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開始發黃了,在秋天的爽風裡,果實在日趨成熟。人們的汗珠沒有白流,玉米歪著大穗子,粒兒突破包殼的束縛,向人們閃耀。碩大飽滿的谷穗,把秸稈壓彎,向辛勤的耕耘者晃頭致意。地瓜壟上裂開四迸八開的縫子,自主人歡笑……饑饉過去了,已經空洞的公糧倉庫又打掃乾淨,準備迎接新的「客人」。
國民黨反動派向山東解放區的進攻仍在延續著,並加緊了深入膠東半島的軍事活動。西面的解放區已經在和進犯的敵人磨擦著,最後方的乳山縣一帶也顯得緊張起來。各地都在做備戰工作,加緊訓練男女民兵。現在男女老少都實行勞武結合,上山下地攜帶著各種各類的武器,隨時消滅敵人空投下來的特務,盤查行跡可疑的人。支前工作也倍加繁重忙碌,公路上的行人車馬,晝夜不斷頭,槍炮、子彈、公糧、被服……源源不斷浩浩蕩蕩地向西——前方奔流。敵人的飛機頻繁地在天空出現,襲擾運輸線,濫炸人群集中的場合。
這天吃過中午飯,老東山走到大街十字口上時,被明軒叫住:「大爺,過了關再走。」
明生立刻把寫著「時事關」的大木牌子舉起來。另兩個兒童團員就提出問題要老東山回答。
這是兒童團的宣傳隊,屬於時事宣傳活動的一部分。每隔一時期,或發生了重大事件,他們在村子各主要街口上設下關卡,通過的行人答不出發問者的問題,得聽兒童團員講一遍才能過關。除去「時事關」,還有「識字關」,小學生從大人們在夜校、婦女識字班學過的字中間,點問其中的生字,默寫不出,也得學會才能走過。
當然,這種事過去老東山是不理睬的,為了免找麻煩,他都從小路走,一半次碰上了,他也是閉著眼睛裝沒看見。真被孩子攔急了,他就小辮一撅,一歪脖子:「我不自願!」登登登走過去。現在,剪掉小辮的老東山規規矩矩地站住了。「第一問,前些天,咱們解放軍消滅多少反動派?」小宣傳員發問了。
「那可多啦!」老東山肯定地回答。
「多少?」
「數也數不清!」
「說主要的,昨晚上你在讀報組裡聽到的。」明軒提醒他。
「哦,這我可不知道啦。」老東山歉意地說,「昨晚上……」
「大爺,你怎麼又落後啦!」明生批評了。
「不是大爺有意不去,是去送公糧半夜才回家。」老東山解釋道,又關心地問,「快給我說說,咱解放大軍又打多少大勝仗?」
「八月十二日,在蘇北鹽城殲敵一個師。」一個孩子講道。「晉冀魯豫前線部隊渡過黃河,到了魯西南,二十天內,殲敵九個半旅,五萬六千多人。」另一個孩子接上說。「全國反攻開始了!」明生高聲喊道。
「記住了嗎?」
老東山連連點頭:「記心裡啦!好啊!」
「第二問,美國政府駐南京大使司徒雷登,又講了些什麼壞話?」
「那還不是放臭屁,什麼話壞講什麼,幫助老蔣打內戰唄!」老東山氣憤地說。
「對,這個答得不錯。那美國想裝和事佬,哄咱們解放區的軍民,叫咱們不動武,老老實實等著國民黨反動派來殺頭。毛主席可看清啦,不聽美國佬那一套,領導咱們堅決打反動派!」明軒說,他在做總結了,「大爺,咱們是天天打勝仗,也開始反攻了!不過反動派還挺有勢力,不要命地向咱進攻。他們用十幾萬重兵,想佔領咱們膠東解放區,咱們還要努力支前,準備迎擊來犯的敵人,解放全中國!」
「對!孩子!你大爺一准使力氣!」老東山用力地回答,走出兩步,又轉回來。
「大爺,你過關啦,走吧!」明生宣佈道。
「好,孩子。我問問你們,見你春玲姐沒有?」老東山問道。
「大爺,俺姐在學校院子裡。」明軒回答,「水山哥在訓練民兵!」
「立正!」全副武裝的江水山,威嚴地喊道,「不要動,站穩!」
民兵的隊伍,成三行排列在學校大院裡。這其中有三十幾個女青年,二十幾個男人——大部是三十歲以上的。男的都有大槍、土槍;婦女全扛著紅纓槍、修光滑的棍棒;少數人腰裡插著手榴彈——其中多數又是和明生的木製教練彈是弟兄。
過午的熾烈陽光,曬得人人滿臉淌汗,胸前脊後的衣衫都浸透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戴草帽的。
江水山下達立正口令後,走到隊前去糾正姿勢。婦救會長曹春玲和青婦隊長王彩雲站在女隊的排頭。
「你動什麼?」江水山看看隊裡的玉珊。
玉珊擦眼睛的手忙放下來,說:「報告隊長!我的眉毛少,擋不住汗,流眼裡去啦!」
「流心裡去也不能動!」民兵隊長嚴厲地回答。「是!」玉珊規矩地應道,偷偷伸了下舌頭。
「噯喲,媽呀!蜂子,蜂子!」淑嫻驚恐地叫起來,兩手亂撲飛近臉上的一隻馬蜂。
其他幾位姑娘都趕上前幫她的忙,撲打蜂子。
「不准動!」江水山的聲音是那樣響,把姑娘們都嚇了一大跳,立即愣住了。
「隊長,蜂子蜇人可挺痛的!」春玲給女伴們講情了,「把它趕開吧?」
「子彈打人更痛!軍紀如鐵,口令無情!誰再不聽,立即開除!」民兵隊長聲色俱厲。
淑嫻咬著牙,想:「又惹他上火了,真倒霉!我真想哭——不,不能流淚,別光想著自己。他的話對,該硬性點——好,蜇就蜇吧!」
開步走了,馬蜂還圍著淑嫻轉,她不理它,只顧扛著戳槍向前邁步。陡然,她脖子一縮,那裡被蜂子蜇了一下。她閉緊嘴忍著痛,沒有叫出聲。
初上操場的青年女子們,事情就是多,終於把民兵隊長惹火了。
隊伍開步走了兩圈,走在玉珊旁邊的巧兒用手扯了一下玉珊的衣角,吃吃笑著向大門口撅嘴。玉珊看時,是老東山站在大門口。老頭子的草帽在手裡拿著,他那個留了五十多年的小辮子的頭,現在剃得又白又光滑,在陽光底下映出鍠亮鍠亮的光芒。
兩個姑娘開始用力壓抑笑聲,接著忍不住,爆發出嗶然大笑,抱著肚子彎下了腰。
這一來,隊伍給搞亂了,人們望著老東山的頭大聲發笑。春玲用力忍住笑,不安地望著江水山。她正要招呼大家一聲,只見民兵隊長把胳膊一甩,憤怒地喊道:「解散!青婦隊全部回家,回家!男民兵向這面來。」
婦女們這才醒悟:出亂子了!都愣著,驚恐地看著民兵隊長。
「完啦!把隊長惹火啦!」春玲搖看頭,無可奈何地說。「我向他賠禮去。」尖嘴閨女又要學京戲花旦道萬福了。「他可不是桂花,聽你這一套。」春玲想起鋤玉米時玉珊對桂花的情景。
「那怎麼辦?婦救會長!快想想法子呀!」巧兒急得要哭了。其餘的姑娘也都圍上春玲,要她出主意。
春玲板起面孔說:「誰叫咱們不爭氣來?還想要求參軍上前方,連當民兵都幹不好!咱們就這樣給婦女丟人?」「再不敢啦,不笑啦!」姑娘們一齊下保證。
春玲看著領民兵在那裡操練的江水山,立時向婦女們喊道:「快站隊,快!」
婦女們迅速地排好隊形。春玲下著口令,齊步走到江水山面前立定。春玲向江水山報告道:「民兵隊長!全體女民兵,請示命令!」
水山瞪了她們一眼,粗聲說:「解散!」
「體息多長時間?」春玲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回家!」水山揮著手。
「下次什麼時候集合?」春玲又裝糊塗。
「還集合什麼!」
「操練呀!」淑嫻手摸著被蜂子蜇痛的脖頸,大聲回答。「哼!」水山氣忿忿地說,「我看拉倒吧!」
「隊長,你再不答應,俺們要哭給你看啦!」尖嘴閨女自以為神通廣大,做出可憐相,想打動民兵隊長的心。江水山揚揚手:「哭去吧,你們哭出的淚水,能把反動派淹死。」
婦女們又要講話,被春玲的手勢壓下去。她突然變得高昂起來,大聲說:「民兵隊長!我們全體女民兵向你們男同志挑戰,十天過去,哪樣趕不上你們,我們甘拜下風,自動解散!」她轉向她的部屬:「怎麼樣,大家敢不敢?」「敢!」響亮而清脆的回答聲。
「舉手!」婦救會長喝令。
刷地一下,婦女們的手臂齊戳戳地擎出頭上。
「嗯!」江水山的眼睛瞪大了,臉上浮出滿意的神色,接著命令道:「解散!」
「啊!還是要我們回家……」女民兵們叫起來。
水山的大手擺了幾擺,和藹地笑著說:「休息一會。」民兵們歡樂地散開了。
「水山哥,俺淑嫻姐叫蜂子蜇著啦!」春玲頑皮地笑著叫道。
「哦,她不叫喚,真進步了!」水山來到淑嫻跟前,關切地問,「痛嗎?蜇哪裡啦?我看看。」
「不痛。」淑嫻的手不自主地又放到脖頸後面。水山看著她脖子後發紅的一塊,伸出手來說:「來,我幫你把毒擠出來就好啦!」
淑嫻羞得全身烘熱,面色通紅,順從地老老實實地讓他去做。姑娘的心有說不出的激動……趁操練休息的機會,老東山把春玲叫到門外槐樹底下。他心情不安地問:「儒春這一陣子沒給你信?」
「大爺,有信我還不跑著去告訴你嗎?」春玲揩著緋紅的臉蛋上的汗水,怡然地笑道,「沒有事,大爺!戰事緊,部隊和敵人打得激烈,沒空寫信是常事,你放心好啦!」老東山心事沉重地抽了一鍋煙,歎息道:「戰事越緊,我的心就越放不下!就怕……唉,我昨兒送公糧路過馮家集,聽說馮儒順老漢的兒子死——犧牲啦!」
春玲的心抽了一下,笑容失卻了。她理了把鬢髮,安慰老人又表自心地說:「大爺,沒有犧牲革命成不了功,可是為了全國人民永遠不流血,不受苦受難,非起來和反動派動刀槍不可。自己的親人誰都疼,是常情;不過,大爺,你遇上這種事,就想想俺冷元大爺,比比他,自己就舒暢啦!」老東山沉默了一會,頭漸漸抬起來,說:「嗯,我該學冷元哥和你爹的為人!可就是——唉,我這顆心遇上事就按不住。好,玲子,我咬著牙跟著你們走!你是不是再給儒春打封信?」
「好,今夜裡就寫。大爺,儒春在前方打反動派,咱們要對得起他!你還有別的事?」
老東山的臉色明朗起來,說:「我想問問,你說通水山沒有?他自願不自願?」
老東山去孫若西家大鬧了花堂回來,找到未過門的兒媳婦,難過地說:「你大爺又錯啦,錯啦!對我事小,淑嫻這輩子糟啦!」
春玲向他做了解釋,告訴老東山,像他那樣看法,是封建思想。
老東山深負內疚地說:「唉,早叫她和水山成親多好!都是我糊塗,如今晚了!」
「不晚,大爺。」
春玲當時也找過江水山,將淑嫻對他的感情全部告訴了他。江水山沉默了好久,長出一口氣,說:「難為淑嫻她對我的心這末深,不過正像你說的,她還是對我瞭解不透,沒從大的方面去做。我也沒向婚事上想。淑嫻受了人騙,也得了教訓,往後能在政治上強起來,那就好啦!」
「水山哥,那你可要格外留心她,多多幫助她呀!」江水山點了點頭。
春玲欣喜地握住他的大手,滿臉笑得像朵花……這時,老東山又提起此事,春玲安慰他道:「大爺,這個不要急。你看這些日子,淑嫻幹得多歡,笑不離臉,這不說明她的心事有著落了嗎?」
「多會他倆成了親,我的心才能落實。不過人家不自願,咱也不好動強迫。」
「哈哈哈!」春玲爽朗地笑起來,「大爺,你想報復俺水山哥呀!這事用不著強迫,瓜熟蒂就落,強扭的也不甜。他倆像這末下去……」
集合哨聲響了。春玲別了老東山,跑回學校大院。嚴肅緊張的訓練又繼續進行。
快到上工時分,男女民兵的操練告一段落,大家各自回家準備上山下地。
淑嫻扛著紅纓槍,一面揩著臉上的汗水,一面向村東頭走。
這姑娘大變了樣兒,不單單是白紅的臉龐變得黑些了,她那水一樣軟的性格也變得硬朗起來了。她通過自身的遭遇,擦亮了眼睛,認識到自己的弱點,在春玲的幫助下,努力離開個人生活的圈子,投身到集體之中。淑嫻積極參加工作,努力生產勞動。她在這樣做的時候,不是象從前那樣專為個人的婚事去考慮,求得配上江水山,爭取人家的情感;而是逐漸地樹立起更明確的目的,為了革命,為了勝利。這一時期,淑嫻沒有過多地想她和水山的關係,也未曾有意地去和他接觸;但奇怪,淑嫻倒真切地感到她與他的距離一天比一天近,對他的感受比過去充實得多。姑娘畢竟是姑娘,她的心房在悄悄地有力地告訴她,她更愛江水山了。
淑嫻進了水山家的門。水山母親正在院子裡向鐵絲上曬衣服。淑嫻放下紅纓槍,趕上去幫忙,說:「親媽,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你總不聽。離河那末遠,你眼不好使,這樣活你不要做;留我個年輕人幹麼呢!」
水山母親樂呵呵地笑道:「看你說的,你們成天價忙著汗不幹,我有一口氣,也不能閒著呀!哎,嫻子,我看不真,你剛放下的是根麼呀?」
「槍,戳槍!」淑嫻響亮地回答,「反動派要是來了,就一個個捅透他們!」
「看你說得多輕巧,準是跟你水山哥那愣小子學的!」「看你,親媽!」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人家好,就該學!」
說話間晾好了濕衣裳。淑嫻又要去挑水。水山母親阻止道:「快進屋歇會,當頭的日頭正毒。」
「不累。挑滿水缸就下地,別讓春玲她們等我。」
「還強嘴,欺負我眼花看不清,你身上的汗氣我可覺到啦!」老人邊說邊將她拉進了屋,「這些你又是跟你那冒失哥學的。也是,為把那些反動崽子早點打光,對!」
淑嫻喝著一碗涼開水。老人用濕手巾給姑娘擦著汗,嘮叨道:「嘖嘖!脖頸子上全是汗水,脊樑的褂子都濕透啦,和剛灑上水似的……嫻子,你臉曬黑了,手也粗啦,注重身子啊!」
「親媽,如今我比過去壯實多啦,幹活趕上了玉珊,再加一把勁,跟上春玲啦!」姑娘滿心歡喜地說。
水山母親沉思一會,說:「嫻子,又怪我多嘴,我看你和水山的事,早點……」
「親媽!」淑嫻插斷老人的話,心裡熱烘烘的,「這個不急,我沒他高。」
「嫻子,這是怎麼回事?」老人急了,「我看你的高矮正合適。再說,這有麼要緊的……」
「親媽,你聽錯了我的意思。」淑嫻揩了一把濕嘴唇,一臉莊重的表情,「我是說,在工作、生產這些大的方面,我要再長高些,好些!親媽,你儘管放心,不論我做不做你的兒媳婦,都是你的閨女!你,好老人,比我生身的媽還要好啊!」曹振德更加忙碌了,他得經常率領民工出發執行任務。一回村,又立刻投進緊張的工作中。黨支部書記特別強調,隨著敵人的進犯,局勢可能惡化,要百倍警惕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破壞活動。曹振德現在想起叫罪大惡極的國民黨特務分子孫承祖脫網逃走一事,還深感內疚。
當曹振德注意到王鐲子租江任保的關係的可疑之點時,就進行了周密的調查。江任保經不住指導員的盤問和啟發,說了實話:王鐲子的肚子大了,孩子不是他任保的。這就是說,孫承祖可能潛藏在家裡。村政府馬上採取了行動。豈知猶如驚弓之鳥的孫承祖,已在此之前潛逃了。就在孫承祖跑掉的第二天,政府拘捕了王鐲子,進行了審訊。接著,公安機關經過努力,終於把那件血衣的案子破獲,將正在按照孫承祖的指令進行新的活動的東泊村「刮地皮」父子一夥反革命分子,全部逮捕了。「刮地皮」的兒子大禿子在鐵證面前,供認了和他們的上司孫承祖的罪惡勾當。
在掩蓋不住的事實面前,王鐲子承認了丈夫孫承祖藏在家裡時,進行了反革命活動。但她推脫自己的罪責,除了承認決堤是她聽著孫承祖的吩咐給了任保酒和雞蛋之外,她丈夫還幹了些什麼事,她一概推脫不知。經過幾次審問對證,王鐲子自知擺脫不了製造強姦軍屬桂花一案的干係,又擔心孫俊英會招供,她就先發制人,一口咬定她在政治上的同夥、私人關係上的情敵孫俊英是主謀者,是她和孫承祖串在一起搞的,而且還欺侮她。
孫俊英不得不低頭招認反革命的罪行,為此又加判了她十年徒刑。王鐲子被判處八年徒刑。由於敵人進犯,局勢不好,判了刑的犯人一般都暫時交給村政府管制勞動。孫俊英被解到她娘家湯泉村服刑,王鐲子押回了本村。
王鐲子見人就哭哭啼啼地罵孫承祖害了她,自己無辜可憐,爭取人們的同情;背地裡卻罵道:「奶奶的!只要不殺頭,判無期徒刑也成。再過幾個月,哼,不知誰判誰的刑哩!」
這天晚上,曹振德運送物資回來就召開黨支委會,研究支前備戰工作和行將秋收的勞動力分配問題。
牽著牲口跟父親一塊出差回來的明軒,坐在飯桌前咕嚕道:「老小子,蔣介石!地上打不過咱,坐美國飛機逞威風,算麼本事!」
春玲看著他頭上包著的白布,安慰弟弟道:「他們的威風逞不了幾天,南京老窩就要叫咱們搗爛啦!傷還痛嗎?」「不痛,就是傷得不是個地方,好了也要留個疤!」明軒傷心地說。
春玲笑道:「沒關係,前額有個月牙疤更顯得俊,不愁找不到媳婦。」
「找她幹麼?我不希罕。」
春玲俏皮地閃動著黑靈靈的大眼睛,說:「我的好兄弟,到時沒人做伴,你只好鼻涕眼淚的流了。別怕,我給你出個主意,哪個閨女嫌有疤不跟你,你就說,疤是美國飛機給打的,叫她和美國鬼算帳去。」
「媳婦不急找,姐,我肚子癟啦!」明軒用筷子敲著碗,「怎麼明生還沒把爹叫回來?」
正說著,明生跑進來,說:「爹還在開會,要咱們先吃。姐,再等會吧!」
「你們就先吃好了。」春玲從鍋裡拾掇出一部分飯,讓兩個弟弟吃,她在一邊做針線。
春玲為使飯不涼,向灶裡加了兩次火,曹振德才回到家來。父女倆剛坐到飯桌跟前,民兵新子匆匆跑進門,說:「指導員!浪暖口送來區委的緊急通知,發現幾條美國兵艦,像是有來頭,叫咱們民兵快去!」
曹振德馬上放下碗筷,站了起來,吩咐新子:「趕快集合民兵!」
「女民兵呢?」春玲緊跟著站起來。
「一齊出發!」曹振德趕到牆根,摘下掛在牆上的大槍,闊步向外走。
「爹,飯……」春玲望著桌上剛動筷的飯食叫了半句,就嚥回了下文,迅速地包了一些乾糧,吩咐弟弟一聲,上街集合隊伍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有一架從東北向青島為國民黨運送機槍的飛機發生故障,迫降在浪暖海口的沙灘上。美國飛行員被海防民兵逮住送到區政府。區上正在請示上級處理辦法,美軍派來幾隻兵艦,欺負我們沒有正規軍守海口,強行登陸,衝上海岸村莊,想搜索走他們的飛行員。但他們打錯了主意,老解放區的人民在戰爭中成長起來,那聯防民兵很快趕到,把美軍趕回了海上。美艦司令不得不打著白旗要求談判。我方軍區首長同美軍艦隊司令談判了十一天,最後美方不得不低頭認罪,賠償了損失,我方即交還了迫降的飛行員。
秋色的黃昏,山河村街中心的廣播台上,響起廣播員玉珊的聲音:
「全村男女公民們!上級號召大家,通過這次美國侵略者對咱們解放區搗亂的事件,進一步提高敵情觀念,加強勞武結合,搞好秋收,做好備戰支前工作,以應付各種情況的發生,給進犯我們解放區的任何敵人以無情的打擊!」
嚴霜無情地打下來,想摧殘、毀滅一切植物的生命。然而,春夏播種的作物大部分已經歸倉,只剩下沒刨完的地瓜,也被溫暖的泥土包裹著,寒霜對莊稼顯不出威風了。深秋的山野一片橙黃景色,桲蘿在等待著鐮刀,成熟的山草在秋風中翻舞,抓緊時間傳播自己的後代。四季長青的松柏,夜裡披上的霜花,在早晨的旭日底下閃爍一會,就變成水珠,把松針沐浴得越發蒼翠、清新。只有那些生長在河岸、村頭的樹木,在嚴霜的打擊下,樹葉很快枯黃了,一陣微風,敗葉簌簌地飄落下地,有的被人們掃起做了柴草,有的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日漸腐爛,成了來年植物的肥料。
箱是嚴酷可怕的東西,它能破壞、扼殺一些植物的生存。可是它也能促使果實的成熟。而那些堅固地長在枝子上的豐碩的山梨,經過霜打,變得艷紅鮮嫩,剔去了苦澀,更加美味可口了……
隨著天氣的變冷,膠東解放區的空氣更加緊張起來了。
國民黨反動派,自一九四七年春天以八十個旅的重兵向山東解放區進攻以來,遭到了人民解放軍的重大殺傷。但敵人在「霉爛膠東,強佔煙(台)威(海)」的口號下,一步深入一步地向膠東進犯。土地改革中被清算的大批逃亡地主和復仇分子,組成所謂還鄉團,配合中央軍,在佔領區進行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和大肆破壞、倒算,造成整村整莊人畜滅跡,幾十里路的無人區……危險的形勢,嚴重的考驗,一天近似一天降臨到膠東解放區人民的頭上。
膠東解放區的人民都加緊了戰備工作。縣以下的幹部和地方武裝都堅守崗位,和人民群眾在一起同敵人進行鬥爭。空捨清野工作基本做好。大批大批的物資、傷病員、殘廢軍人、幹部家屬,以及醫院、銀行、工廠……流水般地向乳山等幾個最後方的縣份運來,疏散在各個村莊,進行隱蔽、埋藏。山河村和其他村一樣,大部分基本群眾每家都負責掩護一名殘廢軍人;僅西小沙河一地,就埋進三十多輛大卡車的物資。人們忙極了。年輕力壯的男人推著小車,孩子趕著牲口,參加遠途的運輸工作。山河村指導員曹振德領著幾個村的四十多名青壯年組織起來的擔架隊,跟著向西線插去的後衛部隊走了十幾天了。江水山穿起仲亭送他的那套新軍裝,日夜領著早就集體睡覺、集體行動的男女民兵,埋藏秘密物資,監視地主、反動分子的行動,防範空降敵人和特務的入侵。
陽曆九月三十日,我軍主動放棄煙台市。在此,國民黨反動派的進攻達到最高潮,繼而瘋狂地向東——昆崳山一帶老解放區插入,前頭部隊已經迫近乳山縣境。
「敵人迫近了,情況很危急!」區委書記、武裝工作隊教導員曹春梅,連夜趕到山河村,向全體共產黨員作緊急報告。她全副武裝,嚴肅地注視著在坐的人們。「大家知道,按軍區的計劃,盡量使敵人不到我們這三個中心縣來。因為這裡隱蔽著幾乎全部的貴重物資,還有北海銀行1、醫院、殘廢軍人、幹部家屬……但是戰爭形勢隨時變化,敵人離咱們這裡只有六十多里路,看樣子想拚命竄進來。同志們!不能輕敵,趕快行動起來!把群眾家裡掩護著的傷病員、殘廢軍人和幹部家屬,更嚴密地組織好,做好敵人打進來的準備,等待情報站的通知,隨時轉移。另外,把地主分子、反動分子看守住,他們不走就強迫他們跟著走。不要聽這些傢伙口頭上說得好,天一變,他們會很快跑到敵人那邊去。民兵要做好戰鬥準備,地雷坑可以挖好。隨時把運到的物資埋起來……」
「快點,要擔架!」在村公所值勤的村長江合跑進來。「要幾副?」江水山問。
「咱村五副。」
「我們去!」春玲應上來。
「情報站說,是些掩護軍事機關最後衝出敵人包圍時受傷的傷員,離前線很近!」江合嚴重地說,「情況很急,路遠,婦女怕不行。」
「別小看婦女,哪次沒完成任務!」春玲反駁道。
春梅掃視一眼屋裡的人,別說青年,壯年男子也幾乎是沒有了。她嚴肅地對妹妹說:「挑結實能幹的青婦隊員去,每副擔架多加一個人——五個,完不成任務你要負責!」「我也去吧!」江水山望著春梅。
「對,民兵隊長領著就保險啦!」區委書記滿意地答應道。
山河村的由二十五名青婦隊員組成的五副擔架趕到情報站,匯合了其他村的總共二十多副擔架,統由江水山率領,急趕六十多里路,早上來到西面送來傷員的地點。大家都累得夠戧,尤其是春玲、淑嫻那幫子姑娘、媳婦,腳上打了泡,都是跛腳拉腿地走進村的。此處已聽到密集激烈的槍炮聲了。
但,江水山的擔架隊無暇休息,接過從西面送來的傷員就起程向東走。
敵機更加頻繁地出現,對運輸線的洪流進行騷擾、轟擊。
擔架隊為躲避敵機的空襲,在江水山的指揮下,時常繞道穿小路,爬山越嶺地向東面醫院所在地插去。戰士們傷勢都很重——如果是輕傷,他們怎麼也不肯離開隊伍。但他們躺在擔架上,看著擔架隊員——尤其是婦女們,累得滿身大汗,氣喘吁吁,心裡難受極了,不少人熱淚盈眶。婦女們腰酸腿疼,腳上的泡似火燎,但是她們不服輸,不怕累,盡量不使身子晃動,互相鼓勵,咬著牙關向前挺進。春玲還唱起了歌,給大家加油。
要爬一座高山梁時,春玲她們四個人抬的傷員要解大便。這位傷員流血過多,神志一直迷糊,他的臉上也受了燒傷,箍滿了繃帶。婦女們小心地把擔架放下來。春玲抱腰,淑嫻和玉珊一人抬只腿,春玲向她們中間唯一的一個做母親的桂花小聲吩咐道:「嫂子,你給同志解開褲帶。」
自公公冷元犧牲後,兒媳桂花的工作真積極,樣樣不落後。這次出長途擔架因她有孩子,本不讓她來。但桂花不聽,把孩子送給水山母親看著,搶著出來了。但是臉皮嫩的女子很難不害羞,一路之上她的兩個乳房由於長時間沒孩子吸吮,脹得發痛。大家叫她把乳汁向外擠擠,桂花紅著臉說:「大白天,多不好意思!」這時聽說叫她給傷員解褲帶,臊得血湧上了臉,低聲說:「妹,俺的奶子脹得緊,彎腰吃不住……」「那你來抱著同志。」春玲說道。
桂花接過手,春玲去給傷員解開褲帶。等傷員便後,她給他擦乾淨,又重新整好。」
趕春玲她們艱難地爬上山嶺,前面的擔架隊都下到半山坡了。青年女子們都大口喘氣,渴得難受。於是放下擔架,到兩邊找泉水喝。
那傷員一直靜靜地躺著,這時呼吸猛然重了一下。守在他身邊的玉珊姑娘急忙拿過一個繳獲來的軍用水壺,向他嘴裡倒了一點。傷員吞下幾口水,用變了嗓音的聲音細微地說:「同志,到哪裡啦?」
「噯呀,可好啦!俺們第一回聽你說清楚話!」玉珊歡喜地叫道,「同志呀,咱們在山頂上,她們找水喝去啦!回來俺們就抬著你走,風快地趕上擔架隊!」
傷員停了一下,問:「我耳朵發懵,聽不真,你是不是個女的?」
「是女的。青婦隊!女民兵!女擔架隊員!」尖嘴閨女驕矜地自我介紹。她見他的嘴搐動了幾下,沒說出話,就又向他嘴裡倒水。
傷員的臉和眼被繃帶包著,玉珊看不見。實際上他激動得流淚了。他想不到是婦女抬著他,尤其是在山下大便,迷迷糊糊地辨不出男女的聲音,即使有女的聲音,他也以為是自己部隊上跟來的衛生員——一塊生死戰鬥的親密戰友;他萬沒料到,這些陌生的女子,也做出這種使人不敢想的行動。
傷員的手抖動著抓住壺嘴,瘖啞地問:「你渴嗎?」玉珊順口回答:「嗓子要冒煙啦!等她們回來,我就去喝個飽。」
傷員說話很困難,只是用力把水壺向玉珊推著。「同志,留給你喝……」
「我,我……我能堅持……」
「我能喝涼水。熱水留給你。」
「我頭底下……有軍用壺,有水。」
「謝謝你,同志!那我少喝點。」玉珊感激地說著,一仰脖子吞下三大口,壺裡空了。
春玲她們疲倦地跑回來。玉珊看著女伴們一張張的乾燥嘴唇,問:「沒找到?」
「唉,窮山,連泉水也沒有!」淑嫻抱怨道,「哪有咱們的西山好!」
「我可喝啦,是同志賞的……」玉珊的話沒說完,就被春玲的急問聲打斷:「啊!你把水喝啦?」春玲說著拿起水壺,搖著:「空啦!」
「還有,還有」,玉珊輕鬆地回答。
「在哪?」淑嫻追問。
玉珊走到傷員的頭部,剛要伸手去枕頭下摸壺,突然驚呼:
「玲姐!他……」
大家急忙圍上前,只見傷員呼吸緊迫,嘴不停地在搐動。
衛生員曾囑咐春玲,這位傷員的傷勢很重,心肺容易發乾,要經常給他嘴裡倒點水。為此,她給了春玲一個軍用水壺備著。現在是在高山上,空氣稀薄,加上他剛才說話過多,致使傷勢惡化起來。
「水!」春玲急叫。
玉珊從他枕頭下摸出水壺,晃了晃,大驚失色地叫起來:「啊?空的!」
擔架隊員們都慌亂異常,焦灼萬分,一齊斥責玉珊。玉珊哭著揪自己的頭髮:「我該死!真該死……」「不喝水你肚子能起火!」淑嫻氣恨地責備道,又向春玲:「我跑去叫衛生員吧?」
「怕叫來也晚啦……」春玲急得渾身沁汗,「好,你快跑……」
淑嫻飛步下山,腳絆起的石頭跟在她身後向下滾。「是我害了同志啦!」玉珊拚命地哭。
桂花生氣地瞅她一眼說:「哭,哭有什麼用?哭不出水來!」玉珊抓起水壺,捧在臉前,讓淚水向壺裡滴。
「你這是幹什麼?」桂花驚詫地問。
「我哭,哭!哭出的淚是熱的……」
這話在春玲心裡一閃,她迅速看一眼桂花那豐滿的乳房。她立即說:「嫂子!快,解開懷!給他奶吃!」
桂花大驚,兩手不由地按住乳房,臉騰地烘熱了。春玲拉著桂花的手,激動地說:「桂花嫂,不能愛面子!奶是人吃的,你能把解放軍救活,這比你養大個孩子貴重得多!桂花嫂!為革命,你要下決心啊!」
「這……」桂花慌亂,遲疑不定。
春玲又去擔架上拿過扁擔,捧到桂花面前,動情地說:「嫂子!你看看它……」
桂花撫著滑溜的扁擔,咽聲說:「俺爹的,他……」春玲深切地說:「冷元大爺為給子弟兵保口糧,流盡了血,咱為救子弟兵的命,還有什麼做不得的啊!」
玉珊苦苦求道:「好嫂子呀!你能把同志救活,我給你燒香磕頭,道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萬福。好嫂子!你害臊,我陪你解懷……」
「不,不用!」桂花把姑娘的手擋住,理了把鬢邊,決然地拿過軍用水壺,迅速地解開懷。
溫暖的潔白的乳汁,立即滋潤了傷員的乾裂的嘴唇。他的嘴漸漸由抖動而變成有節奏地吸吮。乳汁無止境地流著,流著,流進戰士的口腔,注入戰士的內臟。它,是母親為孩子的生存準備的血液,現在卻像甘露澆花一樣,哺育活一位人民戰士的生命!
中午過後,擔架隊歇在一個村莊裡,大休息一次。把傷員安排在群眾家住下,吃飯;飯後又給傷員檢查傷口,換一次藥。春玲一夥女隊員主動分散開,幫助部隊衛生員和當地群眾護理傷員。
村莊很不安寧,戰火擾亂了平靜的生活。村裡人大都出去執打各種勤務去了。從西面的遠方,時時傳來隆隆的炮聲。躺在炕上的一位傷員,從昏睡中醒來,剛要呻吟一聲,又努力壓下了。因為他看見坐在自己腿邊的姑娘,臉色發白,疲憊地閉著眼睛,像小雞一樣,點頭打盹……直等到這姑娘頭漸漸垂下去,要碰到膝頭上了,傷員才輕聲喚道:「同志,同志。」
春玲猛地一震,即忙把頭抬起來,不好意思地理一把散發,問道:「你要什麼嗎?」
「不要什麼,你到東房間老大娘炕上睡一會吧!我有事叫你。」
「我不瞌睡。」春玲把眼睛用力張大,「眼皮打一會架,就有精神啦!」
「還不困?你們夜裡趕來,抬著我們爬山越嶺走了大半天,又如此護理……」傷員操著蘇北口音,感動得說不下去了。「這是俺們的工作呀!」春玲向他笑笑,把他的被邊壓嚴實,「比比你們這些流血的英雄,咱們做得可太不夠啦!哎,同志,你給我說個故事聽聽吧,說說你們打敵人的事情。」傷員靦腆地笑笑說:「沒啥好說的。」
「還愛面子呀,解放軍個個是英雄!同志,快說個吧,我也學習學習!」姑娘熱烈地要求道,但她又想起什麼,擔心地說,「哦,你累不?要是說話費勁就不說吧。對,我太傻,你有傷,又累!不說啦,我不聽啦。」
「不,不累。」傷員反而佔了主動,「我說,我說……」他略一沉思,說道,「我自己啥也沒幹,就講講我們班的一個戰士吧!啊,這個小伙子真棒,夠得上你說的英雄!每次戰鬥他都衝在前面,要求完成最艱巨的任務。這次掩護機關突圍,他身上被敵人的汽油彈燒著了,臉也燒傷,他還是堅持把敵人的衝鋒打下去……」
「啊,真英雄!他究竟……」春玲的眼圈紅了,禁不住嗟歎、擔心起來。
「沒有關係,他被我們救下來了。」傷員安慰著姑娘,「這個參軍還只半年的小伙子,真是老解放區出來的青年!同志,你要聽他的英雄故事,等他傷好了叫他自己講。他也在你們抬著的擔架隊裡。」
「啊!哪一個?」春玲驚喜地問。
「就是你們有位了不起的女同志,用奶把他灌活過來的那個。」傷員讚歎地說,「他叫江儒春……」
春玲完全被這意外的消息震呆了,她愣了好一會,才陡地下了炕,上東房間請老大娘替她照顧一下傷員,她就像滿弓射出的箭一樣衝出了門。
「扒開!解開……我要看看你!看看你們……」儒春焦躁地叫著,手在急切地扒開箍著他的臉和眼睛的繃帶。他打過強心針,經過休息,已經好些了。守護著他的淑嫻,終於辨認出他就是儒春。淑嫻拉住儒春的手,說:「儒春哥,別動,別動!你有傷呀……」
「沒關係,沒關係……」儒春抽出手又去解繃帶。
淑嫻無奈,只得小心地給他把繃帶解下。儒春臉上被灼傷好幾塊,塗著藥膏,眼睛上下都貼著紗布。
「儒春哥,我叫春玲去!」
「好,好,快去!」儒春迫不及待地呼喊。
淑嫻才要出門,聽見院裡一陣腳步聲。她一看,就住了腳。
春玲一口氣跑到門口,突然停住了。她用手摀住心房,細聲急喘了一會,使心跳平靜一些,然後走進屋。
吸住姑娘第一眼的,是他那雙閃著晶亮淚花的眼睛;緊接著,他的全身也躍進她的眼眸。她凝視著他,眼前似閃電又像電影飛過她動員他去參軍的情景;她在北河岸唱歌送他歸隊的畫面……
春玲閉上眼睛,湧出了大滴的淚珠。她又忽而把眼睛睜大,急向前呼喚:「儒春!」
「春玲!」儒春想坐起來。
春玲兩手把他捺住,一字一頓:「躺、著!別、動!」
兩張臉對著,四隻眼睛看著,看著看著,成串的熱淚兩行成對,四行兩雙,簌簌灑落,滾腮而下。
春玲猛醒過來,急忙用手巾輕柔地給儒春拭淚水,細聲說:「別這樣,你傷重……」
「看你,也別哭啦!」
「我傻,見了面是大喜事,該笑呀!」春玲臉上泛出笑容,急忙擦去腮上的淚珠。她忽然感到難為情,立時回過身——淑嫻已經不在了,屋裡只有她和他。
有多少話兒要傾訴!然而心裡千頭萬緒,百感交集,從哪裡說起呢?說什麼好呢?似乎這樣一見面,什麼話也不用說了,各自心裡都像明鏡一樣映出對方的清晰的影子,能完全了然無遺了。
春玲甜蜜地幸福地笑著,緊靠他身邊坐著,手輕輕地愛撫地撫摸著他臉上的傷處,柔聲說:「你的傷疼嗎?」「不礙事,住不了多久就好啦,妨礙不著歸隊。」儒春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的一隻手,「你為我,真把心使碎啦!」「我的心碎不了,囫圇透透的!真的,儒春,我還要努力才能趕上你!」
「趕我?我哪點也比你差。」
「別愛面子,你的事我聽你班長說過啦!」春玲真情地笑著,關懷地問,「你想到入黨了嗎?」
「寫過申請,指導員說支部正在培養我。」儒春渴望地說,「多會我當上共產黨員,才夠格和你比。」
「你怎麼知道我是黨員?」春玲俏皮地抿著濕漉漉的嘴唇。「我在家時和個木頭人一樣,只知下地幹活,什麼也不懂。在軍隊裡黨組織公開,是黨員的可棒啦!我就想起村裡那些人,你爹——我大叔,水山哥……還有你,一定都是。」「好,好,算你猜對啦!不過我這個黨員,還要努力加勁才能完全夠格。」春玲純真地說,「儒春哪,咱們以後都努力進步吧!」
江水山和淑嫻走進來。水山向儒春打過招呼,臉色板緊,對春玲說:「婦救會長!咱村的反動分子回來啦!」「誰?」
「孫承祖!」淑嫻咬了一下牙。
原來,離此不遠的王山前村,在昨夜抓到三個還鄉團分子。據他們供認,是跟著一隊還鄉團,奉國民黨前頭部隊的命令,插進解放區腹地進行活動,配合大部隊的正面進攻的。領頭是汪化堂和孫承祖。他們三個是被汪化堂派回本地進行破壞和搜集情報的。汪化堂和孫承祖率領著大多數還鄉團員,向東插去了。
「這是我剛才在這村的情報站打聽戰況時聽到的消息。」江水山說,「情況已由情報站派人通知咱們那一帶去了。我想孫承祖和汪化堂對我們那裡熟悉,咱那裡又是最重要的物資集中地,他們很可能去活動。咱們要趕回一個人去報告……」
「我就走,水山哥!」春玲揚起眉毛,攥緊拳頭,「孫承祖這塊反革命骨頭,殺人犯!上次叫他跑了,這遭,可叫他有好看的!」
「對!」民兵隊長贊同道,「你帶夜趕回去,我們也爭取天亮前回村!」
「你和儒春哥剛見面,」淑嫻說,「還是我回去吧!」「不,你走不過我。」春玲說著轉向儒春,「為工作,你同意吧?」
「好,抓敵人要緊!」儒春急忙回答,「加小心!別惦記我,傷一好我就上前線。」
「好好治傷,我會很快去看你!」春玲深情地望了未婚夫一霎,接著轉過身,急步跨出了門檻。
夕陽西斜,餘暉將公路上空的塵埃映照得泛著紅色。鵝絨般白的雲朵,凝滯在深秋的高爽的藍天上,白雲漸漸被斜日染紅,一會就要變成艷麗的彩霞。那時,半個天空將泛耀著瑰麗壯觀的紅光。太陽要暫時西沉了。但這種景象卻預告著翌日的好天氣,預示著明天的旭日將以更為燦爛的光輝從東方升起,裝飾錦繡的山川。
從前線向後方撤退的物資、各種工廠、傷病員和群眾,成堆成群地擁擠在河西岸上;而奔向前方的擔架隊、彈藥運送隊和搬運隊,又擠在橋東頭。敵人的迫近越發加大了運輸線上的容量。大河上唯一的一條公路橋,一時通不過這浩大的人流、車馬。用石頭、木頭築起的橋樑,發出了負荷過重的嘎吱聲。
江水山率領的二十幾副擔架隊伍,也擠在西岸的橋頭等著通過。大家都很心焦,淑嫻和玉珊幾個女青年扯破嗓子直叫——
「傷員等不得,要趕快進醫院!讓我們先過去吧!」「大白天有飛機來就糟啦!擔架隊該先走啊!」……
但是怎麼也喊不動。誰不急呀!就是想讓路也閃不開,真急人呵!
江水山擦了一把汗,掄著手槍呼喊道:「同志們!讓擔架隊先過吧!傷員同志要緊!」他邊喊著,邊推搡著人群,領著擔架隊,費好大事才擠上了橋樑。
橋上的人流停住不動了,又開始向後退。東面響起焦急的汽車喇叭聲。一輛滿載木箱子的卡車,上面插著防空的松枝,在和迎頭而來的人們搶路。車頂上高高地站著一位軍人,竭盡全力地喊著,要求人們閃開路,讓他那有緊急任務的汽車開過去。司機冒著天大的危險,擦著欄杆很矮的橋沿,從人群中擠過來。但是車開到橋中,不管怎麼按喇叭,軍人再怎麼呼喊,也前進不動了。
江水山見勢擠近汽車。那位軍人見江水山穿著軍裝帶著手槍,便跳下來,向他要求道:「同志,請你幫幫忙,叫大家讓我們先過去。車上載的是地雷、子彈、炸藥,前面武工隊急著用啊!」
江水山點一下頭,高舉手槍,大聲向人群吆喝道:「老鄉們,同志們!都向後退一退,向邊上靠,讓汽車……」「飛機!」幾個人尖聲驚呼。
人群立時紊亂了,急著向岸上跑。然而人多,又有牲口、車輛,一時疏散不開,擠著跑,有被擠出欄杆跌進高橋下的危險。汽車更是前進不得。為了防空,車開始後退——後面人少一些。但橋窄,裝的東西又多,退得非常緩慢。兩架美制B—25型轟炸機出現了。敵機一掠過西南方向的山頂,即刻衝過來,向橋上、橋兩頭的人群車馬,掃射轟炸。
爆炸聲驚天動地,河水激起粗高的水柱。炸彈皮在人們頭上、耳邊呼嘯,機關炮下冰雹似地掃來。
人們都在岸上奔跑,牲口脫韁,到處亂蹦。擔架隊好容易擠到橋頭。站在橋中心的江水山,聲震河水地吼道:「不要慌!臥倒!趴下來!擔架隊,護著傷員!護住……」
人們就地臥倒。抬擔架的人一齊撲在傷員身上。部隊上跟來的三個衛生員,奔跑著去搶救被敵機炸傷的群眾……敵機盤旋,輪番俯衝掃射,瘋狂地轟炸。
淑嫻懷抱一位傷員的頭,緊張而又擔心地望著橋上的江水山他們。
江水山趁敵機轉過去的當兒,向伏在橋面上的人們喊道:「同志們!衝到河邊,快!汽車不開有危險,車上是彈藥!快!」人們爬起來,拚命地跑去。
司機開車跑了幾步,「噠噠噠……」一排急促的機關炮打來,汽車周圍的橋面爆起碎石,車猛地煞住了。
江水山和押車的軍人跑到車前頭,只見司機中彈倒在座倉裡。水山即時上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司機,向岸上喊道:「快來救人,快!」
淑嫻馬上起身向橋上衝,玉珊緊跟在她身後。她們跑到,水山把司機交給淑嫻:「快!」
淑嫻發現水山右肩上的軍裝被血浸紅一塊,心疼地說:「水山哥!你也傷啦,快跑出去吧!」
「把傷員背走!」江水山大手一揮,向汽車衝去。淑嫻背著傷員,玉珊抬著他的腿,跑向河岸。
敵機仍在掃射,轟炸。但是由於兩面有山,它們不敢飛得過低,炸彈沒投中橋樑,只是機關炮常常命中目標。怎麼辦?沒人開汽車,被敵機打中彈藥,橋就要毀掉了。
江水山向岸上的人們掃了一眼,剛想叫人來推車,突然打來幾顆燃燒彈。兩顆墜在水中,一顆打在汽車輪胎旁邊。火苗立時瘋狂地竄起來,向車上裝載的木箱子噴去。江水山和押車的軍人忘記頭上的轟炸,一齊撲打火焰。然而,他們的軍裝冒煙了,手臉燒起火泡,烈火仍然伸著長舌,已經在貪婪地舐車上的乾燥的木頭箱子。一個彈藥箱冒煙了,危險!
發現此種危險的七八個群眾,呼喊著衝來。
「快來救火!」江水山向人們喊著,他自己抓著車沿,登上車頂。
水山彎下身,去搬那個冒煙的彈藥木箱。但,他,殘廢軍人,僅有一隻手臂,彈藥箱不大卻很重,他怎麼也搬不起來。水山不顧一切地伏在木箱子上,用他那寬闊的胸脯頂住它,胳膊由箱子下面彎過未,抱住了它,奮力站立起來!
這一瞬間,趴在河岸的人們都愣然抬起頭。在千百雙目光中,那位穿著舊軍裝的人,左面的空洞洞的衣袖在風中拂動,右臂結實地抱著胸懷裡的冒著青煙的彈藥箱子。他宛如一尊威嚴的銅鑄塑像,剛強地屹立在汽車頂上。淑嫻冒著敵機的槍彈,大聲叫著奔向江水山:「水山哥啊!水山……」
江水山本要將冒煙的地雷箱子拋進河水。無奈,他,殘廢軍人!僅僅一隻手,辦不到。來不及躊躇了,木箱已經閃出火苗,噴出了藥焦味。復員軍人知道,他現在遲疑幾秒鐘,做錯一個動作,全車的彈藥就要爆炸,那樣,通往解放區內臟的公路橋,就炸毀了!通向前方的主要運輸線,就阻斷了!共產黨員江水山絲毫沒有猶豫。他一抱起冒煙的彈藥箱,正想向河裡扔卻又發現自己扔不出去時,就馬上想要同即刻爆炸的地雷箱一起躍進河流……正當江水山向橋下跳的一剎那,忽聽一聲脆利的喊聲:「給我!」
淑嫻不知道何時已冒著巨大的危險攀上汽車。她不顧一切地奮勇地奪過水山懷裡那冒火的箱子,使出平生力量,向橋下拋去!她的身子隨著落水的彈藥箱,重重地撲倒在汽車頂上。
爆炸聲中,江水山急將淑嫻抱住。
趕來救火的人們搶到車前,全力撲滅了火焰。
在人們的幫助下,江水山把淑嫻抱到橋頭。淑嫻那閨女的臉龐上塗著一道道煙灰,淌著汗珠。她胸前與兩臂的衣服被火燒焦,手上的燎泡染著鮮血。當淑嫻一從昏迷中醒來,就望著水山問道:「橋炸著沒有?」
「沒有!沒有!你,淑嫻……」他理著淑嫻那散在臉上的亂髮,眼裡閃著淚花。江水山深切地感覺到,他與淑嫻完完全全緊緊密密地結合成一體了。他們兩顆心,兩腔熱血,都在一種意志的支配下,在一起跳蕩,在一起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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