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說,這是徹底覺醒的一章。
我回答,是的!馬是在同類血泊中清醒的,人是在殘酷現實中想到了明天。
歌者說,明天?那達慕還會進行嗎?
我回答,會的!你別忘了,豬塚隊長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盡善盡美」偏執狂。
更何況,他早已約請了一批隨軍記者、隨軍攝影師,到時候也必定會如期參觀他治
理下的這塊「王道樂土」。氣數將盡的大日本帝國太需要這一切了,即使「假冒偽
劣」也在所不惜。
歌者說,你將成為注目的中心?
我回答,很有可能!在豬塚隊長看來,利用那達慕做誘餌他那所有的目的幾乎
都達到了:挾制王公、掠空草原。緊縮固守、強徵兵夫!而現在似乎只剩下我和雪
駒了。作為一種特殊的象徵,也必須盡快地借那達慕畫上那「盡善盡美」的句號。
歌者說,而你還僅僅是個孩子……
我回答,是的!一個孤單的孩子和一匹孤單的馬!但也別忘了引人自焚的乃登
喇嘛。同樣的瘦小孤單,卻引發了多麼巨大的能量!雖然日本兵仍不斷放著槍,但
那「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聲浪卻始終洶湧澎湃著。啟示!一種神秘的啟示使我
熱血沸騰了!
歌者說,你準備單人匹馬開始行動了?
我回答,不!這啟示使我突然想到了遠山,想到了塔拉巴特爾,想到了索布妲
姨媽的突然歸來和又突然離去,想到了單巴的意外出現和芒凱老阿奶的諄諄告誡……
我和雪駒並不孤單,而是正處於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陣勢之中!
歌者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吧!
我回答,清醒,就絕不會僅僅是等待!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裡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黎明前的夜晚是最黑暗的……
我記不清這煉獄般的慘劇是怎樣收場的。是因為溫都爾王爺也突然暈倒了?是
因為鮮血眼看就要流成河?是因為槍聲始終壓不住那默頌的聲浪?還是因為豬塚隊
長看著手錶要準時准點?
總之,一片混亂中匆匆收場了……
更令人驚訝的還在於,似乎霎時間又只顧得為第二天的那達慕盛會忙開了。驅
趕著劫後餘生的牧民們拔掉木樁。拖走屍體、掩蓋血跡、清理會場,甚至還公開宣
布了再給青壯年一天和親人團聚的時間。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不明白其間的用意,更不理解其間的險惡居心。我只是仍然在原地守著雪駒
站著,久久地一動不動。恍然還記著最後那一刻,火焰陡然間直衝夜空而起,再低
頭篝火中那乃登喇嘛的身影卻突然蹤影全無了。只剩下了火,還有令人痛心的思索。
我清醒了,我開始詛咒自己那三個可笑的願望。
我盼望明天,卻又仍很惘然……
我拒絕了豬塚隊長的「親善」邀請,就是不住進王爺府享受那錦枕緞被的滋味
兒。而是依著那篝火留下的帶著餘溫的灰燼,守著我的雪駒就地躺下了。
我的心頭依然汪著淚……
豬塚竟也沒勉強我,只不該這荒野之眠也太「隆重」了。不但有六個日本兵荷
槍「守護」著,而且又專門派小瑪力嘎來「小心伺候」。並且在我身旁還重新點燃
一小堆篝火。
夜空是深邃的,掛著一顆顆寒星……
不知為什麼,我卻覺得那是老天爺滴下的淚。我把手又插在灰燼之中,又在心
頭默默自語了:喇嘛爺!我明白了!我是生瓜、苦瓜,還是一顆傻瓜……想著想著,
似那「禿葫蘆瓢、禿葫蘆瓢」又在我的耳旁迴盪開了。
多虧雪駒又引開了我的思緒……
夜空下,雪駒似一直在舔刷著自己身上的血跡。那是它的同類的。仔細地、認
真地把凡是它能夠得著的地方都一一舔去。駿馬是最愛潔淨的,本不該大驚小怪。
但我卻看出了現在它的神情卻是異樣的。就像在舔自己的傷口,每一舔都是痛苦的。
然後便是強行嚥下,眼睛裡就滾落出淚。
我的心也像被撕裂著……
隨之,它開始癡癡昂首張望了。若有所思,一動不動,似沉浸在某種激動的幻
想之中。久而久之,竟下意識地刨動了馬蹄,不自覺地開始灰灰直叫了。這是怎麼
了?我忙順著它的目光望去,啊!只見離賽場不遠便是那被搶掠圍困的馬群。成百
上千匹,正在鬼子的槍口下畏縮地擠在一起。雪駒似正在為它們不安,為它們嘶鳴,
甚至為它們好似產生了某種衝動!
只有我能理解!只有我能明白……
剎那間,我的眼睛裡也似只剩下了馬群!馬群!還是馬群!豬塚隊長想斬斷牧
人的翅膀牧人的腿,難道雪駒是想……我一下便激動地跳起來樓緊了它的脖子。雪
駒又激動地嘶鳴了,但這回卻是對著它的小主人!人和駿馬也能夠心有靈犀一點通,
似都有點急不可待了。
但六支槍口馬上瞄準了我……
「嘿嘿!」小瑪力嘎卻笑了,「急什麼?趕明天才成大名人呢!豬塚顧問官還
讓我教給你,對著外人該怎麼說。」
「對著外人?」我疑惑了。
「你呀!」這傢伙竟帶著幾分羨慕說,「趕明天要來好些大日本皇軍的記者、
攝影師,少不了圍著你問這問那,還要照像呢!人和馬還沒動身,就早在日本揚了
名了!上報紙,上廣播,真他媽的大走紅運了!」
「什麼?什麼?」我若有所悟了。
「學著說!」他卻突然發起狠來了,「見著人就是這麼幾句話:『感謝』帝國!
『感謝』皇軍!『大東亞聖戰』功績赫赫!』日蒙親善』其樂融融!『王道樂土』
功德無量!』『天皇陛下』萬壽無疆……你小子要敢說走了嘴,小心你那小命!」
「啊!」原來匆匆收場就是為了這個!
「記住了嗎?」他仍在逼問!
「這兒?」我卻陷入了沉思!
雪駒還只顧凝視著馬群。
我也是……
夜空下,對著槍口的馬群似仍在戰戰兢兢。但我知道,最終卻很難阻止萬馬奔
騰的!
只要……
不知為什麼,剎那間我竟聯想起了塔拉巴特爾,聯想起叢莽間的眾好漢,聯想
起往返奔波的索布妲姨媽!甚至我馬上就想對著遠方發出呼喚:快來吧!快來吧!
快像暴風驟雨般到來吧!我和雪駒不能沒有你們啊!
或許這正是我徹底清醒的標誌之一!
我有想法,卻看到了個人的渺小!
我急切地想匯人那股洪流!
想同他們一起奔騰洶湧!
席捲這血腥的罪惡!
洗刷草原的恥辱!
報仇雪恨……
「哎!哎!」旁邊又傳來了小瑪力嘎的聲音,「你小子不是被剛才嚇丟了魂吧?
他媽的!為什麼總不吭聲?」
「我?」我支吾著。
「也難怪!」誰料這小子竟替我回答起來,「眼瞅著就要一步登天了,怎麼能
一下子就消受了這份福?本來憑你那匹白馬肯定會大紅大紫,可一聽說到日本還是
有點發驚吧?」
「這兒?」我不置可否。
「這兒?」他進而更為我設想起來了,「屁大個人兒,沒大人指點哪能行呢!
得!挨了你那馬一蹄子,誰讓咱倆反倒結下了不解之緣呢!乾脆!我這就把二女兒
許配給你,就等你們長大之後好成親……」
「什麼?」我頓時想起了珊丹。
「好事情!」他竟越說越美了,似正在為我描繪著我的美好前景,「你的馬肯
定會成為天皇的御馬,你也肯定會成為天皇的御用小騎手,日本自會成了你主要的
家,再回來你就會變成王爺尊貴的客人。還提什麼三個五個願望幹什麼,你就是提
個三五十個又有誰敢不答應,更何況還有我呢!我會為你安排下富饒的牧場、肥壯
的畜群、新起的宅院、大批的僕從!到那時,說你是東洋人,你卻在草原上擁有大
批的財富!說你是草原人,你又是天皇駕前的御用小騎手!神仙般的日子……」
我沒吭聲,我沒打斷,我沒反駁!
而他所說,也並非全部虛幻!
但我的思緒卻在反向激盪!
我想起了火,想起了血!
想起了叢莽的好漢們!
還有那難忘的叮囑!
你是中國人!
叢莽健兒們聞風而動了!
但這絕不僅僅是為了我,絕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孩子的呼喚,更絕不僅僅是為了
一時地躍馬揚威!
而是為了草原!為了民族大義!
多少年後,我才從有關的歷史資料中瞭解到,這支自發的抗日隊伍同樣也需要
個成長的過程。雖然塔拉巴特爾是學著抗聯起家的,但大山的深鎖也使好漢們相對
的閉塞。原始叢莽間的荒蠻生活,往往也造成了他們和外面形勢的脫節。
比如對山南那位抗日將領……
好漢們似乎只看到了他放棄草原,不戰而逃,致使牧人受盡蹂躪踐踏的一面。
卻看不到他終於拒不受命,以山為障,至今仍堅持抗戰的另一面。拒絕了聯絡,拒
絕了配合,甚至拒絕了送來的一些槍支彈藥。凜然傲骨,竟聲稱絕不與「逃跑將軍」
為伍。
多虧了索命姐姨媽和好漢們早有聯繫……
那負有特殊使命的旅蒙商駝隊,也越來越在其間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尤其是那
位「台吉少爺」授命當了山南那抗日將領的副官後,這種特殊的聯繫就更加強了。
通過索布妲姨媽,抗日統一戰線的思想也就越來越被眾好漢們接受了。塔拉巴特爾
說得好:一個巴掌上的指頭還有長有短呢,但攥起拳頭來揍小日本照樣有力!
但還不能說問題從此就全部解決了……
就比如說奇襲俘獲日本兵平田之後,索布妲姨媽根據上級指示就曾建議交給山
南,但大多數好漢就絕不願結「逃跑將軍」去「塗脂抹粉」。尚不懂主動運用統一
戰線,而只是想著換回一個牧民或殺了給草原解恨。也難怪!當時我就正在那裡給
塔拉巴特爾添著麻煩。
隨後,那達慕盛會召開的消息傳來了……
這本身就是一個異常的訊號,果然不久駝隊就帶來了有關的情報:豬塚隊長召
開秘密軍事會議,準備挾王公以收縮固守。血的訊號!毀滅草原的訊號!為了便於
更直接地掌握情況,也為了更直接地面授機宜,於是便有了索命組姨媽被旅蒙商突
然「買」走之事。
當然,塔拉巴特爾也早有覺察……
大瑪力嘎的進山招降,早引起了他深深的警惕。而那達慕盛會的突然要開,則
更明顯地是在向抗日健兒挑釁。打?不行!且不說惟恐傷了牧民的人身和感情,就
是面對敵人的集中兵力和優良武器裝備也很難有所作為。不打?也不行!且不說滅
了自己的威風,就是面對著敵人的陰謀得逞也無法向草原交代啊!
又多虧旅蒙商帶著姨媽路過了……
當時我只顧胡思亂想生氣呢,竟不知這「買」的背後有這麼大的文章。老旅蒙
商頭一次向塔拉巴特爾公開了身份,並深入淺出地分析了當時嚴峻的形勢。指出敵
人正在挑起民族矛盾,妄圖將中國徹底分裂而滅亡。而我們則應以民族大義為重,
要打就應打出個整個中華民族的聲威來!可以先將日本俘虜交給山南那抗日將領,
甚至可以先接受他授予的番號,以爭取他在抗日統一戰線的基礎上協同配合,進而
徹底粉碎敵人「挾王公而收縮固守」的陰謀!如若能爭取到被劫持的王公再投入抗
日陣營,其影響將更為深遠……完全可以想像這次談話所起的重大作用,只要從小
單巴滿嘴道不完的「統一戰線」就可見一斑了。
後來的事就大多靠歷史資料瞭解了……
但我查遍了所有的有關回憶錄,卻絕少發現有關索布妲姨媽和那「台吉少爺」
兒女情長悲歡離合的故事。只是大量記載著她和那位「副官」如何密切地配合,如
何細緻而艱難地做那位抗日將領的工作,如何最後終於完成了這項歷史性的任務。
有的回憶錄就記錄下這樣的細節,那抗日將領事後腎慨然歎道:沒想到草原竟有這
樣奇女子,坦蕩頗具女將風……似有幸被他言中了,索布妲姨媽在抗戰勝利後是有
一段傳奇的戰馬生涯。
當時,是那老旅蒙商先歸來的……
這上老財似的老頭兒是向溫都爾王爺說過,那「買」來的女奴私自逃跑了。但
王爺正巴不得如此,也好有機會再賣一次。其實,索布妲姨媽是隨同駝隊一起歸來
的,她半道就留在了那遠山的原始叢莽裡。旅蒙商只是把一列駝隊牽進了那達慕會
場,更長的駝隊也隨同姨媽一起送到了草原抗日健兒的手中。其中有奇缺的武器彈
藥、戰鬥裝備、醫藥物資、糧草衣被等等,但更重要的還是帶來了那抗日將領的代
表——那位「台吉少爺」。如虎添翼,剎那間叢莽中戰馬嘯嘯歡聲雷動了。
這時,索布妲姨媽又悄然下山了……
帶著化裝成乞丐的小單巴,藉著芒凱老阿奶等牧民的掩護,以一個逃歸女奴的
身份,開始明裡暗裡全面摸清敵人的動向。以便充分利用那達慕,而又不傷害一個
群眾,進而一舉徹底粉碎「挾王公以令草原」的陰謀!
誰料,豬塚隊長又突然把計劃提前了……
為此,索布妲姨媽給我留下了話,又策馬揚鞭重新馳人了那遠山峽谷。當然,
隨著日本人的燒、殺、掠、搶,還不斷有新的情報傳進了原始叢莽。甚至包括明天
那些記者、攝影師、那達慕等種種細節也俱在掌握之中。
時機成熟了,一份作戰計劃也成熟了!
好漢們一個個也都聞風而動了!
但塔拉巴特爾還在苦苦思索!
他多麼需要一個突破口!
轉移鬼子的注意力!
然後突然奇襲!
殲滅敵人……
旭日東昇,又迎來了一個草原的早晨。
昨夜彷彿只是做了個血腥的噩夢,現在似乎茫茫的曠野上又只剩下了一片安謐。
只有四周隱隱而現的一個個日本兵,彷彿還在引發著人們慘痛的回憶。
那達慕!那達慕又要可怕地進行了……
我幾乎一夜未眠,心頭溢滿了仇,心頭溢滿了恨。但我卻對外界一無所知,既
不知道好漢們即將聞風而動,更不知積壓的怒火即將噴發。須知,我小小年紀竟有
六個日本兵「守衛」,還有一個小瑪力嘎「小心伺候」著。
我只有盯著馬群在想!在想……
雪駒也緊緊伴著我站了一夜,也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成百上千匹槍口下的馬。
它已經焦躁地嘶鳴不止一次了,還開始輕輕地用蹄子彈我了。我明白它的心意,但
我不能,我還必須靜靜地等待。因為,現實已使我認識到個人是如何渺小,如若沒
有更大的一股洪流這將毫無意義。
血!仍將白白流淌的是血……
我已經開始長腦子了,整整一夜我一直在想著。想索布妲姨媽留下的盯囑:多
長雙眼睛;想她那意外的吩咐:可以周旋應付;但更多想到的卻還是:人市上將出
現一個窮苦的老奶奶在賣一個孩子……
這說明塔拉巴特爾還沒忘記我!
叢莽好漢也還惦記著我!
我並未被拋棄!
我絕不孤單!
我等待著!
等待著……
但看來豬塚隊長似等待不了了,他正指揮著查干王爺在佈置這個「盛世景象」。
逼迫即將生離死別的牧民們換上新裝,逼著死氣沉沉的貨主攤販馬上開市,逼著血
跡未乾的會場上重新掛旗結綵,逼著眼含熱淚的老人孩子必須笑口常開!
當然,也有例外……
查干王爺的騎手、摔跤手就顯得特別醒目。自我展覽,一大早便全身披掛地繞
場以示對大日本皇軍「忠誠」了。尤其是那位狡詐凶悍的摔跤手,竟目空一切地毫
無一絲羞愧之色。更值得提到的是那位暗殺了布音吉勒格的大管家,顯然在奉命扮
演一位「王道樂土」下的「幸福順民」。為了面對皇軍記者和攝影師的採訪,正大
聲背念著小瑪力嘎教給我的那些詞呢!誰說現在才有「托兒」?從來就不乏這種出
賣靈魂的無恥之徒!
但豬塚隊長要的就是這樣的那達慕……
網從這裡張開,同樣也從這裡收回!網盡了一切,就等著「挾王公以令草原」
回去當太上皇了。
你還別說,會場上真有幾分熱鬧了……
我卻仍只顧望著那槍口下那上千匹被圍困的馬。好大的一群啊!似把整個草原
的馬匹盡匯在一起了。不安地湧動著,像在茫茫的綠野裡蕩起了一片力量的波濤。
是的!黎明似乎重新給了這群馬一些新的希望,它們又在焦躁地嘶叫了。此起彼伏,
似也只等待著爆發!
眼前沒有那達慕,身旁只有屈辱……
馬啊馬!自古就是草原上最驕傲的一種動物。牧人絕不把它看成普通的坐騎,
而是把它看成最親密的朋友。憑借它去展現夢幻,憑借它去追求自由。對馬的尊重,
也往往是對主人的尊重。對馬的羞辱,也往往是對主人的羞辱。而現在?不但把上
千匹駿馬緊逼在槍口下,讓它們戰戰兢兢,讓它們俯首帖耳!而且還要單獨選出一
匹送往日本,讓它搖尾乞憐,讓它譁眾取寵,讓它作為一種臣服的象徵!
不能!不能!我回首又摟緊了雪駒!
草原上只有昂首直立的人!
而絕少有輕易服輸的馬!
不在沉默中突然爆發,
就在挺立中毅然倒下!
塔拉巴特爾來吧!
帶來暴風驟雨!
洗刷恥辱……
頓時,朝霞也似乎給了我新的力量!昨晚那烈焰似徹底燒盡了我那童年幼稚的
夢幻,而早晨的太陽卻給了我一雙新的眼睛!
馬背上載的是牧人的榮辱……
「小爺!」小瑪力嘎竟又跑過來催我了,「還不快走!豬塚顧問官派人來催了,
你也該披掛披掛亮相了!」
「什麼?」我下意識地問。
「忘啦?」他馬上提醒我,「大日本皇軍的隨軍記者、隨軍攝影師,還有好些
好些人,眼瞅著就要來咱們這那達慕了!」
「啊!」我頓時想起了「周旋應付」……
「走吧!」他催得更緊了,「你小子有福,賽馬服竟是顧問官親自下令連夜趕
制的!查干王爺還在白日做夢呢,嘿嘿!你這回肯定把他那騎手比慘了!」
「這兒?」走動中我開始尋找那人市……
但沒有找見。卻只見會場上似驟然間五彩繽紛了一些。仔細一看,原來是各路
王爺的親眷家屬開始被逼「粉墨登場」了。一個個倒也穿得花枝招展,就不該一家
家後邊都跟著一個日本軍官。還只有查干王爺例外,把三妻四妾個個裝裹得妖艷無
比,似屬主動地登場亮相。嘻嘻哈哈,恰和一片愁雲慘霧形成鮮明對比。
我不知自己是怎樣被帶到王府的……
但一夜間溫都爾王府的變化卻使我感到驚訝。如果說,我曾親眼目睹了它由
「主席府邸」變化為「白日洞房」,又由「白日洞房」變化為昨夜那座「墳」,那
對比眼前所發生這一切簡直就不值得一提了!
溫都爾王府正在被「開腸破肚」
只見大門外停著十幾輛軍用大卡車,而幾十個如狼似虎的日本兵也正在瘋狂地
往外搬東西。從內宅的金銀珠寶、古董珍玩、楠木傢具、翡翠珊瑚、綾羅綢緞、箱
籠巨櫃等等,一直到外院的祖宗牌位、家廟的銅佛鐵像等等,通通像揪心拽肺般往
外「掏」!甚至還有幾十個日本兵在掘地三尺,繼續搜尋著溫都爾王祖上可能埋藏
的元寶!
我深感愕然地走了進去……
外院內同樣的混亂,只聽見內宅裡傳來了一片驚恐的淒淒慘慘哭聲。可能是王
爺內眷,就不知包括不包括昨天那兩位「白日夫人」?但外院正廳裡卻似仍保持著
原模原樣,很可能是為接待隨軍記者、攝影師、客人們暫時留下的一片「靜土」。
透過窗口可望見,面如死灰的溫都爾王正沉甸甸地坐在正中,兩旁還坐著一個個有
苦難言的王爺。惟有豬塚隊長正恭恭敬敬站在地下,似在點頭哈腰地稟告著什麼。
我不解,我困惑……
「哈!」窗外卻頓時飄來了豬塚隊長大加讚許的聲音,「大大的『主席」,大
大的「榜樣』!不但即日的搬至「政府』,徹底徹底的捨了這個這個小家!而且大
大的支持「大東亞聖戰』,家產全部全部的捐獻出來的!我的致敬,諸位的學習!
嗯?……」
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繼續瘋狂地搶劫掠奪!
就連王爺也難倖免!
簡直就是綁架!
更何況牧民?
只有呻吟……
我更知道自己所扮演角色的悲哀了,但轉眼間已經被小瑪力嘎「披掛」起來。
穿綢紮彩,從頭到腳典型的蒙古族騎手打扮。還特意地準備了一條帶穗的白色綬帶,
不倫不類地由右肩斜挎在我的胸前。頂端已赫然印上了一個紅色的膏藥團,剩下的
很可能就是等著豬塚隊長來「畫龍點睛」了。
果然,我也被召進了王府的正廳……
當著一位位慘不忍睹的王爺,這位魔頭竟「雅興」大發了。潑墨揮毫,霎時便
在那白色綬帶正反面上各留下四個黑字:日蒙親善,效忠天皇!而且還微笑著示意
王爺們鼓掌,還非鼓出個「熱烈程度」不成。
筆端,像刀尖般一下一下捅著我的心……
「喲唏!」豬塚隊長終於滿意了,「心想著『日蒙親善』,背負著『效忠天皇』!
王爺的意思,你的大大的代表代表的!兒子般的忠誠,孫子般的孝順,高度高度的
集中體現!」
我只感到心被猛地戳碎了……
「哈!」他笑得更加「親善」了,「你的!跑!大大的跑!第一第一的跑!三
個願望,小小的事情一樁!放人,放人、給自由,通通的大大的兌現!」
霎時,就像又揭開了我屈辱的傷疤……
驀地,我似望見了布音吉勒格!
又似望見了火中的乃登喇嘛!
慘死的牧人,流淌著的血!
掘地三尺的王爺府!
被綁架的王爺!
呻吟的草原!
遍野的淚……
我要找塔拉巴特爾,我要找叢莽中的眾多抗日健兒!我要對他們大喊:我明白
了!我明白了!我要對他們高叫:我也要戰鬥!我也要戰鬥!可好漢們在哪裡?芒
凱老阿媽帶著單巴又在哪裡?……天哪!我現在心裡特別明白,哪怕只要那「小要
飯的」能在我的眼前突然閃現,那就意味著我絕不孤獨!
多虧了王府內又突然忙亂起來……
豬塚隊長急忙迎出去了,眾王爺也強作笑臉迎出去了,就連小瑪力嘎和眾唆囉
也跑前跑後迎出去了。看得出,是那些隨軍記者、攝影師、參觀團的人眾到了。軍
樂齊鳴,部隊成列,忙得簡直不亦樂乎。當然,由查干王爺帶頭,那些花枝招展的
福晉小姐們也派上用場了。不知是笑還是哭,一齊亂亂哄哄迎出王府百步之外了。
我絕不能再等待了……
為了不引起注意,我對拴在院裡的雪駒說:等著我!等著我!要不然咱們只能
當蒙奸了!說畢,我就要衝擊王府去尋找人市了。誰料,我剛一撲出大門,便不由
得為眼前出現的情景驚喜交加了。絕沒想到,在那老旅蒙商意外出現之後,他們竟
會自己送到我眼前了。
我幾乎衝動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事後我才知道,這是完全出於精心策劃的。王府內急需做工作,而我又必須盡
快找到。為此,便出現了芒凱老阿奶緊追那老旅蒙商「賣」孩子的情景。對老旅蒙
商來說,王府即將樹倒猢猻散,前來結賬似乎合情合理。對老阿奶來說,好像也只
有這樣的人可以「買」孩子,追逐著跟來倒也順理成章。再不能在人市久等了,他
們已看出我被嚴嚴控制著。而情況格外緊急,也只能這樣趁鬼子大搞歡迎見機分頭
行事了。
老旅蒙商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王府……
但剩下的事該怎麼辦呢?要知道,為了控制單巴這小子多嘴多舌,現在他可是
個不能說話的「小啞巴」。就算他能張嘴,那在這特殊的環境裡也沒法子開口啊!
更何況,根本就沒有理由相互接近。
真急死人了……
說時慢,那時快,「啞小子」似突然對我那「緩帶」有了興趣。嗚哩哇啦地瞎
比畫了一氣,彷彿想討過去帶著玩玩。我當時尚不理解他的用意,誰料這小子猛撲
上就動手搶了起來。二楞子一般,剎那間便和我廝打成一團。出奇不意,而且還專
門「咬」我的耳朵。一開頭我還以為他是恨我這身打扮呢,但這一「咬」我竟為之
渾身顫慄了。
表面看來我是痛的,而且痛得直流淚!
但這是歡樂的顫慄,這是激動的熱淚!
他咬著我的耳朵,哼出了一個「馬」字!
我抱著他在翻滾,吐出了一個「馬」字!
廝咬翻打,馬!馬!馬!
但似乎這已足夠了!
溝通心靈!
只需馬!
馬……
絕對沒有多餘時間,再廝打下去就很可能變成一種擁抱親熱。這傢伙也很可能
「舊病復發」,小啞巴眼瞅著就要滔滔不絕說話了。
又多虧了老阿奶「拉架」及時……
隨之,那以豬塚隊長為首的歡迎人群也歸來了。當然,窮苦可憐的老阿奶和鳴
哩哇啦的小啞巴也絕對「有礙觀瞻」,為此也只能被攆出了這片「王道樂土」。天
衣無縫,又只剩下了我。雖然說,小瑪力嘎也發現我渾身是土,耳垂淌血,但也來
不及查問原因了。須知,剎那間我便被那些日本的隨軍記者、攝影師、參觀團的人
眾包圍了。
還有我的雪駒,成了矚目中心……
鎂光燈閃爍著,攝影機響動著;日本記者速記著,參觀團的人眾訊問著。我不
作答,只是任憑他們「擺佈」著。小瑪力嘎好像也不再逼我了,反倒似得著一個機
會表現自己。一一代我作答,倒背如流地說著豬塚隊長教的那幾句狗屁話。我不管
不顧,但頭腦卻從未有過的清醒。我一再告誡自己:忍耐!忍耐!絕不能影響了最
後那一刻!
只不該,豬塚隊長也來湊熱鬧了……
看得出,他不但把我當成一個「完美的句號」,而且也把我當成了他的「精心
傑作」。亂亂哄哄間,竟要親自和我合拍下這「歷史性的一瞬間」了!和我正面搭
肩留影,意在拍下綬帶上他扭曲寫下的四個黑字:日蒙親善!和我握手背部合照,
意在攝下他那更加醜惡的墨跡:效忠天皇!還在笑,還在笑,還在不斷齜牙咧嘴地
故作親善狀。
屈辱!屈辱!撕心裂肺的屈辱……
頓時,被血洗的草原,被掠奪的草原,被踐蹋的草原,被蹂躪的草原,海海漫
漫地在我心頭擴展開了!我似乎望到了慘遭折磨的阿爸,哀泣呼救的珊丹,倒在血
泊中的布音吉勒格,死在木樁上那些無辜的牧民,還有那在烈焰中引火自焚的乃登
刺嘛……
不!不!我幾乎壓制不住喊出聲來!
雪駒也在不屈地長嘶了!
我想猛地衝出!
哪怕是死……
但幾乎與此同時,塔拉巴特爾在我眼前閃現了,索布妲姨媽在我眼前閃現了,
芒凱老阿奶和小單巴在我眼前閃現了,眾多的叢莽好漢也紛紛在我眼前閃現了!
戰馬嘶嗚,似都在等待著我……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忘了抗日健兒們第一次對我的囑托!現在馬背上不再
僅僅是載著個人的夢幻,而是整個草原對自己的期待!
我終於又穩住了自己……
照吧!照吧!照得越多罪證越多,最終只會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看準方向撒韁的駿馬,是九頭□牛也難以拉回頭的!
暫時的沉默,只是等待著最終的爆發!
絕不會忘卻,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屈辱只會催人猛醒!
只能激起仇!
激起恨……
但豬塚隊長卻似乎很滿意。在鏡頭前擺弄完了我,又開始擺弄以溫都爾王為首
的眾王爺。最後一張竟是圍著我和雪駒合影的,標題很可能是:草原眾王和他們獻
給天皇的壽誕禮物!
那達慕終於又重新開始了……
看得出,為了在照像機、攝影機、眾隨軍記者和參觀團的人眾面前顯示自己的
「文治武功」,豬塚又靠著刺刀尖追求他那偏執狂的「盡善盡美」了。先把眾王爺
又重新逼上了「主席台」,又把眾牧人紛紛押進了會場。靠王公們的女眷渲染「五
彩繽紛」,靠十幾架留聲機播放「歡歌笑語」,靠掠來的馬群展示「六畜興旺」,
靠搶奪來的財寶點綴「欣欣向榮」!總之,為了這片「大東亞共榮」,豬塚隊長真
可謂是厚顏無恥不擇手段了!
一切又在演戲般進行著……
摔跤比賽重新開始了!射箭比賽重新開始了!輕歌曼舞重新開始了!當然,在
這期間查干王爺也發揮了不少作用。比如,就是他發明了用鞭子的呼嘯喚起「熱烈
的掌聲」。也難怪!他現在已被進而任命為實權在握的「秘書長」了,「正主席」
溫都爾王已形同傀儡。
看來,賽馬成了「壓軸子戲」
我明白,這個魔頭絕不會讓自己的心思白費的。從在峽谷旁發現了雪駒,他已
經為此嘔心瀝血達幾個月了。好不容易人也到手了,馬也到手了,怎麼能放棄畫好
這個大放異彩「句號」的機會呢?絕對要利用隨軍記者、攝影師、參觀團人眾在場
之便,而一舉確立自己在大日本戰史上「儒將」的「赫赫地位」!這一切雖然是我
好多年後瞭解到的,但當時他那躊躇滿志的神態我還是一目瞭然的。
我又能和雪駒單獨待在一起了……
雖然說,身後始終有六個日本兵,左右也始終有著小瑪力嘎,但他們也絕對阻
止不了我的心潮澎湃。我和雪駒靜靜地站著,不約而同地始終在望著那群湧動著的
馬。上千匹地匯聚在一起,就像一股即將沖決堤壩的狂瀾。我的耳垂隱隱作痛,那
是小單巴故意留下的。還滲著血。抹在手上,殷紅奪目,似又化成了急切的叮嚀:
馬!馬!馬!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知道自己該怎樣對待這力量的狂瀾!
但是!我還得想!還得想!還得想!
一匹馬,畢竟只是一匹孤單的馬!
雪駒,畢竟只是孤單的雪駒!
若要帶走被掠奪的馬群!
還需要眾多的賽馬!
猛形成浪尖!
直插而入……
「哎!哎!」正想間,似聽得小瑪力嘎在急切地招呼著我,「愣著幹什麼?開
始了!開始了!」
開始?我卻仍只顧著總結生活的教訓……
「發驚了吧?」他卻在安慰著我,「放心!豬塚顧問官只看中了你這匹馬!」
一匹馬?我現在需要的卻是眾馬齊發……
「走吧!」小瑪力嘎還在催,「就等著去東洋享洋福吧!」
洋福?頓時我的眼前又江滿了血……
我不瞭解原因,我竟又莫名其妙地被單獨帶到「主席」台前。重新又面對著鎂
光燈的閃爍、攝影機的作響,還有豬塚隊長大有深意的特殊微笑。我不明白他還要
幹什麼,但就見得此時有兩個身影被突然推在了我的眼前。
天哪!我驚叫一聲幾乎栽倒……
絕沒想到,絕沒想到!竟會是神情本然的阿爸,竟會是抖抖瑟瑟的珊丹!是被
重新「包裝」過了,是作為一份特殊的「禮品」及時推出向我展示的。
阿爸!珊丹!我肝腸寸斷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
感情的繩索!
捆死我……
賽馬既然作為豬塚隊長的重場戲,當然參加的賽馬還是不少的。除了查干王爺
的青鬃和棗騮,各位王爺帳前的好馬幾乎都雲集了。日本人要的就是那點荒蠻特色
和異域風情,為此歌手那激發情緒的贊馬歌聲又迴盪起來了。
賽馬紛紛騷動起來……
我早毅然決然地來到了起跑線上,強壓著內心的巨大悲痛準備出發了。誰料想,
豬塚隊長似仍嫌這一切尚不夠份量,竟趁此暫短的間隙又出現在了我的馬頭前。特
意拍拍雪駒,又特意再次親暱地揮揮手,彷彿現在我就成了一個日本人,我的馬現
在也成了一匹日本馬!
霎時,我似聽到那歌聲似哭!
我感到心中的怒火點燃了!
阿爸!珊丹!原諒我!
我首先是個中國人!
絕不能再去上當!
再受騙了……
駿馬是怎麼飛馳出去的,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兩耳生風,一下子便像離弦的箭
似的射到了前面!我的雪駒我的馬,騰雲駕霧般地率領眾馬奔騰著!再不需要我駕
馭了,我只需眼睛死死盯住那賽場外被圍的馬群!
風馳電掣,我隨時可以衝了進去……
但我卻意外地發現,好像所有騎手也都心甘情願讓我遙遙領先。這顯然是豬塚
隊長操縱的結果,要絕對保證雪駒「脫穎而出」。然而這也太危險了,一匹馬再奮
不顧身也絕對難形成巨大的衝擊波!不!不能!在槍口下單騎闖陣很難確保成功!
急挽馬韁,多虧我預先想到了……
雪駒也似乎很快地理解了我的意圖,剎那間也開始向眾多賽馬「挑釁」了。似
在故意炫耀自己的第一,時而斜插著去激怒青鬃,時而緊擠著去惹惱棗騮。果然這
一招很快便見效了,查干王爺的兩匹駿馬首先勃然起火了。馬如其主,頓時便一反
常態和雪駒展開了拚搏。暴躁地嘶叫著,似早忘乎所以了。
並駕齊驅,我還在激怒著其他的賽馬……
要知道,駿馬是一種群體意識極強而又絕不肯服輸的動物,尤其在競爭中更不
甘於寂寞。我又故意時而落後、時而搶先,這就更對奔騰的群馬是個刺激。既然青
鬃和棗騮能強行爭先,當然再沒任何馬甘於落後。剎那間,你追我趕,互不相讓,
競比高下,奮勇爭先的局面形成了!勢不可擋,難以逆轉,像一團箭頭形的旋風在
賽場上席捲著!
一圈、兩圈,時機尚不夠成熟!
三圈、四圈,氣勢還不夠火爆!
五圈、六圈,已匯成一團烈焰!
七圈、八圈,我已準備衝刺了!
九圈,一閃而過!
十圈,直插馬群!
剎那間,一切均難以遏制了!猶如一道閃電般的衝擊波,猛地便只見那被圍的
馬群波開浪裂了。隨著一聲聲激憤的長嘶,眨眼間又匯聚成排山倒海的怒濤。緊跟
著一往向前的雪駒,洶湧澎湃地向著遠山奔騰而去!
波瀾壯闊,氣勢磅礡……
可以想像身後目瞪口呆的情景,但隨之而起的便是驟響的槍聲!絕望的,也是
瘋狂的!
敵人終於不顧一切地追上來了!
這正中我和雪駒的下懷!
我知道身後一片混亂!
驚雷將在草原炸響!
好漢們就要閃現!
以血洗刷恥辱!
我的馬啊!
奔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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