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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死共舞——「鞭桿」的故事

破題


  鞭桿,俗稱鞭桿兒或鞭桿子,但此鞭桿絕非彼鞭桿,在這裡和車老闆的鞭桿子毫無 一點關係。似一種隱語,又似某種詭稱。誰讓七十二行中自古就有這行呢?您就且聽我 來破題。

  說白了看,在這座塞外古城,「鞭桿子」乃是對從事某種隱密職業者的特有稱呼。 帶幾分晦氣,帶幾分不祥,甚至還帶幾

  分神神道道的鬼氣兒。一句話:慘人的行當!不信您就聽聽這兩位的賭咒發誓——

  「得了吧!你那話得七折八扣被二除。小六子!這還算哥哥我給你留了面子。」

  「五哥!您、您這是逼我的命!這、這麼說吧!這回我小六子要再敢冤您,得!趕 明兒一大早就讓鞭桿子來拾掇我。」

  「幹嘛?幹嘛?偏給哥哥許這個?」

  「嘿嘿!不許這鞭桿子,您能饒得了我小六子嗎?」

  夠了!這個誓就算起出點兒份量來了,比把老婆搭進去還起作用。

  鞭桿子的威力何在?

  再往深處來說,這就和我們老祖宗的厚生重死有關。悠悠數千年,竟傳下來一份兒 喪莽文化。生老病死,哪一處地兒沒有紙紮、棺材、槓房組成的「獨聯體」?但既稱文 化,就必然包涵很深的審美意識。對正常死亡者上述人等尚可應付,對某些橫死暴卒者 卻需另請高明了。自殺他殺,千姿百態。意外死亡,慘不忍睹。雖純屬化腐朽為神奇, 但干久了也難免鬼氣纏身。加之禁忌,自然也就頗具威力了。

  這些靠殮屍混飯吃的主兒大多隱匿於市井之中,常面對面難識其廬山真面目。但到 用得著之時,似有特異功能,便會飄然閃現在死主身旁。憑得半瓶烈酒,一手絕活兒, 專為束手無策者排憂解難。比如說,溺死者屍體膨脹腐敗,一動就是一堆肉沫子,如何 裝裹成形入殮,其中就非有鞭桿子的學問不可。再比如,吊死者僵直頑固,不但舌頭不 肯縮回,而且拒不穿衣套褲,如何使其服服貼貼躺進棺材裡,那就更非得借助於鞭桿子 的大家手法。尤其是對女性橫死者的屍體,那其中的文章就更大了。更何況,不論男女 橫死者均各有隱衷,而我們的老祖宗

  又最講究禮義。暫不說如何向老天爺交待,起碼也得讓街坊鄰居看到死者順順溜溜 地躺著像個人兒似的。

  因而,雖然現代化的殯儀事業早已伴著火葬場的出現而出現,但鞭桿子這一行卻仍 不失其存在的價值。推到殯儀館再收拾?得了吧!幹嘛當眾丟人現眼?還是請鞭桿子動 了手兒再進火葬場,瞧著也體面!為此,七十二行滅了好多行,而鞭桿子這一行竟得以 晃晃悠悠延續到今日。

  但至今仍是個神秘而封閉的小圈子。神龍見首不見尾,具有著逆反式的強烈自尊心。 外頭人瞧著他們晦氣、穢氣、鬼氣,他們瞧著外頭人媚氣、俗氣、賤氣。誰求誰呀?鞭 桿子從不自報家門,還巴不得總罩上這麼層幽深莫測的恐怖氣氛。即使在干「活兒」之 時,也面目冷峻、從不多語。只要冷不丁來上兩句,就足能使活人嚇暈過去。但既能自 成一行,就必有高手揚名於外。在這塞外古城也不例外。君不聞,老少爺們兒自幼即在 接受這種教導:

  「再哭!小心鬼金四抱了你去!」

  「你打我!」這是稍長後的詛咒,「你爸準不得好死,鬼金四早就在你們家等著殮 屍呢!」

  金四?好一個令人安份的名字。

  這就是古城鞭桿子的代表,這就是塞外鞭桿子的拔尖人物。但令人驚訝的是,他竟 有一個頗帶宮庭氣息的綽號:大內高手。據說,他專來往於陰陽兩界,尤善引渡人間冤 魂。手下的工夫更是令人叫絕,竟能把僵死的老嫗化為醉臥的美女。為此,聞之者色變, 見之者驚避,唯恐將自己的魂兒也被他引去。但至今古城大多數人卻無緣一見這位「大 內高手」的尊容,只留下個陰風慘慘包裹著的謎。

  鬼使神差。陰差陽錯,所幸我曾結識過這不同凡響的老爺

  子。純屬偶然,卻從始至終。天網恢恢,住事歷歷在目。好在前些日子他已經身穿 黃馬褂兒改成的西服,懷揣英國影壇巨星勞倫斯·奧列佛的大幅照片,直挺挺地被送進 了火葬場的火化爐,我們也可就此一窺「鞭桿子」的內幕。

  說到這兒,故事也就算備齊了。

  您跟我來……


1


  那還是在三十年前,而且純屬偶然。當時,我剛由北京考入這塞外古城的一座新建 不久的大學。正多愁善感、度日如年。眼前沒了北京的五壇八廟頤和園,便常在暗中詛 咒這古城的孤寂和老氣橫秋。要多單調有多單調,天哪!活得真讓人膩味。

  得!刺激來了。

  事情的起因似應歸咎於校園初創,各方面配備尚不完善。有些男女宿舍並不分樓, 甚至就在一層樓裡打隔壁。應該說,雖然如此,但還是絕對令人放心的。經過反右鬥爭 的大學生真可謂純而又純。不但沒有什麼黃色、粉色、黑色、桃色事件等等,就連毫無 污染的白色也絕不沾邊兒。一個個簡直純得有如透明的水晶人兒似的,都恨不得抽盡七 情六欲把自己變成工蜂工蟻,只記著埋頭釀蜜搬食兒。

  可漏子還是闖下了……

  一天夜裡,系裡有一位叫范寧的小子出事了。這傢伙本來是全系純了又純,正了又 正,最拔尖兒的學生,要不然,班主任也絕不會安排他住在女生宿舍隔壁的男生宿舍把 門邊兒。大

  概是受命運捉弄,這位平時睡覺總睜著一隻眼睛的主兒,這天晚上起夜偏發起了囈 症。從廁所回來大概是推錯了門兒,竟懵懵懂懂地走進了女生宿舍。而且還非把靠著門 邊兒那張床當成了自己的鋪,一掀被子愣鑽進去準備繼續作那倒頭夢。等他剛「體」會 到不對勁兒時,但已為時晚矣!隨著女生宿舍電燈猛地拉亮,一片惶恐的驚叫聲陡然乍 起。尤其是那位無端受害的女同學,頓時間號啕得幾乎痛不欲生。

  隨之,全校驟然也變得燈火通明。

  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只不過是次頗帶喜劇色彩的小誤會。如能順水推舟,而且說 不定還會有個頗為溫馨的美滿結局。但在當時卻不得了!要知道,那位女同學也是位純 而又純、正而又正的拔尖兒人物,要不然班主任也不會安排她在分界線上為女同學把門 邊兒。清白已被玷污,純潔終被褻瀆。於是,種種猜測四起,人人擦亮了眼睛,頓時間 范寧由純而又純、正而又正,變成了最不純而又最不正、最不正而又最不純。

  偽裝積極,居心叵測。

  但范寧卻意外地失蹤了。等大夥兒罵著「狗操的」尋找了老半天,才發現這小子竟 挺立於雲端高處,須仰視才見。天哪!原來這傢伙趁人不注意,愣爬上了大操場旁幾十 米高的大煙囪。一副悲劇英雄的形象,雖然在下面看著小了點兒,但在藍天白雲襯托間, 乃可見其正在悲悲慼戚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地望著地面。

  何以表白?唯有一死!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創造個冷靜的環境再加以冷靜的處理,或者將會是另一種 結果。但在當時,大夥兒卻早激動不已,整個學校頓時就猶如開了鍋。對范寧的看法又 陡然遞轉,又由最不純而又最不純、最不正而又最不正,急變為純而又純、正而又正! 眨眼間,同情加理解,友愛加關懷,激動加不安,便洶湧澎湃地將整個校園席捲了。

  注目的中心是那巍然挺立的大煙囪。

  誰也沒發出號令,但同學們還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紛紛無私地搬來了自己的被子、 褥子、毯子、墊子,以及過冬的棉褲皮衣,愣把大煙囪四周鋪高了兩米多厚。而且還安 裝了話筒,豎起了地對空的高音大喇叭。無數同學聚集在下面,不斷地對那頂上的小黑 點兒發出血淚聲聲的呼喚。尤為感人至深的是那位已受「玷污」的女同學,也在一群女 同學扶持下弱不禁風地出現了。真可稱得上「捨身救人」,竟也泣不成聲地向著煙囪頂 上發出了感人肺腑的呼叫:

  「范寧同學!我信任你!你是純潔而又高尚的……」

  當時,我為之渾身顫慄了。往日的空虛寂寞一掃而光,代之而起的卻是胸中激盪的 熱浪,困為我熟悉一位叫王一勺的食堂大師傅,便主動承擔了往大煙囪下送吃送喝的任 務。為的是讓大夥兒那血淚聲聲的崇高呼喚,能把范寧那小子永托於藍天白雲之間。

  先得抽空為王一勺來兩句——

  炒菜高手,年近五十,油光珵亮地又胖又大。乃我們北京街坊一位八竿子打不著邊 兒的遠房三大爺。他自幼被賣到口外,多年來從未再回京城露過面兒。是母親怕我受不 了塞北的寒苦,愣托街坊給搭上了這個茬兒。對我還不錯,勺頭子下總是開恩留情。對 范寧事件也格外熱情,飯廳距大煙囪夠遠了,他竟能催得我馬不停蹄,渾身累得直冒臭 汗。一趟又一趟地來回跑著,時間也越拖越久。范寧還是永駐於藍天白雲之間,真讓人 夠心急火燎的了。

  這時我才朦朧發現:死也是這麼難。

  當我又一次承擔重負走出大飯廳門口時,只見四週一片冷冷清清。人們都被抽到大 煙囪下了,當然這裡必然寂無人影。我正走著,就聽突然從對面輕乎乎地飄出一聲兒呼 喚:「小哥哥!」我嚇了一跳,正感到奇怪,就見隨聲從路旁花壇裡驟然閃現出個小老 頭兒,笑瞇瞇而又文諂諂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小哥哥!」他頗為謙恭有禮地叫了一聲。

  我終於肯定了這是叫我,便放下飯挑子驚訝地望去。只見眼前這小老頭兒大約六七 十歲。身高不過一米六十,體重頂多一百斤,似一件剛出土不久的老古董,卻又帶著幾 分久闖江湖的灑脫勁兒。長壽八字眉,瞇縫耷拉眼兒。笑著時似哭,哭著時似笑。但舉 止言談又頗有譜兒,有派兒,絕不掉價兒。再看那一身古銅色中式的小打扮兒,更是瀟 灑中透出儒雅,飄逸中透出古色古香。

  校園裡怎麼會蹦出這麼個人兒?

  我正在納悶兒間,他已經靠近搭上了話茬兒:「嘿嘿!小哥哥!今兒個這是趕得哪 方神靈的廟會,熱鬧得實在可以。」

  「哪來的什麼廟會!」我當即予以否定,並斷然他說明了事情的真相。

  「嗅!嗅!」他竟點頭稱是了,「原來是這麼擋子事兒。糊塗蟲兒,傻瓜一個。」

  「不!他是高尚的。」我又立即予以否定。

  「嘿!」他竟遙望著大煙囪馬上表示同意了,「是夠高夠上的,要是低點下點兒, 或許還摔不死。瘸了胳膊腿,活著也像鬼,得!我看這小子是玩兒完了。」

  「什麼?」我一怔。

  「什麼什麼!」說畢,他竟搖晃著小腦袋自顧哦吟起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沒羞沒臊,沒煩沒惱。一頭栽下,不了也了。」

  「胡說!」我大聲抗議了,「有我們!還有我們!」

  「你們?」他卻翻了一下白眼兒,悠悠然他說,「小哥哥!容我老頭兒這麼說,沒 諸位這一大哄,說不定這小子還死不了呢!」

  「啊!」我愕然了。

  正此時,王一勺從大飯廳裡跑出來催我了。沒想到他一瞧見這小老頭兒,竟像大白 天遇見了鬼。表情複雜,一時間楞大驚失色地邁不動了步。但小老頭兒卻神情自若,偏 笑瞇瞇地瞅了王一勺好一陣子,尤其是他那中式大褲襠,然後便頗為瀟灑地一背手兒走 了。

  當時,我尚搞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要、要出亂子了!」王一勺半晌才緩起日氣兒說。

  「什麼?」我頓時也受感染。

  「小爺兒們!」王一勺仍很惶恐,「貓頭鷹聞不見死人味兒絕不往這兒飛,金四今 兒個這大駕光臨能有好兒嗎?」

  「金四?」我失口驚問。

  「操!」王一勺顯然嫌我少見多怪,「咱這地兒有名的大鞭桿子。」

  「趕車的?」我是頭一回聽這新鮮詞兒。

  「鳥!」王一勺更急了,「趕他媽橫死鬼兒的!什麼投河的,跳井的,服毒的,火 燒的,槍斃的,刀砍的,撞車的,跳樓的,胎崩的,還有那些抹脖子和上吊的,統統全 歸這些鞭桿子打扮了往閻王殿裡趕。」

  「啊!」我毛骨悚然了。

  「今兒個準沒好!」王一勺還在惶惶然地叨叨,「這些鞭桿子全都和小鬼兒掛著鉤 兒,得不著准訊兒絕不輕易露面兒。」

  「迷、迷信!」我掙扎著喊。「瞧著吧……」玉一勺的聲音卻很惘然,有一種讓人 琢磨不透的味兒。這就是我頭一次偶然得見金四、金四爺的經過。當時,我確實被這位 神神道道的主兒嚇懵了,恍恍惚惚,也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但轉念一想,人鬼殊途, 今後肯定再不會遇到這種怪物了,便急匆匆地挑起擔子向大煙囪跟前跑去。誰料想,眼 前的情景卻又大出我的意料。在密密麻麻的同學群中,只見那位頗為晦氣的小老頭兒不 但又出現了,而且好像還正在扮演一位頗為醒目的角色。被大夥兒擁戴在一個高音喇歎 下,竟咳嘍氣喘地對準話筒向大煙囪上喊開了:

  「大外甥哎,大外甥……」

  「什麼?」我下意識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語上了。

  「他說,他是范寧的舅舅。」旁邊一位同學解釋道。

  「不!他叫金四。」我忙糾正。

  「對!」同學也忙解釋,「人家也說叫金四!這和當舅舅有什麼矛盾?」

  「他、他是鞭桿子。」我又強調了一句。

  「更沒錯兒!」同學又充分肯定說,「人家也說是趕車的,路過這裡,來看范寧的。」

  「這……」我如墜五里雲霧中去了。

  「大外甥哎!」但那小老頭兒卻似格外地清醒,拖著老城人那種特有的古典式哭調 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越吆喝越有板有眼兒,「我那冒傻氣兒的大外甥哎!玩兒什麼不 好?幹嘛非拿著小命兒玩去。死了誰,苦了誰,連個媳婦兒的滋味兒都沒嘗著,不到二 十歲就完了有多冤哪!」

  語出驚人,引得老師們惴惴不安。

  「大外甥哎!」小老頭兒卻如入無人之境,乾脆連哭音兒都免了,扯開嗓子就干喊 上了,」我那冒傻氣兒的大外甥哎!臉兒有這麼個要法嗎?清白能這麼著往回撿嗎?屁! 頭衝下栽,半拉腦袋準得扦沒了,剩下的半拉也得扦進腔子裡!沒頭鬼兒,你還到哪兒 找臉去?扦出來的腦漿子白花花的倒是清白的,可讓小哥哥們一想起就反胃,就噁心, 就恨你髒了大夥兒的眼睛!」

  喊得別緻,令全場瞠目結舌。

  我由不得膽戰心驚地向大煙囪頂上望去。天哪!剛才在一片崇高詞語的呼喚聲中, 范寧那小子始終崇高地挺立著。現在經這小老頭兒這低俗的一嚷嚷,這傢伙竟也挺不住 了。低俗地耷拉著腿兒坐在大煙囪頂端邊兒上,還低俗地用雙手摀住了眼睛。

  我開始懷疑王一勺是否認錯了人兒。

  「大外甥哎!」小老頭兒顯然也透出了幾分得意,「別磨蹭了,聽話,下來吧!過 年讓你娘給你說個水靈靈的小媳婦兒,美不滋兒地這麼一摟,你就知道眼前這點兒清白 不值幾個小錢兒了。」

  「老大爺!老大爺!」終於有人出面干涉了。

  「怎麼著?」小老頭兒一扔話筒回頭反問。

  「這、這麼說,影響不好。」干涉者囁嚅地提示說。

  「那好!」小老頭兒犯倔了,乾脆遠離開高音喇叭,「我不管了!您能耐大,那就 變著法子交人吧!」

  「不!不!」干涉者馬上又退縮了,「我們還希望您配合。」

  「可以!」答應得痛快,但條件驚人,「那就乾脆把那位女學生許給那傻小子算了。」

  全場大嘩,氣氛為之突變。

  「嚷嚷什麼?」小老頭兒環視著眾人大為不滿了,「這不是明擺著有緣嗎?成全一 對兒,積德三輩兒。快衝大喇叭喊,婚事就這麼定了,上頭的敢往下栽,下頭的就敢上 吊。一條線兒上的兩螞蝦,讓傻小子瞧著怎麼辦去吧!」

  這是哪朝哪代的辦法?

  果然,隨之引發的便是那位女同學一聲抗議式的悲啼,致使有關人士終於不得不出 面嚴肅地進行干預了。

  亂了!亂了!更亂了!

  「幹嘛?幹嘛?」這老怪物竟然能方寸不亂,還在搖頭晃腦地力排眾議,「各位老 少爺兒們,這種事情能叫真兒嗎?不就是要救那傻小子一條命兒嗎?為了這女學生不死 他才不死,這個台階夠多體面的?只要他順順當當下來了,我老頭子敢打保票兒,你就 是給不給他媳婦兒,這輩子他再也不敢爬大煙囪了。」

  這老古董還真有點兒舌戰群儒的架式。

  但更多的同學卻為此感到委屈和不滿了:我們的真誠到哪裡去了?我們的崇高到哪 裡去了?我們的原則到哪裡去了?

  怪不得范寧爬大煙囪,原來他有這麼個古怪的舅舅。

  「得!」果然小老頭兒在有關人士勸說下仍不肯服輸,「各位爺兒們!瞧我那大外 甥可在煙囪上越呆越不耐煩了。依我看這麼著:各位帶著那套理兒先和小哥哥們歇著去, 留下我們爺兒倆在這裡清靜會兒。只要各位打保票兒這裡不出現一個人影兒,我老頭兒 也打保票兒還各位一個全眉全須的大活人兒。您哪!出了事兒,我這舅舅擔了。怎麼樣? 用不用我給各位立個字據?」

  這似乎可以研究。

  但千不該、萬不該,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玉一勺竟親自也送飯來了,一見這場面便 神情大變地驚呼:

  「我的小祖宗!你怎麼把他帶到這兒了?」

  「不、不是我帶的!」我忙分辯。

  「小爺爺!」他不聽,還在嚷,「我不是告訴過你,聞不到死人味兒他不露面兒嗎?」

  「別、別嚷嚷!」我急阻攔。

  但為時已晚。頃刻間,有關人士和同學們都紛紛圍了過來,開始聽他一驚一乍地揭 老底兒:

  「他不是范寧的舅舅!他是鞭桿子!專門攆著死人靠殮屍混飯吃的大鞭桿子!」

  一片驚叫,警惕的目光頓時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有口難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急切地用目光在人群裡搜索那可怕的小老 頭兒,以便捉住這老怪物說明事情真相。

  但他卻早像個鬼影兒似地消失了。

  一切都又恢復了原樣。下面的同學激情地喊著,上面的那傢伙卻反而又掙扎著站起 來了。只有我惘然地立在圈外,彷彿真是我給校園內引進了鬼。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僵持了十餘小時之後,范寧那小子還是一聲慘叫,猛地 從幾十米高的大煙囪上栽了下來。人們寄期望於下面墊起的無數被褥,但他卻偏偏墜落 在中間的高壓電線上,只見一個驚心動魄的強有力的反彈,他又被斜向重新送入半空。 目不暇接,隨之便是風掣電閃般向沙石地面一頭紮下!果然,腦袋沒了,臉兒再也難找, 腦漿倒是白花花的,可清白得有點兒慘人。

  不幸!一切均被那鬼老頭兒言中了。


2


  我再不會感到寂寞了!

  就從這一天開始,這可怕的夢魘便始終追逐著我。老傢伙雖然鬼影兒般地消失了, 但留下的問題卻絕不就此而完。

  我在掙扎,我在分辯!

  要知道,經過長時間的震驚之後,有人已經帶頭恍然大悟了:我們的願望和行動都 是高尚的,當時的事態也是向著崇高的目標發展的!一切均無可挑剔,問題在於趁機被 壞人鑽了空子!現已查明他根本不是范寧的舅舅,而是一個背景複雜專吃死人飯的壞家 伙!他怎麼能夠插足大學校園?必須引起廣大師生的深思!

  天哪!這不說清楚行嗎?

  當時我才十八歲,既有點血氣方剛,又有點膽小怕事。像老母雞抱窩似的,總想護 住自己那點清白。面對同學,我怎麼也說不清這來龍去脈,便馬上想到了大飯廳那一驚 一乍的王一勺。他媽的!全怪這多嘴多舌的胖傢伙,陷老子於這不清不白的境地!

  「對!首先找他掰個明白!

  這一衝動不要緊,隨之我也產生了個更崇高的願望:這一驚一乍的王一勺既然這麼 瞭解那老傢伙,說不定從他那裡能順籐摸瓜乾脆把那鬼老頭兒抓了回來。這才是徹底驗 明正身之道,也不在當一回新中國的大學生!

  得!這去了……

  但誰能料到,這位積極性頗高的大師傅竟也因此倒了霉。按說,他一驚一乍警惕性 頗高。但隨之也因這一驚一乍卻抖露出自己和這鬼老頭兒別有一番淵藪。別的且不說, 單據一位這塞外古城七十多歲的老炊事員揭發,原來解放前玉一勺就和這鬼老頭的老婆 有一手兒。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和四十多歲的女人,貓膩得能不令人浮想聯翩嗎?

  「小老弟!」王一勺一見我就眼淚汪汪,「這年月,好心沒好報!」

  「可你那一嚷嚷!」我還是義憤填膺。

  「還提那個幹嘛?」他顯得更可憐了,「怕你沾上晦氣不是?怕范寧那小子沒了小 命兒不是?」

  「這……」我一時竟無言以答。

  「這個喪門星!」他卻咬牙切齒地接上了話茬兒,「我知道,一見他的面準沒好事 兒!」

  隨之,他便悻悻然說上了……

  老天爺!原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小老頭兒竟出身不凡!遙想當年,乾隆爺為鎮北戍 邊修築這座古城時,曾欽命一。位宗室貝子率領一支八旗子弟駐紮於此。不但引來了駕 鷹、玩鳥、斗蛐蛐兒,以及青龍橋的湯褪驢肉,而且還留下些歪瓜裂棗兒似的後輩兒孫。 斷斷續續,晃晃悠悠,這敗落的貝子府裡終於又生下一個單傳的孽種兒——現如今這專 靠殮屍混飯吃的老鞭桿子!

  天哪!怪不得稱之為「大內高手」。

  「一見他的面兒準倒霉!一見他的面兒準倒霉!」王一勺又在嘟噥了。

  「倒霉?」我說。

  「可不是!」他開始應證他的論點,「您不知道,第一次見他就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兒!」

  「什麼?」我又問。

  「唉!」他歎了口氣兒回答我說,「那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家貧,從小就賣身 進貝子府當了小聽差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時他可不是現如今這鬼模樣兒。二十多 歲,長袍馬褂一打扮,還頗有股子人模狗樣的帥勁兒。那陣子他正玩鴿子玩得邪乎,剛 見面兒就指揮我爬上屋頂為他往起攆這群情種兒。聲東擊西,愣要我穿房越脊如履平地。 得!見面兒不到半個時辰,我便一頭從房簷上栽下,差點兒就扎進閻王殿抽不出身來!」

  「後來呢?」我忙問。

  「後來,」他一擺手兒輕描淡寫他說,「後來拿我換了只蛐蛐兒!」

  「大活人換小蛐蛐兒?」我愕然。

  「可替我換了個好主子!」他卻由衷感謝道,「讓我到廚房學著掌勺子,這輩子才 總算混下個飽肚子!」

  「天哪!」我只能感到悲哀。

  「這算什麼?」王一勺卻滿不當回事兒,又急著說那第二次相遇了,「第二回,那 大概是十多年後的事兒了。當時我二十剛出頭兒,只聽說這位爺四十好幾了卻越活越灑 脫。玩這,玩那,竟把祖傳的貝子府給折騰著賣了。可灑脫勁兒依然不改,譜兒大老去 了。為了爭著捧個叫小桃花的女戲子,楞又賣了最後一座小破院。膽兒特大,偏要和一 位有錢有勢的年輕爺摽勁兒。也算這一天該我倒霉,竟又在大?

  「他呢?」我不能不問。

  「聽說,」王一勺回答我說,「他一回頭又得了只好鳥兒,便把那位女戲子讓給了 那位年輕的爺!」

  「可怕!」我說。

  「不!」王一勺卻斷然否定說,」最可怕的還屬第三回!」

  「第三回?我忘乎一切了。

  「可不!」王一勺那胖得流油的臉上,頓時顯出一付美不滋兒的羞愧神情,「說來, 這回也該著……」

  「怎麼?」我更來神兒了。

  「說來話長!」像老奶奶講家史似的,「又是好些年過去了,看來這位末代貝子爺 也早把家當敗盡了,要不貝子奶奶能流落到我們老爺府上當了大腳老媽子嗎?主子是位 國民黨的什麼大專員兒,為有這麼一位特殊的老媽子也覺得挺光彩。最難得的是這位貝 子奶奶,四十多歲了,還細皮嫩肉的那麼富態,沒一點往日的架子,在全府上下極有人 緣兒。怪不得就連大專員也常誇獎她:這才算得真正的大家子出身,三從四德可真『從』 出點火候了!在家由著男人折騰,在外頭由著主子使喚,在下頭由著大夥兒動手動腳!」

  「您就……」我故意往上引。

  「那怪得了我嗎?」玉一勺委屈地大叫起來,「當時我不過二十郎當歲,誰讓她一 個勁兒總向我叨叨呢?說她那位爺不到三十歲就把她當生荒地撂著,成天只顧架鷹、玩 鳥、放鴿子、斗蛐蛐兒、捧女戲子,外帶還和男坤角眉來眼去……她這麼成天叨叨還不 算,有一天半夜愣綿乎乎地鑽進了我的熱被窩。能耐大老去了!就像調教生驟子馬似的, 一晚上就讓我這小光棍開了竅兒。後來再瞅見十七大八的黃花閨女,就像瞧見了生瓜蛋 子一般,怎麼也吊不起火兒來。不信?您就試試!」

  「不!不不!」我慌忙婉拒了。

  「那、那幹嘛現在又要批這個?」王一勺似馬上要拉口現實。

  「別!別!咱們還是說第三回!」我忙阻止。

  「第三回?」他好不容易又縮了回去,「當時我可真怕這第三回!要是我正摟著他 的老婆熱火,真讓這位爺碰上那還了得?咋說也當了一回貝子爺,不和我動刀子才怪了! 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有一天晚上,我在貝子奶奶細皮嫩肉的懷裡睡得正香。得!他老 人家竟輕輕一推門兒,鬼影兒般地溜進來了……

  「哦!要出人命!」我脫口驚呼。

  「我也這麼想!」王一勺馬上呼應,「當時我就赤條條地光著屁股跪倒在這位爺面 前。三魂出竅,但仍不忘磕著頭求饒。可誰曾料想到,他竟不明不白地先來了幾句: 『我說孩子們怎麼不像蔫小雞兒了?嘿嘿!傍著個大師傅,有食兒了!』隨之,他又頗 有譜兒、有派兒、毫不掉價地微微一探手兒,說:『起來!起來!這是誰和誰呀?瞧這 身子骨,瞧這腱子肉,算孩子他娘好眼力!我這輩子求個什麼?還不是求個老婆孩子有 靠嗎?得!該怎麼歇著還怎麼歇著,我這一瞧就更放心了。接著來,今後我就拜託了!, 還沒等我緩過神兒來,他竟瞅著赤條條的貝子奶奶嘿嘿一笑,便又灑脫地一甩手兒走了。 我還嚇得要死。又多虧了貝子奶奶不失為大家閨秀,忙一把把我攬進懷裡說:『讓你接 著來,你就來呀!』聽聽……」

  「我不聽!」但總算鬆了口氣。

  「你不聽?」王一勺有點急了,「這第三回才算開了個頭兒,倒霉事兒還在後頭呢!」

  「說!說!」我又來勁兒了。

  「您哪!」王一勺神情轉為黯然,「從此這第三回就算沒完沒了了。我掙得幾個大 錢兒不但得往那沒底的窟窿裡填,而且這

  位爺還斷不了沒皮沒臉地到我這大廚房吃香的喝辣的。絕不失昔日貝子爺的譜兒, 每吃還得昔日的貝子奶奶賠著。好在這位也頗講三從四德樂於伺候,一見他的面兒就絕 不忘舉案齊眉的禮數兒。要不是這娘兒們在熱被窩兒裡越來越盡心,說不定我早和他在 大廚房翻了臉!」

  「吃醋?」我失口而言。

  「誰說不是!」沒想到王一勺竟不否認,「雖然礙著面子沒發火,可後來還是鬧出 了大亂子!」

  「什麼?」我一陣緊張。

  「有一天,」王一勺回答說,「他正擺著譜兒吃喝,偏偏讓我家老爺大專員碰上了!」

  「得!你砸了飯碗!」我喟然而歎。

  「沒有!」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大專員問明了他的來歷,便像欣賞一件古董似地 圍著他轉。而這位爺也竟不發怵,照樣吃喝得有譜有派兒。這還不算,過了一陣子大專 員乾脆又把他請進大廳,愣和這位爺稱兄道弟地神聊上了。真讓人琢磨不透!那時節, 大專員正和另一位大人物爭當什麼國大代表,按說該是忙得屁打腳後跟,哪有工夫和這 位敗家子閒磨牙?」

  「絕了!」我也感到納悶兒。

  「是絕了!」王一勺趕忙接話說,「而且等這位倒霉主兒一回大廚房,愣把腰板兒 挺直了大聲嚷嚷:他也要竟選國大代表,得著空子也要到南京湊湊熱鬧!當時差點把我 和貝子奶奶嚇暈了過去,這不是和大專員較勁兒嗎?可誰料到,大專員竟對這位昔日的 貝子爺禮讓三分,竟由著他的性子胡來,要錢還真給錢!」

  「與您無關!」我替他鬆了口氣。

  「誰說的?」哪想王一勺竟憤然反駁,「這才真到我倒霉的時候了,他要競選,專 門針對大專員的對頭,愣點著名兒要我去當他的聽差。還說是因為幫了他的大忙,要帶 著我見見大世面去。得!大專員一點頭兒,我就開始每天跟著他去另一位大人物門口罵 陣。罵陣不成,他又憑著老祖宗留下的貝子爺身份,乾脆躺進了大專員給自家老太大備 下的楠木棺材,讓我領上大夥兒抬著滿街哭叫,楞把全城老百姓引到大衙門口去看熱鬧。 我真害怕出大事兒,可他竟從棺材裡探出頭兒得意地對我說:『嘻嘻!夥計!這是多大 的樂子?哪兒找去?』話音剛落,突然不知從哪幾乍響兩聲冷槍。一槍嚇得大夥兒把楠 木棺材給扔了,一槍打在了我的屁股蛋子上。樂子沒了,他也鬼魂似地沒了影兒。慘了!」

  「後來呢?」我餘興未盡。

  「後來個屁!」王一勺大罵道,「後來大專員當了國大代表,我卻成了替死鬼下大 牢蹲了半年。半個屁股蛋子化了膿,罪可受老去了。尤其聽說貝子奶奶竟為這抹了脖子, 就甭提我有多恨這鬼老頭子了。見他一次,准倒大霉一次!後來聽說他落了個當鞭桿子 的下場,就更發誓這輩子絕不再見他的鬼面兒!」

  「唉!」我替王一勺歎息著。

  「可,」他一下子便陷入了惶恐不安,「可偏偏這第四回又碰上了……老天爺!又 有什麼橫禍要臨頭?……」

  「你告訴我他住在哪兒?我變著法子給您除了這塊心病!」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王一勺仍很惶然……

  我緊追不捨地追問著,逼急了,他終於恍恍惚惚地說出了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大褲襠胡同。

  「試著去找找吧!」他悲哀他說。

  我開始行動了。

  原來,這鬼老頭兒不僅僅是個專吃死人飯的老鞭桿子,而且還是個貨真價實的遺老 遺少,不折不扣的寄生蟲兒,地地道道的殘渣餘孽。這要是不清不白地和他掛上鉤兒, 我這一輩子還能有個好嗎?

  我開始出沒於大褲襠胡同了。

  這一出沒不要緊,我才知道此胡同非同彼胡同。它始建於乾隆年間。有人稱之為塞 北王府井,又有人稱之為口外小天橋。它正中有一跟古泉井,上有一座因此而得名的古 泉居茶樓。兩條「褲腿兒」由此而東西斜向伸展下去,彷彿一個大人物正叉開兩腿向人 們展示各類塞北風味的小吃喝。三教九流經常光臨於此,七十二行也不時到此一顯身手。 熱鬧得實在可以。

  就是不見那老鞭桿子的蹤跡。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但這老傢伙在這裡似乎也算得一路「諸侯」。提起他的大名 真可謂如雷灌耳,雖搞得人們神情惶恐,卻似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的竟愣瞪大眼 睛反問:「金四,找他幹嘛?」彷彿一提到他的名字,跟著便有個血糊淋拉的恐怖故事。 如若我搖頭否認,這位肯定會一擺手兒說:「求您了!一邊兒打聽去。」好像我也帶著 一身晦氣。

  又是七八天過去了,學校裡也越鬧越大了!大煙囪上往下栽人是鬧著玩兒的嗎?王 一勺失去了掌勺的權力,我也越來越說不清楚了。巧合?有這麼巧合的巧合嗎?得!還 得去找那老不死的,只有找到他才能還我一身清白。第二天恰好是星期日,天剛亮我就 大老遠地鑽進那老城的「褲腿兒」裡去了。早上還算清靜,人們大多都湧上了那交接部 位的古泉居茶樓去喝「茶」。

  我也去了。

  這裡先得說明,塞外古城這「茶」喝得很個別。嚴格來說,吃為主,喝為鋪。致使 茶樓上到處瀰漫著一股暖乎乎的牛羊肉腥味兒。吃的是一種介乎於包子和餃子之間的玩 藝兒,叫「捎賣」。或許是因在茶樓上捎帶著賣而得名,但現在大多已美化寫成「燒麥」。 顧不上研究,留給飲食文化考據家考據吧!喝的是磚茶。釅,消食兒。有時還兌上奶子, 稱奶茶,也算這塞外古城的一絕。但不管怎樣,也只是早上賣這麼一陣子,隨後茶樓就 成為名副其實的茶樓了。

  我也來了二兩「燒麥」,一壺奶茶。

  人聲嘈雜,吆喝不斷,我漸漸只顧埋首於眾茶客間吃喝了。燒麥皮薄肉大,奶茶濃 郁飄香,似乎嘗出點兒塞外的特殊風味兒了。但正在這節骨眼兒上,就猛聽得有誰慘人 地喊了一嗓子:

  「鞭桿子!鞭桿子!」

  我一怔,忙四顧望去,只見四周圍好些張茶桌上就像抽了簽兒一樣,人們都一個個 慌不迭地拔身就走。一時間,茶樓上就像大白亮天出了鬼一般。我再忙回頭向樓梯口望 去,竟身不由己地失口驚呼了:

  「是他——」

  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只見這鬼老頭兒竟對茶客的惶恐置若罔 聞,彷彿還像昔日的貝子爺驚走四座那樣坦然瀟灑,背著手兒,揚著頭兒,一步一悠還 哼著一首京戲的牌子曲兒。我準備馬上撲過去了,但沒有想到一位女服務員早搶在我的 前頭。剛一照面兒,便是一聲怒喝:

  「金四!你幹嘛又跑到這兒搗亂!」

  「什麼?」聲兒拖得很長,眼皮兒卻撩也不撩,「有這麼個說話的嗎?爺兒們賞臉 往這裡送錢兒,楞沒大沒小說是搗亂。」

  「滾!」女服務員更急了。

  「滾?」他竟乾脆一搭腿兒坐下了,而且一占就是一張桌子,「有這麼個伺候人兒 的嗎?換一個!裡頭聽著:四兩燒麥,一壺奶茶,要到火候的。」

  「你!你……」女服務員差點兒氣瘋了。

  「我?」他竟王顧左右而言他了,「諸位!諸位!昨兒個我可又見著一種新的死法 了。絕了,愣把錢票子捲成卷兒往嗓子眼裡捅。瞅瞅!就是這兩張票子。」

  噁心!嘩一下,茶客幾乎全走光了。

  多虧了一位年長的主事大師傅從後頭及時趕來了。處理手法完全不同,一見面就是 一連串的討好聲兒:

  「金四爺!金四爺!……」

  「喲呵!」他也趁勢大套近乎,「這不是麻三哥嗎?您哪!不是衝著您的手藝,我 金四還沒工夫來呢!」

  「瞧您說的。」這位也頗會對答,「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您愛吃,就是抬舉了我麻 三兒,茶樓每天讓人送到府上去,還用勞您的大駕嗎?」

  「唉……」只是輕輕掃了那女服務員一眼。

  「瞧你!」麻三兒馬上就拿她開涮,「古今中外全是一個理兒,有錢你能堵住誰下 館子呀。伺候不好金四爺,你讓大夥兒跟著你去喝西北風?」

  「得!我這就告辭了!」金四也見好就收。

  「您慢走。」送得也及時,「呆會兒我就讓人給您送去。」

  我一怔,猛然意識到是該到自己出場的時候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慌忙跳起 來就追在了樓梯口兒上。老頭兒還在瀟灑地走著,我只好在他身後大喝一聲:

  「你站住!」

  「喲呵!」他一回頭兒,「原來是小哥哥您哪!」

  絕沒代溝,但卻使我一時手腳失措了。剛才茶樓上那場戲尚歷歷在目,真可稱得起 是位軟硬不吃的主兒,現如今想把他弄回校園去辨明是非;就憑我又談何容易!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嫩」。

  「真有您的!」他卻意外地誇起了我,「還忘不了我老頭子?好眼力!絕不同於這 般凡夫俗子。」

  「我……」我被他誇得真有點兒懵了。

  「您哪!」他也似乎對我更親近了,「難得,這就叫緣份!大褲襠胡同裡騷味兒大, 俗氣。走!到我家聊會兒去。」

  天哪!他要帶我到他老窩兒去?

  我雖感到慘人,但還是跟著去了。到時候軟的不行,再領著同學們來動硬的。

  到了眼前,我才知道這不是個人呆的地兒。

  原來,在大褲襠胡同古泉井之後,還有塊人稱之為「褲腰」的地帶。掖在襖襟下面 的,當然見不得人兒。老年間跑口外的旅蒙商死了,大多數把棺材寄厝於此,故又名為 孤魂灘。後來雖漸漸有了人家,但大都是看墳人的後代,還有那些落魄的市井好漢,窮 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以及一些三教九流的神秘人物。髒、亂、破、爛、臭,可以說是五 毒俱全。雖然又是好些年過去了,但現如今仍遺跡處處可見。

  我真有點兒後悔跟來了。

  但已經身不由己。又走了一陣子,才好不容易在一片高高低低的雜亂房舍中,終於 找到了他那與眾不同的「府邸」。傍著兩個頹敗的小墳頭兒,深挖數尺,長方成形。用 上坯砌起半拉

  成為一間小屋,留半拉順其自然成為一處坑院兒。透著別緻,真可謂「低」具一格。

  「請!請!」他伸手禮讓了。

  我只好咬緊牙關往坑裡跳。再一抬頭,就見坑屋門旁尚留著條單聯兒。紅色已褪, 墨跡尚存,上書著十一個瘦金體的黑字兒: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運筆自如,柔媚 瀟灑,頗得那位功書善畫而又倒霉透頂的宋徽宗真傳。

  但我卻絕笑不開口來。

  我害怕坑屋內的陰森恐怖,真想轉身就告辭了。誰知又大出意料,他慇勤地剛一拉 開門兒,迎面便撲過來一股墨香。進屋一瞅,又見一張破方桌上赫然擺著古董似的文房 四寶。只是油泥兒厚了點兒,難以辨明是哪朝哪代之物。青石硯台旁邊,還展開著一部 老掉牙而又殘缺不全的線裝書。我順手拿起一瞧,竟是一卷《聊齋》。四周雖然骯髒得 實在可以,但這一切卻足以使我目瞪口呆了。

  鞭桿子!這是鞭桿子的住處麼?

  「坐!坐!」他又忙給我搬來張自製的古怪凳子,「坐在這上頭瞧《聊齋》,您准 能瞧出點兒特別的滋味兒來。」

  「什麼?」我大惑不解。

  「您哪!」他又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上的塵土,「您別瞧它不起眼兒,可是地道的楠 木棺材板兒釘的。」

  「啊!」這當即嚇了個半死。

  「別客氣!」他卻安詳地坐在另一張三條腿兒的椅子上和我聊開了,「我就是照這 本書挑的這地兒。兩旁墳頭兒裡的鄰居都不錯,都是十八九歲歿的。一位青樓的妓女, 一位私奔的丫頭,可就是沒有一個到我府上串門兒的。」

  「這、這……」這更使我心驚肉跳了。「上當了!」他卻置若罔聞,還在神聊《聊 齋》,「前些日子我才瞧出點兒名堂來。依我看,準是這寫書的老爺子得了陽痿!說什 麼那玩藝兒「如蠶」,又何謂那玩藝兒『不文』?您哪!起碼是憋著,沒暢暢快快地洩 過火兒。下頭不作主,筆頭子就來勁。什麼和人、和鬼、和神、和狐狸,逮著什麼都瞎 捅,連烏鴉都不能倖免,噴噴……」

  「哦、哦……」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嗯!」他卻猛地盯住了我,隨之話音一轉,「或許這地兒本來沒挑錯,只是我這 模樣兒也太不濟了。再說,也『如蠶』。可瞧瞧您這精氣神兒,那可真稱得起『胎裡帥』, 保準『不文』也能『不文』出個水平來。要不,我把這地兒讓給您兩晚上,試試隔壁這 兩位芳鄰能不能給您送點兒樂子來?

  「不!不不不!」我當即斷然拒絕。

  「您哪!您哪!」他大為不滿了,「那您幹嗎跟著來湊這份兒熱鬧?」

  「我、我——」我抓緊時機,馬上談出了他給我造成的誤會,以及我當前的微妙處 境。

  「哦!」他又恍然大悟了,「原來您是來找回清白的。」

  「這、這怎麼說呢……」我只好這麼回答。

  「怎麼說?」他一晃腦袋,「唉呀!您這也是往大煙囪上爬呀!」

  「什麼?」我不禁一個寒戰。

  「小哥哥!」他緊盯著我的印堂,「瞅得出,您現在越爬越高,差幾尺就到大煙囪 頂上了!命裡注定,該著!」

  「迷、迷信!」我失口就喊。

  「迷信?」他卻不以為然,「信不信由您,可破災免禍唯有這條道兒:甘當三孫子, 快把您那點兒清白當擦屁股紙扔了。」

  「胡說!」我不屈地大叫了。

  「什麼?什麼?」他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哥哥!這是您的聲兒嗎?」

  「是又怎麼樣?」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啊!」他似恍然大悟,「您哪!那我老頭子就幫不上什麼忙了,您就請吧。」

  「我還會來的。」我話中有話。

  「可以!」他更顯出一副老光棍相兒,「我這地兒,只有我外甥、侄子、徒弟、干 兒子,外帶蹲過大獄的主兒來。您不怕沾著包兒,就儘管來。沒關係,多一兩門子干親 我老頭子絕不含糊。」

  「你!」我氣憤地摔門而出。

  但剛等我撲出門外,就由不得又為眼前意外出現的情景震驚了。只見在這坑院的窗 台外還有個人兒爬著偷瞧。隨著我的奔出,也忙不迭地閃開了。我仔細一瞧,竟是個十 六七歲的苗苗條條的小女孩子。迎著我惶恐的眼神兒,她竟挑著眉兒、乜著眼兒、咬著 唇兒、嫣然地笑了起來。我一時間傻了,只顧得木木地望著她那一雙清澈明媚的眸子, 還有那兩隻時隱時現的酒窩兒。恍惚間,似乎感到《聊齋》的某一章正向我展了開來。 但還未等我驚叫出聲兒,就只見兩條辮子在我眼前一甩,這苗苗條條的女孩兒竟閃身鑽 進那老頭子的鬼屋了。

  我更愕然了。

  但願這只是看花了眼。猛一搖頭,卻又看見了這坑院左右那兩座頹敗的小墳頭兒。

  我惘然若失地回到了學校。

  彷彿順籐摸瓜只摘回了個夢,而一進校園才真正面對著嚴酷的現實。這一夜,我楞 夢見了自己已經站在了大煙囪頂上,范寧那小子還一直在下專向我招手兒。而那鬼老頭 子也似乎在一旁大幫其忙,竟不斷嘻嘻哈哈拿我逗樂於。就是不見了那娟秀的女孩兒, 大煙囪下只剩下了兩座墳。

  我驚醒了,但絕不敢吐露半點兒風聲。要知道,如果大夥兒知道我這次的專門拜訪, 再加上鬼老頭兒必然的反咬一口,那不但更說不清楚,反而會把事情更鬧大發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沉默是金」。

  但我絕沒有料到,為了避免出第二個范寧,人們早已密切地關心著我的行蹤。實際 上對老鞭桿子的拜訪早被發現了,而我的反常表現又只能加重大家對我的懷疑。

  星期一整個下午都在為了我。

  再無退守的餘地,我只好全盤托出了。心急如焚,委屈激昂,聲嘶力竭地解釋著此 行的願望、動機、出發點。但這一切卻似乎難以取信於民。一句話:既然目的高尚,但 歸來後卻為什麼包著、裹著、兜著,一點兒也不敢往外抖呢?

  有口難辯,我恨死這鬼老頭子了。

  汗流浹背,還得掙扎。但偏在這時,就只聽得窗外一片嘈雜。隨之,一陣熟悉的聲 音悠然傳來了:「坦白可以,得見過那小子再說。」天哪!是他?如果這鬼老頭兒再和 我一認「干親」,那可才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門一推,進來的果然是他。

  「嘿嘿!」他冷笑一聲,認準的偏又是我,「小子!算咱爺兒倆有緣,又見著了。」

  眾目睽睽,我如芒刺在身。

  「您哪!」他又進逼了一步,「不管干親濕親,小子!告訴你,當著大夥兒不承認, 沒門兒。」

  聲聲逼人,我悲憤欲絕。

  「賠我那青花瓷筆筒兒!」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我更氣懵了。

  「什麼?」他竟突然跳起來破口大罵了,「我操他八輩兒大祖宗!十六輩兒小祖宗! 裝他媽的糊塗,和爺兒們非親非故,原來這些日子是跟爺兒們的蹤,盯爺兒們的梢,還 到爺兒們府上踩盤子,臨走還砸了爺兒們的青花筆筒兒。」

  「媽的!」我渾身發抖了。

  「媽的?」這一下這傢伙又抓住了把柄,「你小子還敢罵人,想出名兒,想露臉兒, 想討好兒,還想把爺兒們送進大牢當份禮兒。可以,但不該砸了爺兒們祖傳下來的看家 寶。你小子要想賴帳,爺兒們跟你沒個完!」

  「造謠!」我終於怒吼了。

  「造謠?」他竟從口袋裡不緊不慢地掏出把碎瓷片兒,「瞧瞧!別瞅著上頭儘是油 泥兒,可是地道的御用青花瓷兒。乾隆爺欽准就許燒一個,你小子竟敢耍橫兒給砸了! 老年間三千兩銀子咱爺兒們都沒捨得賣,今兒個你小子就瞧著辦吧!」

  「無賴!」我猛地跳將起來。

  「無賴?」他竟受之無愧,「算你說對了,今兒個你要敢不賠,爺兒們也就不打算 活著回去了。」

  「混蛋!」我又是一聲怒吼,「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遺老遺少,地地道道的殘渣 餘孽,不折不扣的寄生蟲,喪盡天良的老無賴!老子就是要變著法子刨你的老根兒,掏 你的老窩兒,把你送進大牢墊底兒。」

  「嘿嘿!」他又環顧左右而笑了。

  「你?」我一把拽緊了他的領口。

  「送吧!」他更顯得滿不在乎了,「爺兒們坦白:是來大煙囪下湊過那份子熱鬧, 可是我讓那小子鑽女人被窩兒的嗎?是我讓他往大煙囪頂兒上爬的嗎?是我讓他頭朝地 皮往下栽的嗎?您哪!看熱鬧不犯罪,可砸了爺兒們的青花筆筒兒,是我親眼見的,有 碎瓷片兒為證,沒說的!」

  「我讓你這老瘋狗咬人!」隨之,連我自己也不知是怎麼搞的,揮臂便是狠命的一 拳。

  亂了!亂了!一切全亂了!

  我意外地發現,同學們早已完全站到我的一邊兒了。群情激憤,很快就把那被我揍 倒的鬼老頭子押到校部去了。事實勝於雄辯,我很快便以立場堅定和鬥志昂揚而聞名於 全校。鬼老頭兒的下場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確切地知道,經此事件之後,我不但又純 潔得像初生嬰兒一般,而且逐步取代了范寧原有的地位,住上了男女宿舍分界線上那把 邊兒的床鋪。

  時間的流逝在洗滌著一切。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這樣一封古怪的信,沒頭沒尾兒, 只有幾行嘻嘻哈哈的墨字兒:

  「小子!咱爺兒倆都得感謝小月兒。難得的樂子!這孩子好眼力!要不,沒人救你……」

  瘦金體的,柔媚瀟灑。

  小月兒?我猛地又想起了《聊齋》,還有那兩個頹敗的墳頭兒。

  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但我要清白,我撕了……


4


  又是四五年過去了。

  我始終再沒有見到過這鬼老頭子,甚至連金四這兩個字也已忘卻了。大學畢業之後, 憑著一顆火熱的心,我又主動申請到偏遠的山旮旯裡當了一名中學老師。應該說,天隔 一方,越距越遠,我和這位「大內高手」的緣份也該盡了。他殮他的死人,我教我的活 人,看來是難有「且聽下回分解」了。

  但誰曾料想到,天網恢恢,鬼神難測。就在我離開這塞外古城僅僅半年的時間,可 怕的現實就牽著我主動來求這位鬼老頭子了。這是一個黑燈瞎火的夜,我惶惶然又向這 見不得人的「褲腰」地帶撲來。

  危機四伏,唯此一途。

  我恐懼,我不安,我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趕到了。天更黑了,狗叫得邪乎。但更 可悲的卻是,這片昔日市井好漢隱沒之地似乎也在變。規整的房子越來越多了,野墳頭 兒卻越來越少見,致使我一時間竟找不到了那「低」具一格的「坑院」。

  天哪!他和他那兩位芳鄰遷到哪兒去了?

  夜,更深了。我聽著四周狺狺然的狗叫聲,一時間呆了,傻了,或者說清醒了。人 活到這麼個份兒上,昔日的老師不信,昔日的同學不信,昔日的母校不信,竟走投無路 地只能來求助於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玩藝兒,這還有什麼活頭?夜幕沉沉,我仍在下意 識地走著。又一腳,差一點兒栽進一眼井裡去,黑古隆咚,深不可測。但藉著一汪水光, 仍可見幾顆冷淒淒的星星。

  我凝視了多久,連自己也不知道。

  心如死灰,目不轉睛,竟連遠天漸漸透出一抹魚肚白也未覺察。偶然間,我只發現 井底裡的星星一顆顆相繼消失了,又只剩下了汪死水。頓時,我竟產生了個古怪的願望, 愣想著立刻投身井底,把那幾點兒光亮撈起來。

  「幹嘛?幹嘛?」背後突然冷嗖嗖的一聲。

  我猛一怔。

  「真是的!」背後那聲兒更不滿了,「找人有到井底兒我的嗎?小瞧人兒,把爺兒 們當成了只蛤蟆。」

  我猛地又是一抖。

  「要跳也行!」背後的聲兒更灑脫了,「您先調過臉兒來讓我瞧瞧。現如今這主家 越來越愛挑刺兒,光把死人伺候順溜了還不行,還得像。泡成豆腐渣似的,心裡沒底兒 准露怯。咱爺兒倆一晃眼就是好幾年沒見面兒了,就算您行行好賞個臉兒。」

  是他!是他!果然是他!

  我不明不白地又是一陣激動,剛一回頭,便禁不住失聲號啕了。

  「謝您啦!」他竟因此頗為得意,「難得您又給老頭子送來份樂子。」

  「什麼?」我轉為悲愴。

  「您哪!」他卻擺起譜兒開始叨叨了,「昨兒個晚上就有人給我報訊兒,就有位年 輕的主兒在我舊府四處溜彎兒,還說準是給我送活兒來的。您想想,咱爺兒們是見財就 收的那號人兒嗎?得!我就擺開了周易八卦。一推算,卦上竟讓我在這兒候著,說是個 有緣的人兒來相會。您還別說,真讓我在這兒等著了小哥哥您哪!」

  說得我身上直髮冷。

  「請!」他也頗為及時地一探手兒。

  我隨聲下意識地望去,只見天已大亮,眼前除了一眼古井之外,尚有一座小廟似的 破敗小屋。看得出,這裡已有擺脫「褲腰」之勢,顯得更加荒僻偏遠。

  難道這就是昔日貝子爺的新府邸?

  「嘿嘿!」他竟又是傲然地一笑,「老年間的土地廟,我早就

  琢磨上了,多虧了前些日子有位跳進了這眼古井裡,才總算把舊主兒嚇得搬走了。 話又說回來,他配住這地兒嗎?」

  我不安地望了一眼古井,竟由不得馬上跟了進去。

  仍舊是一股墨香。您還別說,這鬼老頭子還真講一貫的風格。只不過在那幾件滿是 油泥兒的文房四寶旁,又多了兩個沾滿灰塵的紅布口袋。

  「瞧著扎眼不是?」他主動提問。

  我沒表態。

  「唉!」他卻為此感歎了,「誰讓鄰居了一回呢,要蓋新房子,總不能眼瞅著讓刨 出來粉骨揚灰。十八九歲,滿水靈的,怎經得住這個。」

  天哪!原來是他那兩位芳鄰。

  我癡癡凝視著這兩個紅布口袋,又恍惚,又不安,竟由不得想起了坑院裡閃現的小 女孩兒,似乎叫小月兒。

  這哪位是她?

  「有什麼委屈?」他竟指著那兩個紅布口袋對我說,「就當著我們敞開口兒往外倒 吧,嘴嚴實著哪!」

  我們?天哪!人鬼原是一家子呀!

  但一經他提出「委屈」這兩個字兒,這一切似乎馬上退居次要了。要知道,我當時 的處境比這還令人恐懼。

  我忙不迭地向他全盤托出了……

  自從那一年范寧從大煙囪上栽了下來,我就爬上了難得的清白高度。而且把給女宿 捨守邊兒的勁頭兒,畢業後一直又帶到了那荒僻的山旮旯裡。山溝雖窮,偏女孩兒一個 比一個水靈。尤其在我班上有個叫小薺的女孩子,更是水靈的拔了尖兒,只是十六歲了, 才上初中一年級。

  金四插話:「得!惹禍的苗子。」

  我沉吟了,下面的話沒有對他明說。當我第一次見到小薺的時候,竟差點兒失口對 她喊出:「小月兒?」恍恍惚惚,似乎在眼前又重現了昔日坑院的情景。造化是如此神 奇,天地間竟有這麼相像的人兒。

  金四催促:「怎麼不吭聲兒了,有難處?」

  我忙接住了話茬兒:是有難處!不久我便發現,小薺不但已經有了比她大二十多歲 的未婚夫,而且至今還是個仍穿著開襠褲的傻子。當時我為此拍案而起了,致使全校隨 之一震。有些好心的同事當即告訴我說,傻二雖至今仍公母不分,但在這山旮旯裡卻是 名副其實的「御弟」。再娶什麼媳婦兒,都受之無愧。

  金四插話:「那還用說,是這個理兒。」

  但我當時卻不信這個邪,一咬牙不但課堂上擊桌大罵,而且下課後常找小薺加強教 育。義無反顧,恨不得一夜之間把這窮山溝拉到二十世紀。

  金四插話:「對!起碼也得換只好鳥兒。」

  不!不不!當時我的心情是絕對高尚的。有法可依,有理可講。但又有誰能料想到, 正義明明在手,大禍還是臨頭了。起先只是惡言穢語四起,隨之便是趁我和小薺談話時 來「捉姦」。我自詡一身清白何須懼之,沒想到一群山漢乾脆把我剝了個淨光,一繩子 就把我捆在村口的老榆樹上讓我清白了個夠。

  金四插話:「這法子地道,絕!」

  更令人悲哀的是:唾我、罵我、打我最厲害的竟是小薺的爹媽!而且一回頭兒還千 恩萬謝大人不記小人「丑」,又趕忙把女兒打扮好連夜送貨上門去了。

  金四插話:「聰明!誰說山漢冒傻氣兒?」

  可我卻在一片山區特有的鼓樂聲中,被學校「名正言順」地開除了。

  金四插話:「夠便宜您的了。」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一穿上褲子就準備咆哮公堂,就準備從天理、良心、道德、法 紀上和他們決一高低!但還未等我撲出門去,就猛聽說小薺已經上吊死了。眨眼間,我 又成了「強姦未遂、逼死民女」的罪犯。

  金四插話:「您哪!就撒丫子溜了。」

  還能再說什麼?不撒丫子就小命兒難保。我寄希望於這塞外的古城,誰料想人家早 已在這裡布下了羅網。惡人先告狀,致使原先的朋友見了我就躲,同學見了我就生疑, 王一勺見了我更要大義滅親,再加上我肚裡早已沒食兒,身上早已沒錢兒,如再不找個 地兒躲一下,就是不被抓住也得累死餓死。萬般無奈,走投無路,這才突然想到這鬼才 敢到的地兒。

  「說完了?」他問。

  「說完了。」我答。

  「您信得著我?」又是一句。

  「那、那還用說。」馬上回話。

  「嘿嘿!」他竟頗為得意地笑了,「有樂子就往咱爺兒們這裡送,算沒白疼了您一 場。行了!您就說該著怎麼辦吧?」

  「我想,」我當即感激涕零他說,「眼前首要的是避避風頭兒,只要不被抓回山旮 旯去,我就能申辯,我就能告狀,我就能幫助上頭搞清事實的真相。」

  「有理兒!」他完全表示同意,「是得避過這陣風頭兒。大事一樁,一樁大事!交 給我了,您就瞧好兒吧,」

  什麼「好兒」?我不明白。

  但隨之一連好幾天,竟不見了他的面兒。還把我唯一的一件上衣也披掛走了,使我 整日裡戰兢兢絕無法邁出這小土地廟

  兒半步。四顧茫茫,唯有伴著紅布口袋裡那兩位芳鄰昔熬日子。試著寫了幾次申訴, 竟抖抖瑟瑟一字難得。度日如年,我驀地想起他似乎還有過一本線裝的《聊齋》。

  我開始搜尋了。但這一搜尋不要緊,誰料想競翻騰出個長方形的大木匣子。箱不箱, 櫃不櫃,但裡頭卻雜七亂八地裝著好些書。不知是哪個年頭出的些玩藝兒,大多被書蟲 兒蛀得殘缺不全。有剩下一半兒的《論語》,還有掉了皮兒的老子的《道德經》,以至 《紅樓夢》、《西廂記》,甚至還有一本《金瓶梅》和一部《太上感應篇》,而且大都 有瘦金體的眉批。風格特異,語出不凡。

  現特錄幾條如下——

  如剩下一半兒的《論語》批注曰:「半部《論語》治天下,剩下的一半兒擦屁股。」

  對老子《道德經》的批注更別具一格,塗抹半行,改寫為:「道可道,非常道,沒 牙老驢轉磨道。」

  對《紅樓夢》的批注更是妙語驚人:「夢他媽的個屁!既知道白茫茫一片,還寫這 鳥玩藝兒?倒霉就倒霉了,還總夢著往事洩火兒。」在林黛玉名下批注曰:「我見過, 鬥雞眼兒,硌得慌。」在薛寶釵名下只給了三個字兒:王一勺。」

  對《金瓶梅》的批註:「也算一部經。」

  對《太上感應篇》的批註:「別活了。」

  全部用瘦金體墨字寫成,一絲不苟,頗為嚴肅認真,又頗為嫵媚瀟灑。

  但更引我吃驚的是,書抖落完了,這長木匣子底兒上竟顯露出一件老氣橫秋的黃馬 褂兒,小時候聽京戲我見過,皇帝老兒御賜的。再一聯想鬼老頭兒那貝子爺的老祖宗, 便由不得使我暗暗大吃一驚。殮屍混飯吃還偷藏著這老古董,實在猜不透

  這老鞭桿子的居心何在。

  但唯有黃馬褂上沒有瘦金體的批注。

  正當此時,就猛聽得身後響起了一連串不滿的聲兒:「幹嘛?幹嘛?幹嘛?幹嘛?」

  我慌一回頭,果然這位爺偏偏這時回來了。

  「夠意思!」神情令人琢磨不透,「瞧不出您還真有兩下子,背著主家竟敢私自挖 墳掘墓。」.「什麼?我大吃一驚。

  「您哪!您哪!」他又是一番搖頭,「愣把我這裝殮好的小棺材給翻騰出來了。」

  「啊!」我驚叫一聲,這才徹底看出,眼前這確是一具小孩兒的棺木。

  「啊個屁!」他又頗多感慨地頂了我一句,「留下紅布口袋這兩位給您解悶兒還不 夠,愣還要變著法子開棺找樂子!」

  「我!我……」我徹底慌了神兒。

  「嫩!」他卻意外地寬宏大量來了一句,「您哪!比這更大的樂子還在後頭呢,求 您了。坐好,坐好穩住神兒。」

  「什麼?什麼?」我被他按坐在凳子上更糊塗了。

  「別動!」他隨之竟擺弄著我的腦袋玩賞起來「像!像!沒說的,絕活兒!該怎麼 著謝小哥哥您哪?得!您讓我逮著機會露了這麼一手兒,我也絕對虧待不了您!小哥哥, 還您個大自在。」

  大自在?我瞠目結舌了。

  「您哪!」他終於推開了我的腦袋,得意洋洋他說,「這事兒也算碰巧了。」

  我聽著——

  原來,在這塞外古城的北面大山溝裡出了車禍,山澗裡留下了兩具血乎淋拉的屍體。 他本來嫌山高路遠不願大駕親征,可我的到來卻使他意外地改變了主意。靈機一動,抄 起我的那件上衣便隨著徒弟前去。而且到了之後,愣用死人屁股上的肉皮兒,照著我的 模樣兒,精雕細捏地給其中一位沒頭鬼安了張臉兒。等再穿上我那件上衣,當即博得眾 鞭桿子們的一片喝彩。加之上衣口袋裡又偏偏裝著我寫好了的兩封申訴狀,竟使很多人 斷定:和那偏遠山區提供的特徵一模一樣,這大概就是那個逼死少女潛逃在外的罪犯。

  「嘿嘿!」他還在美不滋兒地笑著。

  天哪!我卻頓時被嚇了個半死。我只不過想暫避一時風頭,他卻竟永遠使我在地球 上消聲匿跡了。我惶恐,我不安,我瞪大眼睛只覺得自己真的灰飛煙滅了。

  我?我他媽的被捉弄了。

  「您命好!」他卻這樣概然總結道:「說您活著,您已經死了;說您死了,您還活 著。說您是鬼,您還有人影兒;說您是人,您再難得戶口本兒!三界不收,五行不留。 不生不死,唯您得了這份大自在。」

  我內心在詛咒:他媽的大自在!

  「可我,」他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了起來,「我怎麼就沒有這個福份?從小兒就 變著法子修練,可就是始終摸不著這大自在的邊兒。苦熬了六七十年,至今還背著『金 四』這兩個倒霉的字兒。小哥哥!一句話,我命不濟。」

  我也失聲號啕了,但這是絕望。

  「瞧!」他竟為此激動不已了,「咱倆有緣份不是?連鼻涕眼淚都不分家。可這 『不自在』不能糟踐了,要不咱們准造大孽。」

  「他媽的!」我一聲大叫。

  「對!」沒想到他又誤會了,「人生難得幾次樂,您就等著再

  我又一次嘗到了人生的若澀。但他卻似乎沒幾天便把種種遺憾忘光了。又彷彿在外 頭尋找到了什麼新鮮樂子,瞧那勁頭兒,竟好像比老年間溜鳥兒、捧戲子、玩蛐蛐兒的 癮頭還大老去了。當時我竟沒有覺察,望著他成天捧著我那些信樂顛顛地跑出跑進,內 心甚至對他產生了某種歉意。

  可誰曾料想到……

  這一天,他回來已近大半夜了,當時我好不容易才睡著,但他卻偏偏不管不顧,一 推門兒,衝著我就是一連串美不滋兒地嚷嚷:

  「恭喜您了!賀喜您了!」

  「什麼?」我一個鯉魚打挺驚坐起來。

  「小哥哥!」他更喜形於色了,「您已經給拉回那窮山旯旮裡,和那位小薺姑娘合 葬進一個墳頭兒裡了。」

  「啊?」我又大叫一聲。

  「瞧您!」他竟埋怨起我的大驚小怪,「結鬼親也不懂?還算得個大學生,真是的! 我還以為小哥哥您正夢這碼子好事兒呢。不過在夢裡也別找著打架。那主兒當一回您的 替死鬼兒,也該讓人家嘗嘗這點甜頭兒。」

  「怎麼回事?」我決心搞個水落石出。

  「嘿嘿!」他卻仍只顧著沾沾自喜,「您就放心咱爺兒們的手藝,保準就連小薺姑 娘也分不清是真您還是假您。小哥哥,沒事了,就讓他們先樂著去吧!」

  「你說!」但我絕不就此罷休。

  「說就說!」他有點兒不高興了,「您不是要一身清白嗎?咱爺兒們就還您個一身 清白,還窮嚷嚷個什麼?」

  隨之,他又頗為得意地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老天爺!

  瞧好兒吧!

  「再瞧好兒!再瞧好兒!!再瞧好兒!!!」我幾乎炸了。

  「沒鍺兒!」他仍是一副頗受鼓舞的勁頭兒。

  「天哪!」我又是一聲慘叫,猛地困獸一般衝出了小土地廟,在古井旁那荒僻的野 灘裡,發了瘋似地嚎叫著、狂奔著。他也不攔。

  夜,冷淒淒的夜!我抽夠了筋兒,終於又夾著尾巴回到了這座破敗的小土地廟裡。 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如果現在再被人發現,其後果將更不堪設想。但眼下我又絕無其它 去路,好像暫時還只能呆在這座活墳裡。

  他對我仍很大度,可我絕不甘心。一連好些天,我始終在寫。悲壯激昂,慷慨陳述。 一支筆似乎飽醮著公理、正義、道德、良心。我首先給父母寫,不但讓他們放心,而且 讓他們堅信自己的兒子是高尚正直的。隨之我又給各有關方方面面寫,聲聲血淚說明了 事情的真相,憤怒地控訴了那慘害少女的罪行。

  一開始,這鬼老頭子尚很寬容,似乎下決心絕不干涉我的「內政」。只不過時而頗 為惋惜地歎息一聲,好像是我攪了他的樂子敗了他的興。但過了些時候,他終於不甘寂 寞了,竟不斷向我提出些離奇古怪的建議。比如說,應該用死人的名義專門給那穿開襠 褲的「御弟」寫一封「冥信」。再比如,還應以冤魂不散的口氣給那早已紅顏薄命的小 薺寫一封「情書」。

  「我反對!」我怒吼了。

  「得!得!」他竟頗有保留地讓步了,「不寫就不寫,嚷嚷什麼?道行還淺,點化 不透。」

  「我今後還要活人!」我又是一聲。

  「活人?」他更搖頭了「您哪!您哪!活得那麼累,那還有什麼滋味兒?」

  原來,這鬼老頭兒給鬼界寫冥信和情書的建議被我徹底否定之後,他竟背著我親自 動手幹了起來。看得出,他是絕不願讓這份樂子付諸東流的。為此,他把我給父母及有 關方面寫的信通通扔進了門外那眼古井裡,而單單把自己用黃表紙寫成的冥信和情書寄 到了「御弟」和小薺家裡。恰好這時「御弟」由於穿開襠褲得了「縮陽症」,於是這兩 封寄往鬼界的信便產生了陽世的信難以達到的威力。在一片陰氣森森的氣氛之中,首先 是「御弟」之家發表聲明,聲稱他們早就反對此事,小薺之死純屬其父母自作多情而造 成。又過不久,便傳出我不但是清白無辜的,而且還高尚到為婚姻法獻出了自己年輕的 生命。隨後,便是為了對我的崇高品德永誌不忘,又進一步把我拉回了山區,同時應小 薺父母和廣大群眾的要求,還隆重地將我和小薺合葬在一個墳頭兒下。雖有點兒不倫不 類,但鄉俗不可違,群眾的美好願望還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又都是死人。

  「我抗議!我抗議!」我急不擇言地咆哮起來。「她、她才十六歲。」

  「瞧瞧!」他還是那麼瀟灑,「又得清白,又得自在。小是小了點兒,湊合吧!」

  「不!不不!」我還在不屈地叫。

  「那,」他突然冷不丁地給了我一句,「您就自己瞧著辦吧。」

  我傻了……


5


  一連幾天,我真像死了一般。

  我躺在這小土地廟裡一動不動,一時尚無法消受這難得的大自在。不願吭聲兒,不 願答話兒,似乎正在體驗黃土埋沒的滋味兒。時間久了,我竟變得恍恍惚惚、迷迷怔怔。 有幾次半夜睜開眼來,我竟朦朦朧朧發現小薺就在我的身邊兒。荒蠻山區的女孩兒,柔 情似水,像在幽怨地望著我。

  「老師。」她在輕柔地叫著。

  「躲開!」我慌不迭地推開了她的手,「小心,小心人們正瞅著。」

  「您忘了!」她哭著說,「咱倆已經被埋在一塊堆兒了。」

  「不!」我喊,「我要清白。」

  「有!」她說,「留在墳頭兒外了。」

  天哪!原來黃土堆兒下不埋清白。我又是一聲慘叫,一睜眼又返回到現實。月光如 流銀,冷幽幽地從破土地廟的裂縫兒射了進來。那鬼老頭子又遊魂兒似地不知哪兒去了, 只留下那兩個紅布口袋和我作伴兒。

  夢!只是一個可怕的夢。

  啊!不對!只聽破廟門兒輕輕一響,隨著一片月光竟飄然閃進個人影兒。藉著月色, 可以看清是位女性,再仔細一瞧,分明是那屈死的小薺也趕到這裡了。只不過似乎驟然 長大了幾歲,顯得更成熟,更苗條,更光彩照人罷了。驚詫間,我彷彿又退回到夢中, 由不得失口驚叫了:

  「小薺!」

  「又是小薺!」聲兒輕柔,卻帶不滿。

  「你?」我頓時又恍然覺得對不上號兒。猛一怔,月光又驟然落在了那兩個紅布日 袋上,下意識地猜測起她到底是哪一位?

  「我?」她卻似乎對我很熟悉。

  「快說!」我色厲內荏地又是一聲吶喊。

  「瞧瞧!」她竟一點兒也不在乎,「怪不得倒霉,還是這生瓜蛋子模樣兒。」

  「什麼?」我還想吶喊。

  「唉!」她更拿我不當回事兒了,「都怪我當年替你求情了。不但讓老爺子白白挨 了你一拳,還真把你給寵得越來越傻了。」

  「小月兒!」我失聲喊道。

  她不語,只在笑。

  月光顫抖著,我只剩下目瞪口呆了。恍惚間,只覺得山野裡那小薺又隱去了,眼前 又再現出四年前坑院中那《聊齋》式的幻境。造化是如此神奇,一個失去了,一個出現 了;一個出現了,一個失去了。似她引出了她,又似她引出了她。如醉如夢,如泣如訴。

  「走吧!」她輕輕呼喚了。

  「走?」我下意識地回應著,目光卻由不得落在了那兩個紅布口袋上,似還想弄清 她到底是那丫頭?還是那妓女?

  「你總把我當成鬼。」她悲哀了。

  「不!不不!」我又忙否認。

  「你到底走不走?」她來氣了,「是老爺子讓我喊你。」

  「老爺子?」我更覺得有鬼了。

  「告訴你!」她乾脆來狠的了,「你要是不跟我走,老爺子可要把你一個人扔在這 兒不管了。」

  「別!別!」我趕緊告饒。要知道,老頭子現在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是的,」她在前頭一邊兒帶路,一邊兒還在自言自語地叨叨,「都怪我給爺爺 帶來了累贅!」

  「爺爺?」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天哪!她原來是那老鞭桿子的小孫女。但轉念一想,又好像有點幾不對。聽王一勺 早就講過,這鬼老頭子自從老婆抹了脖子之後,他乾脆就把眾兒女告了「忤逆」,不但 從不管他們的死活,而且早斷了和他們的一切來往。現在怎麼又突然冒出個孫女兒?

  小月兒還在前頭飄飄忽忽地走著,但我的神經卻更緊張了。這鬼老頭兒遣這麼一位 《聊齋》式的女孩兒喚我到底去哪兒?我努力回憶著。幾天來,他似乎一直為我享受不 了這份「大自在」而遺憾著,甚至為了我攪了他這份「樂子」而垂頭喪氣。後來,小土 地廟裡就乾脆不見了他的鬼影兒。我原還以為他徹底放棄了我去另尋「熱鬧」,誰料想 他竟還這麼惦記著我。

  黑燈瞎火,他到底喚我去幹什麼?

  我再抬眼一望眼前那也似身帶鬼氣兒的姑娘,驟然間內心感到更惶恐不安了。是要 懲罰我的不知好歹?還是要力逼我去幹犯罪勾當?尤其是突然專派這麼個女孩兒來引導 我,就使得前景變得更加不祥了。

  但我卻什麼也不敢問。

  三走兩走,愣走入了大褲襠胡同後面的「褲腰」部分。只不過這裡屬打褶子地帶, 更掖著見不得人兒。到了一間半破爛的上房,外帶著個碎磚頭壘就的小院兒,大門外還 拴著條塞外特有的惡狗。多虧了小月兒溫柔地制止了它的齜牙咧嘴,我才得以偷身竄進 這不是人住的地兒。

  鬼屋!鬼屋!又是一處鬼屋!

  站在院內,我望著小月兒的背影,便再蜘躕不前了。瞧選的這地兒,瞧關的這死沉 沉的門兒,瞧堵得這黑漆漆的窗戶簾兒,還有這條狺狺不已的惡狗!

  我不知自己是怎樣被推進屋裡的。

  但等我咬牙再睜開眼睛,卻被屋內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了。

  門外是一片漆黑,四處破爛,但屋裡竟是電燈放亮,幾明桌淨。牆上掛著幾幅水彩 畫,窗台上還擺滿了盆花兒。更令人驚訝的是,簡陋的寫字檯上竟放有報紙,以及幾本 攤開的外文書本兒。

  這是個什麼地方?

  愕然間,又似有點兒感到惘然若失。《聊齋》式的氛圍頓時失去了,似反而遺憾眼 前的人間煙火味兒太重。再抬頭,又見這夢幻般的書齋正中還擺著一桌酒菜,而那位喚 我前來的鬼老頭子又偏偏當頭正面身居主位。雖然他搖頭晃腦自我感覺極其良好,但在 這樣的環境映襯下還是顯得頗為荒誕。

  有人起身相迎了,而且竟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先生,四十多歲,個兒瘦且高,鼻子尖 且大,頭頂上平擺浮擱著一頂壓扁了的鴨舌帽,腳上穿著雙不知是哪個世紀的尖頭大皮 鞋。尤其是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鏡兒,就使人恍若見到了一位當代的老夫子。

  「請!」他一探手兒,又頗具洋人風度。

  「坐!坐!」還有一位也應聲打著招呼。此人年過四十,體微胖,板板正正,天生 一副富態相。

  我越來越犯迷糊了。文縐縐的眼鏡先生,虎威威的正派人兒,怎麼能和這麼一位下 九流的老鞭桿子搭上邊兒?再瞧瞧電燈下的小月兒,越瞅就越覺得和那紅布口袋不合套 兒。文文靜靜,怎麼瞧怎麼像個女大學生。扎眼的倒是身居正位的鬼老頭子,雖也算得 「眾星捧月」,但還是一眼就可以瞧出他不是個正經玩藝兒!奇怪的是,全屋的人卻對 他特別恭敬。

  「瞧瞧!」我正在納悶兒,他已經喧賓奪主地向我嚷嚷上了,「小哥哥!大夥兒有 多疼您?千辛萬苦得著個樂子,還怕您給拉下了,難得呀,難得!百年不遇。這麼著辦 吧!教授哥兒們,貴人大兄弟,讓小伙子見識見識。」

  教授?貴人?我更是大吃一驚。

  「這、這,」那眼鏡先生說話果然帶有學者風度,「其實非常簡單:極度興奮,心 肌梗死。」

  「操!」另一個說話也頗具貴人氣魄,「惡貫滿盈,罪有應得!」

  我當即又嚇出一身冷汗來。疼我?就這樣拿死人當樂子疼我?我戰戰兢兢地只顧望 著教授、貴人,還有那真像大學生的女孩兒,一時間又像墜入一個恐怖的惡夢中去了。

  這到底是些什麼人兒?

  「小月兒!」老爺子沉吟片刻終於開口了,「先到小廚房呆著去!別髒了您的耳朵, 也別攪了這份樂子。」

  小月兒馬上執行,另兩位也不反對。

  「貴人兄弟!」他當即頗為嚴肅地批駁上了,「有這麼著對待樂子的嗎?什麼叫惡? 什麼叫善?什麼叫失?什麼叫得?您錯了,您又錯了!討這麼個死法,非大福大貴之人 不能。由『樂極』到『極樂』,難得呀,難得。」

  「有理兒。」教授似茅塞頓開。

  「屁!」貴人卻絕不服氣,「他這是不得好死!」

  「錯了!」老爺子又進一步諄諄予以啟發,「又錯了!您想想,摟著那麼個小娘兒 們,又在那麼軟乎的床上幹那種樂事兒,出汗發力的為了什麼?還不是求那股子『痛快 死了』的滋味兒?得!果真痛快死了,這怎麼能叫不得好死呢?」

  「深刻!」教授又深表贊同。

  「鳥!」貴人仍憤而不屈,「丟人現眼。就是死了,手下的還讓他原封爬在那小娘 兒們身上不許動。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兒,要的就是這份兒公開展覽。可見這小子平時 作惡多端,連一點兒人緣兒都沒有。」

  「可能是為了保護現場。」教授插話。

  「得了吧!」貴人怒吼了,「他這叫死有餘辜!」

  「瞧瞧!」老爺子竟為此直搖頭兒,「怪不得您白長了一副貴人模樣兒,一輩子盡 倒大霉。挺好的一樁大樂子,您非把它繃著臉兒攪荒了。我問您,如若真的死有餘辜, 幹嗎不請殯儀館的收攤子,偏要勞咱們爺兒們幾個的大駕?」

  「防擴散。」教授又是一針見血。

  「這不結了。」老頭子繼續點化啞了口的貴人,「什麼事兒都要往好處去想、去說、 去作!樂子就是樂子,別他媽的胡扯白咧,干咱們這一行兒講的就是替天行道,把什麼 都得變著法子擺得順順溜溜體體面面的。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不這樣行嗎?您哪!我 真想把您捏了出去。」

  「得!老爺子,您犯不著來勁兒。」教授忙勸慰道。

  「也是。」他竟突然抽泣了起來。

  眾大驚。

  「老少爺兒們!我倒是生在一個大福大貴的人家,可就偏沒這份大福大貴的命兒。 娘幾們經見的是不少,可怎麼就沒能夠『樂極」到『極樂」,也這麼著『痛快死了,呢!」

  罕見的遺憾,誰也說不清原因。

  「都怪我!」老爺子抽泣片刻,卻自我總結道,「如蠶。」

  眾愕然。

  我卻從他們的交談對話中,不但漸漸明白了這件「樂子」的大體輪廓和來龍去脈, 同時也逐步明白了這書齋式的住房竟是鞭桿子們的一處老窩兒。而這些個號稱「教授」、 「貴人」的傢伙,甚至還包括那位貌似女大學生的小月兒,原來都是些靠殮屍混飯吃的 下九流玩藝兒。對!沒有《聊齋》式的意境,只有令人厭惡的現實。

  門外,那惡狗狺狺然叫起來了。

  「小月兒!」果然老頭子一抹鼻涕眼淚喊起來了,「該給狗也來點兒樂子。門外那 紅布口袋裡,有死主兒肚皮下刮擦下的油兒。」

  我頓時嘔吐不止了。

  幸虧這時小月兒推門而入了,有一件事兒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原來,是那位由『樂 極』而至『極樂,的主兒家派車來請了。深更半夜,可見用意之深。但老爺子卻為此破 涕為笑,馬上便激動不已了:

  「瞧瞧!多懂規矩?老少爺兒們!這老城的人兒有幾位能得著這份兒榮耀?可話又 說回來了,不是我老頭子擺譜兒,是咱們也不能沒了規矩。委屈諸位了,到時候咱們還 得師徒相稱,多瞅著我的眼色行事。」

  「瞧您說的,」這回是貴人不滿了,「這不是事實嗎,師傅!聽您的。」

  「嘿嘿!」老爺子臨走對我一笑,「小哥哥!您瞧,這就叫大自在。」

  走了,把我扔給小月兒都走了。

  狗停止了吠叫,大概正在舔食那肚皮下的肥油兒。由此足可想見,他們把那『極樂』 的主兒打扮得是如何身心交瘁克己奉公。四周死一般寂靜,我內心卻更加忐忑不安。頂 上明亮的燈光,牆上的水彩畫,窗台上盛開的盆花,還有那桌上攤開的外文書本兒,頓 時在我眼前變得更污穢,更醜惡,更骯髒,也更顯得虛偽不堪。鞭桿子,鞭桿子,原來 都是些不同型號的鞭桿子。那鬼老頭兒硬把我拽到這裡,難道僅僅是讓我分享這點兒令 人噁心的樂子!

  沉默中,我內心充滿了警惕。

  「騙子!騙子!通通都是騙子!」我終於悲憤地總爆發了。

  「你罵誰?」小月兒似在裝糊塗。

  「誰騙人就罵誰!」我慨然回答道:「本來是些專吃死人飯的社會渣子,還愣充什 麼教授,還有什麼……」

  「你是說我爸爸?」她打斷了我的話。

  「還很像。」我頗有修養地來了一句。

  「他本來就是嘛!」小月兒竟衝我嚷嚷上了,「英國劍橋的生物學博士,國家正式 承認的教授。不信你就去打聽打聽,支援邊疆主動申請到這兒的。」

  「天哪!」這又使我大吃一驚。

  「還有,」她還在嗔怪地繼續說,「叫個貴人又怎麼是騙人了?本來就不賤嘛!人 家冒著槍林彈雨打天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啊!」這使我更驚詫不已了。

  「唉!」她卻只輕輕歎了口氣兒,「怪不得爺爺遲遲不肯告訴我你來了,原來只是 個繡花草包大枕頭。」

  「什麼?」

  「又來勁兒了不是?」頗多哀怨。作為一個女孩兒,她竟這樣總結道,「說你什麼 好呢,算老爺子白費心思點化你了。」

  「點化?」頓時我啞然無語了。


6


  我還是選擇了牢房。

  久久的惘然,隨後面臨的便是人生的抉擇。他媽的!這鬼老頭子是在點化我!點化 我!點化我!當時,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主動「送貨上門」的,卻只顧探索著別人的險 惡用心和企圖。終於,我毅然避開小月兒出走了,重新從黃土堆兒裡爬出投向了人間。

  去他媽的「大自在」吧!

  只有面對著牢房的鐵柵欄,我似乎才對這一切略有所悟。我開始懷疑自己所得出的 結論,也開始懷疑自己對人生的判斷。

  我總在回憶那個晚上。當時狗在院子外嚼著肥油兒,小月兒也隨著給我講了許多許 多。

  明淨的眸子裡是不盛一絲謊言的。

  是沒有冤人!教授的確是教授,貴人也的確曾是貴人。都或因時運不濟,或因尚未 得人生「大自在」,雙雙竟成了不齒於人的「狗屎堆』。一個成了右派,一個成了某集 團的成員。教授當即發了從劍橋學來的洋脾氣,貴人也當即擺出一副,「士可殺而不可 辱」的好漢氣魄。後果可想而知,竟白送給他人許多難得的樂子。但二位還在一意孤行: 教授勞改歸來死也再不回大學,貴人在妻子叛離後也毅然跳樓自殺。前者為救妻子的小 命兒,因賣血在醫院前巧識鬼老頭子。後者在被人收屍時,又恰好讓老爺子給救活了。 於是在教授的老婆一命嗚乎後,三者之間竟漸漸結成了個奇異的組合體。生物學教授自 然懂得解剖和修復的奧妙,而貴人早年便出入槍林彈雨更不懼血糊淋拉。當然三人中 「精神領袖」非那鬼老頭子莫屬,率領著兩位竟在鞭桿子這一行中很快就「獨秀一枝」。 就連小月兒雖然被嚴格排斥在外,但日久天長也似乎頗得「大自在」的真傳。

  可惜當時我並不理解。

  聽小月兒講畢之後,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原來眼打這幾位不是暗藏的右派 分子,就是隱匿的反動傢伙,而且領頭兒的又是這麼一位腐巧透頂的遺老遺少。驀地, 那小棺材裡的黃馬褂兒在我眼前恍然閃現了。

  黃馬褂兒!黃馬褂兒!我為此不寒而慄了。簡直像一面旗,在下面糾集著這麼一些 玩藝兒。而且居心叵測、行蹤鬼祟、還想千方百計地「點化」我。

  我格外地警覺了。

  點化?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險惡用心。什麼叫還我清白?什麼叫給我大自在? 這分明是千方百計地把我先造就成一個專吃死人飯的鞭桿子。然後再施展陰謀詭計,進 而也把我推到黃馬褂下去幹那不可告人的勾當。

  沒門兒!絕不同流合污。

  要知道,我畢竟是個剛出校門不久的大學生,雖然命比紙薄,但絕對心比天高。身 陷困境,仍堅持疾惡如仇。為此,只容得自己有冤枉委屈,卻絕不懷疑他人是否罪有應 得。因而經過一系列的分析之後,便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寧為人死,不為鬼活!

  但牢房生活,卻似乎並未把我和金四完全阻隔開來。有些獄友們聽了我的故事,竟 非把我說成是他的私生子不可。要不,幹嘛唯獨對我垂青?日久天長,就連我自己也犯 迷糊。謎!一連串的謎!非解開難得清靜,一天夜裡,在眾好漢的鼾聲大作中,我似睡 非睡地開始走火入邪了。

  朦朦朧朧,恍恍惚惚。

  驀地,一個黑影兒一閃,老爺子那瘦小的身影兒竟飄然落在了我的身旁。我剛想驚 呼,就只見他伸指在我額頭輕輕一點,隨之,一切便在我心目中變得天生合理、自然而 然了。他再一擺手兒,於是他便坐在大尿桶旁開始了對我的「答記者問」——

  我:你到底和我是什麼關係?

  老爺子:我才是您的私生子。

  我:天哪!

  老爺子:別,我問過我媽。

  我:胡說!你快趕上我爺爺了。

  老爺子:要的就是這份兒自在。

  我:你、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兒?

  老爺子:一個屁,一縷煙兒,二隻蟲子,一個飽嗝兒。

  我:頭一回大鬧教室,你是不是為了救我?

  老爺子:您賠我的青花瓷筆筒兒。

  我:第二回,你幹嘛又非把死人捏成我?

  老爺子:碰巧了,手癢癢。

  我:那我呢?

  老爺子:也算我一件絕活兒,把您給捏沒了,可又讓您愣給毀了。

  我:不!你是想讓我也當鞭桿子?

  老爺子:您配嗎?

  我:那你幹嘛還非拉我到教授家點化我?

  老爺子:點化?您小瞧爺們兒了。

  我:那為什麼?為什麼?

  老爺子:得!說白了,讓另兩位也瞧瞧爺兒們的手藝。一件精品,該露就露,不能 總藏著、掖著。

  我:你、你把我當成了件玩藝兒?!

  老爺子:是您總把自己當成個人兒。

  我:啊!

  一聲驚叫,我醒了,是個夢。好漢們仍在鼾聲大作,我卻在尿桶旁似悟出了什麼禪 機。一時間,就像他已融入我的心坎間了,往昔也恍然變成了個解開的謎。

  從此,我灑脫多了。

  但生活卻彷彿偏偏不容我在這幫慣偷、流氓、搶劫、詐騙

  和強姦犯中好好地品味這份「大自在」。竟有人來探監?這可使我大出意外。要知 道,上述好幾項罪名我都兼蓄並有,連爹娘都羞於再來見我。幹嘛?這陣子又想起自我 這份子不自在。

  我準備好了哭哭啼啼。但當我一見來人的面兒,雖然我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卻 再也滲不出一滴淚水兒來。

  會是她?小月兒!

  有誰會懷疑她是個鞭桿子的女兒?文文靜靜地更像個女大學生了。致使監管者放心 地只顧盯住別人,而讓我有機會一露從好漢們那裡學來的作派。尤其在小月兒面前——

  「門口那狗不缺吃的吧?」我拉開架式,這麼開了個頭兒。

  「不缺!」她羞答答地回話,「爺爺捎來的。一位大師傅多餘的油水兒。」

  「王一勺?」我脫口而出。

  「沒錯兒。」她更靦腆了,「想不開,前些日子自個兒走的,還得爺爺送他去上路。」

  「莫非又碰上了?」我更急切了。

  「沒有!」聲兒更柔和了,「只聽說這些年他總犯病,老是嘀咕什麼:有再一再二, 沒有再三再四。」

  「啊!」我半晌才說,「你、你就是為了來告訴我這個?」

  「不是!」她竟然凝視著我的眼睛說,「是爺爺告訴我說,別老在家裡捂著,是到 外頭尋點兒自在的時候了。」

  「尋自在?」我一怔。

  「這不,」她說,「來了……」

  小月兒走了,只留下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溫馨。真不愧是鞭桿子的女兒,竟敢到牢 房裡來尋自在。

  驀地,我恍若又聽到了那鬼老頭子的竊笑聲兒。

  不久,那場可怕的浩劫便開始了。在我看來,這回老爺子總該玩兒完了,就憑他那 件該死的黃馬褂兒,他也輪著滾進歷史的垃圾堆裡去了。所幸小月兒不受這一切的干擾, 到這監獄裡來尋自在的次數竟越來越多了,不但給我帶來了某種幻想,而且也給我帶來 了有關老爺子恰恰相反的消息。

  您哪!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

  要知道,當時群雄紛爭,山頭林立,各派暗中都難免心毒手狠,明面又頗講形象光 輝。於是各類屈死鬼兒只好交鞭桿子們處理,以防在對方手中落下把柄。為此,老爺子 只忙得屁打腳後跟,竟沒了精雕細捏的工夫。絕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

  這場浩劫比我的刑期還要長得多。在我刑滿留勞改農場就業後,外頭還亂得實在可 以。小月兒終於長久留在我的身旁守著大自在了,一個鞭桿子的女兒和一個勞改釋放犯 的結合也算得門當戶對。不管我在監獄裡學得再灑脫、再無所謂,但摟著個柔情似水的 大姑娘還是飄飄欲仙的。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暫時遺忘了!

  「老爺子真好!」她卻依偎在我的懷裡,冷不丁地對我說。

  「幹嘛!」我一怔,忙用親吻堵住了她的嘴,怕晦氣。

  「嗯!」她卻像灌滿酒似地話更多了,「你還記得那年你傻頭傻腦跳坑院兒嗎?」

  「別、別總說這個。」我又忙用嘴去堵。

  「嘻嘻!」她嬌娜地一歪頭兒,笑了,「你走後,老爺子就說,我的小孫女兒眼力 不錯。沒娘的孩子,你這份兒心事交給爺爺了。」

  「天哪!」我哀叫著恍然大悟了。

  「怨你!」她卻猛地摟緊了我嗔怪起來了,「自個兒愣偏要往火坑裡跳,差點兒把 事情給攪黃了。」

  「媽的!我說他這麼疼我?」我恨恨有聲。

  「來呀……」她卻柔情地呼喚著。

  這真是一筆糊塗帳。福我?禍我?我緊緊擁抱著小月兒怎麼也算不清了。他媽的! 得自在時且自在。我猛地向上一翻身子,頓時便氣喘如牛了。似在對那鬼老頭兒進行報 復,恍然間卻又像聽到他仍在竊竊嬉笑。

  我再不敢想了,只願在急驟的運動中失去思維。

  只有小月兒歡快地呻吟著。


7


  呻吟中終於迎來了天翻地覆,隨之而來的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變、變、 變!一切都在目不暇接地變。就連我這樣的人也徹底平反了,真讓人有一種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之感。

  我開始漸漸忘卻那鬼老頭子了。

  當時,我已調到縣城任中學教師,並且沉浸於「作家夢」之中。我那洋博士的老岳 丈從不和我們通信,要想調往省城就只能靠個人奮鬥了。但小月兒老是敗我的興,時不 時地總愛在我那玫瑰色的夢幻中插上這麼一槓子:

  「老人家大概八十多,或者快九十了吧?」

  「幹嘛?幹嘛?」我就怕聽這個。

  「怕幹不動了。」她仍在癡癡他說。

  「鞭桿子?」我脫口而說。

  「……」小月兒不吭聲了。

  小月兒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使我隱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無情。但如何解 決,我心裡又沒一點轍。須知,即使算件出土文物兒,也沒法和秦始皇的兵馬俑相比。 鬼頭鬼腦兒的,該往哪兒擺設?

  多虧省城傳來的消息掃去了小月兒的一臉愁雲。

  原來,我那劍橋博士的老岳丈早成了落實政策的重點。不但早恢復了教授的頭銜和 待遇,而且已經搬進了設計典雅的教授樓。四室一廳,設施齊全。奇怪的是,洋博士似 乎忘了他還有一對遭災落難的女兒女婿,卻偏偏把有傷教授樓大雅的老鞭桿子迎了進去。 說是報恩,好像又不恰當。據說我那老岳丈在培育首例試管小白耗子之餘,最大的嗜好 就是聽老頭子胡侃神聊。一天不對坐那麼一兩小時,就像扎海洛因的那樣犯癮。為此, 竟由著那鬼老頭子在高雅的教授樓裡瞎折騰,不但任其把裝著黃馬褂的小棺材當頭正面 擺在寫字檯上,而且還任其收羅進了諸多的蛐蛐罐兒和鳥籠子;同時還專門為其高價請 了一位保姆,負責其飲食起居諸多事宜。真可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瀟灑得實在沒邊 沒沿兒。但鬼老頭子的老底兒還是被同樓的名人學者知曉了,有人就難免戰戰兢兢地向 我那老岳丈發問:這是?……在這時我那老岳丈卻洋博士味兒十足,鴨舌帽仍在頭頂上 平擺浮擱著,目不斜視傲然而答,導師!

  天哪!真讓人嫉妒。

  但小月兒卻欣喜欲狂了。就在得知這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約我同返省城, 真不愧墳圈子裡長大的女人。對自己父親的榮辱沉浮可以不聞不問,對這樣一個以殮屍 為生的糟老頭子卻充滿了感情。怪事兒,莫非我的老婆至今仍沾染著幾分鬼氣兒?但想 要拒絕已是不可能了,要想借此到省城尋找個接收單位,只能滿懷酸溜溜的滋味兒和小 月兒同行。

  到了!教授樓前果然景象不凡。眼瞧著就要與福我禍我的老頭子相見了,心裡就更 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媽的!這鬼老頭子哪來的這份福氣?生於古典式的貝子府,老於 現代化的教授樓。賣了老婆非但沒報應,臨了還撿了個洋博士的孝子賢孫。再瞅瞅自個 兒這一身脫胎換骨的樣兒,真感到老天爺是瞎了雙眼。可能是由嫉妒發展為氣恨,恍然 間我的腦海裡竟閃現出一個詞兒:鵲巢鳩佔!

  但當事人小月兒卻似沒有這種感覺,竟激動地搶先向樓上衝去。等我穩定了情緒隨 之走進家門後,屋內的情景真使我大吃一驚。客廳裡空蕩蕩地瀰漫著一股愁雲,冷清清 地竟沒了一絲生氣。罐子裡的蛐蛐兒啞了口,籠子裡的鳥兒耷拉了頭。小月兒臉色蒼白 瞪大眼睛站在那裡,老岳丈頂著鴨舌帽窩坐在沙發中間。

  不祥之兆!我下意識地失口驚呼道:

  「怎麼,死了?」

  「你才死了呢!」誰料小月兒當頭就給了我一棒。

  「那?那?」我如墜五里霧中。

  「還不快去找!」小月兒當即向我下了命令。

  「不用了。」老岳丈終於犯煙癮似地開了口。

  再不會出現鵲巢鳩佔的現象了,但我卻頓時產生了一種多餘人的感覺。

  很快我就瞭解到,很多人羨慕不已的教授樓,老爺子愣把它稱之為「匣子」。一開 始他尚能學著擺老太爺的譜兒,後來擺著擺著就有點發蔫兒。隨之便按他的話來說「大 鳥籠子裡玩小鳥籠子,大蛐蛐罐裡玩小蛐蛐罐兒」,但玩著玩著卻又走了神兒。越來越 不安份,公然聲稱是教授樓掃了他的興,於是便成日裡幽靈般地開始串門兒。這出那進, 竟當著諸多名流學者大發他

  的宏論:「抽水馬桶是不硌屁股,可這小洋樓也太沒風水了。您還別說,想當年貝 子府破是破,可夜裡那小陰風兒一吹也真有嚼頭。小後院裡就住著兩隻狐子,前庭堂裡 還住著一隻黃鼠大仙。只要您捏起鼻子壯了膽兒,到處都能找到樂子。現如今這洋氣倒 是洋氣,可比考古董裡冷清多了!」出語驚人,致使教授樓裡鬼影幢幢。這還不算,竄 回家來他又閒得手癢,竟又奪下保姆手中準備紅燒的大塊豬肉,神神道道地開始故伎重 演,唸唸有詞,再現舊藝,當即令保姆又嘔又吐嚇了個半死,任憑再給多少錢兒也不干 了。最後直鬧到輿論嘩然,眾叛親離,就連我那老岳丈似也難支撐下去。但他卻憑藉自 己的老而頑健,竟然連神侃胡聊的癮也不讓洋博士過了。成天木乃伊似地繃著臉,彷彿 頗帶現代派氣息地印上了兩行字:別理我!煩著呢!

  「老人家可真通情達理。」小月兒插話說。

  「什麼?什麼?」當時我便為之一怔。

  「有理!」但教授卻拍案叫絕了。彷彿這時才發現女兒歸來的可貴。

  「這?這?」我只能左顧右看了。

  但這通情達理給老岳丈帶來的卻是憂煩和惆悵。隨之是老爺子便挾著小棺材匣子的 溜之乎也。等洋博士培育第一例小白耗子歸來,早就不見了他那瘦小乾癟的鬼影兒。寫 字台上只留下幅墨寶,瘦金體的,卻似恨恨有聲。上書曰:我讓你小子把爺們兒當蛐蛐 玩兒?後面便接著是一串力透紙背的墨點,發狂般地直點到桌子旁一行排列有序的蛐蛐 罐兒。揭開一看,一隻隻蔫頭巴腦兒的。原來,溜走前老爺子竟全部掐斷了它們的後大 腿兒。典型的恩將仇報,從此便猶如石沉海底,至使我那老岳丈癖癮大發,頂著鴨舌帽 從此一蹶不振。

  回來的實在不是時候。

  「莫非,」小月兒卻驀地發問,「老爺子不僅能聞出死人味兒,還能嗅出活人的行 動來?」

  「什麼?」我頓時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我算過了,」小月兒神神道道地仍在說,「咱倆起程回來的日子,恰好是老爺子 挾著小棺材匣子出走的日子。」

  「啊!」我只能驚叫著倒吸一口涼氣兒。

  「得!」老岳丈卻猶如又得到一個知音,「那你就陪著爸爸也當個缺腿的蛐蛐兒吧。」

  「可老爺子到底在哪兒呢?」小月兒又變得惘然若失了,蒼白的面孔,癡癡的眼睛。

  「唉,」老岳丈眼瞅著又要犯癮。

  多虧了此時伴隨著一聲聲「操!操!」有人推門而入了。喲呵!這不是貴人嗎?也 早聽說,貴人不但成了名副其實的「貴人」,還續娶了個風姿綽約的小寡婦當老婆。今 非昔比,夠美滿的了。就不該從死人堆裡剛探出頭兒: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隨之 便日漸氣憤不平,「操!操!」之聲也日漸增加了。

  他來幹什麼?

  .「操!」貴人還真能開門見山,「我說你這是犯哪門子邪?要當好人就得把門看 緊了,怎麼能放出老頭子去拿我開涮。」

  「老爺子他?」洋博士卻如獲至寶。

  「操!」貴人更是口若懸河,「不明不白愣和我泡上了。小乾巴老頭兒,鬼魂兒似 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推門鑽了進來。門衛追了進來查問,他竟張口就說是我二大爺。 操!你說我該怎麼回答才好。」

  「現在他老人家在哪兒?」小月兒忙問。

  「操!」貴人倒也豪爽,「我這不是來問你們嗎?知識分子可以有怪癖,只能傳為 美談。可我現在就不行,必須注意影響!影

  響!影響!稍不留意,背後總有人下絆子。操!記得前些日子我還來專門說過。這 可好,不說倒相安無事,說了倒反而招來鬼上門。」

  「不忘師徒情份。」洋博士竟悠然而答。

  「什麼?什麼?」貴人為之勃然大怒了,「操!純屬是拿我開心。前天下午趁我不 在,他竟溜進我的臥室裡,專對著我那瑟瑟作抖的老婆,他愣擺出了一副老公公的架式。 你們想想,我那女人原來是上海名牌大學生,要論時髦市內也沒有幾位夫人可比。可老 頭子竟鬼頭巴腦兒地左一聲『他媳婦』,右一聲『他媳婦』,那舊譜兒可大老去了。這 還不算,這老棺材瓤子還滿得意地向我老婆抖了咱們當年的老底兒,聲稱某種死亡屍體 類似醬豬肉,某種死亡屍體類似白斬雞。尤其是吊死者伸出那舌頭,是如何如何像涼拌 口條兒,把我老婆嚇得差點暈吐過去,當夜即宣佈和我分室而居。說是怪不得平時總聞 著我噁心,原來至今我身上仍沾著死人味兒。」

  「嘻嘻!」誰料小月兒竟突然笑出聲來。

  「還笑?還笑?」貴人為之痛心疾首了,「更大的漏子還在後頭呢。昨天晚上,我 正請一位老領導到家傾訴種種不平。氣氛本來很好嘛,誰料想他愣又偏偏鬼魂兒似地閃 了進來。乾癟古怪,當即令我那老上級目瞪口呆。氣氛毀了且不說,他還趁勢教訓起我 來:『小子!放著現成的師傅你不求,找外人,摘面兒!』說畢,又見他一轉身子,轉 手便抖露出件稀奇的玩藝兒。變戲法似的,令人目不暇接,你們猜猜是什麼?天哪!黃 馬褂兒,就是他那件藏在小棺材匣子裡的黃馬褂兒。當時我就覺心跳得有點不太正常, 他卻抖弄著嚷嚷得更來勁兒了:『瞧瞧!這才是件看漲的絕玩藝兒,乾隆爺御賜,講明 白了世襲罔替,誰得了誰將來准當大官兒。不冤你,我那二十好幾個兒子孫子重孫子早

  醒過了這神兒,爭著認祖歸宗就是為了這件黃馬褂兒。可干咱鞭桿子這一行的講究 的就是個傳徒不傳子,得!這玩藝兒從今天起就歸你了。』聽聽!這不是變著法子拆我 的台嗎?當即我眼前一黑心臟病便突發了。雖然老領導像欣賞一件老古董似的還逗著他 聊,可這後果更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呀!」

  「哈哈!」小月兒聽後竟笑出了眼淚。

  我卻搞不明白,這老頭子是抽得哪門子筋?想留他的地兒他偏不留,討厭他的地兒 他又偏要去。似有悖他的為人之道,這明明是自找不自在嘛。

  「笑!笑!」貴人盯著小月兒終於喊出此行的目的,「今天我來,就是要找死老頭 子算清這筆總帳。操!今後他要再敢登我的家門,可別怪我不客氣。」

  「不必了。」我那老岳丈終於開了口。

  「你說得倒輕巧。」貴人卻更憤憤不平了。

  「了結了。」老岳丈仍不緊不慢他說,「對你、對我,老爺子要的就是這個。你這 一來,這筆帳就算清了。老人家嫌咱們累贅,終於甩了。」

  「累贅!」我恍然若有所悟了。

  「倒也清靜。」小月兒的聲音卻突然變得哀怨起來,「可畢竟八九十歲了,孤零零 地讓他怎麼活。」

  也是。人海茫茫,老爺子你到底在哪兒?


8


  這就是我歸來後的第一堂人生哲學課。

  我從貴人的身上彷彿看到了自己,又從老岳丈身上恍然憶起了昨天。眼瞅著蛐蛐罐 裡那一隻隻掐斷了後腿兒的蛐蛐,我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想見見這鬼老爺子的念頭。

  何況小月兒還夜夜在我枕畔歎息。

  恍恍惚惚間,我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故地重遊了。大褲襠胡同,墳頭間的 坑院兒,還有那荒野裡頹敗的小廟和古老的水井。有的變了,有的沒了,但都有舊址可 尋。唯有那甩掉累贅的鬼老爺子,任我尋尋覓覓卻難得再見蹤影。而妻子的歎息,岳丈 的沉悶,竟使我尋找得更加頑強了。

  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這一天,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如果再找不見老爺子,我就立即返回原先的勞改農 場,或許這正有助於徹底擺脫這鬼老頭在我身上投下的陰影。大褲襠胡同裡人群熙攘, 我在這裡作最後的大海撈針。煩透了,亂透了,我又開始操這老頭子的八輩兒祖宗了。 就在這時,就只覺得誰在我肩頭拍了一下輕輕對我說:

  「哥們兒!跟我來。」

  轉身一望,啊!好帥的一個年輕小伙子,西裝革履,時髦眼鏡,像是個文質彬彬的 研究生,又像個風流瀟灑的小記者。真可謂要派兒有派兒,要面兒有面兒。

  「幹什麼?」我自慚形穢。

  「別問。」他只顧帶著我往胡同外走,「缺少現代意識!在這裡窮逛能找到老爺子 麼?」

  「啊!」我當即失口驚呼了。

  是缺少現代意識,三轉兩繞小伙子竟把我帶進了一家省城新落成的大酒吧,完全超 一流的,致使我一走進去就暈頭轉向不知所措。這時只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嘻嘻之聲,猛 回頭一望,就

  見一張豪華的酒桌後便閃現了老爺子那難得的身影兒。

  天哪!比過去是縮小了一個號兒,但果真依然老而彌健。只不該愣怪模怪樣地來了 一身醫生的打扮:白小帽,白大褂兒,脖子下還吊了個白口罩。似個土頭巴腦兒的中醫 郎中,但又多了點嬉皮笑臉的荒誕勁兒。

  「坐!坐!」他的自我感覺卻特別良好,「來瓶兒人頭馬還是白蘭地?」

  呵!好一個現代派的鞭桿子。

  「說!」剛等我坐穩了他就嚷嚷上了,「幹嘛總用老眼光瞧人,總在老古董堆兒裡 去找咱爺們兒?呆會兒我非讓你聽聽,咱也來一曲卡拉OK。」

  這?這我只剩下膛目結舌了。

  「嘻嘻!」酒來了,他氣也消了,「緣份!還是剩下那點緣份!這幾天我老瞅見你 在老古董地兒轉悠,我就知道咱爺倆緣份未盡。教授、貴人全是累贅,該淘汰就得淘汰。 你還年輕,想來就來吧,誰讓咱這行業務擴大了呢。」

  什麼?放著活神仙不當,他還在當鞭桿子?

  「機靈!」他一張沒牙的嘴樂了,「現如今橫死暴卒的咱也收,好死順倒的咱也管。 老法子照用不誤,洋架式咱也毫不含糊。這年頭的兒女啊,既怕噁心,又要顯示孝順, 到手的活兒多了去了。而哪座醫院沒咱們買通的內線兒,你就等著成天點票子吧!比如 這位——」

  另一位也頗有風度地向我點了點頭。

  大酒吧裡激光唱盤響起來了,搖滾樂聲很快就把我搖入了迷幻之中。朦朧間,只望 見一位身著白大褂的年輕人手提著醫箱向太平房走去。醫生一般,頗為自尊,頗為自信。 但他面對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具屍體,高級藥箱中裝的也不是藥品而是一

  瓶燒酒幾宗工具。進得門來,先是仰頭灌下幾口燒酒,然後便極為麻利地修面、淨 身、更衣、化妝,程序似地一氣呵成。待到死人栩栩如生躺順時,才將眾親者召入。絕 不吭聲,只管伸手。數目不夠,拒不縮回。即使滿意了,也難得見他笑容,再等眾親者 號啕失聲時,他早將白褂工具等裝入了藥箱。眼鏡一戴,頓時間化為一位風度翩翩的西 裝客,絕不影響情緒,半個小時後又准出現在燈紅酒綠的舞廳裡。擁抱早已等待的女友, 盡情旋轉著享受人間的歡樂。

  「嘿嘿!神仙過的日子。」老爺子的聲音又閃現了。攪拌著搖滾樂,不倫不類,卻 使我猛地清醒了。

  學者型的年輕人就坐在我旁邊。

  「瞧瞧!」老爺子更加得意了。「喝的墨水一點兒也不比你少,楞放著助教不當來 投奔我老頭子。好眼力!怪不得好幾個跳舞的漂亮妞兒死纏著他不放。」

  那小子竟也顯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怎麼樣?」老爺子卻突然轉向了我,「費了咱爺們兒半天唾沫星子,你小子是打 定了主意沒有?」

  天哪!他還是想招我當鞭桿子。

  頓時,我惘然,我困惑,我煩躁,我不安。我舉止失措,我六神無主。須知,我原 本是為了憐憫他八九十歲才來找他的,誰料他竟把我當成可憐蟲兒倒要收留我。三十年 並沒有河東,三十年也沒有河西,只不過像蒼蠅飛了一圈兒,臨到完了又落在了一起。 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區別就在於換了個地兒重溫一場夢。

  「得!小月兒白伴你睡了。」又是一聲喟然長歎。

  「我、我……」我想解釋,我想說明,我想分辯,我想當眾就給他幾個嘴巴子。

  「等等!」他卻突然一驚一乍地示意住嘴。

  怎麼了?酒吧內依舊歌舞昇平,老爺子的核桃般的老臉上卻驟然佈滿了鬼氣兒。一 雙黃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著,滿臉的老人斑也在跟著抽動。神神道道,迷迷怔怔。似聽, 似嗅,又似在運轉他那獨有的特異功能。夜貓子進宅一般,剎那間便有一種神秘的恐怖 感籠罩了我的全身。豪華的酒吧似乎驟然消失了,心裡頭只剩下了他能預卜生死的種種 傳說。我開始手腳冰涼打冷顫兒了,他竟驀地兩眼發直似化成了一具殭屍。

  幹嘛?幹嘛?買賣不成仁義在,幹嘛冷不丁地給我來這個?

  我正暗暗叫苦間,他又猛地一抖突然活轉過來。核桃臉上冷汗淋漓,像忘了我似地 衝著那年輕人就喊:

  「走!來活兒了,橫死的。跟著師傅去學兩手。」

  我還沒緩過神兒,他又扔下一疊票子就往外走。自在得實在可以,頑健得絕不亞於 一個沒拴鏈子的幽靈。嚇得我完全忘了尋他的初衷,竟恨不得他就此不再回來。

  但他卻運轉得更加自如:

  「還得等等,小子!你不仁,咱可不能不義,既然給你個一世痛快你不要,得!咱 爺們兒就送你個地地道道的蛐蛐罐兒。」

  啪一聲扔在酒桌上,走了。

  什麼?什麼?原來是個大信封兒,裡頭就是能裝個蛐蛐罐兒,也準得讓他摔碎了。 再一抬頭,老爺子早像一溜煙兒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留下一個頗為乖戾的夢,還 有酒桌上的「蛐蛐罐兒」。

  莫非他又在點化我?

  恍恍惚惚間,我只覺得我似乎連找那點念頭也沒有了。他到底是要拉我,還是要甩 我?搞不清了,腦子似被這鬼老頭兒攪成了一盆漿糊。漸漸地,一種被捉弄戲耍之感萌 生了,我竟

  由不得遷怒於我那老岳丈和小月兒:

  我讓你們歎息!我讓你們發悶!

  我讓你們牽腸掛肚!我讓你們自作多情!

  瞧瞧吧,說不定這大信封是變得什麼戲法呢!但肯定比抖露出那件黃馬褂兒還要驚 人。坐在大酒吧喝洋酒的老鞭桿子絕不會浪費他那一筆瘦金體,就等著拆開信封讓他開 涮吧!

  我捧著大信封兒重歸了教授樓。

  老岳丈不在,小月兒一見面就告訴我說,就在我外出不久,又有好幾撥人兒探寶似 地來找老人家呢,除了貴人那老上級外,大多都是老人家的子子孫孫。而且絕少淪為下 三濫,似都爭著想重振貝子府的名聲。

  絕了!我又只能呆站著犯傻了,裡頭的外出去找,外頭的裡面去尋,致使我恍若又 聽到教授樓裡處處也傳出鬼老頭子的竊竊嘻笑聲。

  「爸爸說,」小月兒還在叨叨,「那天在貴人家捅出黃馬褂兒絕非荒誕。」

  是有點兒未卜先知。

  「他還說,」小月兒話鋒一轉,「兒孫們也似有預見之明:名人效益,廣告意識。」

  是一家子都罩著一股鬼氣兒。

  小月兒還在說著,但我卻只覺著老頭子已脫下醫生的白大褂兒,陡然間羽扇綸巾, 正瘦裡巴肌地套著件諸葛亮的八褂袍在向我扮鬼臉兒。

  「你、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小月兒見我神情不對,忙撲到我身邊問。

  「我、我剛才見到老爺子了。」我仍很恍惚。

  「真的?」小月兒驚喜地叫道。

  「可、可就不知道是人還是鬼?」我下意識他說。

  「什麼?」小月兒愕然了。

  「這不,」我拿出信封兒說,「他、他還給了我這麼個『蛐蛐罐兒』。」

  「你還罵人!」小月兒不滿了。

  「不是!」我真心實意地想解釋,「我、我真懷疑,說不定拆開這信封兒,準能扒 出件黃馬褂兒來。」

  「你胡說!」小月兒早一把將大信封奪過去了。

  我定了定神兒,就準備幸災樂禍瞧下文了,再讓你們父女倆自作多情,瘦金體下才 不知怎麼嘻笑怒罵呢!老爺子有的是絕活兒,也讓你們父女倆嘗嘗苦頭!

  誰曾料小月兒拆開後竟歡呼起來了:「你看!你看!」

  什麼?莫非我老婆也沾染了他那鬼氣兒?

  但看過她遞來的那一頁紙,我也立即熱淚盈眶了。惘然中只聽得小月兒仍在歡呼:

  「調令!調令!」

  鞭桿子怎麼能搞到這種東西?至今仍似個天機不可洩露的謎。如若說和某宗橫死案 有什麼牽連,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猜測。

  我真嫉妒,老爺子哪兒來這麼多驚人之舉?


9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雖然我那老岳丈曾經說過,老爺子在酒吧裡的驚人之舉純屬「為了小月兒,」掐斷 你的後大腿兒」,但我還是自覺自願地鑽

  入了這「蛐蛐罐兒」中。埋首創作,只覺得生活節奏驟然加快了。

  打從這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這老爺子。

  但聽說,隨著影視書刊《末代皇帝》、《末代皇后》以及《末代王妃》的發熱,似 乎這位末代貝子爺的身價也在看漲。據說,在貴人的老領導偶識老爺子後,竟比對老部 下還要百倍看重。隨著新的旅遊景點「貝子花園」的修復,這位神出鬼沒的老鞭桿子就 更成為熱門的追蹤對象了。但就是沒有聽說,有誰得以一見尊顏一睹風采。

  越神秘,越吊胃口!

  倒是給兒孫們留下極大的餘地,可以神乎其神地重塑他們的老祖宗。高而又雅,致 使他人不露面兒竟擁有了很多頭銜。諸如「愛鳥家協會主席!、「蟋蟀大賽榮譽裁判長」, 以及這個「委員」、「那個「理事」等等。但老爺子卻絕不再現真身,於是便產生了個 代表權的問題。倒霉時本來尚能摽著勁兒往上爬的子子孫孫。

  於是種種傳聞便不時衝進我這「蛐蛐罐兒」裡,比如老爺子今日外出開會啦,明日 出國訪問啦,夏天到北戴河避暑啦,冬天到海南島療養啦,等等。但總不能老在外頭轉 悠呀,隨之竟聲稱老爺子年事已高,已被迎進貝子花園著書立說。為求清靜,具體住處 高度保密。頓使貝子花園一時遊人如織,幾近於撐破,逼得管理人員不得不當眾闢謠。 但越闢謠就來人越多,小月兒竟為此專門去了兩次。

  這時我才悟到了什麼叫名人效益和廣告意識。

  但有時也難免適得其反。比如這一夭小月兒帶回的消息,就和上述新聞有點背道而 馳。據說,老爺子從未外出一步,也從

  未住進過貝子花園,而是在兩年前就讓人卡斷脖子暗害了,人乾兒似地「窩藏」於 一大皮箱內,直至最近才在野墳灘裡偶然發現。經查,皆源於黃馬褂的爭奪,系第四子 所為。據供,乃因眾兄弟都嫌他過於高大,並屢屢暗示其應繼承大炒勺。為奪正宗傳人 的鞏固地位,才搶先下手如此而為。沸沸揚揚,竟又使抹了脖子的王一勺一時也成了新 聞人物。

  我不關心後者,卻不能再不關注老爺子了。小月兒的淚,又使我想起了這老頭兒曾 和我的命運息息相關。算起來他大概快九十了吧,即使不遇害還能在人間嗎?

  鬼影幢幢,卻讓人尚留眷戀。

  這一夜,全家仍被這未經核實的消息困擾著。須知,這絕不是庸人自擾,瞧瞧在坐 的哪位能因此不憶及往事呢?大概都和我一樣,都懷有某種深深的愧疚。驟然下起了夜 雨,漸漸瀝瀝地更使人煩悶悵惘。

  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不知為什麼,我只覺猛地被誰推了一下,某種預感頓時使 我跳起抓起了電話。

  「喂!喂!」我大聲喊著。

  「您嗎?」長長的停頓後才吭了聲兒,「聽得出我是誰嗎?酒吧,人頭馬。」

  「是你!」頓時我想起了那年輕的鞭桿子,「老爺子他?」

  「活著!」簡練,但話鋒隨之一轉,「可貴人死了。」

  「什麼!」全家人都圍上來了。

  「不什麼!」年輕人的聲音已帶上了幾分鬼氣兒,「老爺子傳話:你、教授都來, 誰要敢壞了老祖宗傳下的規矩,可別忘了咱這行的家法。」

  「這……」這簡直像地獄裡傳來的聲音,但電話已經啪地一下掛上了。

  「活著!」小月兒歡呼了。

  洋博士絕不講行規家法,但卻意外地冒著夜雨衝下樓去了。我在小月兒目光的威逼 下,也只能匆匆緊跟而行。貴人死了,鬼老頭兒卻還活著,這本身就攪拌著夜雨夠人驚 訝,但到現場一瞧就更讓人只剩下目瞪口呆了。

  原來貴人竟是這麼個死法?

  想當初,雖然有時也難免「操!操」,但尚能『操」得「一日三餐九碗飯」。現在 名正言順了,他還是「操!操」,只「操」得總想著「堤外損失堤內補」。這不,這回 竟「補」得痛快死了」,完全和當年老爺子讓我見識的「樂子」如出一轍。

  世道輪迴,如此巧合,造化竟這般神奇。

  終於,老爺子從現場暗影中閃出來了。我驚奇地看到,它又縮小了一個號兒,乾癟 臉兒皺巴地更像個核桃,但老而彌健卻餘韻猶存。即使在年輕鞭桿子莊嚴肅穆地扶持下, 也壓抑不住他那鬼頭巴腦兒的激動。更奇怪的是我那身為洋博士的老岳丈,來了就來了, 絕不寒暄,彷彿跨越了時空,一見老爺子就只顧打下手。

  一切均嚴格按鞭桿子的儀式進行著。

  我總算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但我只能說身手不凡,只能說神秘莫測。夜雨瀟瀟, 我幾乎是在嘔吐中恍惚度過的。冷風嗖嗖,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化腐朽為神奇」。但 更令我愕然的還是打扮好了貴人後那桌酒,似幽靈歡聚般讓人終生難忘。

  貴人莊重嚴肅地躺著,老爺子終於得到了解脫。師徒一場,竟毫無悲慼之色。一上 酒桌就喊那年輕鞭桿子快快斟酒,似要慶祝完成一件頗為得意的傑作。猴頭巴腦兒的, 實在有點出格兒。燈光幽暗,窗簾緊閉,他還一沾酒就誇讚起死人來了:

  「好小子,算我老頭子沒白疼他一場。有種兒,死得其所。」

  語出驚人,如雷灌耳。

  「想當年,」他卻嚷嚷得更來勁兒了,「我是怎麼說來著?討這麼個死法,非大福 大貴之人不能!由『樂極』到『極樂』,難得呀難得!」

  無人插話,只有恭聽。

  「還行!」他又仰頭來了一盅兒,「我還以為,這小子成天的『操』,非委屈死了 不可,沒想到這小子背後還留了這麼一手兒,楞『痛快死了』,比我強!比我強!」

  急轉直下,似要壞事。

  「可我,」果然他竟抽泣起來,「卻難得這麼個正果。身子骨不作主兒,如蠶……」

  痛心疾首,又如當年。

  多虧了年輕鞭桿子出面收攤子,急忙上來攙扶,畢恭畢敬地勸慰:

  「師傅!咱們打個的回去吧。」

  「不!」誰料老爺子又重振起了雄風,「咱爺們兒鬼道」上混夠了,這回該到人世 間露一手了,不能讓兒孫們白打那急急風,吊足了胃口就該咱登場亮相了。」

  什麼?什麼?

  但那年輕鞭桿子生離死別般悲悲慼戚地就是一聲:「師傅。」

  兒戲一般,太出人意料了。

  夜雨未斷。但歸來時,我那老岳丈卻難得地對我說:「悲音!謝世之作!」

  天哪!


10


  老爺子說到做到,果然一回到兒孫身旁就引起了轟動效應,每家僅「賜」住個三五 天,便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普遍關注。謠言不攻自破,效果火爆極了。

  但就不該洋博士的預言也應驗了。

  就在老爺子返回人世間不久,渾身的各種零件就開始出毛病了。除嗓子眼兒仍保持 自在外,再沒有其它部位能夠保持自在了。但這絕不影響轟動效應,倒好像反應了老爺 子的決斷英明,不僅為兒孫們提供了個展示孝順的機會,而且為各界人士提供了個準確 地址:醫院。

  這鬼老頭子的後代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能量,竟把老爺子送進了高干病房,享受著 特殊醫療護理,吊著瓶子,插著管子,別著針頭,「全副武裝」絕對現代化,但也絕對 不好受。夠了!也該輪到這嬉皮笑臉的老頭兒嘗嘗這悲悲慼戚淒淒慘慘的滋味兒了。

  但越是這樣越是火爆。醫院周圍人聲鼎沸,頗似當年人們湧向初開掘的長沙馬王堆。 個體戶也就此在外攤起了攤兒,紛紛舉著各種奇裝異服這樣吆喝上了:「哎!瞧一瞧啦, 看一看啦,末代貝子爺就要把氣斷啦,捎上咱這名牌的皮坎肩啦!」隨之便又傳出治喪 委員會已經組成了,這就更促發了人們探視和慰問的緊迫感。

  得!大限到了,自在也該到頭了,乾癟老頭子絕對無法自己打扮自己了。

  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我和小月兒是排了好幾天隊才得以一見尊顏的。人人都面帶愁容,我自然也準備好 了一臉憂戚之色。尤其是小月兒更動了真格的,雙眼竟飽含著兩汪淚水。

  老爺子!你就要這樣走了吧?

  但誰能料想到,當我和小月兒心懷悲傷剛一定進病房,就驀地發現這一切都算白勞 神兒了。

  「嘿嘿!」老爺子抬眼就是一臉笑。

  怎麼?!我倆當即嚇了一大跳。木乃伊似的還有心思笑?是好藥撐著?還是回光返 照?

  「絕了。」他還在向我倆眨巴眼睛。

  我的小月兒有點兒心慌。

  「您猜怎麼著?」他卻像樂子大了去了,「昨兒個來參觀我的差點兒擠破門兒,比 瞧大熊貓還熱鬧。國寶級的,多大的譜兒!」

  「這醫院不負責?」小月兒抗議了。

  「就是!」他充分肯定,「我讓他們賣門票兒,愣是不聽。」

  「不!不!您還是多保重身子。」我忙說。

  「身子?」沒想到這句話竟捅出了漏子,「它配嗎?它配嗎?咱爺們兒是個什麼人 物?可瞧瞧這手,雞爪子似的。瞧瞧這身架子,干蝦米似的。再瞧瞧這腦袋,尖棗核兒 似的。配嗎?它配嗎?爹媽缺德,不挑個像樣兒的皮囊就把爺們兒往裡塞,這輩子耽誤 了多少大事兒。」

  「啊!」小月兒當即驚得目瞪口呆。

  「叫你爹來。」他卻發令說。

  「幹什麼?」我忙問。

  「告訴他。」老爺子喘了一陣子氣兒說,「別弄什麼試管小白耗子了,來個試管趙 子龍,就是試管關老爺也湊合。越快越好,

  給咱爺們兒準備著。」

  天哪!鞭桿子這行的突破性發展。

  又拖了一些日子,老爺子便眼瞧著不行了,昏迷的時候多,醒著的時候少,除了貴 重的藥物,就是靠著氧氣瓶拖日子。熟透的老倭瓜,老天爺逼著他自個兒離蔓兒了。

  小月兒終於轉告了老爺子的要求。

  老岳丈也深表遺憾,別看這位洋學問大了去了,可對老爺子的土要求竟然很為難。 但他還是放下了試管小白耗子,一連好些日子就只顧恍惚地傻坐著,彷彿正在琢磨著那 關老爺和那趙子龍。又多虧了小月兒別出心裁,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因扮演哈姆雷特而 聞名於世的英國影星勞倫斯·奧列佛的大幅照片準備著,這才使岳丈大人稍得安慰。也 是!雖然現代科技水平難以滿足老爺子的遺願,但「王子」和「貝子」畢竟尚很般配。

  只有我落得一身清靜。

  但為時不久,我便又變成了最難得清靜的忙人。老爺子的子子孫孫來請,言稱老祖 宗非要我去筆錄遺囑,以備日後主持公道。這使我才又一次隱隱覺察,難得的孝順還源 於那件黃馬褂兒。這就是幌子,這就是憑證。廣告已經做得夠火爆了,爭得它便是貝子 府的正宗傳人。更不該貴人的老上級也讓我去,要我代為排憂解難,協助處理一切善後 事宜,以正社會影響。

  盛情難卻,我只能操他祖宗。

  但等我恨恨有聲地趕到醫院,這才瞭解到原來是老爺子時至今日仍不乏驚人之舉。 別看拖著個大氧氣瓶子昏昏然不起,可只要不咽最後一口氣兒就自在得沒邊兒沒沿兒。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這一天,大概是要真正地迴光返照了,從一大早起,就顯得格外有精神。除了身子 骨兒朽得再無法動轉外,嘴皮子又難

  得地恢復了大自在。得!愣在笑嘻嘻地要立遺囑之餘,進而頗為嚴肅地提出以下兩 項要求:

  一、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自審核一下給他寫的悼詞兒。

  二、趁他還活著,希望能親眼目睹一次自己的遺體告別大演習。

  這可難壞我了。

  幾經請示,又多虧了深切關注「孝敬大賽」結果的兒孫們來幫助,總算才敢再轉回 老爺子的病榻旁。「嘿嘿!」衝我就是大有深意地一笑,隨之就擺開譜兒首先要聽悼詞 兒。

  我也不敢怠慢,真巴不得這迴光返照早點結束。好在兒孫們早有準備,保證儘是些 難得和受聽的好詞兒。我念畢偷眼一望,呵!老頭子正微閉雙目聽得滿來神兒。

  「念完了?」他雙目一睜,果然似很滿足。

  「完了。」我也鬆了口氣兒。

  「能不能,」誰料想他竟驀地一轉,「在最末尾兒『總之』那後頭,再給咱爺兒們 加上幾句?」

  「什麼?」這才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這麼寫,」他又閉目吟頌上了,「一個屁,一縷煙兒!一隻蟲子,一個飽嗝兒!」

  「天哪!」我當即幾乎驚得栽倒。

  這絕不是因為大感意外,而是使我猛然又回想起牢房酣睡中的「答記者問」。鬼使 神差,如此巧合。是夢?是醒?竟使我一時間惘然莫辨了。

  「沒錯兒。」他卻在充分地肯定。

  我真嚇得夠嗆,但多虧了後頭他又變得頗為通情達理,我才又得以漸漸地緩過了神 兒來。關於「遺體告別大演習」的要求,他竟主動讓步改為「紙上談兵」了。這更使我 為之一振,由不得想對準了老人家謝恩。

  您哪!難得的關照。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生怕老爺子萬一變卦,我當即拿出了名單,攤開了草圖,並 且靠著一枝紅藍鉛筆的點點劃劃,竭力想使他老人家猶如「身臨其境」一般。但老爺子 卻極為認真,又很客觀,一一親自過目,不時哼哼哈哈,頗具有上級聽下頭匯報的風度 和氣魄。

  但願別再節外生枝。

  「多謝了!」他說,「有這麼多體面的主兒來送終,那咱爺兒們還能再說什麼?夠 譜兒,夠派兒,什麼叫新舊對比?這就是。」

  難以理解,但我趕忙點頭兒。

  「嘿嘿!」他更樂了,「你就瞧著吧,準得把祖宗貝子爺的威風給比沒了。」

  結論出奇,但我終於鬆了口氣兒。

  「不過……」

  可怕的轉折,我又得戰戰兢兢。

  「您哪!」但他卻仍照說不誤,「可千萬別忘了催各位走得快點兒。我這人好動, 繃得久了沒準兒出漏子。」

  天哪!這是死人應有的態度嗎?

  但「演習」總算結束了。

  病房外也似配合得恰到好處,驀地那吵吵嚷嚷的聲兒又大了起來。

  也難怪!門外那些老爺子的子子孫孫早熬不住了。「孝敬大賽」總該有個結果了, 是到老人家親自點出誰是獲勝者的時候了。廣告效應,名即利,黃馬褂兒絕不可一日無 主。

  「你配嗎?」門外猛起一聲吶喊,「你爹就不是人揍的!」

  我惶然忙看老爺子反映。

  「沒錯兒!」誰料老爺子竟聽得有滋有味兒。「那年我娘正黃鼠大仙附體。」

  似受鼓勵,外頭更加熱鬧了。

  「你敢罵人?」果然驀地又是一聲怒吼,「我操你八輩兒大祖宗!」

  太不像話,令人悲哀。

  「嘿嘿!」沒想到老爺子竟樂了,「多大的孝心?一人一份兒,呆會我就給老祖宗 們捎了去。」

  這時,多虧外頭有人強行制止。

  「幹嘛?幹嘛?」老爺子似頗為遺憾,「好戲這才開了個頭兒。」

  病房內外,又是一片寂靜。

  「勞您駕了。」片刻,他就好像忍受不了了,「準備紙筆。多子多孫多福,該把這 些小爺兒們請進來了。」

  老爺子要幹什麼?

  但我還是不敢怠慢,當即遵命執行。小爺兒們是一個個奉命進來了,可全都失掉了 在外頭剛才那火爆勁兒。人人都眼含熱淚,個個都面帶悲哀,魚貫而入,步履沉重,隨 後便四周環立,甚是莊嚴肅穆。

  老爺子似大為掃興。

  「得!沒戲了。」他對我說,「您哪!該記就記吧。」

  要立遺囑!我忙攤開了紙筆。

  「小哥兒們!」出語慈祥,分外親切,頗具老祖宗應有的風度,「不錯,難得的孝 敬,都不愧為先朝貝子爺一脈相傳的好種兒」

  得!黃馬褂兒要有主兒了。

  「不過……我還打算就這個機會出國逛逛去!從大清、民國、偽蒙疆,直到如今現 在這陣子,老祖宗留下這黃土地也真讓人呆得膩味。圖個自在,老頭子我這就準備著到 外頭見見洋世面兒!」

  眾皆驚絕,如聞吃語。

  「這年月,」他卻分外平靜,「中國人喜見外國人的洋玩藝兒,越時髦越好。外國 人喜見咱們的老古董,越年頭兒久了越絕。可我得雙方都照應著點兒:既合洋人的胃口, 又不能掉了咱們老祖宗的身價兒。」

  更加愕然,不知所云。

  「我琢磨,」他卻似胸有成竹,「這就該對不住各位了,黃馬褂兒改件西服,在洋 人面前準能得個碰頭好兒。顧全大局,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您哪,記在紙兒上,」

  漸露倪端,開始叫苦。

  「誰?」他又特別來了一句,「要後悔白給我當了這麼長時間兒子孫子和重孫子, 現如今為時還不晚,那就請自便吧!」

  面面相覷,無人退出。

  「完了!」老爺子喘了一口氣兒,「就這一兩天了,只要看見火葬場大煙囪冒青煙 兒,得!那就是我穿著黃馬褂兒西服上飛機了。」

  恍然大悟,為時已晚。

  人未亡,就博得在場親眾欲哭無淚、欲呼無聲、如癡如醉、呆若木雞,足可見老爺 子人格力量偉大了。

  「還有……」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遺囑,我趕忙揮筆記錄。不多不少,歸納後恰好為三條兒:

  一、死後出國,除穿黃馬褂兒改制的西服外,腳上要配「老頭樂」。尖頭兒皮鞋是 好,可雞眼多,硌腳;二、骨灰盒子不入紀念室。人生地不熟,應在當年的孤魂灘插個 空兒埋了。熟人多,好辦事兒;三、建議恢復湯褪活驢,以增添美食品種。把全部遺產 捐贈蛐蛐兒大賽作為基金,以獎勵後起之秀。

  「還有,」隨後,他便示意我停下筆來,「這事兒告訴你老丈人就行了。試管兒太 小就別換大缸了,小月兒那主意也不錯。」

  天哪!他接受了丹麥王子。

  終於,他老人家把話都說完了,瀟灑地合上了眼睛,似有點兒累,想睡。

  再回眼一瞧,四周環立的子子孫孫一個個慘不忍睹。這才叫請神容易送神難,誰讓 他們的廣告效應作得這麼好呢?總算熬到老爺子睡著了,一個個踮起腳跟就想往外溜。

  「幹嘛?幹嘛?幹嘛?」沒想到老爺子冷不丁就是幾聲。

  兒孫們只能惶惶然止步。

  「真是的!」老爺子竟親自指點上了,「該給老祖宗報信兒了:咱爺們兒這就要上 路,快哭,快哭!」

  怎麼著?這就要死?

  「嘿嘿!」在一片無可奈何的號啕聲中,他腦袋一歪,竟真的笑著走了。

  收尾

  這就是一位老鞭桿子一生的故事。

  隨後,他老人家就穿著黃馬褂兒改製成的西服,滿像那麼一回事兒地被送進了火化 爐。燒了,燒了,連同「王子」一起被火化了。

  這一天,我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悵惘心情回到家裡,一時間竟感到四周是這樣冷冷 清清、空空蕩蕩,就像是丟了魂兒似的。

  但小月兒仍不讓我安靜。

  她告訴我說,她和爸爸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但歸來後她卻一直望著遠郊火葬場那 大煙囪,竟猛地看見一溜青煙兒恰好鑽進了一架大型客機。她再掙著命一瞧,頭等艙裡 竟坐著一位穿黃馬褂兒的哈姆雷特。

  令人驚詫!

  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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