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褲襠胡同好就好在它的古色古香。
雖四周高樓乍起,大廈林立,它卻仍然是這邊塞古城特有的鬧市區。遊人扣織,川
流不息。人稱口外王府井,又名漠北小天橋,足見其影響之深遠。
但最重要的去處卻當推古泉居茶樓!
地處要衝,引兩條褲腿兒裡的各路諸侯竟相到此一露尊容。諸如驢肉陳、雞眼侯、
肉串楊、膏藥張等等,來一位就是一串兒故事。就連上茶樓湊熱鬧的老外聽後,也準得
伸出大拇哥連聲用中國話喊:蒿!蒿!
可老茶客們卻在搖頭……
好什麼呀?就剩下了□面杖、大炒勺、滷肉鍋、修腳刀這類玩藝兒,古泉居茶樓上
還有什麼說得出口的絕活兒?大高樓的黑影兒拔盡了風水,真人就不來大褲襠胡同露相
了!
您若不信,老茶客們還準能給您回憶一連串的奇人奇事兒!
茶樓作證!下面就是兩則……
其一鼻涕蟲
那還是在老年間……
也不知從哪兒鑽出這麼一位傻小子,大大咧咧地賴在大褲襠胡同愣不走了。
這愣頭青二十郎當歲。倒也生得膀大腰圓,但卻在長了一身好膘。鬆鬆垮垮,恰似
堆憨乎乎會走的肥肉。再往上瞅,青皮腦瓜兒剃得珵光瓦亮。天生娃娃臉一張,傻不溜
秋,就會咧開那棉褲腰似的大嘴衝著人笑。
且瞧瞧他怎麼在這兒混飯吃!
大褲襠胡同就像條粘蒼蠅紙。黑乎油膩的,卻透著寬宏大量。只要您有一技之長,
准保粘住您不放!您瞧瞧!就連打著蓮花落討吃叫街的瘸腿劉也算得一路諸侯,這足以
證明兩條褲腿兒裡有多皇恩浩蕩了。
可這小子……
沒仨月,大夥兒就瞧出他是給大褲襠胡同抹黑來了。替瓦匠當小工子,他愣把苫泥
扔不准地兒。瓦匠孫說他兩句,啪!這一鍬泥水竟應聲拍在瓦匠孫的腦門子上。替雜碎
楊去燒火,得!就更出大漏子了。就在雜碎楊外出解大手這功夫,他愣把鍋給燒炸了。
夠火爆熾烈的,就不該羊雜碎全變成了黑炭沫子,沒轍了!槓房仇又咬牙收留了他。誰
料想,這位抬棺材也踩不住點兒。攪得眾人腳步一亂,又差點兒把死人給倒扣出來。他
還笑,咧開大嘴傻笑。
您哪!整個兒的廢物點心一個!
這不是讓口外小天橋跟著掉價嗎?為此,諸如驢肉陳、肉串楊、燒餅王、修腳李等
等各路好漢就難免憤憤不平。但細一打聽,卻原來和古泉居茶樓的老掌櫃有著某種干係。
但絕非桃色新聞……
據說,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伸手不見五指的茶樓上驟然閃現出一位不速之客。身
輕如燕,落地無聲。著夜行衣,見老掌櫃倒頭便拜。後來情況如何,不得而知。只曉得
這位神秘客飄然消失之後,大褲襠胡同裡便多了一個窩囊種兒。
對!得摸摸底兒去……
要知道,古泉居茶樓正居兩條褲腿兒交接處要害部位。廣交胡同裡的各路諸侯,早
成了大夥兒公認的「忠義堂」。而只要說到這兒,老掌櫃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可想
而知了。但誰料想到,這位平時以維護胡同榮譽為己任的老爺子,竟對此事來了個一問
三不知。
「您說,這傻二姓什麼?」
「不知道。」
「總該有個名兒吧?」
地處要衝,引兩條褲腿兒裡的各路諸侯竟相到此一露尊容。諸如驢肉陳、雞眼侯,
肉串楊、膏藥張等等,來一位就是一串兒故事。就連上茶樓湊熱鬧的老外聽後,也準得
伸出大拇哥連聲用中國話喊:蒿!蒿!
可老茶客們卻在搖頭……
好什麼呀?就剩下了褂面杖。大炒勺、滷肉鍋、修腳刀這類玩藝兒,古泉居茶樓上
還有什麼說得出口的絕活兒?大高樓的黑影兒拔盡了風水,真人就不來大褲襠胡同露相
了!
您若不信,老茶客們還準能給您回憶一連串的奇人奇事兒!
茶樓作證!下面就是兩則……
其一鼻涕蟲
那還是在老年間……
也不知從哪兒鑽出這麼一位傻小子,大大咧咧地賴在大褲襠胡同愣不走了。
這愣頭青二十郎當歲,倒也生得膀大腰圓,但卻在長了一身好膘。鬆鬆垮垮,恰似
堆憨乎乎會走的肥肉。再往上瞅,青皮腦瓜兒剃得錫光瓦亮。天生娃娃臉一張,傻不溜
秋,就會咧開那棉褲腰似的大嘴衝著人笑。
且瞧瞧他怎麼在這兒混飯吃!
大褲襠胡同就像條粘蒼蠅紙,黑乎油膩的,卻透著寬宏大量。只要您有一技之長,
准保粘住您不放!您瞧瞧:就連打著蓮花落討吃叫街的瘸腿劉也算得一路諸侯,這足以
證明兩條褲腿兒裡有多皇恩浩蕩了。
可這小子……
沒仁月,大夥兒就瞧出他是給大褲襠胡同抹黑來了。替瓦匠當小工子,他愣把苫泥
扔不准地兒。瓦匠孫說他兩句,啪:這一鍬泥水竟應聲拍在瓦匠孫的腦門子上。替雜碎
楊去燒火,得!就更出大漏子了,就在雜碎楊外出解大手這功夫,他愣把鍋給燒炸了。
夠火爆熾烈的,就不該羊雜碎全變成了黑炭沫子,沒轍了!槓房仇又咬牙收留了他。誰
料想,這位抬棺材也踩不住點兒。攪得眾人腳步一亂,又差點兒把死人給倒扣出來。他
還笑,咧開大嘴傻笑。
您哪!整個兒的廢物點心一個!
這不是讓口外小天橋跟著掉價嗎?為此,諸如驢肉陳、肉串楊、燒餅王、修腳李等
等各路好漢就難免憤憤不平。但細一打聽,卻原來和古泉居茶樓的老掌櫃有著某種干係。
但絕非桃色新聞……
據說,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伸手不見五指的茶樓上驟然閃現出一位不速之客。身
輕如燕,落地無聲。著夜行衣,見老掌櫃倒頭便拜。後來情況如何,不得而知。只曉得
這位神秘客飄然消失之後,大褲襠胡同裡便多了一個窩囊種兒。
對!得摸摸底兒去……
要知道,古泉居茶樓正居兩條褲腿兒交接處要害部位。廣交胡同裡的各路諸侯,早
成了大夥兒公認的「忠義堂」。而只要說到這兒,老掌櫃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可想
而知了。但誰料想到,這位平時以維護胡同榮譽為己任的老爺子,竟對此事來了個一間
三不知。
「您說,這傻二姓什麼?」
「不知道。」
「總該有個名兒吧?」
「不知道。」
「打哪兒來的呢?」
「不知道。」
「您、您這是?」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誰冤諸位,誰是孫子!」
「那、那您也得給大伙露點底兒吧?」
「瞎!」
只有一聲長歎,再無其它解釋。老少爺們兒進一步緊逼,這才逼得老掌櫃頹然崩出
這麼幾個字兒來:
「不能說!不能說……」
爺們兒!這就夠了!該猜就自個兒猜去吧,大褲襠胡同有大褲襠胡同的規矩。再要
問什麼,就透著不知深淺、不講義氣了!
得!傻小子就這麼留下了。
但老掌櫃也真夠意思。再不麻煩大夥兒,把這憨大個兒留下給茶樓挑水了。
水井就在茶樓下面。
井水清冽,也算得塞外一景。尤其是井旁那兩根攀龍石柱,更是別具一番風姿。傳
說當年拴過御馬,故俗稱御拴馬樁。高出地面七尺,埋在地下的也絕不少於此數。多少
年來拴過無數烈馬,竟未能撼動過其分毫。少說也有個千二八百斤,早被老少爺們奉為
大褲襠胡同的鎮街之寶!
就不該偏偏配上這麼一位傻爺來挑水!
先拿那副水桶來說,夠大的了,別人挑著怎麼瞅怎麼順眼。可讓這位五大三粗的一
挑,就透著有點滑稽。簡直就像大狗熊挑著一副玩具桶,不倫不類。每挑一擔還准灑半
擔,一道兒演不完的水漫金山。老掌櫃跟著他說不完的好話,賠不完的情。
但好就好在他的窩囊。
絕沒脾氣,大人小孩都可以拿他窮開心。而且膽子特小,傻頭巴腦兒的見了誰都害
怕。頑童們常跟在他屁股後頭朝水桶裡扔石子,他竟只懂得挑著水逃跑。得!連人帶桶
一個大馬趴。沒轍了!渾身泥水,愣咧開了大嘴就會個哭。樂子大了去了!為此,很快
他就成了老少爺們喜見的「西洋景兒」和孩子們少不了的「玩物」。並且跟各路好漢一
樣,不久也得了個響噹噹的綽號:鼻涕蟲兒。
絕了!
「鼻涕蟲兒!笑一個!」孩子們追在他身後起哄。
「嘿嘿!」他竟馬上咧嘴一樂。
「鼻涕蟲兒!扭一個!」頑童們還是對他不依不饒。
「嘿嘿!」他愣馬上扭動著一身憨肉。
「鼻涕蟲兒!放個屁!」渾小子們更加得寸進尺了。
「嘿嘿!」他似為難了,但仍不忘撅起了屁股。
哈哈!眾好漢也跟著開懷大笑了。
也難怪!大褲襠胡同什麼都不缺: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看的,如今又添了
這麼一位供大夥兒打哈哈的。不算多餘,也算得一路諸侯。
可就愁壞了老掌櫃了……
鼻涕蟲兒窩囊是窩囊,卻份外能吃。肚子大得像個無底洞,一頓飯十個大窩頭都填
不飽。逼得沒法子,老掌櫃只好提著個泔水桶向各路美食高手求援。什麼殘羹剩湯,什
麼餿飯舊饃,總之賣不出去的他全往回收。為這事。大夥兒真懷疑老掌櫃是不是有點摳,
於是便決定試試鼻涕蟲兒肚子皮到底有多大。
這一天……
背著老掌櫃終於把這小子弄來了。各路美食高手踴躍得實
在可以,眨眼間便湊足了四隻臭燒雞,大半鍋變了味兒的羊雜碎,十幾個硬成鐵餅
的芝麻火燒,半籠屜餿了的狗不理包子,還有其它一些只配倒進泔水桶的小玩藝兒。沒
想到鼻涕蟲兒竟毫不發怵,就像一頭扎進了瓊林御宴一般。就著大半桶冷水,剛半個時
辰便風捲殘雲一掃而空。等老掌櫃得知了消息,他早已躺倒在御拴馬樁旁不見動彈了。
這還了得?!
要知道,這些玩藝兒就是餵豬也夠餵好幾口的!莫非讓大夥兒愣把這傻二給撐死了?
老掌櫃叫苦不迭,眾好漢也一時傻了眼。但誰能料想到,正當大夥兒又驚又悔之際,鼻
涕蟲兒竟一伸懶腰意外地坐了起來。睡眼朦朧,一瞧見老掌櫃便嘟囔著伸出了手兒:
「今兒午飯,俺那十個窩頭……」
笑!笑!瞧大夥兒這個前仰後合地笑!鼻涕蟲當即受到一片誇讚,老掌櫃也立刻恢
復了仗義疏財的好名聲。樂子大了去了,足夠大褲襠胡同的老少爺們兒樂幾天。
但樂極往往生悲……
就在大夥兒耍狗熊似地玩過這窩囊廢不久,這一天從口裡來了一位不同凡響的「混
混兒」。單人隻身,竟敢到這塞外小天橋,『闖字號」「搶盤子」來了。一瞧就不是善
茬兒,冷如冰,寒似鐵。上得古泉居茶樓用食指往茶桌上一擰,桌面兒上頓時便留下個
窟窿。老掌櫃一瞧,不敢怠慢,馬上以柔克剛地奉上一盞好茶。點頭哈腰,隨之便是一
套江湖暗語來套輩數。誰知這位冷爺就是不買帳,喝過了茶還真給錢兒。只聽嗖的一聲
拔出了一把柳葉刀,再聽嚓啦一聲已經在大腿上旋下一片肉。血糊淋拉,足有半斤多重,
啪的一下甩在了老掌櫃面前。冷眼一斜,還要「找頭」!
要什麼「找頭」?這不是明擺著嗎!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拿老掌櫃開涮,說白了看,就是要大褲襠胡同的各路諸
侯俯首稱臣,這位冷爺要在這漠北小夭橋專吃「獨一份」!誰來救駕?文的當數算卦的
「鐵口黃」,嘴皮子行,能把死人給說活了。武的當數賣大力丸的「黑三泰」,功夫不
錯,能腰崩鋼絲,頭斷頑石,武藝高強,威鎮關外。多少年來,就憑著這一文一武,愣
沒有一個人敢來大褲襠胡同撒野!而現在?文的不知到哪兒去溜彎兒了,武的竟聲稱來
者是其「師叔」,按武林家規他只好躲了。得!剩下些褂面杖、鐵鍋鏟、泥瓦刀、大茶
壺能頂什麼事兒?就等著跟老掌櫃倒霉去吧!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說話間,老掌櫃已被逼下了茶樓,跪倒在古泉井旁那根御拴馬石間。光天化日之下,
要的就是這股勁兒!御拴馬石,鎮街之寶。挑這個地兒,為的就是要把整個大褲襠胡同
都給鎮了!果然,各路諸侯心裡滴著血,就是沒有哪位敢吭聲兒。
等著瞧吧……
尚有一絲希望!只要老掌櫃不簽這個字,不劃這個押,不低這個頭,就是受點屈辱
也還不算輸!但這位「闖字號」的冷爺更叫絕,也不要筆墨伺候,要的卻是一種令大伙
兒終身難忘的狠招兒。只見他還是一聲不吭,猛「叭」地一聲吐出一口濃痰,鐵著臉示
意非讓老掌櫃舔了:這就是那「找頭」!
面如死灰,老掌櫃抖抖瑟瑟地跪著。
什麼哥們兒?什麼義氣?面對著這可怕的「押」,一時間各路好漢都給忘光了。諸
位!先夾緊了自己的屁股,免得夾不緊崩出聲來招禍!誰要不服氣,小心先把自個兒祖
宗留下的招牌砸了!老掌櫃好是好,可誰叫他偏偏遇上這麼個冷面混混兒呢?
戰戰兢兢,四週一片鴉雀無聲……
但就在這時,卻猛聽得一聲號啕。只見兩隻水桶一撂,一堆憨肉竟熱切切地撲倒在
老掌櫃身旁。啊!鼻涕蟲兒!老爺子沒白收留了他,沒想到傻裡巴嘰竟有這份兒孝心!
出現得意外,真讓人害臊!在這節骨眼上,大褲襠胡同能挺身而出的,竟只有這位窩囊
主兒!
「二大爺哎!」但就懂得哭。
「傻二!你、你靠邊兒去!」老掌櫃雖很感動,卻在顫巍巍地喊著。
「俺不!」他卻像小孩兒撒嬌一般。
「走!」老掌櫃猛地一推。
「不!」他哭的聲兒更大了。
這不是擋橫兒嗎?也不看看自己的本事,活該這鼻涕蟲兒自找倒霉!只見那位冷爺
輕輕用腳向他一撥,那傻小子嗖一下便被踢出了老遠。肥豬打滾一般,抱著腦袋更哭得
滿臉鼻涕眼淚了。但還憨頭巴腦兒地嚷嚷著:
「你敢踹俺!你敢踹俺……」
那位冷爺顯然不屑一顧這窩囊廢,只顧著斜靠在鎮街之寶的御馬石上。用腳尖點著
那口濃痰,似在威逼著對老掌櫃喊:
「舔!」
老掌櫃老淚縱橫,就是咬牙不彎腰兒。他知道後果:砸了牌子,丟了地盤,愧對鄰
裡,何顏再見祖宗?!
又是一點:「舔!」
老掌櫃猛地一閉雙眼,似決心以身相殉了。
可成嗎?
只見那位爺的面孔驟然變得更冷了,驀地一伸鐵掌向老掌櫃的脖梗按去。任老爺子
再想當「強項令」,爺們兒!鼻尖還是一點一點向那粘乎乎的濃痰貼近了。
完了……
但就在這時,又聽得鼻涕蟲兒的一聲號陶。隨之,這小子又不識眼色心事地爬了過
來。要知道,這位冷爺若不盡快制服了老掌櫃,時間一久,老爺子倒會顯得大義凜然,
他卻反而會落得個難對老朽之輩。掉價兒!而現在偏偏又遇上這麼個不知深淺的窩囊廢,
擋在中間,護住老掌櫃竟向他嚷嚷起來:
「俺來舔!俺來舔!」
「靠邊去!傻二!」又是淒慘的一聲。
「俺來舔!俺來舔!」
「傻二!」近於絕叫了。
怪不得老掌櫃捨命阻攔。你來舔,這不等於變成了窩囊廢對窩囊廢了嗎?真不知深
淺,玩玄!果然,只見那位冷爺兩眼驟閃凶光,猛起腳便惡狠狠向鼻涕蟲兒踢去。別忘
了!指尖一擰,桌面兒上便留下個窟窿。腳尖一撥,傻小子便是幾個翻滾。這一腳下去,
那不傷筋斷骨才算怪了!
崩的一聲悶響,驚天動地的號陶!
但令人驚詫的卻是,沒見到血光飛濺,更沒見到肢斷骨裂,那鼻涕蟲競在號陶聲中
傻乎乎地站了起來。
那位冷爺顯然一愣……
「俺、俺!」鼻涕蟲兒卻越哭越傷心,愣潑口大罵起來,「你、你、敢尥蹶子!俺、
俺操你八輩兒大祖宗!」
要壞事!
是這樣!沒事還在找茬兒,何況又操了人家的八輩兒大祖宗。江湖上最忌諱的就是
這個。您哪!要玩命了!說話間,只見那位冷爺嗖的一下便又抽出了那把柳葉刀。長不
盈尺,寒光四射。就不知為什麼偏偏拋下了鼻涕蟲兒,逕直向老掌櫃逼來,似求速戰速
決,刀尖上又驟然閃出那個字兒來:
「舔!」
「俺操你八輩兒大祖宗!」鼻涕蟲兒還在一旁傻裡巴嘰地火上加油。
不好!要出人命了!
沒戲了!老掌櫃要想不見血,那只有甘當三孫子去舔痰!看得出,傻小子也明白,
要想救他的二大爺,單憑一身憨肉絕對不行了。刀尖從來就不是吃素的!但就不該三著
急兩著急,愣猛然間憨頭巴腦兒地撲向了鎮街之寶——御拴馬石旁。
蠢貨一個!想幹什麼?!
就在各路諸侯哀歎之際,只見鼻涕蟲兒雙手一摟,一聲大叫,竟把那扎地生根的御
拴馬石驟然拔起來。再順手一掄。便只聽嗡的一聲,那千二八百斤重的鎮街之寶,楞被
他玩兒似地高高舉過頭頂!
神了!神了!
大褲襠胡同似頓時陷入夢境一般。人人目瞪口呆,個個恍若隔世。再聽不到一絲聲
息,這漠北小天橋一時間就像死絕了人似的。好片刻,才聽得噹啷一聲,那是冷面客認
輸時扔下柳葉刀的聲音。
可那傻二還把那擎天石柱高高舉著……
「放下!」老掌櫃終於發話了。
傻勁頭兒上,不放!
「放下!放下!」近似於哄著。
怪委屈的,還是不放!
「小心我告你師傅!」語帶威嚇。
似被逼無奈,驟然又放聲大哭。您哪!好不甘心!只見他把御拴馬石掄來掄去,一
咬牙這才撒開了手。但這一撒手不要緊,卻更驚天動地。只聽嗡的一聲,那鎮街之寶便
被賭氣拋向半空。驚心動魄,目不暇接。等人們還未能從頭暈目旋中緩過神兒來,便聽
得又是一聲巨響,那御拴馬石早又從雲中紮下,頭衝下直插進原來的土窟窿裡。紋絲不
動,只是稍稍斜了點兒。
誰還敢喘大氣兒……
「俺讓你欺侮俺二大爺!俺讓你欺侮俺二大爺!」只有那位傻爺還不甘心地坐在地
上號啕著。
第二天,大褲襠胡同便又恢復了往日的昇平。
冷面混混兒灰溜溜地不見了,但鼻涕蟲兒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就在出事
的當天晚上,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就聞訊又殺了。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只聽說後半夜
便帶著那傻二樹葉般飄下了古泉居茶樓。剎那間便隱沒在漆黑的胡同深處,只留下了一
串又一串難破的謎:
他到底是誰人的後代?
他到底是哪家的門徒?
他到底為什麼偏苦苦隱匿於此?
心癢難熬,令人浮想聯翩。但當各路諸侯會聚古泉居茶樓想掏騰點底兒時,老掌櫃
卻只顧搖著頭竟還是那兩句話:
「不能說!不能說……」
多少年過去了,就連老掌櫃的小孫子也又變成了名符其實的老掌櫃,但有關鼻涕蟲
兒的奇事兒還在傳說著。誰敢懷疑,大褲襠胡同的老少爺們準會和他翻了臉。小瞧人啦!
不信?您就到古泉井旁親自見識見識!
果然,那御拴馬石還在那兒頭朝下斜插著。
您哪……
其二引魂樊
隨後,就是小日本長驅直入……
但大褲襠胡同還是大褲襠胡同。該怎麼著呢?上頭的只顧自個兒撒丫子往後跑,逼
得小老百姓只好當順民。財大氣粗的爺們仍不忘尋歡作樂,於是這漠北小天橋又恢復了
昔日的亂亂哄哄。
只有這麼一個人兒似超然物外……
這可不是乍猛冒出來的。有名有姓,大褲襠胡同沒有一個人不認識這位爺的,只是
對他恭敬得有點出格兒。
不信?你瞧——
每天大早,古泉居茶樓一開門兒,您準能瞧見這位隨腳就跨進了門檻兒。身穿一領
洗得褪了色的長衫,手拿一把古色古香的折扇,頭梳老式中分頭,腳蹬千層底兒舊布鞋。
三十五六歲。雖略顯寒酸,但舉手投足間仍不乏斯文。
塞外王府井少見的人兒!
進得茶樓,方寸不亂。左手提起衣襟,右手捏著折扇。有板有眼,一級一級拾階而
上。目若無人,頗具名士風度。而且上得樓來,逕直就在那臨窗口的茶桌坐穩。專用一
般,永不更改。隨之,便頗為瀟灑地翹起二郎腿,用折扇在桌面兒上輕輕敲擊三下。雖
再不多言,但隨著小夥計的一溜小跑,那上等的龍井扣碗茶總是應聲而來。
窮譜兒大了去了!
更奇怪的卻是,這古泉居茶樓地處鬧市中心,居高臨下,茶
客熙攘,本是處難得一張茶座的地兒。但任憑來人再多,卻似乎沒人敢來打攪這位
寒酸爺們兒的清靜。獨霸一桌,閒雲野鶴一般,而且一坐就是一天。雖不知這位爺是干
什麼的,似乎這輩子專門和這張茶桌棵上勁兒了。
可茶樓每天總有個關門的時候!
您再瞧:這位爺還是那麼瀟灑。八字步一邁,似踏人無人之境。睥睨一切,行走於
夜色初罩的鬧市之間。兩旁的鋪面裡都難免伸出了店掌櫃的腦袋,但又好像誰也怕擾了
這位爺的悠閒。似乎天越黑就越對他肅然起敬,直到他消失在拐彎兒處的一片陰影裡,
大夥兒才放心地收回了自個的眼神兒。
到了!這裡顯然就是他的府邸。
但令人納悶兒!大褲襠胡同別的鋪面兒都是掌燈上火的,一片通明。唯獨這三間鋪
面兒黑燈瞎火的,死氣沉沉。相比之下,竟透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
「樊爺!」有人還在黑影中迎接他。
「嗯!」他竟受之無愧。
「討帳的今兒個多老去了!」似在提醒。
「信不過爺們兒?」他冷冷一問。
「不!不」這位趕緊解釋,「那是他瞎了眼睛!就憑您那一手絕活兒……」
「知道就好!」更冷了。
「對!對!」這位進而婉轉提示,「我這可是為您好!三年沒開張了不是?如果您
能屈尊點兒、隨和點兒、馬馬虎虎點兒,也省得成天清茶灌大肚不是?」
「你這是嫌我!」沒想到他竟來火了。
「哪敢!哪敢!」這位立馬掏心剖肺地喊,「我是那種人嗎?再說,誰不知您是咱
這一行的幌子!」
「這不結了!」他傲然地甩手而進了。
暗影裡只留下了那恭候他的人兒。呆久了,這才朦朦朧朧看清了,原來這位竟是個
祖傳專吃死人飯的主兒,九世「槓房仇」。
兼做棺材鋪的掌櫃子!
藉著其它店舖射過來的燈光,這位身後那一溜三間門臉兒也隱約看清了。只見一間
鋪面兒內屹立著一對對紙糊的金童玉女,一間鋪面兒內橫著一口口貴賤的棺材,一間鋪
面兒內杵著一頂頂大小的欞轎和長短抬槓。冷氣嗖嗖,陰氣慘慘,要多慘人有多慘人!
說白了看,這就是槓房仇的聯合體。一家是紙紮鋪,一家是棺材鋪,一家是槓房鋪。三
者合一,再無分號,可奇怪就奇怪在於,竟把這麼個窮酸斯文人兒,畢恭畢敬地當成自
己這一行的幌子?
蹊蹺!夠蹊蹺的……
且不說偏偏住在這專門和鬼打交道的鋪面裡,就是怎麼當這個幌子也頗讓人猜疑,
棺材匠?抬槓夫?紙紮手?全不像。店東?老闆?掌櫃子?又搭不上邊兒。幌子?他到
底憑那一份兒當這個幌子?
邪門兒!
猜他是落難公子,他又敢整日裡逍遙於茶樓之上,說他是有錢的少爺,他又得每天
都落腳於棺材堆裡。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卻能在能人薈萃的大褲襠胡同裡獨得一
份尊敬。天哪!瞧他那落魄文人的樣兒,莫非他是閻王殿裡不中的舉子?鬼門關裡溜出
的秀才?要不,他怎麼會被樹為這冥司行的幌子?
可怕……
這一天,他難得地沒在古泉居茶樓上露面兒。但也就在這一天,茶樓上的氣氛也顯
得有點兒個別。往日間扯著嗓子的鬧鬧嚷嚷,今兒個竟變成了捏著嗓子的嘰嘰喳喳,別
瞅聲兒不大,卻透出了少見的興奮和騷動。
只有他那張茶桌旁冷冷清清……似和他無關。老少爺們兒顧不上往那兒瞅,只顧得
頂著頭兒、咬著耳朵、使著眼色、壓低聲兒議論著一件大事情。諸位!諸位!聽說了沒
有?古城維持會長的老子玩兒完了!老天有眼!脖子後長了個斷頭瘡,愣嚎叫了七天七
夜給疼死了!
得!就等著大出殯瞧熱鬧吧!似馬上又和他有了關係!不知為什麼,只要一提大出
殯這茬兒,茶客們的眼神兒就由不得往那張茶桌兒瞟。雖然空著,卻似更具吸力。好像
今兒個那位孤芳自賞的爺們兒沒來,這份樂子中就彷彿少了什麼調料似的。
您哪!更透出他在這份熱鬧中的重要性!
「老掌櫃!人呢?」有人忙問。
「人?」九世老掌櫃只好苦笑著回答,「您還不知道樊爺那脾性?最後一個大子兒
也沒了,怕當著諸位摘面兒!」
「誰和誰呀?窮犯倔!」另一位馬上惋借道。
「就是!就是!」附和者頗多。
「要不這樣兒,」有人卻有不同看法,「樊爺也稱不上樊爺了!」
「唉!唉!」又是一片惋借聲。
「也難怪!」還是老掌櫃說得精闢,「三年不開張了!」
「唉!唉!」惋借變成了歎息。
「唉什麼?」又一位猛一擊桌,聲兒驟然一轉,「這不來了嗎?三年不開張,開張
頂三年!財神爺正向樊爺招手兒。諸位!就等著瞧絕活兒吧!」
絕活兒?……
古泉居茶樓竟為了這一聲,頓時顯得無精打采起來。老少爺們兒一時啞了口,只留
下一片掏心堵肺的難受模樣兒。你瞅著我,我瞅著你,就是沒人再願瞅那張空蕩蕩的茶
桌兒了。
這茶還喝什麼勁兒?堵得慌!
「絕活兒……絕活兒……」有一位老者竟為此搖頭晃腦地哀歎起來。
「絕活兒……」隨之又是一片惋借之聲。
「就是!」終於有一位年輕的主兒爆發了,「眼看就要白糟踏了!給老狗日的開道
兒,太便宜他了!憑老王八旦造下的孽,早該打進十八層地獄!」
「諸位!諸位!」老掌櫃有點兒緊張。
「就是!」但還有一位膽大的,「仗著小子當了兒皇上,楞專摘棒小伙子的雞巴蛋
配藥吃!七老八十的了,還成夭一個勁兒地的糟踐大姑娘小媳婦兒!」
「閻王爺饒不過他!」咬牙切齒的聲兒。
「小聲兒!小聲兒!」老掌櫃慌不迭地按捺著諸位,臨了還不忘補充了一句,「可
別忘了: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錢能使鬼推磨?茶客們又啞了口。
唉!可惜的絕活兒……
又過了兩天,那張靠窗口的茶桌還冷清清地空著,始終未見那位寒酸而又斯文的身
影。這簡直成了茶客們的一塊心病,這天下午有人竟建議老掌櫃把它砸了:
鬼氣兒太重……
但就在這群情激憤的功夫,就見得槓房仇興沖沖地跑上了茶樓。大白亮天看得清楚,
原來這位專吃死人飯的主兒可真夠胖的。滿面紅光,就像塗了一層死人油兒。一上得樓
來,對著大夥兒就是一陣討好的嚷嚷:
「諸位!諸位!我給老少爺們兒送財來了!」
什麼?什麼?眾人由不得對這位渾身晦氣的人物刮目相看了。
原來,這古城維持會長是想借老爺子之死,大出殯,大發喪,大擺排場,以在其主
子面前顯示自己確實「維持」下一片「王道樂土」。不但要有那絕活兒引路,三班鼓手
開道,六十四抬大槓舉欞、一百單八個大姑娘和小媳婦兒嚎喪,還要動員全城人皆披麻
帶孝加人送葬隊伍,傾巢出動相隨墓地直至入土為安。夠辛苦的了,但不白去!您就聽
槓房仇這份兒嚷嚷:
「每人三塊現大洋,丈二白布也歸自個兒呀!」
頗具誘惑力……
「還有披掛的麻,拿回家納鞋底兒呀!」
是不能白扔……
「玩兒似地走一趟,掙下半月的錢呀!」
確實如此……
「省下冒臭汗,還得瞧西洋景兒呀!」
夠引人的……
「再說絕活兒,不瞅就後悔死呀!」
且聽下文……
「聽聽價兒吧,一千塊現大洋才肯露一手呀!」
舉座驚絕……
頓時,古泉居茶樓上便只剩下了一片開了鍋似的喳喳聲。剛才人們還覺著那張空桌
兒是塊心病,恨不得立刻把它砸了。現在卻又由不得眼神往那兒溜,似這才看出了它的
莊嚴和偉大。一千塊現大洋!叮叮噹噹,足夠一家小民百姓三年吃香的喝辣的了!怪不
得老掌櫃半晌才緩過氣兒來,說:
「一招鮮!吃遍天!……」
說到這兒,是該掰開瞧瞧了!要不顯不出這位爺的特殊身價來。
原來,這位貌似斯文的主兒,竟也是一位專吃死人飯的好漢。祖傳的行當,特准專
門來往於陰陽兩界之間。據說沒他在前引道,新死的亡靈絕難安然度過鬼門關。其間種
種慘人的傳說雖只是耳聞,但大多數古城的老年人確實見過他那一手驚天地位鬼神的絕
活兒。為此,他世襲了老祖宗留下的那陰陰森森淒淒慘慘的綽號:引魂樊!
怪不得槓房仇把他奉為幌子……
但這幌子卻常閒著。一般貧民百姓問心無愧也用不起,而達官貴人問心有愧又難得
天天都死人。非極大排場的大出殯用不上他這手絕活兒,故三年不開張竟是常有的事兒。
而這位爺又極願依附風雅,開一次張就大把往外撒錢兒。三撒兩撒只剩下餓肚子了,但
再被冷落也絕對架子不倒。
也難怪!天下無雙,南北一絕!
到時候您就瞧著吧!不管死主的官再高、勢再大、錢再多、送葬的隊伍再氣魄,這
位也得被恭恭敬敬地請在最前頭。還得屈尊地看他的臉色,那譜兒大了去了!
您哪!完全為了他那手絕活兒!
只見他昂著頭兒,挺著脯兒,任身後哭著、嚎著、吹著、打著,他卻只管著在前頭
引魂撒紙錢兒。要多傲氣有多傲氣,要多瀟灑有多瀟灑。瞧!絕活兒也就跟著來了!一
撒,漫天飛銀。再撒,遍地鋪白。揚揚灑灑,飄飄忽忽,由不得老少爺們兒開始喊好兒。
但這還不叫絕,最令人喝彩不止的是第三撒!只見隨著他漫不經心地那麼一揚,欞柩過
後,那兩旁的樹葉上便馬上掛滿了紙錢兒。株株披白,棵棵掛雪,街道兩旁頓時變得銀
裝素裹!俗稱「滿街孝」,又名「傾城喪」!據說,他曾做然宣
稱:只要樹上還露一片綠樹葉,他就少收一塊現大洋!
不接著再為他爆個滿堂好兒成嗎?
真不愧為祖傳的陰司使者!不但知道怎麼為死者引道兒,而且知道餓鬼冤魂要的價
碼兒。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財大氣粗就不怕造孽多。不過要讓全城披麻掛孝還得
有權有勢,故爾難得見著引魂樊一露這手絕活兒。
而現在……
齊了!這不全齊了!別的且不說,就拿這白花花的一千塊現大洋來講,誰能夠不動
心思?更何況那位爺早窮得連最後一個大子兒也花光了,再撐著非餓死不可。得!天無
絕人之路!這麼大的數目,又夠那位陰司秀才擺幾年譜兒了!討債的肯定換成了笑臉兒,
哪個茶樓酒肆不得把他重新當成祖宗?雖然身上鬼氣重了點兒,但現如今這世道有錢就
是爺!大夥兒也跟著披麻掛孝去吧,三塊現大洋還是三塊現大洋呢!
良心值多少錢一斤?
不對!正當大夥兒向槓房仇報名準備去湊熱鬧時,就聽得樓梯上又響起了那有板有
眼的上樓聲。再一瞧,那領洗得褪了色的舊長衫又閃現了。只不過多了幾塊補釘。中分
頭梳得照樣地道,但就不該千層底兒鞋咧開了嘴兒。一臉傲氣,卻又透出了菜青色。身
子板兒瘦了許多,大概是餓的。和平時有所不同的是,折扇沒拿,倒提著個沉甸甸的包
袱。正當大夥兒不知怎麼來招呼這位乍窮乍富的爺們兒時,槓房仇卻似見了活祖宗一般
迎了上來:
「樊爺!大夥兒正念叨您呢!」
「等等!」氣喘噓噓,卻猛地把包袱向自己那張茶桌兒上啪地一扔!攤開了,錢!
錢!全是白花花的現大洋!
「您、您這是幹什麼?」槓房仇目瞪口呆。
「先給我數數!」冷冷地作答。
「五百!」槓房仇忙不迭地解釋,「數過了!數過了!沒錯兒,五百整呀!」
「這就夠賣祖宗的了嗎?」聲兒更冷了。
「樊爺!樊爺!」槓房仇又慌著說明,「不是全講好了嗎?發殯過後見了好兒,剩
下的那五百再送上嗎?」
「拿回去!」又是一推。
「怎麼?」望著菜青色的臉,槓房仇實在大感意外。
「不怎麼!」頭兒昂得瀟灑,「昨夜裡我到閻王殿裡遛了一趟彎兒,見陰曹地府還
沒讓小日本兒佔了!」
「您?」槓房仇更瞠目結舌了。
「我?沒轍!」一斜白眼,再不多言。目中無人一般。轉身便向茶樓下走去。似仍
力圖有板有眼,但幾經掙扎竟難瀟灑起來。
搖搖晃晃,像踩在棉花堆上。
「爺們兒!別、別餓死呀!」有誰帶頭失聲痛哭了。
沒應聲兒……
消失了,像鬼影兒似地飄飄忽忽消失了。茶桌兒上丟下了一堆白花花的現大洋,從
此茶樓上再沒見到他的蹤影。
頗費猜疑……
但一千比三,大夥兒還是能掂出其間的份量來!致使維持會長白布蒙樹,長麻披街,
那「王道樂土」裡送葬的隊伍還是蕭瑟得很。據說,從此便夜夜驚醒,一閉上眼睛就瞧
見老爺子不是上刀山,就是下油鍋,再不就是讓血淋淋往下摘卵子!後來,多虧了大白
亮天有皇軍壯膽兒,這才發現了原來是那位陰司使者通「匪」。一聲令下,大肆搜捕。
幾次把大褲襠胡同翻了個底兒朝天,但均無所獲。就差懇請皇軍出兵閻王殿,盡快把
陰曹地府也納入「王道樂土」了!
又是一年多過去了……
奇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竟連個鬼影兒也沒抓著。
漸漸地,古泉居茶樓又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難得一個茶桌兒,但那張靠窗口的
茶桌卻始終空著。牆上是貼著醒目的「莫談國事」,可管得著老掌櫃就偏愛擦這張桌子
嗎?沒人坐是沒人坐,可礙得著總有人願掏錢兒往上頭送茶嗎?龍井。還是上等的。
您哪!禁不住個人想人……
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可離了那手絕活兒他還能活著嗎?肩不能挑擔,手不
能提籃,又抹不下臉兒討吃叫街,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引魂人的魂兒卻沒有人來引!
完了!完了!……
可誰料想到,就在這歎息過後不久,古泉居茶樓上竟出了一件怪事。神神道道,頓
時又使大伙的眼前變得撲朔迷離了!
但這是「據說」……
這一天晚上,茶樓早早就關了門兒,只留下一溜兒小陰風在窗外溜彎兒。茶桌兒間
還剩下幾位老哥們兒,正頂著一盞燈在聊大天兒。聊什麼?還不是謀劃著暗下裡燒點紙
錢兒。總不能讓人家一輩子撒金撒銀,臨完了倒讓自己落個兩手空空吧?
啊!不對勁兒!
四周朦朦朧朧,卻聽見靠窗口那兒似乎有什麼動靜。老哥兒幾個剛來得及一怔,便
猛聽得那張空桌兒擊響了三聲。似折扇敲的,好熟悉的叫茶聲音!當即,老掌櫃便舉燈
驚呼了:
「樊爺?……」
「是我!」回答得相當清晰。
「您?!」仍存疑懼。
「我?」回答得更加斯文,「說我死了,也算得活著。說我活著,也不妨當著死了!」
「您、您這一向還好?」還想刨根兒。
「好!」回答得越發瀟灑,「陽世不好陰司好,陰司不好陽世好!東邊兒不好西邊
兒好,西邊兒不好東邊兒好!」
「樊爺!」再不想打聽,只剩下激動了。
「老掌櫃!」回答得也很熱切,「我這不是來瞧您了嗎?」
「您哪!」熱淚盈眶了。
後面的事兒就說不清楚了,像僅僅是個傳說。但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卻是千真萬確的,
大夥兒都親眼瞧見了維持會長親自帶人衝上了茶樓。聞訊而來。殺氣騰騰,似非抓住這
位不給他老子引魂的「匪」不可。但更令人驚詫的卻是老掌櫃!一不否認,二不發怵。
有問必答,承認得倒也乾脆:
「沒錯兒!來過。」
「哪人呢?!」
「喝過茶,給了錢兒,就沒影兒了!」
「哼!沒影兒了?!」
「是啊!我也覺得邪門兒。丟下了白花花的現大洋,怎麼會一轉身兒就不見了?別
是有什麼說道吧?我就把現大洋往水盆兒裡一丟!」
「別他媽的胡扯!」
「胡扯?我老頭子敢嗎?不信,您就親眼瞧瞧——」
順手望去,果然茶桌上放著一盆清水。水面兒是漂著幾塊白花花的現大洋兒。圓的。
就是不沉底兒。
天哪!竟是幾片鬼才使用的紙錢兒!
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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