」一瓶子酒到他手裡,不喝得瓶底朝上不拉倒。王一瓶的綽號,也就是因為他貪杯得來的。

  洛玉嘴裡「王隊長,王隊長」地叫著,身子剛鑽進屋,就叫一股子嗆人的酒氣頂得倒退了兩三步。他朝屋裡一瞅,首先看到的是一隻細長脖的空瓶子蹲在桌子上;另一隻空瓶子在桌上橫躺著。四個碟子:一碟灌腸,一碟快吃完的燻肉,一碟炒雞蛋只剩一丁點了,一碟粉皮拌黃瓜,還有一點醬油湯。「我當誰呢,鬧半天是你!」王一瓶敞著懷走進來,一眼望到洛玉手裡的一瓶酒,咧起快要暴皮的大嘴唇,笑了。「可不是我。這兩天過八路,也沒工夫來看你。前十天有個親戚上衡水,我知道隊長喜歡喝兩口,特地托他給你捎了兩瓶老白干!」洛玉說著將酒遞到王一瓶的面前。王一瓶接過來,在桌子角上磕掉鐵皮蓋,揚脖咕嘟鬧了一大口,接著咧嘴問:「那一瓶呢?」

  「別提啦,大前天過八里莊,讓皇軍給『新交』去啦!」洛玉像真有那麼回事地說。

  「我日他個祖奶奶!」王一瓶滿臉不高興地罵了句,隨後,又嘴對嘴地灌了一大口,回手給洛玉搬了個杌凳。「我的好朋友,你坐下。」他把洛玉按在座位上,一伸手將碟裡僅剩的一點雞蛋抓起來,飛快地填進嘴裡。

  「卡去就卡去吧,以後再托人給你捎。」洛玉身子落了座,解開蒲包,拿出燒雞來,添油撥燈地說:「吃吧,這也是從正定府捎來的,味道不比馬家老雞鋪的賴!就是讓皇軍也卡了一隻去。皇軍嘛……」

  「皇軍?龜孫!我就不聽那一套。前天,一撮毛叫我去增援,我就沒聽,他咬我的球啦!」王一瓶攥住酒瓶子,軍裝扣子沒系,兩腿叉立在桌子跟前,啃著雞大腿,喝著燒酒,嗷嗷的發起狂來。

  「王隊長你可以,遠遠近近誰不知你是這一份。」李洛玉翹起大拇指,給王一瓶灌起米湯來。「聽說,田各莊的中隊長都得怕你三分。可是你轄管的這一片老百姓,就得聽人家日本人的擺佈。就說割麥子、伐樹木這碼事吧……」

  「割麥子、伐樹怎麼啦?」王一瓶拿著雞肉的兩隻手,停在嘴邊上。

  「那是皇軍下的命令,誰敢不聽?」洛玉特別把「不聽」兩字朝上揚揚。

  「奶奶的,我就不聽!」美酒助膽量,王一瓶揚頦連喝了幾口,什麼也不顧地大喊起來。「就是不割啦!就是不伐啦!」「報告!」門外一聲喊叫。

  「進來!」王一瓶酒瓶子挪開嘴唇,朝進來的人一瞅,是他的一個上士班長,忙問:「民伕們都來了沒有?」

  「都來了,小隊長,就等你去分段干呢!」上士班長雙腳站到一條線上回答。

  「你出去告訴民伕們,麥子不割啦,樹也不伐啦,墳不平啦,坑不填啦,都回家!」王一瓶喝一口說一句地下著命令。「是!是!是!」上士班長行了個舉手禮,走了出去。

  「不割恐怕不行,這是……」洛玉假惺惺地說。

  「這沒關係。下命令的今天進山掃蕩去了,奶奶的,還不定回得來呢。就是回來,麥子也熟透拔完個龜孫啦!縣官不如我現管。」王一瓶神色坦然地又撕下雞胸脯上的一大塊白絲絲肉,朝著嘴裡填去。

  「咳呀,這可太好啦!要是咱這條路上都修下你這樣好心的隊長,老百姓還不樂得燒高香?」洛玉知道王一瓶有個大門頭,就想借王一瓶的酒勁,把事兒辦得一竿子扎到底,又是捧又是拍地說起來。

  「這個,等我把這瓶子酒喝乾,一個電話給我哥哥就辦了。」王一瓶一口兩口連三口地喝起來。一隻燒雞送下肚,一瓶酒喝個光,空酒瓶子朝桌上一頓,領著李洛玉朝電話室走去。

  鬼子割麥子伐樹的計劃,讓一瓶子酒、一隻雞就完完全全給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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