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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老年間的事兒……
火車道在這西口外一探頭兒,三歲的小皇帝就下了台。但甭管內地的世道怎麼個折
騰,這邊城的塞外小天橋卻依然獨立寒秋。鬧市裡自有鬧市的規矩,外頭人趁早別跟著
進去瞎摻合。
您哪!自在慣了。
遙想當年,乾隆爺親令一位貝子率一支八旗子弟到這古城戍邊,就曾把老北京諸多
好玩藝兒也帶到此地。吃的、喝的、玩的、樂的集一處樣樣不缺,遂參照前門大柵欄和
東單王府井、漸漸竟有了這塞外小天橋。因是隨著貝子爺大駕鎮北的,各路好漢無形就
沾了這位皇親國戚的邊兒。得!主子爺這一玩得盡興,就傚法古人賜了大夥兒一副鐵卷
憑書。不在伴駕一場,得了個難得的自在。自立堂口,自立規矩,還自己養了一幫好漢。
從此,這塞外小天橋便成了塊集吃、喝、玩、樂於一處的世外桃源,就連衙役捕快也不
敢隨意到此探頭伸手兒。
敢嗎?
鐵卷憑爺且不說,這兒自有自個兒的鎮街虎。諸如硬弓張、飛叉李、神跤馬、頂幡
王等等,個個都算得名聞武林的漠北好漢。清街,淨道,專門對付那些起哄擋橫兒的嘎
雜子。打官司更不在活下,也自有人甘當滾刀肉、頂命鬼去對質公堂。經得住打,抗得
住夾。為老少爺們兒換得回好兒,為塞外小天橋揚得了名兒!更何況,至今這裡還保留
著老祖宗傳下來的最後一座鏢局子。雖再不跑鏢了,但眾好漢的師傅卻仍在裡頭威鎮著。
但畢竟改朝換代了……
出現了火車、出現了歪脖兒警察。頭幾年,只因為城頭變幻大王旗,尚能夠相安無
事。到後來,隨著督軍換成了省主席,鐵卷憑書似乎有點兒掉價了。就不該小天橋裡仍
在做著英雄豪傑夢,愣還古色古香地把洋槍當作燒火棍。
得!大限就要到了……
也難怪!好一塊肥肉,警察局子早盯上好些年了!
這一天,終於叫陣了……
塞外小天橋的中心點是古泉居茶摟。
祖宗牌位上供著鐵卷憑書,是各路諸侯公認的「忠義堂」。茶樓老掌櫃的地位可想
而知,人稱漠北小宋江。誰要敢在這兒露臉找茬兒,也就算得上敢向整個塞外小天橋叫
陣了!
瞧!一大早他竟來了……
只聽得樓梯上一陣山響,隨之便從樓道裡冒出一位警爺來。本以為他有多大份量,
卻原來是個瘦裡巴嘰、猴頭蒜腦的小人兒。只是屁股後掛了把盒子槍,才得以挺直了雞
胸脯兒。
再一細瞧,就更大失所望……
天哪!您猜這位叫陣的警爺是誰?沒想到竟是這塞外小天橋的地道土產,早已被大
伙兒捏著扔了出去的「過街蛆」!世風日下,古道不存!警察局子派這麼一位蛆爺來,
這不是成心寒磣老少爺們兒嗎?
老掌櫃到底不愧是小宋江……
「喲呵!」不卑不亢,刮目相待,「有些年頭頭不見了。今兒個是哪股風兒把您又
請回來的?」
「閒風兒。」盒子槍礙事,擺在了桌上。
「您可真賞臉!」老掌櫃馬上深表讚賞,「屁股掛了槍,不官也帶長。難得呀!就
您給小天橋爭了光。」
「想當初……」話題兒轉得委婉。
「那、那,」老掌櫃接得妥貼,「那不是大夥兒瞎了眼嗎?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
茶壺當夜壺!」
「嘿嘿!還是壺?」笑得可愛。
「您哪!茶壺!」答得及時。
「甚麼?」猛冷問。
「這?」話乍停。
驀地,盒子槍變成了驚堂木,不收回這話頭兒成嗎?
啪!啪!又拍了兩下!
嘩一聲,整個茶樓裡炸了窩兒。誰不知道,想當初這過街蛆根本算不得個人兒。變
著法子,就是怎麼也在這塞外小天橋混不出個名堂來。試過賣藝,讓人家踢了場子!當
過牙行,盡琢磨著懵人;還打過更,卻專門暗中結交小偷;又端過盤子,更是挑得八方
不和。最後還奸騙了個叫街的女花子,讓大夥兒跟著敗盡了興。得!小天橋有小天橋的
規矩!古泉居茶樓上各路諸侯一合計:還是把這條過街蛆捏了出去!可誰料想到,今兒
個過街蛆又拱回來了,不但搖身一變成了官家的人兒,而且還隨身帶著唬人的盒子炮。
這才叫:臭蛆蟲兒拱回窩,眼瞅要當地頭蛇!
這、這小天橋的鎮街虎都哪兒去了?
您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幹嘛?幹嘛?」玩著槍嚷嚷上了,「還沒弄清咱爺們兒是個茶壺?還是個夜壺?
鄉里鄉親的,不給點臉兒這就想走?」
「這?」只好唯唯諾諾重新落座。
「這?」多虧了老掌櫃能屈能伸,「您算得地地道道的珍珠翡翠金絲壺!大人不記
小人仇,就算我這老嘴上缺個把門兒的還不成?」
「成!」回答得痛快。
「喲呵!」老掌櫃受寵若驚了,「到底在外頭見過大世面兒!瞧這肚量到哪兒挑去?」
「這兒!」接得乾脆。
「甚麼?」老掌櫃一怔。
「沒法子!」這位卻只顧轉著盒子槍玩兒,「誰讓咱是個小警長兒呢?局長那兒一
發話,得!咱就得帶兩個弟兄來管小天橋地界的大小事。我正琢磨,到哪兒落腳?您這
麼一提,倒幫我挑了個合適地兒!」
天哪!塞外小天橋將難得自在了!
「這位爺!」老掌櫃顯然也急了,「這可是老少爺們兒供祖宗牌位的地兒!」
「這就更該著了!」接得順溜。
「什麼?」老掌櫃一怔。
「拿來吧!」這位一伸手兒,「咱這小衙門口兒也少不了這小擺設!」「成天守著
多累得慌,鐵卷憑書也該換換主兒了!」
「你、你?」老掌櫃氣得渾身發抖了。
「我?」這位竟供認不諱,「今兒個來就是專門為這件小古董!」
「啊!」舉座嘩然。
過街蛆這個陣叫得可真絕!直戳大夥兒的心尖子,要奪各位的命根子!
多虧了鎮街虎們的出現……
「喲呵!」過街蛆竟毫不發怵,「這不是硬弓張、飛叉李、神跤馬、頂幡王嗎?坐!
坐!多日不見,難得一聚!」
先聲奪人,個兒小譜兒卻不小。
「過街蛆!」為首的硬弓張猛一咬牙,鋌而叫陣了。
「叫誰呀?」眼皮兒撩也不撩。
「有種的!」眾好漢齊聲吶喊了,「你小子不扔了那洋傢伙!」
「扔了?」果真掂量起盒子槍。
「對對!」鎮街虎們更來勁兒了,「是騾子是馬,咱拉到茶樓下遛遛!」
「說也是!」老掌櫃也趁勢送客。
「免了!」誰料到過街蛆竟然謝絕了,「有什麼本事就在這茶桌間顯吧!該摔跤的
摔跤,該頂幡的頂幡,該耍叉的耍叉,該拉弓的拉弓!甚麼?嫌地兒大小?咱不嫌!諸
位練到了一定火候,咱再讓在座的見識見識這洋玩藝兒為甚麼不能扔!」
「他媽的!拼了!」眾好漢氣炸了。
「老掌櫃!」槍驀地出了盒子,「您這可是抗拒官府、聚眾鬧事兒!不光罵人,還
要拼了,這要放倒了幾口子,血洗了茶樓,這二百多年的老字號徹底砸了!別怪我事前
沒言聲兒,您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別!別別!」老掌櫃果然以身相阻了。
「這!這這!」眾好漢們一個個膀大腰圓,卻面對著一條蛆蟲兒進退兩難了。
難得高手!眾茶客也只能喟然長歎了……
「這不結了!」過街蛆卻透著格外的寬宏大量,「憑著一身的絕活兒,幹嘛非在小
天橋吃這份兒窩囊飯?警察局子裡正缺好樣的。只要哥哥我一點頭兒。保證一人一份兒
官差!也省得成天扛著個腦袋冒臭汗,跟著咱照樣兒吃香的喝辣的!」
鎮街虎們一時間更懵了……
「嘿嘿!」這位卻冷不了笑了,「樂子大了去了,咱們就是民國!」
眾好漢們身手更難施展……
「明兒個,」這位又補充了一句,「咱就在這茶樓上開張!」
天哪!小天橋就這樣民國了……
「爺!」老掌櫃的為此大失宋江體面,「這位爺!您就高抬抬貴手,另挑個地兒當
衙門吧!這裡我老頭子一個人作不了主,別
讓市面兒上的老少爺們幾把我活吃了!」
「我倒想瞧瞧!」這位坐得更穩了。
「瞧瞧?」正當老少爺們兒悲觀絕望之際,就猛聽得茶樓下有誰搭上了這話茬兒。
聲音不大,卻有振聾發噴之威力。剛飄得進窗口,便頓時盡掃茶樓一片陰霾之氣。
過街蛆也似乎由不得一怔……
就在這時,只見得一條黑色身影,拔地生風,飄然由茶樓窗口騰空而入,輕如落葉,
但猛地戳在眾人眼前的卻似半截蒼勁的古塔。
眾茶客們驚叫了:「鮑爺!」
鎮街虎們歡呼了:「師傅!」
來人不答……
3
先得把故事打住了!
開頭是說過,在這裡仍保留著老祖宗傳下的最後一座鏢局子。而鎮街虎這麼一嚷嚷,
就更說明了來者是誰!但還得舊事重提,要不還是顯不出這位爺的份量來!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當年,火車還沒向西口外探頭兒,這古城已成為漠北的通商要埠了,西指阿拉木圖,
東向海參崴,旅蒙商掙回了成山的銀子。該怎麼往口裡周轉?為此小天橋的鏢局子便應
運而生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好漢紛紛到此一顯身手,一時間草莽叢中處處閃爍著刀
光劍影。
群雄紛爭,必出豪傑!
幾經較量,憑著老祖宗打遍天下無故手,鮑爺家的天威鏢局便獨佔鰲頭。鮑和豹諧
音,又因專門解押大宗金銀財寶,故而武林中送來個名副其實的外號:金錢豹!代代相
傳,所向披靡。極盛時期,單憑著旗鏢上那「大漠金錢豹」五個大字,就能使得任何綠
林好漢退避三舍!
終於傳到這一代鮑爺了……
據說,不但深得祖傳,而且早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斷魂槍,索命刀,南拳北腿,
出神入化。金鐘罩、鐵布衫、內外硬功,天然渾成。但就是命運不濟。正當他功夫達到
爐火純青的地步,卻恍然間再沒人找他保鏢了。只瞧見火車向西口外一探頭兒,歪脖兒
警察便抱著燒火棍兒代替了他的角色。但大漠金錢豹畢竟是大漠金錢豹!古色古香,瞧
不上這些歪門邪道,寧可門庭冷落,但那破門樓上的鏢旗就是不摘!
較上勁兒了……
多虧了這裡的老少爺們兒古風尚存,信不過外頭的官府衙門,就認鐵卷憑書留下的
老理兒。得!這塞外小天橋便成了他保的最後的一樁鏢。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大漠金
錢豹果不負眾望,率領著眾弟子也真能壓得住陣。
但這樁鏢卻不是那麼容易保的……
要知道,這塞外小天橋多少年來就是塊是非之地。內地的亡命徒、逃竄犯、三教九
流的混混兒都想往這裡頭鑽。闖牌子,搶地盤,找茬兒鬧事成了家常便飯。他能單掌劈
磚,你就得能鐵頭碎石。他能身上削肉,你就得能斷指算是找頭。他能探手進油鍋撈印,
你就得能跳進去扎個猛子。他能擺塊火炭給你點煙,你就能先讓他放在大腿上晾涼了。
任吱啦吱啦響著冒油煙兒,還得悠然和別人聊大天兒。好在徒弟們個個爭氣,這些小
事從來用不著他出頭露面兒。只任著老祖宗傳下來的鏢旗嘩嘩響著,以證實這最後
一座鏢局沒在他手下丟了!
而今天……
塞外小天橋自有自個兒的特殊傳訊系統,一二再,再二三,大漠金錢豹知道自己非
出場不可了。義不容辭,難得一顯身手。這才隨著一聲「瞧瞧?」一個旱地拔蔥,縱身
飄然穿窗落到茶樓上。
瞧瞧!是該讓這個官混混幾瞧瞧!
但士別三日,是當刮目相等。看得出,這條蛆蟲兒是被這招絕活兒嚇了一跳,但隨
著老少爺們兒對自己熱切切的招呼,竟又猴頭蒜腦地穩住了神兒。二郎腿翹起顫悠著,
只顧著拿著盒子槍在茶桌上轉著玩兒。
瞧瞧!也是讓瞧瞧他的絕活兒!
大漠金錢豹顯然瞧不起這小擺設。眼睛似頂在了腦門子上,卻只顧讓過街蛆再瞧瞧
自己渾身這幾樣大配件兒:是含糊這個的嗎?果然,雖已年過半百,身子骨仍似鐵打鋼
鑄一般。兩目炯炯有神,巍巍然像半截鎮山的古塔。怪不得老少爺們兒心裡有了底兒,
就憑這一身凜然正氣也能嚇退妖魔鬼怪。
瞧好戲吧!
「扦著幹什麼?坐!」誰料想過街蛆楞輕飄飄地來了這麼一句。
「甚麼?!」徒弟們氣炸了。
但大漠金錢豹卻攔住了鎮街虎們,讓坐就坐,而且就一張桌子坐在了過街蛆對面,
但這一落不要緊,只聽一聲悶響,驀地便使得茶樓震顫,茶桌搖晃,嚇得茶客趕緊按住
了各自的扣碗兒。再瞧過街蛆,離得最近,竟像條小蟲兒似的被彈了起來,差點兒落下
時別折了二郎腿。
又是絕招兒,內功!
「喲呵!」可氣的是過街蛆竟沒一點兒來火之意。
只顧對坐著……
老掌櫃是幹什麼吃喝的,能瞧不出這樣的陣式?得!這雙方就算摽上了,但?
「來呀!上茶!」
大面兒上總得晾得過去,江湖上最講究不偏不倚……
大夥兒也是:公平!
都豁出去了,只顧瞧著這場有關塞外小天橋命運的摽勁兒。當然,小夥計就?
茶樓上死一般的靜寂……
一張茶桌兩個人,牽動著一雙雙一眨不眨的眼睛。瞧!一大一小,一壯一弱;一硬
一軟,一正一邪;一虎背熊腰一猴頭蒜腦;一威風凜凜一嬉皮笑臉;一身懷武林絕技,
一隻憑著那只盒子槍!
靜中有動,一觸即發!
「來啦!」一聲吆喝,那沸騰著的大銅壺終於拎上了場。
瞧真格的吧!
果然,正當那小夥計要展露懸壺沖茶絕技之時,就只見大漠金錢豹猛地一擋,迅雷
不及掩耳,早趁勢把那滾燙的大銅壺雙手捧過。老少爺們兒!那可是剛從烈火上拎下來
的。沾著扯層皮,挨著一溜泡!可鮑爺卻像捧著個小手爐似的,像在試水燒得夠不夠火
候。只等兩個巴掌間猛地騰起一股青煙兒,這才一吹大銅壺嘴兒,慢條斯理兒地親自往
扣碗兒裡沖茶。
「好——啊!」頓時換來了個滿堂彩。
該輪這一位了!瞧瞧他那模樣兒,就這把大銅壺也夠他往起拎的!民國也算瞎了眼
睛,楞打發來這麼條臭蛆蟲兒!
幸災樂禍,都等著瞧笑話兒。
大銅壺穩穩當當地地上放著,過街蛆猴兒似的只顧瞅著
沒轍了吧?鎮了!
「老掌櫃!」誰料想過街蛆頭兒一抬,竟冷不丁轉移了目標,「您這茶樓的牌子這
可就算砸了!二百多年的老字號了,這位愣信不過您!試水、沖茶全自個兒來,您哪!
摘面兒!」
什麼?什麼?兩手的煙兒算白冒了?
「來呀!」人家瘦裡巴肌可譜兒大了去了,「不懂規矩!有讓爺親自動手兒的嗎?
還不快點兒伺候:沏茶!」
得!還得白當下三爛!
內功,外功,軟硬功,三招兒竟未鎮住條小蛆蟲!果然,大漠金錢豹氣得一個勁兒
在發抖。
但小夥計卻只得沖茶……
銅壺高懸,銀流直下,過街蛆瞅著扣碗兒更坐得穩當了。老少爺們兒心裡這個堵得
慌,這不是等於當眾臊塞外小天橋的皮嗎?
絕不能善罷甘休!
說時慢,那時快!就在過街蛆心滿意足地剛要端起那盞香茶時,便聽得桌上風聲乍
起。再一看時,只見那扣碗兒早被大漠金豹輕舒猿臂抄入手中。
這一招兒叫:斷茶,送客!
但對過街蛆這號人物仍嫌不夠!不等老少爺們兒喊出好來就見得大漠金錢豹一手托
茶,一手按桌,驀地一個鷂子翻身,早已穿越樓窗口向街心飄然落下。偌大一個身軀,
竟只聽風起,不聞響聲。等老少爺們兒齊湧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見他正金雞獨立於一石
拴馬樁上。一碗香茗,滿邊滿沿兒,竟一滴未灑。
「好——啊!」頓時又是個滿街好。
這一招兒叫,引蛇出洞!但架不住過街蛆就是不下茶樓。大漠金錢豹也自有大漠金
錢豹的辦法!在樓上街下的一片喊好聲中,立拴馬石上又是個倒抬虎兒,順勢翻入圍觀
的人群堆裡。左找右尋,愣把這盞茶遞給了一條正在吃屎的狗。
「好——啊!」樓上樓下炸了窩兒了。
這又該叫什麼招兒?自個兒琢磨去吧!又是一陣亂亂哄哄,茶樓上竟漸漸給抽空了。
「民國」被冷清到了一邊兒,老少爺們兒只顧得去瞧那狗喝茶了。
但這位臉皮子也真夠厚的……
「蛆爺!」老掌櫃卻不忘及時提醒,「不是我老頭子不留您,是這塞外小天橋有自
個的規矩。您瞧瞧!連碗順氣茶都不讓喝,我也沒轍!」
「您沒轍?」笑得真可愛。
「沒轍!」答得卻很冷。
「我有。」猛地又玩起了槍。
「您?您?」驀地又想起了怕。
「嘿嘿!」逕直走向了窗口。
天哪!要出事!
果然,過街蛆在樓窗上一露頭兒,馬上迎來了整個小天橋的一大哄。那條吃屎狗更
苦不堪言,正不知在替誰受這份罪,龍井一口也沒敢喝,只顧得蜷縮成一團兒在索索發
抖。當然,最威風的還要數大漠金錢豹,在眾弟子簇擁下可真像一尊鎮街的神。
「噢!噢!」哄聲更大了。
「老掌櫃!」過街蛆竟敢調回頭來,「瞧見沒有?多大樂子!就不該不懂規矩,弄
來一條狗瞎摻合!」
「什麼?」老掌櫃急問。
「讓大夥兒瞧瞧新鮮玩藝兒!」過街蛆說著便滿輕巧地舉起了槍。
「您?」老掌櫃想喊。
但啪!啪兩下,槍口已經發火了!
塞外小天橋哪經見過這個?哄聲乍停,驀地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還傻不呵地瞧著……
只見那吃屎狗應聲而倒,肚子淌血,也正莫名其妙地傻瞧著老少爺們兒。
又是啪!啪兩響!
這回瞧明白了。就見得槍口一抬,那狗腦袋便隨響而炸。毫不費力氣,那白花花的
腦漿子就賞了就近的一人一份兒。絕不需內功,外功,軟硬功,那狗就血糊淋拉地栽在
扣碗兒旁一動不動了!
「嘿嘿!」過街蛆探出頭兒笑得挺謙虛。
但這謙虛似比槍聲還厲害,嘩一下小天橋就像炸了窩兒似的。有的身上濺著狗血,
有的臉上沾著狗腦漿子。一個撒丫子大夥兒都跟著跑,就連鎮街虎們也丟了魂兒一般跟
著往外衝。風捲殘葉似的,剎那間茶樓下就難得再見到一個人影兒。
只有大漠金錢豹除外。
還有那條狗,
沒了腦袋……
4
死一般的沉寂!
塞外小天橋頭一次聽得槍聲,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本應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
但鮑爺卻仍只顧著發懵……
也難怪!刀、槍、劍、戟、斧、鈹、鉤、叉,十八般兵器他哪樣沒使過?可今兒個
瞧這洋玩藝兒亮相純屬頭一回。還沒等他弄清楚到底是帶鉤兒的、帶刺兒的、帶刃兒的,
啪!啪幾聲就使得武林絕技頓時黯然失色了。紅的血,白的腦漿子。打死的是一條狗,
可嚇退的卻是整個鬧市裡的老少爺們兒!
而自己竟沒轍、沒轍……
驀地,又聽得茶樓上一聲如喪妓妣的號啕。猛一抬頭,就見得窗口上不見了過街蛆
的身影兒,只剩下了老掌櫃在捶胸頓足、聲震遐邇地哭叫著:
「老天爺!愧對祖宗!愧對祖宗……」
他由不得打了一個冷顫,這才從老掌櫃的哭述中得知,原來就在剛才亂乎這工夫,
過街蛆早砸了茶樓上的祖宗牌位兒,單揣起那貝子爺留下的鐵卷憑書,滿瀟灑地從那挑
水的後小門打道回府了。
夠逗的!卻足以使漠北第一條好漢大驚失色了。什麼?這塞外小天橋的護身符,愣
讓人家從自己眼皮子下給奪走了?天哪!這一世英名眼看要毀之於一旦,這最後一樁鏢
也明擺著是讓人家劫去了!想到這裡,大漠金錢豹再不敢怠慢,一個旱地
拔蔥騰空而起,隨之便穿房越脊順著那樓後的挑水小道追去。不捨老命成嗎?背後
老掌櫃那號啕還不依不饒地追趕著他呢:
「老天爺!愧對祖宗!愧對祖宗……」
如若先朝那位貝子爺有靈,定會覺得他這兩塊鐵片兒夠好玩兒的。果然,鮑爺前腳
追了出去,後腳便引發了一片悲泣。整個塞外小天橋像被刨了祖墳似的,一時間竟悲悲
慼慼淒淒慘慘有點兒慘人。各路諸侯又紛紛露了面兒,該哭的也哭,不該哭的也哭,愣
跟著老掌櫃號啕成一片。
人心惶惶,哀聲陣陣,處處都充塞著一片末日之感。
您哪!鐵卷憑書沒了!
更不該的是,外頭看熱鬧的人也跟著瞎摻合,一個勁兒在茶樓下添油加醋地瞎嚷嚷:
厲害呀!厲害呀!那炸響的槍聲,被越說越神、越說越玄。剎那間竟使得國粹淪喪,過
街蛆搖身一變愣成了混江龍。真正的武林豪傑被淹沒了還不算,那幾位撒丫子就跑的鎮
街虎也跟著活該倒霉。
得!老少爺們兒總得洩火兒吧!
等大漠金錢豹歸來,一切都為時已晚了。過街蛆就像又拱回了糞坑裡,臭烘烘的早
不見了蹤影。眼前只留下了自家那座破門樓子,還有那上頭插著的祖傳鏢旗,耷拉著。
在一片暮色中顯示出一派英雄末路的蒼涼美。
這還不算……
他還未等得跨進門來,兜頭便聽得一片抽泣。低頭一看,便只見得四大弟子一溜兒
倒頭跪在眼前。一個個羞愧難當、一個個又滿懷委屈,雖語無論次,卻大體還是把事情
說明白了。原來,各路諸侯這一哭夠了,恍然發現鎮街虎們是白養活了。似乎還不如那
一條狗,在節骨眼兒上還捨得為這塞外小天橋淌紅的、濺白的。於是在外頭看熱鬧人的
瞎嚷嚷之下,老少爺們兒
便一舉砸了頂幡王的幡、毀了飛叉李的叉,燒了硬弓張的弓、踢了神跤馬的場子。
打狗還得看主人的面子,這不是明擺著要他大漠金錢豹的好看嗎?
「師傅!」又是一片委屈的哭叫。「孬、孬種!」他想起了徒兒們的跑,陡然便是
一人一腳!
「怪得了我們嗎?」委屈更大了。
「什麼?」橫盾冷對。
「槍!槍!」哭哭啼啼地叫屈,「您、您教過我們這個嗎?」
「啊……」目瞪口呆了。
再一抬頭,只見暮色漸濃,那挑在破門樓上的嫖旗似耷拉得更纏綿悱惻了。大漠金
錢豹又是一個冷顏,驀地再次意識到:失去了鐵卷憑書,自己就算被劫走了最後一樁鏢!
怪不得徒兒們,是自己眼瞅著讓人家把老祖宗的牌子給砸了!
槍!槍!都是因為那旁門左道的槍!
「師傅!師傅!」鎮街虎們又匍伏到了腳下,「報仇啊!報仇!」
「師傅!」硬弓張乾脆抱緊了他的腿,「我們哥兒們幾個商量好了!他給咱們動洋
玩藝兒,咱們給他來老祖宗留下的絕活兒!」
「對!」飛叉李進言,「憑您那穿房越脊的功夫,咱們給警察局子來把火!」
「還有,」頂幡王建議,「憑您那閃展騰挪,咱們夜裡專掀過街蛆的熱被窩!」
「好主意!」神跤馬更為激動,「活捉這小子,趁勢再奪了他的槍!」
「師傅……」一齊磕頭搗蒜了。
一聲聲哀告,一聲聲哭求,頓使得大漠金錢豹熱血沸騰了。
槍?鐵卷憑書?
剎那間,一項武林高手們的復仇計劃形成了。神跤馬早已
得知過街蛆夜夜留宿平康裡的妓院裡。先奪槍、後綁人,隨之再到警察局子裡點把
火!三管齊下,定讓民國瞧瞧塞外小天橋有沒有能人!
沒轍!那鏢旗只好又掙扎著在破門樓上抖起精神來了!
夜,深了……
一切早已準備就緒。大漠金錢豹身著古色古香的夜行衣,懷揣古色古香的探路石,
身帶著古色古香的繩抓、甩頭,魚鱗紫金刀,眼瞧著就要率領四大弟子前去一顯古色古
香的武林絕技!
但正在此時,就猛聽得門外一陣雜亂!
鮑爺不由得一怔,莫非是誰走漏了風聲?剛要來個先下手為強,卻只見得是老掌櫃
帶領著各路諸侯蜂湧而入。四大弟子有師傅墊底兒,當即傲然說出了眾好漢的英雄之舉。
誰料想老掌櫃聽後卻連連搖頭,老淚縱橫地不住聲兒喊:
「使不得!使不得!」
「什麼?」鮑爺不由得一愣。
「您哪!」老掌櫃喟然長歎,「這還瞧不出來?派過街蛆來咱塞外小天橋叫陣,背
後必有高人指點!」
「啊!」鮑爺又是一驚。
「高招兒!」老掌櫃說,「地地道道的高招兒!派粘粘乎乎的臭蛆蟲兒來,就是為
了讓您這樣的武林好漢使不出絕活兒來。您哪!不能比這個……」
「比什麼?」大漠金錢豹急問。
「鮑爺!」老掌櫃不答,卻率領著老少爺們兒驟然給他跪下了。
「這?」大漠金錢豹驚呼了。
「您瞧吧!」老掌櫃只遞上張紙兒來。
原來是一張傳票兒!過街蛆回去就把老掌櫃告了,說他犯了聚眾鬧事罪、擾亂治安
罪,妨礙公務罪、反叛民國罪。等等等等,十好幾條呢!如若老掌櫃交不出鬧事元兇,
明兒個就必須自己去投案聽審。其間如還有人圖謀不軌,必拿所有塞外小天橋的鋪面兒
是問。數罪並罰,絕不輕饒一個!
「鮑爺!」老少爺們兒都在哀叫著。
什麼?這不是讓自己去當頂命鬼?
「求您啦!」老掌櫃乾脆直說了,「過街蛆身後有高人指點,咱這小天橋也必得有
位高人能頂住!我老頭子算什麼?您可是響噹噹的漠北第一條好漢,鐵銻錚的塞外頭一
名豪傑,名震天下的大漠金錢豹啊!」
看來,也只有自個兒配當滾刀肉!
「鮑爺!」老掌櫃更泣不成聲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憑您這一身絕頂功夫就
自帶三分理兒!只要您頂住了,說不定大堂上還能斷回咱那鐵卷憑書!李督軍的民國認,
商都統的民國認,閻長官的民國認,我不信就能讓條小小的過街蛆蟲兒糟蹋了咱那鐵卷
憑書!」
厲害!頓時激發得他熱血沸騰了!
「您哪!」老掌櫃更顯得真誠厚道了,「塞外小天橋這樁鏢,老少爺們兒早死心踏
地交給您了!一代代大漠金錢豹,可沒聽說哪位含糊過!只要您能在大堂上給咱往回爭
鐵卷憑書,您的家和您這四位徒弟,咱塞外小天橋全包了!打到哪天,咱包到哪天!官
司不怕長,老少爺們保證讓您祖傳的鏢旗兒永插著!」
還能再說什麼?只有大義凜然了!
驀地,鏢旗也獵獵抖動起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眼瞧著整個兒塞外小天橋都跪倒在腳下,大漠金錢豹由不得
昂然挺立了。決心已定,義無反顧。再不需要鼻涕和眼淚,惡煞煞地只聽得一聲怒吼:
「備香案!」
得!漠北第一條好漢要告祭祖宗了!他要去為鐵卷憑書咆哮公堂,他要去和過街蛆
蟲一決雌雄!滾釘板、抱火柱、下油鍋、上灰棍、挨鞭抽、受刀剮!看誰先皺眉,看誰
先服軟!你有外來的盒子槍,俺有一身的硬骨頭!死而無憾,為的就是留下一世英名。
「哈哈哈哈!」他狂笑了。
5
第二天,整個的小天橋為之轟動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發殯似地齊來為大漠金錢豹送行。熙熙攘攘,亂亂哄哄,
熱鬧得實在可以。一時間竟使得鮑爺暈暈乎乎,恍若又登臨了武林豪傑的頂峰。
熱淚盈眶,心潮澎湃!
但誰能料想到,老少爺們蜂湧著轉悠了半天,最終又轉悠回到了小天橋的地界裡。
原來,趁大夥兒在外頭瞎撞這功夫,過街蛆那衙門果真在茶樓上開了張。沒有一個茶客,
卻多了兩個歪脖兒警察兩條槍。
安靜!地道的清水衙門。
看來,老掌櫃所言不虛,過街蛆背後確有高人指點。今兒個顯然又得了什麼高招兒,
正在一個勁兒指點另兩位千萬別忘了大局長的吩咐。可另兩位歪脖兒卻只顧著搖頭兒,
愣不信現如今世面上還有這種傻鳥。
大漠金錢豹是怵這個的嗎?
話音兒剛落,就聽得茶樓下邊一片嘈雜。高人果然不俗,那漠北第一條好漢竟真格
地聽調遣上樓來了。仇人相見,本當分外眼紅,但過街蛆牢記上司的吩咐,楞禮賢下士
地迎了上來:
「喲呵!這不是鮑爺嗎?」
「是又怎麼樣?有種的別專找軟的捏,你爺爺我來了!」
「什麼?」似大感意外。
「好漢做事好漢當!」一拍胸脯,「我就是衙門裡要找的鬧事元兇!」
「這、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委婉勸說。
「玩兒!」猛一擊桌。
「別!別!」還是那麼耐心,「新開張,您是第一位主顧!話不說清楚了,要落埋
怨。鮑爺,您先坐、坐!」
「少廢話,來吧!」伸手待縛。
「瞧您!」有點兒委屈,「大局長早吩咐過,民國了,要想讓抓起來也不那麼容易!
元兇、元兇得十好幾條罪名呢!您、您一條條都能配得上嗎?」
「什麼?」深感屈辱。
「比如說,」還得壓著性子解釋,「上頭有一條;反民國,您敢反嗎?」
「反!」一聲吶喊。
「鮑爺!」只能佩服得五體投地了,「還是我們大局長有眼力,大老遠的就瞧出您
渾身儘是俠肝義膽兒!知道您準會來,還特意囑咐我一定要變著法子成全您!」
「成全?」嗤之以鼻。
「真的!」更加誠懇感人了,「大局長發話了,只要是您來。絕不許駁了您的面子!」
「還我鐵卷憑書!」驀地提出。
「這、這這……」似很為難。
「哼、哼哼……」接連冷笑。
「成!」誰料一咬牙竟答應了,「可、可您也得給我個台階兒!要知道,民國也有
民國的規矩,就看您敢不敢在這小紙片兒上畫個押了!」
「拿來!」絕不含糊。
「等等!」更設身處地為他著想了,「您又不是小天橋的宋江,幹嘛要為這破玩藝
兒過大堂?您哪!破鏢局子改座車馬大店,點頭哈腰照樣過安穩日子!」
「放肆!」怒不可遏了。
「您、您瞧!」仍在開導,「這上頭除了反叛民國,還有十好幾條呢!」
「住口!」又是一聲吶喊,「快還那鐵卷憑書!縱有千條萬條,你鮑爺也全包了!」
「難哪!」只剩下讚不絕口了。
齊了!這就算齊了!過街蛆還真不忘大局長的吩咐,臨上手銬腳鐐前還讓大漠金錢
豹出盡了風頭。當著他的面兒把鐵卷憑書還給了老掌櫃,只引來茶樓上下一片驚天動地
的歡呼。這最後一樁鏢總算奪回來了,大漠金錢豹也果不食言乖乖戴上了手銬腳鐐。
憑窗而立,昂首大笑……
老掌櫃早抱著祖宗牌位不見了,各路諸侯也隨之躲回各自的鋪面兒裡去心滿意足。
兩位歪脖兒以為他哪兒出了毛病。
但都很耐心,干晾著……
「走!押你鮑爺走!」驀地怒吼。
「去、去哪兒?」過街蛆似不理解。
「過堂!過大堂!」好不威風。
「幹嘛?」似更覺奇怪。
「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大笑,「你鮑爺扔下渾身功夫,你也扔下那洋玩藝兒,咱
們就在大堂上一見高低!」
「用不著了!」冷不丁的一句。
「甚麼?!」怒目相視。
「鮑爺!」抖著那張紙兒,「這不是?您全招了!」
「你?」目齜盡裂。
「我?」軟語開導,「還得告訴您,民國了,不時興血糊淋拉地動大刑了、憑著您
畫的這個押,按的這個手印兒,就絕不會為難您!一條該著幾年就幾年,您就合計著十
幾條該蹲多少年大獄吧!」
「拼了!」大喝一聲,陡然想起渾身的武林絕技!
但晚了……
只聽手銬碰響,腳鐐叮噹,卻再難見得到大漠金錢豹縱騰竄躍了!
還有三支槍……
天哪!
6
塞外小天橋這回徹底民國了……
大漠金錢豹一送進大獄,過街蛆的衙門也就隨之由茶樓挪窩兒了。原來,大局長越
來越通情達理,竟把老掌櫃當成了警察局子裡的座上客。
您哪!禮賢下士,分別對待!
而老掌櫃也果不愧為塞外小宋江,很快地發現過街蛆早已在口內拜過祖師爺的堂口,
論輩數還和自己是師兄弟呢!既然情同手足,當然鐵卷憑書的認可也就迎刃而解了。大
局長為此特殊恩准砸上一道民國的鋼印,頓然便使得這件老古董又煥發出青春的異彩。
得!貝子爺也得以含笑九泉了。
塞外小天橋還是塞外小天橋,一時間又敞開口兒永慶昇平。就不該老掌櫃撒開手兒
由著把兄弟折騰,使各路諸侯既利市百倍又牢騷滿腹。什麼和什麼呀?拉進了電燈、引
進了洋話匣子,還招來了花枝招展的女招待,愣使這老少爺們兒的一統天下沾上了脂粉
味兒。熱鬧得是超過了列祖列宗那老年頭兒,但除了比各位好漢的手藝,還得比各家鋪
面裡的姐兒!
這難免就又使人懷舊。
盒子槍看慣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茶餘飯後就又想起了武林功夫。尤其看到過街蛆
一年間就肥成了條核桃蟲兒,就由不得想起了尚有一位塞外豪傑正在替大夥兒蹲大獄。
老掌櫃首先為此惴惴不安了,一再解釋他仍然往那破鏢局子裡送份兒銀。但老少爺們依
舊不依不饒地瞎嚷嚷,致使民國也跟著在小天橋摘面兒。
沒法子!少不了江湖義氣一番!
「您是說,」過街蛆聽後樂了,「人兒沒了,可破鏢旗兒還挑著?」
「這、這……」還在想詞兒。
「這好玩兒!」人家卻接了下去,「大局長說了,民國也得有幾件老古董點綴著!」
「可、可……」還是很為難。
「行了!」人家又是一拍雞胸脯兒,「我這就去把您這塊心病給除了!」
「別!您還是先除了我!」斷然否定。
「嘿嘿!」過街蛆大為欣賞,「怪不得人稱塞外小宋江呢!」
「咱不能忘恩負義!」特殊強調。
「成!」過街蛆一口答應,「今兒晚上就向大局長給您討個高招兒來!」
「謝您啦!」聲音直打顫兒。
多夠交情,但大漠金錢豹卻一時難得領略這份好心。民國絕不動他一根毫毛兒,正
由著這位武林高手在大牢裡發懵呢!
一年多了……
陰、暗、潮、悶、臭!除了蒼蠅、蚊子、跳蚤、臭蟲、成群的耗子,還有眾多的囚
爺拿他逗著玩兒。怪誰呢?沒灌辣子水,沒坐老虎凳。自個兒就成心揀著罪名兒往頭上
摞。徒有虛名,軟蛋一個!不拿他開涮,到哪兒再找樂子?只要他敢乍窩兒,就告他個
煽動越獄,那手銬腳鐐就準得再往重裡加。瞧瞧!都拖不動了,連腳脖子都磨出了白骨
茬子。
磨、磨、還在磨……
民國似乎還在成全他英雄到底,每槍斃一個人兒准從他眼前通過。死囚的哀號天天
不絕於耳,槍口亮光時時閃過眼前。這還不算。外頭有些爺們兒相信人腦子可治疑難絕
症,獄警們也真領進牢門事前「看貨」。大多是指點著他這顆好漢的腦袋,說明內功、
外功、軟硬功練就人腦的不同凡響。並當面商量怎樣使用炸子兒,怎樣有分寸地揭開天
靈蓋兒。口說無憑,還不時端起槍來瞄準了他示範著。這招兒不能說不絕,竟漸漸使得
大漠金錢豹忘卻了十八般武藝。不但越來越懵了,而且愣莫名其妙地對洋槍產生了某種
神秘的恐怖感。但簡單歸結為磨掉了英雄氣概又似不妥。君不見!一些彪形大漢豺狼虎
豹俱都不怕,卻
偏偏畏見小小的灰耗子、癲蛤蟆、毛毛蟲什麼的。您哪!人!
就不該老掌櫃給他說了情……
這一天後半夜,他又夢見了茶樓下栽倒的那條狗。白花花的腦漿子,紅紅的血驀地
使他驚醒過來。天剛放亮,只見大牢裡已到處舉起了槍。陰風慘慘,冷氣嗖嗖,催命一
般不一陣便提出了幾條殺人越貨的好漢。啊!今兒個又要大開殺戒?他正預感到不祥,
就猛聽得一聲吶喊:
「大漠金錢豹!」
不叫名兒,單叫綽號,似格外優待,卻異曲同功。只見得那久別了的過街蛆,竟猴
頭蒜腦地探進了身子:
「鮑爺!恭喜您了!」
恭喜?看來過街蛆似未能從大局長那裡討來高招兒。還沒等大漠金錢豹緩過神兒來,
就把他給架到一間單人牢房裡了。一把盒子槍,一支亡命牌兒,還有一桌好酒好菜,頓
使他立即明白了「喜」從何來。
「給您餞行、請吧!」過街蛆說。
什麼?未過大堂,未見世面,未響噹噹地聲震這塞外古城,就要這樣窩窩囊囊、不
明不白、無聲無息地去死。大漠金錢豹由不得打了個冷顫,但一咬牙關就又挺直了腰板
兒。您哪!且不說畢竟是塞北的第一條好漢,就單論派過街蛆來也有點兒失策。仇人見
面分外眼紅,有股氣兒在心坎裡頂著!
看來,過街蛆要前功盡棄了……
要知道,塞外小天橋正把這位漠北豪傑玄乎成一尊神兒。你要就這樣把他斃了,恰
好正成全了他一輩子的好漢名聲。而過街蛆和老掌櫃可算慘了,準得讓老少爺們兒戳斷
脊樑骨不可。臭棋一招兒,民國也得跟著掉價兒。
得!瞧好戲吧!
果然,大漠金錢豹雖重鐐在身,卻一時間又化成一條鐵錚錚的好漢。昂首落座,穩
端酒碗,連飲連盡,傲然而言:
「過街蛆!算你小子孝順!」
聽聽!這不是自找嗎?但過街蛆卻不慌不惱,似早胸有成竹,楞有禮有節地接過了
話茬兒:
「那是!誰讓您是武林前輩,又是第一個挨槍子兒的!」
「槍?」失驚的怒吼。
「對!」沉著的應答,「難得呀!頭一份兒,就輪您開這種洋葷。喝!喝!整個兒
塞外都等著瞧好兒哪!」
「這!」酒碗卻被當即砸碎了。
「怎麼了?」明知故問。
「你!你……」鐐銬氣得嘩啦啦作響,「有種的你就給鮑爺我動砍頭刀!老祖宗留
下的清白身子,怎麼也不能讓洋玩藝兒糟蹋了!」
「說白了!怕?」一針見血。
「什麼?」戳到痛處的吶喊,「不服!不服!你鮑爺就是死了也不服!」
「那更該挺著點兒!」關懷備至。
「雜種!洋雜種!」無可奈何,只剩下了怒氣衝天的咆哮。
「嘿嘿!還有四個!」過街蛆卻說。
什麼?這回輪到大漠金錢豹目瞪口呆了。只見過街蛆一揮手兒,隨之而入的竟是自
己的四大弟子:硬弓張、飛叉李、神跤馬、頂幡王!不但一人換了一身兒警服,而且都
扔了自己看家的傢伙,一人背起了一桿洋槍!
絕了!
「瞧瞧!」過街蛆樂了,「雜得怎麼樣?您教的武功,我教的槍法。今兒個就由這
四位替您送終!」
天哪!只能夠把牙咬碎了!
「各位!」過街蛆竟轉身訓上話了,「一日為徒,終身似子!伺候師傅,絕不能有
半點兒差錯!與其在刑場上出醜,還不如在這兒練習好了。聽我口令:舉槍!瞄準!」
嘩!四條槍剎時對準了一個腦袋!
大漠金錢豹這回可夠慘了!面對著昔日四大弟子舉起的洋傢伙,頓時更覺得心如刀
攪了。此一舉不但絕對的出奇制勝,而且絕對有助於調動那大牢裡培養起來的神秘恐怖
感。槍!眼前儘是徒弟們舉起的槍!轟一下腦袋似漲大了數倍,驀地他只能夠兩眼發直
了。
但四大弟子的槍口卻絕不搖晃……
「鮑爺!」過街蛆還在一旁鼓勁兒,「挺住!要挺往!塞外小天橋的老少爺們兒,
可正等著您給大夥兒露臉呢!」
什麼?還要遊街示眾?
狠招兒!專門往心窩子裡戳!
但只能聽任擺佈了。轉眼間他已被插上了亡命牌,架上了死囚車,和另外幾位江洋
大盜一起被押赴刑場了。四大弟子的槍口始終對準了他那好漢的頭顱,果然浩浩蕩蕩先
奔塞外小天橋而來。過街蛆挎著盒子槍殿後,美不滋兒地似就等著瞧好戲收場了。
是令人奇怪!可老少爺們兒卻緊盯著五花大綁的大漠金錢豹,就只顧著發瘋似地喝
採了。三步一聲好兒,五步一聲怪叫。只把個漠北第一條好漢架在了個雲裡霧裡不像去
送死,倒像是奪了武狀元似的!就連四大弟子也跟上沾了光,差點兒讓臭唾沫星子淹死。
可過街蛆還在美不滋兒地笑……
猛一抬頭,只見刑場孤魂灘已經到了。荒草萋萋,野墳堆堆,四周難得再見一個人
影兒。卻見幾條專啃死屍的野狗在墳頭兒旁等待著。一個死囚被押下了車,癱了!又一
個,癱了!再一個,也癱了!沒一個自個兒能站穩的。面對著那不帶鉤兒、不帶刺兒、
不帶尖兒、不帶刃幾的洋槍口兒,像受了傳染似地都癱了。
終於輪到了他……
「鮑爺!」過街蛆終於發了話,「真不愧漠北第一條好漢!過足了英雄癮,這就該
著您開洋葷了!」
他也幾乎站不穩了……
「您哪!」更套近乎,「實話實說了吧,不白在老少爺們兒面前成全了您!就憑您
這好漢的人腦子,我就換了三百塊袁大頭!」
得!渾身也開始晃悠了……
「聽著!」卻只顧訓示部下了,「給我瞄準了!只准揭天靈蓋兒,不許傷腦漿仁子!」
這回就需要四大弟子扶持了……
「走吧!」轉身催上了,「主兒家還等著趁熱乎吃呢!」
神秘的恐怖感調動到了最高點!
一溜幾陰風吹過,只見荒墳頭兒旁齊刷刷地跪倒著所有的死囚,似都在這孤魂灘裡
等他一起向鬼門關跨去。槍栓嘩啦嘩啦地響著,致使那些草叢中的野狗一條條激動不已!
但他卻似乎還能讓架著走……
瞧!愣還能顫巍巍自個兒跪下了……後面是那嘩啦嘩啦不斷聲兒的槍栓聲。過街蛆
也一個勁兒高聲喊著「舉槍!瞄準!預備……」逗樂子!烏鴉炸蜢從荒草中驚飛,野狗
也迫不及待地長嚎了!
您哪!地獄這就算敞開門兒了……
但大漠金錢豹還在為塞外小天橋挺著、熬著、掙扎著。槍、
槍,雖然都隱沒在腦後了,卻似乎比眼前露著更慘人。他只能咬緊牙一再提醒自己:
我是武林高手!我是漠北鏢頭!我是名聞天下的大漠金錢豹!但還是發現自己眼看
就要自動栽倒了!
終於身後那洋玩藝兒炸響了……
他只覺得兩眼一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好不容易直挺挺熬了過來,隨之
便嘴啃著地皮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很滿意,總算死了!
警察局子沒高招兒!
崩出了個英雄……
7
「鮑爺!鮑爺!」有誰在叫他。
就不該出了這麼個聲兒,使民國頓時又身價百倍了。一睜眼睛,大漠金錢豹竟發現
自個兒是躺在家裡。熱炕頭上,挺暖和的。不但沒了野狗和烏鴉,而且多了位塞外小宋
江,兩眼含淚,正叫得挺熱切呢!
自個兒不是死了嗎?
「鮑爺!」老掌櫃又忙俯身解釋,「多虧了大局長開恩,才討了這麼個變通法子。
陪綁一次,一了百了!」
陪綁?原來只是陪綁?
「您哪!」還在小聲兒耳語著,「該好好謝謝蛆爺!人家為您可跑斷了腿兒,夠哥
們兒義氣!」
轟一下,又眼冒金星了……
誰說大局長沒有高招兒?大漠古道從此再沒武林豪傑了。什麼跟什麼呀?槍子兒還
沒炸開天靈蓋兒,自個兒就先嚇死趴下了!愣讓四大弟子像死豬似地抬了回來,讓整個
兒小天橋都跟著摘面兒!幸好兒女們尚懂得丟人敗興,當天就把破門樓上那一葉鏢旗扯
下燒了。
完了!鏢局子真改成車馬大店了!
大漠金錢豹漸漸地消聲匿跡了。到後來,老少爺們兒竟傳說他根本不會什麼武藝,
懵人!倒是過街蛆越來越成為風雲人物,救人一命當然應刮目相待了。別看猴頭蒜腦的,
可越瞧就越像挺著個雞胸脯兒的英雄。
既然沒了懷舊對象,各路諸侯也就習慣了姐們兒身上的脂粉味兒。
塞外小天橋照舊地熱鬧!
有鐵卷憑書在茶樓上供著,大夥兒也就忘了民國還是不民國,吃、喝、玩、樂,樣
樣不缺。坑、蒙、拐、騙,也摻合著。各路諸侯從此再不管閒事兒,只顧著竟相一展祖
傳的絕活兒。
唯獨少了的就是那座天威鏢局!
只此一家敗了祖宗的基業!
洋槍前頭沒挺住!
唉!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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