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說,你就這樣又任駿馬載了回來?
我回答,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因為我那思想的天平也始終向這方面傾斜著。
歌者說,那你就必須為豬塚隊長去奪第一?
我回答,客觀上很可能是這樣,但在我幼稚的心靈裡卻始終這樣想:只要他把
阿爸、珊丹、無辜的眾鄉親放了,我總還會有機會和雪駒一起逃出魔爪的!到時候
我會跨著雪駒四處宣佈的:我是為溫都爾奪得第一的,我是為整個草原奪得第一的!
歌者說,然後呢?
我回答:然後,我再帶著親人們和眾鄉親上山去投塔拉巴特爾!
歌者說,你知道眾好漢在叢莽中正準備怎樣行動嗎?你知道你這樣只會給他們
增加困難和干擾嗎?你知道你這只不過是掩耳盜鈴嗎?你知道你這只不過是自投羅
網嗎?
我回答,我當時只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我僅隱隱有著一種不安的感覺。
歌者說,只怪你的馬啊你的馬……
我回答,不對!至今我在回憶中仍在不斷探索雪駒這次出爾反爾的舉動。或許
不僅僅是對同類的關切,或許它也知道把我載回遠山,我還會後悔的。很可能它是
先想讓我親眼目睹死了心,然後再把我送回到塔拉巴特爾身旁的!
歌者說,你這是在為你的馬辯護!
我回答,確實如此,我需要最後的猛擊!
歌者說,最後的猛擊?
我回答,是的!關係著徹底的覺醒。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裡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槍聲驟然炸響了……
當時,我正跨著雪駒路過那座草崗。記得嗎?不遠就是芒凱老阿奶的破爛蒙古
包,塔拉巴特爾就是在這裡躍上雪駒逃脫追擊的!
槍聲使我剎那間警覺起來……
我急忙跳下馬背把雪駒隱蔽在草崗之後,隨之便隻身爬了上去憑高遠眺著。牧
人的孩子在放牧中大多都練就了一雙好眼睛,老遠老遠就可發現前頭發生了什麼。
槍聲來自那達慕會場……
天哪!只見那裡似突然發生了什麼。歌舞昇平的景象沒有了,卻著地湧動著成
百成千匹驚恐的馬。在一輪西斜紅日輝映下,四周還閃現出一個個荷槍實彈的日本
兵。看得出,馬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牧民的,正在槍口威逼下惶惶然地向一起聚攏。
不用問!剛才肯定是有一匹烈馬想突圍,被日本兵「格殺勿論」地擊斃了。遠遠尚
可望見血,還有那血泊中橫陳的馬屍。
怪不得雪駒突然向這裡跑來……
物傷其類!肯定是憑著駿馬特有的靈敏感覺,早已發現了那達慕會場上的情況
異常。迫不及待了,調頭就要跑來看個究竟。槍聲似乎也驚炸了它的心,現在它在
草崗下顯然變得更焦躁不安了。灰灰地不斷叫著,似在頻頻地催我問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
我卻只在想:日本人這是怎麼了?
是的!這是怎麼了?幾個月來苦心經營的「共榮」僅僅一天就這樣撕個粉碎嗎?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原來布音吉勒格之死、報信牧民的被抓、溫都爾王爺的白日
洞房……終於在那達慕上悄悄傳開了。一種潛在的複雜情緒,一種本能的不安全感,
竟使得各地趕來的牧民紛紛要離開了。而豬塚隊長嘔心瀝血的這場「好戲」又豈能
讓半道夭折嗎?於是他那「盡善盡美」的計劃便開始提前執行了。首先是針對著牧
人的腿——駿馬開刀!表面聲稱奉「主席」令:不准擅自離開,有意破壞「共榮」!
而實質上是一箭雙鵰,那可怕的巨網也就此開始收攏了。
我不知道,我還在望著……
只見得遠方馬匹越聚越多了,也越來越驚恐不安了。在一支支槍口威逼下,似
也只能被攏在一起聽天由命了。波濤漸漸平息,只剩下了聲聲哀嘶。但總有不屈的
反抗者,又有兩匹烈馬突圍了。日本兵似不動聲色,但端起槍「啪啪」就是兩聲!
我一驚,眼前頓時飛濺起血……
雪駒在草崗下更嘶鳴不已了,彷彿早已嗅到了那遠遠飄來的血腥氣息。我知道,
它從小就是一匹合群的馬,常常為失散的馬匹不知疲勞地熱心奔波著。此時此地的
情景,早已使它又悲憤交加熱血沸騰了。更不該的是,雪駒的焦躁竟引起了莫名其
妙的聯想。
莫非是因為我?
也難怪!由其他的馬而想到自己的馬。莫非是因為自己在王府奪門而逃?莫非
是因為我一個鐙裡藏身甩掉了小瑪力嘎?莫非是因為我和雪駒久久不見蹤影?豬塚
隊長大怒了,由馬及馬,開始懲罰所有的馬了!
應該說,這也並非完全不著邊際……
事後我才知道,豬塚隊長確也曾為我的突然消失大發雷霆!對著歸來報信的小
瑪力嘎,當即便拔槍擊斃了他身旁的馬。好像不僅僅是殺雞給猴看,似乎內中還含
有某種惡毒的宣洩。而後來搶掠時對於那敢於逃竄的馬,也是他下了「格殺勿論」
的命令!
雪駒又在焦躁地灰灰嘶喚了……
我卻驀地一怔,又由馬想到了人。對馬尚且如此,可見我和雪駒久久消失對人
又會怎樣了。阿爸、珊丹,還有乃登喇嘛……我不敢想下去了,而只是想著歸去、
歸去、盡快地歸去,捨身解救無辜的馬和人!或許雪駒突然調頭是神佛的旨意,不
可抗拒!不可抗拒!
我衝動了!想立即躍上馬背……
「敖特納森!」驀地,卻聽見有誰在草崗下輕輕叫我。
「是誰?」我也下意識地叫了。
「是我!」聲音極其慈祥親切,「忘了嗎?你芒凱老阿奶!」
「是您!」我頓感到十分激動。
「下來!」她老人家說,「就讓你的馬那麼悄悄地躲著,你到阿奶的氈包來一
趟!」
「我們還有要緊事呢!」我說。
「阿奶這事更要緊!」她說。
沒法子!草原上的孩子從來就是尊敬老人的,更何況這裡又是我和珊丹常來玩
的地方。任雪駒不安地嘶叫著,我跟著芒凱老阿奶來到了她的氈包。
到底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呢?
「夥計!」剛一推門就聽得一聲熱情極了的歡呼,隨之一個典型的小要飯的在
我面前閃現了。
怎麼?會是他……
只見這傢伙臉上要多髒有多髒,衣裳要多爛有多爛。赤著雙腳,頭上還沾滿了
土和鍋灰。露著半個肚子,還伸著兩隻黑油泥爪子。那達慕大會上多老去了,保證
扔進去就再撿不出來。絕無人會想到他曾和叢莽好漢為伍過,彷彿一生下來就是這
麼一塊地道的材料!
「單巴!你怎麼要了飯?」我驚叫了。
「瞧你這份嚷嚷!」他一把就把我拉進了破氈包,「為了喝油油唄!」
「羊雜碎湯?」我一時悲哀極了。
「瞧瞧!」他竟大為不滿了,「我這是向中國人討飯,又不是向小日本討好!」
「你罵人!」我聽出來了。
「罵人?」他竟更得理了,「這還算輕的!你小子不吭聲就跑了,差點讓塔拉
巴特爾打爛了我的屁股!罵你是小事,我這就想揍你小子一頓!」
「你敢!」我叉著腰。
「哈哈!想打架?」這小子興奮了。
「打就打!」我說。
「別!別!」芒凱老阿奶擋在中間了,「不是剛才還想得要死要活嗎?怎麼一
見面卻又像上山羊牴架呢?好了!好了!還有更重要的事呢!」
更重要的事?
芒凱老阿奶告訴我說,索布妲姨媽從山南好不容易「逃」回到草原來了。顧不
上歇腳,便帶著這個「小要飯的」千方百計找我。老阿奶說,也多虧了她瞭解我和
雪駒的出沒習性,才終於在這草崗子旁把我攔住了。可就不該在這之前似乎發生了
什麼重大的事情,索布妲姨媽又只好馳馬返回了遠山峽谷。只留下話給我:可以返
回那達慕去,但切莫忘了多帶雙眼睛。可以對豬塚隊長周旋應付,然而要千萬記住
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中國人!她會派人去接應我,讓我一定要注意在那達慕的
人市上有個老阿奶正在賣一個小孩……這裡還需插一筆,人市就是販賣人口的市場。
賣掉親人,甘願為奴。慘不忍睹,但在老年間卻是屢見不鮮的。約定在這裡來相會,
大有深意。
好像很多話只能說到這個程度。
我並不完全理解,似只有一點我朦朦朧朧聯想到了:如果我真像個中國人,芒
凱老阿奶和這「喝油油」的小子還會出現在我眼前的!索布妲姨媽「逃」回來的真
是時候,說明她並沒有忘記了我和珊丹。
或許是過去自己錯怪了她……
「咳咳!」誰料單巴這傢伙又嚷嚷上了,「別忘了!明兒可別忘了我是個小啞
巴!」
「什麼意思?」我大感困惑。
「這還不明白?」這小子竟說,「怕你豁唇騾子只給個驢價錢!」
「是嫌你多嘴多舌吧?」我恍然大悟了。
「幹嗎你罵人?」他倒反咬一口了,「我只是怕嚇著你!小心點!只要你小子
變壞了,不讓說話我也能咬你!」
「誰變壞了?」我當即又來氣了。
「嘿嘿!」沒想到這小子竟來了個主動撤退,「其實我也很想你的!屁股挨了
抽,心裡還得念著你。他媽的!娘兒們感情……」
「不不!」我馬上也呼應了。
只不該雪駒又嘶叫了!
焦躁的,不安的!
迫不及待了!
聲聲催……
夕陽就要墜落了,飛濺起半天晚霞。
我重新跨著雪駒馳騁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向著那達慕會場直插而去。
我感謝芒凱老阿奶……
多虧了她老人家半路攔住了我,告訴我索布妲姨媽「逃歸」的消息。實在是大
出意外,但仔細想來又那麼符合姨媽的一貫為人。不但有關那「賣」當時就值得懷
疑,而且珊丹也親口向自己解釋過。怪只怪自己還「嫩」,拗著脾氣就只顧冤枉人
了。是的!老阿奶說的是有點吞吞吐吐,小單巴出現的也有點奇奇怪怪,但只是要
姨媽不再提「千萬回去」,而是留下話讓我「多長雙眼睛」這就足夠了。我雖然只
是個孩子,也隱隱感到了這句話的份量。更何況,她還一再告訴我「千萬要記住自
己是中國人」,這就更給我加足了底氣!
我在奔騰的馬背上又開始幻想了……
行啊!我這就去救阿爸、救珊丹、救眾鄉親、救那些被圍困的馬!我會對豬塚
隊長說,我說話算數,回來了!你也得說話算數,全都放了人和馬!然後就是:和
單巴的暗中聯絡,送親人的秘密出走,賽馬場上的奇取第一,騙過豬塚的突然遠去!
我還會在那達慕會場上留下不斷迴盪的聲音:草原上沒有低頭的馬!更沒有輕易下
跪的人……緊接著便是在遠山叢莽中激動人心的相會,索布妲姨媽正流著眼淚對我
說:姨媽的急事就是跑回來請塔拉巴特爾去救珊丹啊!沒白疼你,沒想到你替姨媽
早救回來了……我會多長一雙眼睛的,我會周旋應付豬塚隊長的。
天哪!簡直想得是南轅北轍了……
但這又能怪誰呢?作為索布妲姨媽好像也只能這樣點到為止,而對一個十二三
歲的孩子不能不以防萬一。而對於我來說,又不該剛剛把自己的命運交付給了一匹
馬,總把它當做那夢中吉祥的哈達。甚至在奔騰時還在反覆對它說:載我回來對了!
載我回來對了!多虧你我才又聽到索布妲姨媽留下的話!我的馬啊我的馬,繼續按
你的心思奔騰吧!
一個衝動的孩子,一匹衝動的馬……
或許索布妲姨媽早就估計到了,嚴酷的現實會很快修正我幼稚的看法,會使我
重新理解她的每句話……果然,等我再抬頭向前望去,陡然間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了。天啊!只顧得俯身策馬趕路,竟未發現情況變化如此之快。只見本該是歌舞狂
歡的那達慕會場,眨眼間卻似變成了一座大兵營。
我忙勒馬又站住了……
夕陽已經墜落了,只留下了一個可怕的血色黃昏。令人驚詫的速度,草原上突
然間又冒出了許許多多的日本兵。荷槍實彈,張牙舞爪,恍然望去就像一個個黑色
的魔鬼剪影!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片驚慌恐懼的哭叫聲。
我目瞪口呆了,雪駒也在癡癡張望……
看來他們是把那達慕會場包圍了,而且掠奪的範圍也絕不僅僅局限於馬群。只
見一個個黑色魔影似早有分工,正分別又在搶掠困擾著牛群、羊群、駱駝以至於人!
精壯的漢子一堆,年輕的婦女一堆,只剩下老弱病殘被皮鞭追趕著。生離死別,驚
恐萬狀,哭聲四起,慘不忍睹。似那達慕盛會就此結束了,這裡頓時已變成了早設
計好的人間地獄!哪還再有賽馬?哪還再有摔跤?哪還再有輕歌曼舞?有的只是血!
血!血!
我來這裡幹什麼?
霎時,我再不感到雪駒神奇了,而只剩下了感到自己愚蠢!
我的馬似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啪!啪!猛地兩聲槍響炸響了!我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早已被日本兵注意上。
反抗是毫無意義的,我和雪駒被槍口逼到了豬塚隊長的面前了。
這時我才知道什麼叫「自投羅網」
「有良心的小孩!」誰料豬塚見了我卻仍然像如獲至寶,「回來回來的,大大
的好!喲唏、喲唏!你的三個願望,大大的保留!」
我深感意外,下意識地眼望四方……
「哈哈哈哈!」豬塚卻不以為然地大笑了,「你的明白?大東亞的新秩序?土
匪、蠢賊、共黨大大的有!情報的可靠!要夜襲王爺府,要洗劫那達慕!應你們的
王爺邀請,大日本皇軍才來大大的辛苦辛苦的!」
王爺的邀請?我更感惘然……
「喲唏!」豬塚竟特意向我保證,「你的放心的!那達慕,繼續繼續進行的!
大東亞秩序大大的好,你的賽馬冠軍冠軍的!」
還念念不忘我的第—……
隨之,豬塚隊長似再不願僅用語言表示「親善」了。一招手,竟有六個日本兵
牽了六匹馬過來。把我隔離在圈外,僅把雪駒團團圍了起來。
我一驚,猛想撲了進去……
但又只見「親善」的一笑,便猛聽得四周槍聲突然炸響了。還未等我緩過神兒,
就見得六匹馬紛紛圍著雪駒倒下了。血!流淌著的血!似正在殷紅奪目地畫地為牢,
把雪駒緊緊圍困在馬屍中間。
雪駒!我失聲慘叫了……
「哈什豬塚隊長笑得更親切了,「你的,不要擔心!它的,有六匹馬的陪伴著,
寂寞小小的!來人呀!神奇的騎手,貴賓的對待,小心小心的伺候!」
伺候?我等待著更可怕的恐嚇…
但沒有,卻只見小瑪力嘎聞聲竟不知從哪兒問了出來,單腿下跪,像奴才似的
打千,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庶!
把我交給了他……
我等待著他的毒打,等待著他的惡罵,等待著他更加變本加厲的殺雞給猴看!
但也沒有,即使是在豬塚隊長因緊急事走後也沒有,而的的確確是在「小心小心的
伺候」。
為此,他竟要把我恭迎進王爺府……
我捨不得下我的馬,一步一回頭張望著。只見我那雪駒被圍困在馬屍中間,清
白的身軀上濺滿了血。面對著前後左右的六隻槍口,昂首向天,似一時間癡了、呆
了、凝固了!
我心疼極了,絕不願離開它……
「小祖宗!」為此,小瑪力嘎竟哀求我說,「沒事!豬塚顧問官還留著它唱壓
軸子戲呢!」
「那我?」我也脫口而出。
「你?!」小瑪力嘎回答道,「那更不用說了!現在就連大王也不敢動你一根
毫毛!豬塚顧問官早吩咐過了,還要派你有大用場呢!」
「大用場?」我警惕了。
「嘿嘿!」他竟用阿諛的口吻對我說,「弄好了,咱們說不定還能一起去到日
本,一起叩見天皇,一起獻上寶馬呢!」
「啊!」我這才知道我也成了貢品。
「你小子有病!」這混蛋卻還在叨叨,「靠了一匹馬,就成了他媽的什麼『蒙
古的未來』?邪門!就該著到日本大出風頭!」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你這是怎麼了?」他似自知失言。
「啊!」我卻仍只顧啊著,只覺得索布妲姨媽留下那叮囑頓時迴盪起來了——
千萬要記住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中國人……
「你小子要敢胡說!」他壓低聲音說。
「胡說……」我似恍然醒了過來。
「你你!」小瑪力嘎突然又恢復了往日的猙獰,「你要敢讓我不好活,老子就
先讓你小子活不了!走!」
「走?」我絕對無可奈何。
雪駒絕望地嘶鳴了!
我卻走進了王府!
是該多雙眼睛!
以防不測……
夜,就要降臨了……
溫都爾王府沉浸在一片濃濃的暮色之中。夜風冷幽幽地徘徊著,彷彿一天間這
裡就換了一種情景:早上還是張燈結綵的「主席府邸」,中午還是鼓樂喧天的「白
日洞房」,現在卻驟然冷冷清清地好似化成了一座墳。死氣沉沉,正被虎視眈眈的
日本兵封鎖著。
小瑪力嘎好像例外……
我被這陰森森的氛圍籠罩著,幾乎是被小瑪力嘎拖了進去的。看來他還肩負著
有關這裡的特殊使命,一進大門竟躡手躡腳起來。我還知道這裡也將要發生可怕的
變故,只驚訝王爺府為什麼也會突然變得這麼戰戰兢兢?
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跟著戰戰兢兢……
雖然小瑪力嘎強制我也絕不容許發出一點聲息,但我還是漸漸看清了大院內的
異常情景。只見一間間豪華的廳堂倒也燈火通明,只不該卻又一片死寂鴉雀無聲。
窗口上是閃現出各位王爺的身影,然而又大多愁眉苦臉呆若木雞。那位慣使大煙槍
的王爺似早已支撐不住,鼻涕眼淚其狀更慘。當然旁邊也不乏親信的近侍家巨,但
一個個也噤若寒蟬難展腰板。好像只有沉甸甸的溫都爾王例外,身旁竟出來個敢於
說悄悄話的大瑪力嘎。一肥一瘦,一冷一熱,對比煞是鮮明。
這是怎麼了?惶恐中也難免心生疑惑……
也就在這時,我才發現了幾乎每一位王爺身旁,都值班似地立正著一位日本軍
曹。貌似恭順,不吭不哈,似只知靜候諸王做出什麼決斷。但越是這樣,竟越像一
個個冷酷的催命無常。又待片刻,終於有的王爺支持不住了。第一位好像是那位大
煙槍王,一陣號陶,隨之便踉踉蹌蹌撲了出來。但身後那喊聲卻是喜悅的:簽了!
贊同查干王議案……緊接著便又是一位,又是一位……看來沉甸甸的溫都爾王也沉
不住氣了,這時就猛聽到大瑪力嘎失聲大叫了:大王!大王!不可、切不可!此乃
查干王爺要讓咱們成為喪家之犬呀……
其聲也哀,但小瑪力嘎在外卻獰笑了!
我僅僅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根本不懂什麼是「議案」,什麼是「簽了」。漸
漸地我竟又思念起我的雪駒:馬血畫地為牢,馬屍截堵成牆,還有六支瞄準了它的
槍口……馬啊我的馬!高傲、奔放、膘悍、自由,現在正受著這特殊的屈辱折磨!
都是為了我啊為了我,而我卻又像被小瑪力嘎拴在了褲腰帶上!該怎麼辦呢?該怎
麼辦?
小瑪力嘎趁我不注意出去了一趟……
正當我仍在為雪駒焦慮不安時,便只聽得大門外傳來一片徑直走來的馬靴聲。
待我剛一回頭,就見豬塚隊長帶著兩個軍曹已經跨進王府大門了。決不多言,只是
拄著軍刀久久站立在院子的中央。還能抽暇對我「親善」地一笑,但隨之而來的便
是一聲惡吼:八格牙魯!顯然不是針對我,只見兩個日本軍曹聞聲就衝入了正中的
廳堂!
目不暇接,瞬息萬變……
頃刻間,就見老朽的大瑪力嘎被從溫都爾王身畔拖了出來!
小瑪力嘎在我身旁偷笑著……
「顧問官!」而大瑪力嘎卻還在掙扎著自我表白,「老朽不反大日本皇軍,只、
只反對查干王爺那議案!」
根本不聽,還在繼續拖……
「可憐呀!」大瑪力嘎還在嚷嚷著,「我對皇軍可一貫忠心耿耿呀!皇天有眼!」
還是不理,拖得更狠了……
「王爺呀!」只能轉向哭求了,「您是大王、您是『主席』,救救老朽呀!救
救我!」
完全沒用,還是被拖出大門外去了。
「王爺!太君……」餘音不絕。
終於漸漸消失在夜空下了。
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
那「王爺的邀請」……
「哈!」豬塚隊長此時卻突然變得又「親善」起來,「各位王爺,都大大的好!
天皇陛下,也心裡明白明白的!擔心的不要不要的,大東亞永遠永遠『共榮共榮』
的!」
不見反應,惟聞顫慄……
「哈!」又是一聲「親善」的諂笑,「簽字的,大大的自由!為難的,大大的
不要!我這就請諸位,親自見識見識的!土匪、蟊賊、共黨,都大大的招供了!夜
襲王爺府。洗劫那達慕,心眼壞了壞了的!哈!見識見識的再說,簽字大大的不必
著急!請!」
誰敢拒絕,悚然而動……
「你的!」他又突然「親善」地轉向了我,「大大的好,聽話聽話的!奇異的
蒙古馬,也開始大大的懂事了!你的,它的,也來大大的見識見識的!」
什麼?我猛地撲向了王府的大門!
不顧一切地向著雪駒奔去!
身後似有小瑪力嘎緊追!
但就像從噩夢中衝出!
哪顧得身後有狗!
雪駒!雪駒!
我呼喚著……
夜,終於嚴嚴合攏了。半汪明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映著那凝固了的血,僵
挺的馬屍,還有我那在槍口威逼下站立的雪駒。
神情呆滯,昂首向天……
望著它那一動不動的神態,也只有我理解它此時此刻的心情。似癡了,似呆了,
似在巨大的悲痛中震驚了!但它畢竟是一匹高傲的馬、烈性的馬、懂事的馬!同伴
的屍體,飛濺的馬血嚇不倒它,只能激發它昂首蒼天質問:為什麼?為什麼?這是
為什麼?
我撲進去,失聲痛哭摟住了它……
它也落淚。熾熱的,大滴的,滾著淌著流向了我的面頰。
我說:雪駒!雪駒!是我害了你……
它突然間引頸長嘶了,悲愴而蒼涼,似在強烈地反駁。
我說:雪駒!雪駒!我這就牽你走……
它驀地又垂下了頭,望著同伴的屍體,竟執拗地就是一動不動!
雪駒!雪駒!我近乎哀求了。
它就是悲鳴著不肯離開。
我用手摩娑著它。
滿手是血……
「他媽的!」小瑪力嘎勃然大怒了,「還這麼倔!你還欠著老子一蹄子賬,要
不看顧問官的面子,老子早把你給崩了!」
顯然是指雪駒!
但不得了了!雪駒的滿腔怒火似這時才找到了發洩口。猛地便揚起了前蹄,鬃
毛飛炸地便向小瑪力嘎踢去!駿馬是記仇的,此類故事舉不勝舉。雪駒狠狠地踢向
小瑪力嘎,僅是最現成的一例。
驚逃!還有朝天的槍聲……
多虧我及時擋在了中間,我怕小瑪力嘎和鬼子兵傷了我這無言的夥伴!
雪駒還在咆哮不已……
不遠,那達慕會場上那篝火似越燃越烈了,熊熊火焰竟映紅了半個天!
我突然又想起姨媽的叮囑:多帶雙眼睛!
我牽起依然憤憤不平的雪駒走去了。
後頭有隨時瞄準的六支槍口。
還有狗一般的小瑪力嘎。
我回首著歷歷往事。
我在想啊!
我在想……
往昔那達慕會上也點燃篝火……
但那是為了徹夜狂歡,為了通宵歌舞,為了整個晚上都能盡興談情說愛!
而現在?
熊熊的火焰卻彷彿化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獸,正在向著四周飛竄著、撲躍著。忽
明忽暗,映照著牧民們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再後便是隱在暗影中的日本兵,端著
刺刀,一個個恰似凶神惡煞一般。
更可怕的是那根根木樁……
新豎起的,直插夜空。雖尚未捆綁吊打無辜的受難者,但在通紅的火光閃爍下,
已早像流淌著濃濃的血漿。
再看那「主席台」
夜晚再比不出哪位王爺的帳篷豪華了,倒好像是在比哪一位最規規矩矩。只有
一位例外,這就是「副主席」查干王爺。後來我才知道,那份出賣草原、出賣牧民、
出賣祖宗的「議案」,就是他在豬塚授意下提出來的。這不但因為那所謂「什麼什
麼政府」所在的古城屬於他的勢力範圍,更重要的是豬塚答應他盡快「主席職權將
由副主席代理之」。現在他在所有戰戰兢兢的王爺中,似有點躊躇滿志獨領風騷的
氣魄。趾高氣揚,竟使「正主席」溫都爾王沉甸甸地大失光彩。
還有我和雪駒……
彷彿被當做那達慕盛會仍在進行的一種象徵,竟也被不倫不類地安排在「主席
台」前。似幌子、似招牌,也好像一件特殊的展覽品,好像還需專人精心加以「保
護」。那就是小瑪力嘎,還有那六個槍殺馬匹的日本兵!
我深感屈辱,雪駒也喪氣地垂著頭……
而查干王爺的趾高氣揚卻驟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根本無所謂「代理之」不
「代理之」,竟在豬塚隊長授命下主唱起「開場戲」了!
純屬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叫……
他竟然大肆宣稱:茫茫草原本來是「大東亞共榮圈」內的一片「王道樂土」。
歌舞昇平,那達慕盛會也在歡樂地進行著。但土匪、蟊賊、共黨卻要「夜襲王爺府,
洗劫那達慕」,使眾王爺不得不聯名請求皇軍「保護」!而大日本皇軍也果不愧
「武運長久」,一出馬便獲得了「赫赫戰功」!
說著,竟對著豬塚深鞠一躬……
赫赫戰功?我望著眼前這一切深感驚訝。閃光的刺刀。豎起的木樁、被圍的牧
人、黑黑的槍口,還有那成百上千匹被掠奪的馬!當然,就連我和雪駒也很可能是
這「赫赫戰功」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怪不得豬塚隊長突然間又變得「虛懷若谷」,
竟又決定退隱在幕後了。誰料,我剛剛想到這裡,就猛聽到查干王爺大喊一聲:拉
上來示眾!
什麼?真有土匪、蟊賊、共黨……
天哪!只見在一片惡喊鞭嘯聲中,果然有十幾個五花大綁的囚徒被從暗影中拉
出來了。篝火熊熊,映照出滿臉的血污、遍體的傷痕,還有那慘不忍睹的神態。幾
乎是被拖著架著拉出來的,被折磨得早已奄奄一息了。
查干王爺還在一一歷數著罪狀……
驀地,我卻藉著躍滿的光焰一一看清了!什麼「夜襲王爺府」?什麼「洗劫那
達慕」?這分明就是那十幾個為布音吉勒格打抱不平的牧民!他們只是去求溫都爾
王爺做主,他們只是去為自己的摔跤手去喊冤!我驟然間似明白了什麼,我抑制不
住想當著眾人吶喊!但就在這時,小瑪力嘎已猛地扼住了我的脖子,並用手槍暗暗
抵住了雪駒的頭!
我只感到一陣眩暈……
等我再清醒過來,那十幾個忠誠善良的牧民早已被高高地吊在了木樁上。雖尚
未處死,卻面對著十幾個舉槍隨時準備射擊的日本兵。鮮血淌落在篝火上,反激起
烈焰更兇猛地騰躍。慘絕人寰,似地獄噩夢的再現。我被扼住了脖子,但內心那慘
痛的吶喊卻始終不斷:魔鬼!魔鬼!幹什麼?幹什麼?這是想要幹什麼?!
似乎又是由查干王爺回答的……
他竟然指著這一切公然宣佈了:為感謝大日本皇軍,眾王爺一致決定,暫棄各
自王府,自願一起遷居「政府」所在地古城,以示精誠團結,誓保「大東亞共榮」!
而皇軍所「救」回的馬匹理當獻給皇軍,皇軍所「救」回的青壯年也理當獻身於
「大東亞聖戰」,組成強大騎兵,以永滅草原「匪患」!至於被「救」回的牛、羊、
駱駝以及年輕的婦女,更理當獻給「聖戰」前線,效忠於「日蒙親善」,以祝大日
本帝國永遠「武運長久」!
會場內死一般的沉寂……
但沉默中必定預示著覺醒!我雖然不懂得什麼叫「得王爺者得草原」,更不懂
得抗日戰爭已發展到敵人垂死掙扎的階段:他們只能收縮,他們只能固守,他們只
能靠更瘋狂的燒殺搶掠……但我還是突然大徹大悟了!騙人!騙人!原來那達慕只
是一張網,日本鬼子就是這樣想把草原一網打盡的!沒有什麼真正的賽馬,有的只
是我這樣的傻瓜!
我摟著雪駒不由得哭了……
「哈!」誰料這時豬塚隊長已站起來表示感謝了,「大大的好!王爺的好!牧
民的好!通通的好!皇軍感謝感謝的,『王道樂土』大大的有!為了慶祝,明天的,
那達慕照常照常的進行!記者的來,照像的來,歡慶歡慶的,大大的熱鬧熱鬧的!
摔跤的,射箭的,哈!還有這匹奇異的蒙古馬……」
他竟突然指向了我和雪駒……
這簡直欺人太甚!毀了人家的草原,搶掠了人家的畜群,抓了人家的親人,吊
打了人家的父兄,還要強迫人家再來慶祝慶祝?眾目睽睽之下,我從未感到這樣的
無地自容!
我、我無形中成了個什麼人?
「感謝皇軍!」查干王爺大聲喊叫了,「來呀!鼓掌,熱烈鼓掌呀!」
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你的不懂!」豬塚竟指著被吊在木樁上殘酷受難的牧民說,「大家的,怕這
個這個的!通通的除掉,才能放心放心的!端槍!瞄準!準備準備的……」
十幾支槍口頓時一起抬了起來……
篝火閃爍,魔影重重,人們的心眼看就要被撕裂了!
突然,似聽得有誰在暗中吟唱。
又是什麼九百九十九……
啊!莫非是喇嘛爺?
天哪!是他!
光亮之中!
閃現了……
「誰?」豬塚隊長竟下意識地親自發問了。
「我!一個喇嘛!」答得倒也爽快。
「你的!什麼的幹活?」聲音變冷了。
「回家!」答得更為安詳。
「回家?!」似在倒吸一口涼氣。
「回家。」卻意外平靜。
隨之,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瘦小枯乾的乃登喇嘛,竟神態虔誠地徑直
向篝火走去。烈焰熊熊,火光沖天,他卻似乎視而不見。似鐵鑄的羅漢一般,恍然
便踏進火焰中央去了。盤腿躍坐,雙掌合什,任烈焰猛地從自己渾身騰起。
震驚!全場一片震驚……
說也奇怪,那篝火的光焰也似在震驚中變幻。頓失狂猛,卻驟然變得柔和通明
起來。乃登喇嘛跌坐其間,恍若重塑了一座金身。金光燦燦,久不變形。還隨著飛
騰的烈焰,聲若洪鐘地送出四句偈語:
以血還血,
以牙還牙;
我不歸去,
何人守家?
會場上,幾乎所有牧民都對刺刀視而不見了。朝著篝火,不論男女老少一剎那
均跪倒在地。匍匐不起,紛紛跟隨頌念起了經文。當然,其間大多數人還是在復頌
著這四句倡語。雖說只是默念,但匯成的那股特殊的聲浪還是震撼了草原。
雪駒陡然長嘶了,似在悲壯地響應!
烈火還在熊熊地燃燒著、燃燒著!
那特殊的聲浪更加洶湧澎湃了!
日本人最終惶恐地開了槍!
擊碎了我那馬背上的夢!
那四處飛濺的血!
使我睜大了雙眼!
徹底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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