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說,這應該是幻滅的一章。
我回答,本應該是這樣。布音吉勒格的慘遭不幸,理應擊碎我那馬背上的夢。
要知道,我一貫把這巨人摔跤手的今天當做自己的明天。一而現在?今天躺倒在血
泊中了,又何從談起明天?
歌者說,但你卻還在往下走著。
我回答,是的!但這僅僅是一種慣性,多年來幻想衝擊留下的一種慣性!雖然
說,布音吉勒格之死已使我朦朦朧朧地看到了什麼,但作為一個孩子我已很難控制
自己了。更何況,客觀情況也在推擁著我,使我很難及時收韁。
歌者說,你不知日本人還在謀算你的馬?
我回答,知道。往事歷歷在目,我清清楚楚知道豬塚隊長仍在做著那祝壽獻馬
夢。據多年後我對有關史料研究的分析結果看來,豬塚隊長這個人是極狡詐凶殘,
但也絕不乏認真、頑強、絕不服輸的另一面。是個典型的追求「盡善盡美」的偏執
狂。比如一旦決定獻馬,便遭同僚嘲諷也絕不更改。甚至反譏笑對手為「文化的沒
有」!「象徵的不懂」!進而又修改為不但要獻「奇異的蒙古馬」,而且是要奪總
第一的「奇異的蒙古馬」!
歌者說,這使你暫時逃脫了厄運。
我回答,是的!我尚不知他又有了這樣新的「追求」,竟然把我也納入他那
「盡善盡美」的計劃。我頂多只能意識到,他們只是因雪駒尚未到手才暫時放過了
我。而絕對不會想到,我作為「蒙古民族的未來」,也將被進貢給他們那位「天皇
陛下」。人、馬,還有未來,多麼「盡善盡美」的野心勃勃!
歌者說,你還需經磨歷劫!
我回答,完全正確。須知,我只是豬塚隊長計劃中的一個小小細節。幾乎與此
同時,他正在向整個那達慕張開慘絕人表的網。且莫忘記了那些為布音吉勒格伸冤
而被抓走的牧人們,他們將首先成為血的祭品!而我早已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了這
場災難,不經磨歷劫是很難徹底清醒的!
歌者說,大瑪力嘎的帶你「見識見識」或許就是你又一次磨難的開始。
我回答,準確地說,是要在我迷惘之中,再給我套上一條繩索。使我即使在絕
望之後,仍然可由他們隨意牽著而走。但更大的痛苦也極易刺激人的反向思維。我
終於又撲向了我的雪駒,開始向它傾述我對叢莽健兒的深深思念。磨難,又使我寄
期望於他們!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兒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我心頭滴著血,我哭了……
我不知道在我身後又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撲出王爺府的!石獅子
又被遠遠地拋在身後,我不顧一切地一直衝出了那達慕賽場!
雪駒!雪駒!我只有向你傾述……
應該說,我和我的駿馬才分開了一天一夜,但驟然間我卻覺得是這麼漫長。似
一月,似一年,或許似更長時間。總之,我變得急不可待了,悲痛中只想盡快地見
到我的雪駒。
一個孩子無法承受的「見識見識」
恍然間,我又看到了小瑪力嘎。他似很後悔一時的魯莽,又像一條忠實的狗尾
追上來了。回想剛才,我不由得對他更加憎惡了!他也曾讓我「見識見識」。雖說
和大瑪力嘎的「見識見識」風格不同,但卻更能撕裂一個孩子的心!
離開王府,我便不再畏懼他了……
我知道他尚不敢開槍,尚不敢得罪豬塚隊長。更何況,我已經在人群中跨上了
那匹馬,一個樓裡藏身便向著草原深處疾馳而去!絕對地令人眼花鐐亂,致使小瑪
力嘎帶著眾爪牙手腳失措了。擬追,馬背上不見人影。不追,我卻又在馬背上閃現
了。幾經反覆,他還是率眾跟上來了。而在此時,我卻早已隱身一個翻滾,甩脫馬
匹隱沒在深草之中了。只任小瑪力嘎追著那空鞍子馬,擦身而過地向著那迷茫的遠
方馳去!
我終於又和雪駒相會了……
前面說過,一天一夜不見,就像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我猛地就摟住了它,把臉
緊緊地貼在它的面頰上。親不夠,吻不夠,摩娑不夠。而雪駒等了我一天一夜,也
彷彿是擔心了一天一夜。激動地灰灰叫著,也在親暱地吻我,嗅我,舔著我。
我的馬啊我的馬!我還能向誰敘說?
索布妲姨媽似為躲避那根特殊的套馬桿,像永遠永遠消失了。只見那土頭上腦
的旅蒙商已經回來了,她卻遲遲不見蹤影。
雖說珊丹也曾解釋過,但我不信……
再說那巨靈神般的摔跤手。胸懷同樣博大,把我真誠地當做朋友。是有什麼話
都可以對他說,但卻永遠永遠倒下了。
只留下血泊,還有我的淚……
更重要的似還有叢莽好漢!從塔拉巴特爾,一直到多嘴多舌的單巴。一個個都
是那麼可親可敬,定然能從他們那裡討得更好的主意。但誰讓自己不辭而別地衝下
山了呢?情況緊急,他們又離得那麼遙遠。
只有痛惜,只有思念……
我和雪駒貼得更緊了,摩拿著它的毛悲哀地說:雪駒!雪駒!只好和你商量了!
它彈了彈蹄子,似說,我明白!
我說,茫茫的大草原上只剩下了我們倆,你說到底該怎麼辦呢?
它動了動耳尖,似說,我在聽!
我說,你知道嗎?豬塚隊長今天又讓我「見識見識」到什麼?
它搖了搖頭,似說,不知道!
我說,阿爸、珊丹、王爺和美女,還有瘋瘋顛顛的喇嘛爺……
它昂起了脖子,癡癡的,這回似在看!
我也不說話了,也在張望遠方。
似也正在看著一幕幕往事。
在眼前恍恍惚惚閃過。
這就是那「見識見識」。
撕心裂肺的……
大瑪力嘎老態龍鐘,卻對我這樣一個孩子絕不失謙謙長者之風。一言一行,頗
為尊重,就不該把我帶向不該去的地方。
王府大院深宅重重……
雕樑畫棟,奇花異石,曲徑迴廊,亭台樓閣,他並不引我「見識見識」,而是
「不辱使命」地偏把我直接帶到土牢跟前。一般來說,王府後院為內宅,前院為登
堂議事之處。既然兼有審訊之功能,當然前側小院必將設有關押人犯之處。而王府
越加豪華,此處也越往往慘不忍睹。溫都爾王府尤為反差強烈,土牢絕對可以稱得
上是人間地獄!
打開了一重重古典式的牢門……
大瑪力嘎站住了,似只顧得回頭向我微笑了。略帶歉意,卻又稍顯無可奈何。
我起先還不知為什麼,但向內一望我卻失聲地慘叫了:阿爸……只見牢籠內緊鎖著
我的阿爸。蓬頭垢面,鬍子長得老長老長。骨瘦如柴,渾身的衣服早已被鞭子抽成
條條縷縷了。還沾滿了膿血,上頭竟拱著蛆。除了那雙眼睛我幾乎就要認不出他來
了,而那雙眼睛卻目空一切是僵直的。癡癡呆呆,宛若兩隻死羊眼。
「阿爸!」我又慘叫了一聲。
陰森森地絕無回應,是像呼喚他人…
「阿爸!阿爸!」又是兩聲。
淒慘慘地絕不動轉,還是不見反應……
「阿爸……」我倒地大哭了。
直勾勾地望著遠方,依然置若罔聞……
「孩子!」大瑪力嘎終於顫巍巍地出面了,「是呀!是呀!老朽也為你感到寒
心!可、可這也多虧了豬塚顧問官……」
「豬塚顧問官?」我冷不丁打斷他的話。
「是呀!是呀!」他忙不迭地應承。
「他?」我突然間大哭大叫地總爆發了,「他是一條咬人的狗!吃人的狼!喝
人血的惡鬼!早該下地獄的魔王!」
「天哪!」大瑪力嘎嚇得趕緊摀住我的嘴。
「他!他!」我掙扎著還要喊。
「小爺爺!」沒想到他的手勁兒竟這麼大,「你不想活了?不想讓老朽活了?
也不想讓你阿爸活了?」
「阿爸……」我又只剩下失聲痛哭了。
「別喊!別喊!」大瑪力嘎還很惶恐,「要緊的是救你阿爸的命!據老朽所知,
此乃悲憤交加所致。只要心氣得舒,治癒傷口自不在話下。有救!有救!這要全看
你的了!」
「全看我的……」我似也癡了、呆了。
「對!對!」他仍在循循善誘地說,「只要你奪得草原賽馬的冠軍,只要你順
應豬塚顧問官的心意,他答應過老朽:立即放人!大王也發過話:布音吉勒格所留
下的一切,從蒙古包到畜群,通通地也全歸你了!」
「布音吉勒格……」我又失聲慘叫了。
「嘿嘿!」大瑪力嘎卻說,「布音吉勒格死了,而你阿爸卻還活著……」
「啊!」我幾乎撲倒了。
大瑪力嘎連忙喚人,及時地把我從陰森森的土牢內拖了出來。真可謂點到為止,
似就看我有悟性沒有了!
我心如刀絞……
但這卻只是「見識見識」的前半程,而還有更令人心悸的後半程!
那就是我又見到了珊丹……
還是老態龍鐘的大瑪力嘎帶著路,來到了前大院的一間西廂房。看得出王爺絕
不屑於光顧此地,充其量只不過手下人處理日常事務的打雜屋。但大瑪力嘎今天卻
顯得格外尊重,不用下人竟親手撩起了門簾。
我看見了什麼?
驀地一怔,便見得一個滿臉橫向的惡漢在我眼前閃現了。禿頂、黑牙,大約四
十多歲。個子不高,似只向橫裡發展。從頭至腳都像是在油缸裡浸泡過似的。肥膩
膩的,渾身都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一看那身打扮,不用說就知道是從那更
加荒遠的漠北來的。好像還是貴族,服飾頗具特徵。
叫我看他幹什麼?
大瑪力嘎笑而不答,而那禿頂怪物也似對我視而不見。兩眼淫邪,好像只顧了
盯著對面牆旮旯的什麼。我正在門外,當然不知他為何如此激動了。
「大少爺!」大瑪力嘎似只能喚醒他了。
「頂好!」那人卻仍目不轉睛,「頂好!只不該稍嫩了一點……」
「那就算了吧!」大瑪力嘎說。
「不不!」仍然垂涎欲滴,「這筆買賣就算成交了,我就挑准這一個!」
「滿意了?」大瑪力嘎問。
「可,可,」來人仍死盯著說,「我還得脫光了看看,是不是那能生娃的好坯
胎子!」
什麼?我猛地感覺到不祥……
似一種本能的衝動,我不顧一切衝進去了。再回頭一看,果然是珊丹正抖抖瑟
瑟蜷縮在牆旮旯裡。臉色慘白,似只剩下了一雙充滿恐懼的黑眼睛。
「珊丹!」我哭叫著撲過去了。
「滾開!」那肥膩膩的惡漢大喝了,「他媽的!哪來的小要飯的?」
「珊丹!」我卻置若罔聞地只顧摟緊著我的童年小夥伴。
「敖特納森!」她也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哭叫著緊緊摟住了我。
「找死啊!」眼看那惡漢要衝過來了。
「且慢!」大瑪力嘎竟然出面制止了,「大王有令,這女孩子暫時不賣了!」
「留下自己用?」惡漢怒吼了。
「不!」大瑪力嘎還是那麼沉穩,「如若真有此心,待那達慕結束再來一看。
你能否得到此美女嬌娃,就全看這位小老弟的了!」
「什麼?!」惡漢似大惑不解。
「什麼?!」我卻全部聽出這弦外之音了。
「敖特納森!」但珊丹卻在死死摟著我哭叫了,「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珊丹……」我的心頭滴血了。
應該說,布音吉勒格之死已夠使我悲憤欲絕了,而眼前這一切正猶如雪上加霜,
傷口裡探鹽,就更使我難以忍受了。我詛咒蒼天,我詛咒大地,甚至開始詛咒我那
馬背上的夢!但好像一切都晚了,阿爸的慘狀,珊丹的命運,恰似兩條無形的繩索
使我掙扎不得,似乎只有乖乖俯首就擒!
但我卻又多麼不心甘情願……
這時,珊丹還依偎在我懷裡心有餘悸地啜泣著,卻猛聽到王府大門內外一片忙
亂的響動。隨之便傳來了一聲聲吆喝:王爺回府了!王爺回府了!王爺回府了……
大瑪力嘎驀地一驚,便忙出外迎候去了。我也驚訝王爺的突然歸來,忙憑窗向外望
去。
難道是那惡漢剛才跑去告了狀……
看來不像。只見他沉甸甸地坐在四人抬輿上,似只顧得望著陪伴左右的兩個美
女嬌娘。至高無上的色迷迷,急不可待的色迷迷,垂涎三尺的色迷迷,目中無人的
色迷迷,總之,是一種難以言傳的色迷迷!
而且為他開道的是小瑪力嘎……
「大王!」大瑪力嘎顫巍巍地擋駕了,「大王身為『政府主席』,理當與民同
樂,為何提前回府了?」
「嗯?」似自己也難以解釋。
「好狗不擋道!」小瑪力嘎卻挺身而出了,一反常態,驟然變得凶狠起來,
「大王累了,想歇就歇,想走就走,你管得著嗎?」
「嗯!」似滿意這種回答。
「大王!」而大瑪力嘎卻忠心耿耿,「大王可知,當今眾王紛爭,齊謀『眾王
之王』之位!大王輕離『主席台』,豈不是讓查干王爺等有機可趁嗎?須知『主席』
不在將由『副主席』代理之!我王切不可言累,更不可輕信而擅離啊!」
「嗯?」似也覺不乏有理。
「老不死的!」小瑪力嘎似已完全恢復了昔日的蠻橫狡詐,「大王這就想嘗嘗
查干王爺的『精誠團結』,就連豬塚隊長也連挑大拇指喊:喲唏!喲唏!你這老不
死的竟敢公然敗壞大王的興致,還敢大膽跳出來進行挑撥離間!不看在今天是王爺
大喜的日子,老子這就向皇軍告你去!」
「這……」大瑪力嘎頓時為之色變。
「來人呀!」小瑪力嘎乾脆大肆操辦開了,「張燈結綵,準備酒宴,鼓樂齊鳴,
大放鞭炮,這就先點燃洞房花燭!」
「大王!」兩個美女也歡叫了。
「唱啊!」小瑪力嘎還不失時機地吩咐著,「小福晉奶奶!新福晉奶奶!唱啊!
唱啊!」
「嘻嘻……」《何日君再來》頓起。
「送入洞房!」最後是小瑪力嘎拉長聲音的一喊。
亂了!亂了!一切都亂了……
但一切都隨著肥胖的王爺湧進了豪華的內宅,前庭裡頃刻間又變得冷冷清清。
似只剩下了瞠目結舌的我,抖抖瑟瑟的珊丹,還有突然被冷落了的大瑪力嘎。
洞房?恰和我一次次悲慘的遭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
悲憤間,一個偶像開始在我心中坍塌了!
布音吉勒格死了,他卻又人洞房!
同樣的兩個女人,昨夜?今天?
流淌的血,速成的婚禮!
這就是至高無上?
原來溫都爾王爺!
全無心肝……
「作孽呀!」大瑪力嘎也在對天長歎了,「辜負了老朽的一片苦心!天滅我曹!
天滅我曹啊!」
霎時,我也感到了一片絕望……
「你!」他卻突然老淚縱橫地對住了我,「好自為之!好自為之!眼看著查干
王爺就要陰謀得逞了,我得面見豬塚顧問官長!」
他走了,只給我留下了對未來的恐懼……
「救救我!」珊丹又緊緊地拽住了我,「敖特納森!我怕!我好怕……」
「我,我也怕……」我說。
「我,我們,」她又一下摟緊了我,「我們該怎麼辦呢?」
「只有等雪駒……」我只好說。
「可阿媽說……」她吞吞吐吐地提示著。
「阿媽個屁!」我一聽就來火了,「不要你了,不要你了,跟著個死老頭子跑
了!」
「不!不不!」她慌忙分辯。
「還不呢?我親眼看見的!」我說。
「不是的!」她更急切了,「阿媽臨走時來看過我,還悄悄對我說,不要聽別
人胡說八道,她就會回來的!她就會回來的!」
「我沒聽見!」我還在賭氣。
「可她對我說了!」她說,「要是你犯混萬一跑下山來了,讓我一定要告訴你:
千萬回去!千萬回去!」
「那你呢?」我悲哀地說。
「我?」珊丹更傷心了,「阿媽只關心你,她就讓我耐心等著。我怕!怕等不
到那一天了……」
「能!我還有雪駒……」我猶疑地說。
窗外死一般寂靜,但我也只能戰戰兢兢地等著。沒法逃脫,似只能等待著豬塚
隊長再讓我「見識見識」更可怕的慘景。
抖抖瑟瑟,兩個相擁的孩子……
也難怪!豬塚隊長總在發狂般地追求「盡善盡美」。在他那張巨大的網收攏前
夕,他不但還在「盡善盡美」地玩弄各位王爺,使他們不知大難將要臨頭。而且也
不忘「盡善盡美」地玩弄大小瑪力嘎,使他們忽起忽落疲於奔命。至於我,只不過
是他所有陰謀中的一個小小句號。但也絕不忘「盡善盡美」畫圖了。他說,這也是
一門「藝術」。
而不該我當時心頭只剩下了一種失落感。
突然間,前院又突然熱鬧起來,只見小瑪力嘎率領眾人又從後宅湧現了。顯然
是溫都爾王不讓打攪他的洞房好夢,人們只能聚在這裡大說淫詞浪語了。更不該是
那瘋瘋顛顛的喇嘛爺也驟然出現了。在一片挑逗笑鬧聲中竟又怪聲怪氣地吟誦起他
那怪歌了:
九百九十九個小美人啊,
就差一晃便成老太婆了;
九百九十九里的山彎啊,
就差一步便上那西天了……
吼的聲可真大!尤其落在「上西天」一句,更是聲嘶力竭力求婉轉。但絕對揭
不過彎來,致使人們都聽得渾身發涼。雖後宅久久不見反應,而小瑪力嘎卻惶然出
面阻止了。開口還算客氣:喇嘛爺!你這是嚎什麼?誰料這位也回答得出奇:我看
見眼前有個惡鬼!後果可想而知,僅一巴掌就使喇嘛爺口鼻流血栽倒了。老人家畢
竟救過我,隨之我便推開珊丹衝到屋外了。
「喇嘛爺!」我驚叫著忙去扶他。
「啊哈!」他卻一驚一乍地大聲嚷嚷了,「生瓜!生瓜!大的一個剛被拍碎了,
小的一個還在到處亂滾!」
「我是生瓜……」我竟恍然應承了。
「滾!滾!」他更瘋瘋顛顛地喊叫得來勁兒了,「給我快快地滾,遠遠地滾,
抱著腦袋滾,捂著屁股滾,夾起尾巴滾……」
「哼哼!你沒瘋!」小瑪力嘎冷笑了。
「不瘋!不瘋!」老頭子竟樂了,「嘿嘿!誰說我瘋了?是一條齜牙的狗瘋了!
天靈靈,地靈靈,有條瘋狗要咬人!哈哈哈哈……」
「來人呀!」果然小瑪力嘎吶喊了。
「喇嘛爺……」我驚叫一聲忙去護住。
「小雜種!」誰料小瑪力嘎衝著的卻是我,「玩弄我?沒門!軟的不吃咱們上
硬的!來人呀!大刑伺候!你給我跪下!跪下!」
「你?你?」我後撤著。
「我?」他惡狠狠地步步逼近著,「我要讓你跪下對這老不死的說,你服了!
老老實實地服了!你心甘情願地要給大日本天皇獻上你的馬!你服服帖帖地甘願為
豬塚隊長奪第一?說!說!氣死這個裝瘋賣假的老東西!」
「啊!」我大叫一聲,心如刀絞……
「生瓜!」這時卻只見喇嘛爺猛地躍了起來。老樹枯根一般,也不知道哪來那
麼大力氣,驀地就把小瑪力嘎緊緊纏抱住了。還不等我緩過神兒,就聽見他又在怪
叫了:「生瓜!還不快滾!還不快滾!」
我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擁著!
猛地便向王府大門外衝出去!
身後傳來了喇嘛爺的慘叫!
還有珊丹失聲的驚啼!
為了不可恥地下跪!
我拼上一切了!
奮不顧身!
往外跑……
往事歷歷在目,恍然間便——過去了。身邊又只剩下了雪駒,卻仍似很理解地
在靜靜等待著我。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是的!我不服!我不下跪!我絕不心甘情願為天皇獻出我的馬!我更不心甘情
願為小日本奪第一!
我跑了!我不顧一切地衝出了王府!
但下一步呢?……
茫茫的大草原啊!海海漫漫,遼闊無垠,卻似乎再沒有一個孩子和一匹馬的藏
身之地。現實無情,像莽莽蒼蒼的田野也在逼我做出抉擇。
我的馬啊我的馬……
我又把雪駒摟緊了,摩娑著毛向它絮絮叨叨地傾述:至高無上的溫都爾王沒有
了,剩下的只是個荒誕無恥的糊塗蟲。布音吉勒格為了他的榮譽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卻全無心肝地又撿起那兩個美女大白亮天人了洞房。馬背上的夢幻再沒有了,只
馱著抹不盡的血和淚。我那巨人朋友並沒有把「今天」和「明天」連起來,反而使
我看到自己那嚮往的「明天」有多麼可怕!偶像坍塌了,夢該早已結束了!
雪駒點點頭,似表示同意……
那就該回去了……或許再回到那原始的山野深處將是我惟一的出路。篝火、歌
聲,還有那在光焰中一張張閃現的臉。多麼豪邁,多麼親切,多麼感人!就連那猴
裡猴氣的小單巴,在回憶中也似乎變得格外可愛了。在自己身邊跑來跑去,在自己
耳旁「夥計!夥計!」地叫著……尤其是那塔拉巴特爾,沉默中透著威嚴,無語中
透著親切。他曾為我讓人打過小單巴的尼股,這回我偷跑了他該親自動手抽了吧?
多委屈小夥伴……啊!不對!他似正指著自己大喊:牧人的胸懷裡能馳騁九十九匹
駿馬,可就拴不住一隻虱子!娃娃家……是的!是的!自己過去心上就是只拴著一
只虱子——那個夢!啊!不對!他好似根本忘卻了自己,正在對著一個個叢莽好漢
吶喊:看準方向撒韁的駿馬,是九十九頭□牛也難拉回頭的!夥計們,給我衝啊……
自己似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不值得一顧的人。雖然說,就連狠心的姨媽也曾留下
過話:千萬回去!千萬回去!可已經不辭而別了,人家還會要我嗎?
雪駒搖搖頭,彈彈蹄子,似不以為然……
不會嫌棄?那這兒又該怎麼辦呢?豬塚隊長早讓我「見識見識」過了,就像在
我淌血的心頭又掛上了兩個鐵鉤。阿爸是被解押回溫都爾草原了,但卻看得出他在
日本警備隊受盡了非人的折磨。一個驕傲的牧馬人就這樣癡了。傻了,任蛆蟲在身
上拱湧著。大瑪力嘎說還有救,並說「全看你的了」!條件是「順應豬塚顧問官的
心意」,奪得「草原賽馬第一」。而我那從小長大的珊丹,命運就更似維繫在我的
身上。才十二三歲,就死死被個「汕頭豬」盯上了。不但要「脫光了看是不是生娃
的坯胎子」,而且還要被賣到終身再難看見的大漠以北去。是死是活,大瑪力嘎對
「汕頭豬」說得明白:「全看這位小老弟的了」。不言而喻,條件同前:還要讓我
賽馬!還要讓我奪冠!而這一切彷彿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我已初露鋒芒,我身
懷賽馬絕技,更重要的是我有所向披靡的雪駒!
雪駒昂首長嘶了,給以充分肯定……
但那不是等於自己應了小瑪力嘎的威逼,自動當著眾人在王府大院裡跪下了嗎?
向日本天堂,向豬塚隊長……
這不僅僅是要氣死瘋瘋顛顛的喇嘛爺,也是使整個草原跟著匍匐跪倒啊!恍然
間,彷彿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現了。啊!布音吉勒格!即使為了家鄉的榮
譽,也要在威脅利誘面前傲然挺立!而我這是面對著整個草原的榮辱,我又怎能輕
易下跪喊服了呢?似那身影更鮮明瞭,鐵打銅鑄一般,好像正在目光炯炯地對我說:
老弟!你做得對!
但他的大仇又怎能不報呢?
那些無辜被抓的牧民又怎能不救呢?
疏不通,理還亂!不知為什麼,思緒又從這裡牽走了。陡然間,豬塚隊長的聲
音又在我的耳旁響起了:「只要你第一第一的,大管家死了死了的,牧民的通通放
了放了的!」對對!不僅僅是阿爸和珊丹,還有好多好多好心報信的鄉親們呢!
亂了!全亂了!我怎麼想著想著又從這裡繞回來了呢?
天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我又只有和雪駒絮絮叨叨了。我說:是的!我該當站立,可我又得去救阿爸、
珊丹、好心的牧人們!我不想下跪,可我又必須為了豬塚這壞蛋奪得賽馬的第一!
我的馬啊我的馬,你來出出主意!
雪駒一直乖乖地聽著……
這時卻開始躁動不安了。時而不停地刨動著蹄子,似急於表達什麼。時而灰灰
直叫,又像也找不到恰當的辦法。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我再不願折磨我這無言的朋友了,但紅日西斜似也容不得我再這樣優柔寡斷了。
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驀地,我又想起了雪駒降生時給我留下的那個夢:
一條潔白的哈達從天而降了。飄飄忽忽,後來又在我的夢境中多次出現過。莫非……
剎那間,一個典型的孩子氣決定形成了!
我親暱地吻了吻它,一躍而上馬背!
我說:雪駒!一切都交給你了!
由你馱著我,或東或西!
一切聽任命運安排!
潔白的哈達啊!
助我吉祥……
雪駒顯然激動了,它向著那蒼茫茫的遠山接連就是三聲長嘶。看得出,它的意
向已定,是奔向那原始的荒野,是奔向那叢莽的健兒!或許是它知道了好漢們會原
諒我,或許是它明白那裡才有真正的救星!
我一閉眼睛,準備聽天由命了……
但就在這時,它卻一揚前蹄猛地又停止不動了。似有更大的干擾轉移了它的注
意力,竟默默地調轉頭靜靜地傾聽起來。耳尖不時地抖動一下,明顯地是在捕捉來
自那達慕會場的訊息。而這一切似乎漸漸壓過了它對遠山的嚮往,它竟又重新焦躁
不安地彈動了蹄子。到後來我才知道,不但人關心人類的命運,馬也一樣關心著同
類的命運。但當時我並不理解,只聽得它又是三聲淒厲的長嘶,便毅然載著我向那
達慕會場奔馳而去了!
深感驚訝,但我或許更願這樣……
事實證明,駿馬也會有衝動的時候!
但已無可挽回,只能隨之奔騰!
夕陽下,會場已隱約可見!
火燒雲似飛濺起來的血!
映紅了茫茫的原野!
我將面臨著什麼?
槍聲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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