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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黃壘河暴怒地咆哮著,翻滾著黃紅色的波瀾,滔滔地向東奔騰。

  這一帶地區的河流有個特點,平時水清流緩的河水,仲夏之後,大雨一下,從山上下來的洪水進入河床,河水就急劇上漲,驚濤駭浪,一時疏忽,就會決堤成災;可是三天不下雨,水位就驟然下落,恢復常態。

  滾過昆崳山前平原的黃壘河,每降暴雨,山水就順著每條小河注入河床。越向下游,參加進來的小河越多,河面越寬,河水越大。位於中下游的山河村一帶,水漲上來時,水滿河槽,在早年常常氾濫成災。這幾年,人民政府組織群眾築堤防範,基本上消除了大的水患。近幾天上游降雨甚大,洪峰在今天傍晚出現了。河水中流有幾人深,一般涉水過河的人已經絕跡。各村都組織人在河兩岸日夜護堤,察看水情,防止壞人破壞。

  夜色濃重,烏雲在低空運行,渾濁的河水閃著蒼土色的暗光。巡壩人們的燈籠,在河兩岸閃爍。

  江水山用盡最後一把力氣,艱難地爬上南岸,淌著水的身體,沉重地倒在堤壩的青草上。

  從早晨起來,江水山和民工轉運大半天公糧,已經精疲力竭了。他打發春玲領民工先回村,自己奔走二十多里路趕到區上,意外地受到了區長的斥責。從那裡向家走,又是十幾里山路,他簡直象醉漢一樣,跌跌撞撞地在黑夜裡奔波。他全身發著高燒,傷口在劇痛,嘴唇裂開了口子。剛才在水裡,若不是他生在河邊長在河邊,從小就有很好的鳧水本領,處在這種境地,又是一隻手臂,他怎麼也過不了半里寬的水急浪高的河面。下水前他全身象著了火,過河經水的浸泡,現在又像被冰雪包裹著了。江水山極力忍受著這種痛苦,牙齒在打顫,手在狠命地撕揪透濕的衣襟。他在前方和敵人作戰負過幾次傷,直到把胳膊鋸掉,都沒感到如此痛苦、難熬過,可是現在——

  「媽的!和反動派作戰就是刀穿心,我也不叫痛!可是這……」水山心裡叫道,哽咽住了。

  江水山受不了這種侮辱和打擊,他的心壓抑不住惱怒、痛苦。如果桂花是不正經的女人,江水山會把她打扁,逼她招出真情。然而,桂花是個老實人,又是冷元的兒媳婦。這怎能不引起群眾的關注?江水山比誰都心疼她。是的,桂花沒有錯,一定是真有人去糟害過她。這人是誰?膽敢裝著少只胳膊,偷去他的衣衫!江水山要能找到他,真會撕爛這個孽障!可是上哪裡去找呢?人家都怒視他,嘲罵他!啊,真沒有法子,多末大的冤枉和不幸啊!江水山帶著一肚子委屈,奔向區委會,他相信那裡會給他辦法,解脫他的痛苦。然而,事與願違。在區上,區委書記曹春梅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張區長不願聽江水山的分辯。他不能相信有三十一名軍屬、案屬婦女按指印的控告書是無中生有。他嚴厲又痛心地指責復員軍人江水山經不起和平環境的考驗,指責他居功驕傲、蛻化變質。鑒於在群眾中已經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在調查處理過程中,區長要江水山停職反省。當江水山對張區長的這個決定表示不能接受,並向上級發了火的時候,張區長就沒收了江水山的槍,並警告這個殘廢軍人,再堅持錯誤,拒絕坦白,就要開除他出黨……開除出黨?江水山,他離開打反動派,離開黨,離開革命,還有什麼別的事好做呢?他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其他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行動,全為著無產階級革命的目標,沒有了這些就沒有了他的一切,江水山就會成個空空的架子!

  江水山想著這些,感到氣忿和傷心。接著他就怨恨他不該復員回後方來了。這後方的工作真難辦,有時候要硬,更多的時候要軟,或者硬中有軟,軟中有硬;有時動手,有時動嘴,更多的時候又動手又動嘴。為了革命的事業,他江水山是不怕困難的,要硬就硬,要軟就軟,要手有手,要嘴有嘴,可他往往掌握不好火候、時機、分寸,常常出差錯。被頑固的富裕中農氣破了肚皮,也不能動硬的;他一時來硬的了,就使革命工作受了挫折,不是黨支書及時糾正,會造成很大的損失。事實證明,他江水山做不了後方工作,他只能拿槍桿子,上前方;在戰火中,有他革命的位置。「對!這後方工作我幹不了,到前方去!」江水山大吼一聲,翻身跳起來,瞪大眼睛,望著河北岸,自語道,「停職?反動派殺人刀一時也不停,革命戰士倒停下來?笑話!張區長,你說我居功驕傲,笑話!我有什麼功?你看著吧,江水山再把胳膊腿都打掉了,只要能爬得動,也要叫反動派的腦瓜子滾下幾顆來!」他剛要下水,游過河北,踏上去前方的征途,卻又站住了。他耳邊響起了離開部隊時團政委的聲音:「……如果沒有解放區的鞏固,我們就失去後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難消滅敵人。」緊接著,曹振德那風塵僕僕,鬍髭蕪雜的面孔也出現了,他好像又在說:「革命需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才是對黨的態度……」

  江水山狠狠地罵自己道:「我算個什麼共產黨員!支部書記要我受住考驗,事情會查清楚。可我,受不住,自己要往前方跑,違反黨的組織紀律!唉,快回村去吧!」

  江水山踏著通向村子去的泥濘的道路,蹣跚地走了沒有幾步,心又沉重起來,腦子裡出現很多女人的惡凶凶的臉面,那辱罵他的聲音又把耳朵充塞滿了。殘廢軍人停住了:「回村,去挨冤屈?讓人指指點點地罵江水山強姦了軍屬,而且被上級停了職,沒收了槍……啊,不行!我不能這樣過下去!後方工作,得振德叔那樣有本事有辦法的人才能做,我天生是上前方的材料。對,還是到前方去!去了之後再向黨做檢討,請求處分好啦!」

  江水山折轉回身,急速地重新登上河堤。

  河水越來越大,巨浪一個接著一個,前拉後搡,憤怒地嚎叫、呼嘯,猛烈地向岸邊衝擊、撲打,想衝垮堤壩的束縛,淹沒莊稼和村落。

  看著驚濤駭浪的河水,江水山心裡油然想起,昨天早上他去被稱為「猴嘴」的河堤上檢查時,發現那裡加高的堤層容易出毛病,現在水勢這末大,萬一巡堤的人疏忽了怎麼辦?江水山這末想著,搖晃著身子,順著堤壩,艱難地向下遊走去。

  兩岸護堤的燈光時暗時明。江水山走了一段路,卻沒碰上人。他有些著急了,歪歪斜斜地大步邁起來,腳下發滑,一連摔了三次跤。他忽然聽到前方有鐵掀鏟土聲,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加堤;但又一想,為什麼沒有燈籠?水山驟然警惕起來,急步趕上前,大聲喝問:「哪一個?」

  掀聲停了。水山一邊跑上去一邊問:「幹什麼的?」

  黑暗裡一個人影向後閃動。江水山不知哪來的力量,猛地搶上去,將那人的衣服揪住:「兔崽子!你跑不掉!」那人回身,照水山腰間狠踢一腳。

  水山閃了一個踉蹌,幾乎跌進河裡。他回了對方一腳。那人摔倒在堤上。

  水山撲上去,跪著腿壓住對方,揮拳就打。

  那人掙扎著抓住水山的手,用牙狠咬。

  水山痛得猛地抽回手,身子一鬆,被對手掀倒。江水山奮力爬起來。突然,脊背挨了重重一擊,又倒下了。那人提著鐵掀,躍身竄下堤,鑽進莊稼地裡。

  水山跳起來,憤怒地喝道:「反動派!你跑不了!」他習慣地迅速向腰間摸去——抓了一把空皮帶。他這才想起槍沒有了。他懊惱地捶了一下胸。

  水山立即要向那人逃竄時帶起的莊稼響聲處追趕,但他感覺到腳下有水。他吃驚,急忙彎下身——啊!堤壩已被這壞蛋挖開一個小豁口,那河水正湍急地向這裡衝來。「媽的!叫你小子逃了……」水山狠罵一聲,急忙向水口添土。然而,他就一隻手,又沒工具,堤又是硬的,費好大勁搬一點土添上去,立刻就被水沖走了。

  豁口在逐漸擴大,河水急沖直撞地流過堤壩。江水山心焦急得如火燒一般。他張口呼喊來人,但嗓子乾啞,聲音是那樣微弱。他心裡猛一亮,跳進水流,用他那一隻手的高大身體,緊緊地堵塞住豁口。

  江水山和水在進行殊死搏鬥。河水沖撲著他的軀體,稀泥打滑,使水山難以堵住水口,幾次滾進堤下的泥水溝。他又爬上來,橫身躺在豁口裡。他躬起兩腿,拚命地頂著豁口的一端,頭和膀子擋住另一端,終於堵住了口子。適才他被破壞者的鐵掀打傷的背部,被水一泡,疼痛難熬。那兇猛無情的河水,時時蓋過他的頭臉。他努力屏住呼吸,不讓水沖進嘴和鼻,不使自己昏迷。

  約莫過了吃頓飯的時間,夜盲眼的新子和玉珊打著燈籠走近來。他們一看,啊!是誰像個盛著泥的布袋子一樣堵塞在堤上,頭和腳都扎進兩端的稀泥裡。那凶似猛獸的河水,在他身後狂嚎。

  「天哪!」玉珊放下鐵掀,搶上去拖人。

  只聽那人呻吟著說:「快,添泥!」

  「啊!隊長……」新子攔腰去抱他。

  江水山掙扎著抬起頭,喝道:「先堵口!」

  玉珊和新子急忙在水山身邊堵壩。

  封住決口後,他們把水山抱到草地上躺著。水山吐出一灘渾濁的泥水,呼吸才正常起來。玉珊和新子把水山耳朵、鼻孔裡的泥沙擦洗乾淨。

  「沒有事,好啦!」水山奮力地站起來,身子搖晃了一下,「哦,脊樑被反動派打傷啦!」

  新子用燈籠照著,玉珊看時,水山背上的傷口被水浸泡得翻著白肉。她急忙用手巾給他包紮。

  「你們幹什麼去啦?」民兵隊長生氣地叱責道,「隨便離開戰鬥崗位,叫反動派鑽了空子!」

  新子又難受又氣恨地說:「我和江任保巡查這一地段,讓他先回去吃了飯回來看著,我才回去吃飯,誰知這小子跑哪去啦?」

  江水山嚴正地教訓道:「這是革命鬥爭,怎麼能依靠那樣的傢伙!」

  「是我不對。」

  「走,抓壞蛋去!」玉珊叫道。

  江水山搖搖頭:「他不會站著不動,等著咱們去,抓不到了!」

  「查出來,非零刀割爛這壞蛋不可!他這末歹毒,想害掉咱們河南這一片莊稼和村子!」玉珊憤恨地說。「不歹毒就不是反動派了!回去整一下江任保,混蛋的懶漢子!」水山說著向上走,玉珊要扶他,他揮了一下手,「我能走。好好守堤,敵人不會睡覺!」

  江水山大步順著堤壩向上遊走著。也奇怪,經過這一場激烈的搏鬥,他雖然又負了傷,嗆過泥水,可是反倒不像剛才那樣全身無力,到處疼痛難熬了。他挺胸昂首,闊步向前,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望著澎湃的河面,自語道:「江水山哪!你沒有骨氣,丟共產黨員的人!反動派正向人民進攻,要把人民殺死;可是你,為個人的事同黨賭氣!支部書記常說,前後方一樣要緊,松勁不得……對,我要向振德叔看齊,學他的對革命對黨的態度!」

  孫承祖把腦瓜子伸進大瓢裡,咕咚咕咚喝下半瓢涼水,將空瓢一丟,倒上炕,大口小口地喘息著。

  王鐲子把大門插上後,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快步走進房,焦急地問:「怎麼樣,扒開啦?」

  他只是喘息,滿臉滾汗珠。

  她甩給他一條毛巾,擔心地問:「不順手?」

  孫承祖長喘一聲,說:「媽的,冤家路窄!」

  「碰上誰啦?」

  「江水山!」

  「啊!那你——」

  「幸虧那小子一隻手,我打倒他就跑。不知為什麼,他沒開槍!」孫承祖余驚未消。

  「這個江任保,難道說瞎話?」王鐲子氣恨地罵起來,「這個死東西……」

  今晚上,王鐲子從軍屬會場上出來走到家門口,遇到等在那裡的江任保,她吃驚地問:「你來幹什麼?」任保喜笑說:「小娘子!人家都知道咱倆相好,可我連你的邊也沒沾上,真冤枉。今夜我老婆走娘家,和我睡一宿吧!」王鐲子躲開他的手,說:「不行,我的軍鞋沒做好,婦救會明天一定要,我得帶燈做。再說吧!」

  「噯呀呀,我老婆明天要回來啦!」

  「日子長哪,你這末不聽話,我變臉啦!」王鐲子威脅道。任保心想:「這娘們又有新人啦,媽的!」他又央求道:「今夜輪我守壩,趁瞎新子那小子回家吃飯,我偷著溜來找你要點酒喝,給我吧!」

  王鐲子想早點支開他,就說:「好,你在這等著,我拿給你。」她打開門鎖,任保想進,她很快把他推出來,插上了門。

  王鐲子進屋後小聲把任保的話告訴孫承祖。他想了想,說:「多給他點酒,再給幾個雞蛋,問明他守的地段。哼,曹振德!我叫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河一決堤……」

  江任保興沖沖地回了家,炒了雞蛋,大開嘴福,一會就醉倒在炕上,鼾聲如雷了。

  「我去時倒沒有人,」孫承祖接上剛才的話,「江水山這小子不知從哪鑽出來的!」

  「壩沒扒開?」

  「扒是扒開了,不大。」

  「你怎麼不扒大點?」王鐲子惋惜地說,「北河要是開了口,不消半個時辰,幾十里的莊稼全完啦!這對共產黨比什麼都厲害!」

  「扒大點?命沒喪掉就好,你還不知道江水山這個人?」王鐲子咬牙發狠道:「這個東西,背著黑鍋也為共產黨賣命!唉,怕只怕孫俊英壞了咱們。」

  孫承祖和孫俊英苦心設計的陷害民兵隊長江水山的事件引起的這場激烈的風波,很快就平息了。事情沒有按陰謀者的算盤發展。

  開初,激起軍屬的憤恨,把事態擴大,打了江水山,再打曹振德,接著搶公糧,把村子搞得烏煙瘴氣,天昏地暗……群眾很快明白過來,確信江水山不會幹強姦人這種事;老東山和江任保的證詞更洗清了水山的冤枉。謠言破滅了,出去四個多月的民工,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並且有兩家掛上了「軍屬光榮」牌。江水山沒有為這場打擊倒下去,還是一樣地幹工作;張區長還親自到村裡來給他重新佩上手槍。曹振德也沒臥床不起,第五天就吊著胳膊出現在街上、村公所裡。

  被打倒的是孫承祖他們自己的黨羽。孫俊英和馮寡婦經過政府的審判,以仇視人民政府、傷害幹部、破壞社會秩序的罪名,判處孫俊英徒刑五年,馮寡婦徒刑四年。自然,孫俊英的烈屬待遇也隨之取消了。

  在孫俊英和馮寡婦被捕之後,孫承祖逃到東泊村「刮地皮」家裡藏匿起來。聽到了判刑的消息,他很高興,知道孫俊英沒有供出他來,就又潛回山河村家裡。馮寡婦是根本不知道孫承祖回家的事,她是一尊任人擺佈的毒炮,裝上炮彈就放出去。孫俊英所以沒暴露孫承祖,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口咬定是借桂花事件發洩對江水山和曹振德的私仇,報復他們把她丈夫動員參軍的怨恨。因為她知道,如果承認和暗藏的敵人有勾結,那末罪惡性質就加重了。其次,她希望孫承祖的話能實現,中央軍會打過來,她要等到這一天,跟孫承祖到大城市享福,何況她對共產黨有刻骨仇恨呢。而政府由於戰爭緊張,任務繁重,對這一案件一時查不出明確的反革命政治陰謀的證據,所以就暫作這樣的判決。同時責成公安機關和山河村政府,繼續加緊進行血衣案和這次事件的偵察工作。

  孫承祖沒有憐憫這兩位親信女將去勞動改造的情緒,只是感到失去了公開活動的工具,很是煩惱。但是這幾天報上登的,國民黨軍隊大舉進攻膠東的消息——雖然離這裡還有幾百里路,然而是向前推進的——給孫承祖以很大鼓舞。由於現在山河村只有他夫妻二人,活動不易,他決定暫不冒險,只是嚴密隱蔽,以後再伺機進攻。

  他在東泊村的黨徒「刮地皮」他們,自從大禿子來山河村參加過燒公糧殺害曹冷元以後,一直沒再敢進行活動。孫承祖最近去躲藏時又指示他們,找好時機,進行破壞……曹振德用一隻左手,動作拙笨地向鍋裡打點著食物。他身上被鬧事女人打的傷,在逐漸地好起來,有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新肉,結下了疤痕。但是,他的右胳膊還不得不用白包袱皮吊在脖子上。

  隨著國民黨反動派向膠東解放區的進攻,支前工作更加緊張,繁重。本來時常率領民工出發執行緊急和重要任務的指導員,這些天由於傷勢重一直留在家裡。振德躺著的時候,就前後不停地思索著村裡發生的事情。他深切地感到了階級鬥爭的錯綜複雜。他深切地感到了區委書記提出的懷疑——山河村還可能隱藏著我們所不知道的反革命分子的估計,值得他深思。關於殺害曹冷元事件後發現的那件血衣,昨天區治安幹事來說,經過多日的偵查,已有了初步線索,懷疑點是東泊村的地主「刮地皮」和他的兒子,這,公安局正在進一步調查中。對企圖強姦桂花嫁禍江水山引起的落後軍屬、案屬鬧事和有關破壞河堤的事件,黨支部開了幾次會,決定進一步追查,一定要將敵人抓到手。

  究竟是誰企圖以強姦桂花來嫁禍江水山?誰去破的堤?曹振德同意區委的分析,這是有政治背景的,一定有主謀人。曹振德這次不光是從各戶的社會情況來著眼,而且同時注意發動落後的角落。

  這幾天,指導員的精力集中在江任保身上。這是因為,去破壞河壩的人,正瞅著江任保擅離職守的空隙,這是偶然的巧合嗎?曹振德親自找任保談了兩次,耐心地進行啟發教育,要他說出那天晚上離開河堤的情況。江任保終於在指導員的多方勸導下,如實招出他怎樣去找王鐲子,對方怎樣不許他進門,怎樣給了他酒和雞蛋……看起來,這是合理的,與破壞活動聯繫不上;但曹振德聯想到,王鐲子是上次鬧事中的活躍分子,在一些關鍵地方起的作用很壞,雖然不明顯,卻有點像是故意給鬧事女人添油加火;而破壞河堤的事,又恰巧發生在她送任保酒菜的時候。想到這一些,指導員很快就注意到王鐲子的活動上來。

  前些日子,有了王鐲子和江任保勾搭的流傳時,青婦隊長曹春玲氣憤地去質問女方。王鐲子很難為情地認了錯。一部分軍屬婦女不能容忍,說王鐲子丟了軍屬的人,要求處分她。春玲請示村政府,要開會鬥爭王鐲子和江任保。指導員沒有批准,說這種事不要鬧大了,對雙方進行個別批評、教育,都表示不再犯也就罷了。由於大的重要的工作把指導員累得透不過氣來,他沒再過問此事,日久也忘了。現在,曹振德推敲著這回事,感到它的疑點值得重視。

  振德打點好要做的飯之後,就坐在灶前燒起火來。「我老遠就見煙筒冒煙,是爹在做飯呀!」喜悅的少女聲,柔和地響著。

  振德抬起頭,見春玲用鋤桿扛著一簍子菜豆角、菜瓜出現在院子裡。他問:「東坡的那塊谷子鋤完啦?」「完啦,爹!」春玲放下鋤頭,提著菜簍子進了屋門,「俺們女將加了油——嘿!那桂花嫂,都賽過我啦!俺們早幹完,好回來理家務。爹,你怎麼做飯呀,胳膊不痛嗎?會開完了?」春玲敬愛地望著父親。雖說老人在家炊事的遭數很多,可是女兒總是過意不去。

  「我們的會也提早散了,不叫胳膊不好,我還能下地干一氣。」父親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他起身去拿過毛巾,打掉女兒身上的塵土。

  「爹,行啦,行啦!」春玲叫著蹲下身,「我來燒火,爹歇憩去吧!」

  「燒火還累得著?」振德又坐到灶前,把毛巾給她,「洗洗臉,喝口水。」

  女兒依從地洗了臉,梳了頭,手扯起汗濕沾身的白底藍條粗布褂兒,用芭蕉扇子扇風。

  夕陽已經靠上西山尖,它那初秋的火紅的餘暉,穿過房西頭的柳樹的枝葉,鋪在屋門跟前。柳樹上有個喜鵲窩,此時小鳥被它們的父母呼喚回巢,正圍在爹媽的身邊,跳來蹦去,聒噪不休。

  「你胳膊好點了嗎,爹?」春玲問著,她手裡的扇子的風,在向父親身上吹了。

  「還是挺沉的,傷口一突一突的,動起來痛。」振德瞅了一眼吊在胸前的右胳膊。那上面被馮寡婦的剪刀戳下的傷口很深,又是在活動的關節上,加上熱天,傷處化了膿。他皺了一下眉繼續說,「傷不大,可正在關節上,礙著幹事。玲子,拿剃頭刀子來。」

  「爹,你要剃頭?我不會。」

  「不剃頭。咱們治傷。」

  「那怎麼好隨便動?」

  「不是大毛病,治得。來,你只管聽我吩咐。」春玲只好從命,拿出剃頭刀子,用火苗將刀刃燎了燎,找出一簇新棉花,倒了一蠱燒酒,舀了一碗涼水。這些東西擺在灶台上之後,她就幫父親解開傷胳膊,姑娘驚道:「呀,腫成這末大個疙瘩!」

  「聽我的,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准怠慢。來,用棉花蘸著酒把傷口擦一遍。」

  春玲小心仔細地做過了。

  「拿刀。」

  春玲拿起剃頭刀子,看著鋒利發亮的刀刃,又看看父親那臃腫的紫紅的傷口,倒吸一口冷氣,說:「爹,這不行!痛……」

  「別怕!含一大口涼水。」父親不理會女兒的話,嚴肅起來。

  「爹,你痛……」姑娘拿刀的手發顫。

  「有膿不擠出來才痛。你把涼水噴到傷處,猛地下刀就割,我一點不會痛。拿穩刀,噴水!」

  春玲瞪著黑黑的兩隻大眼睛,鼓起勇氣,張口噴水——但噴到地上去了。她作難地央求道:「爹,我下不了手……」

  「你真沒出息,這個膽子,還想上前方打仗嗎?」「這不一樣……」

  「也有一樣的地方,不論什麼樣的敵人,也不能留情。玲子,涼水一觸到瘡上,肉一緊,刀子上去,不怎麼痛,這是你爺常用的割瘡法子。」

  春玲一咬牙,一橫心,水出口,刀子上了傷處。

  振德的身子不由地一抖,注視著向外湧著血污和白膿的腫疙瘩,吸了口氣,說:「好了,這下可好了!快呀……」

  春玲醒悟,急忙擦血、擠膿。一會,偌大的腫傷乾癟下去了。包裹好後,振德拭一下前額的冷汗,笑道:「再不用吊著胳膊啦,兩天後就和好的一樣了!」接著,他收斂笑容,說:「玲子,今下晚你去找任保媳婦,從她那裡再把任保和孫承祖媳婦的事情瞭解一下。」

  「爹,原先你不讓多管,怎麼這會又認起真來啦?」春玲翻著天真的大眼睛,納悶地望著父親。

  「過去是過去,現在看起來,這個事不簡單,是要緊的!」指導員加重了語氣,「春玲,你說王鐲子真心和江任保胡來的麼?」

  「他們兩家都承認了,難道還會有假?」

  「王鐲子長的也像個人樣,怎麼會看上任保這個人人瞧不起的傢伙?」

  「她這種人不能看外貌,醜事都是她們幹的。」「不要動氣,咱們來以事論事。我不是說王鐲子好,她不和江任保胡來也算不得好。當然,她離開男人久了,敗壞也可能。可是,她為什麼不找比江任保長得強些的男人?」「如今人人學好,別人誰還耍流氓!」

  「這話有道理。只是人還沒全變好,憑王鐲子的本事,她還能勾引上好看一些的男人的。自然,我這話也有些含糊。不過,我這幾天從任保酒醉正巧有人去決堤這回事,聯想到他同王鐲子的關係。這孫承祖他爹是被咱地下黨處死的,他在家時沒有什麼壞表現,可是對新社會有世仇的人,難保沒有反骨,後來我也後悔疏忽了這一層,孫承祖參軍的時候沒加阻攔。如今,他一年多無音信,說不定這裡面有緣故。」「難道孫承祖投了敵?」春玲驚叫起來。

  「我只是這末想,還不能斷定。玲子,現在是黨和毛主席領導咱們同反動派在全國進行較量的時候,敵死我活,一切敵人都不會躺著不動;過去裝老實的,也會和蔣殿人一樣,變成瘋狗。現在,能弄清王鐲子的作為,如若是假,孫承祖的蹤跡,就水落石出了!」曹振德說到此處,又向女兒道,「我估計孫承祖有可能藏在家裡,你看呢?」

  春玲沉思片刻,搖著頭說:「不會,孫承祖真的回來了,他媳婦更不會敗壞,即使王鐲子作風不正,她男人也不依。」「你畢竟年少,玲子,想事和做夢一樣。這下就用上你方纔的理,她那種人,壞事做盡,不知廉恥。我是想,也許是王鐲子找江任保作擋箭牌,打掩護……明白嗎,閨女?」春玲的臉不覺一紅,點點頭,有些緊張地說:「那咱們快去抓呀!」

  「這是我自己想的,還要做調查。搞清也不難,只要弄明白江任保和王鐲子的關係,孫承祖回家沒有就會真相大白。別的主要幹部都在忙支前,咱們父女要快去做工作。你去找任保媳婦談。江任保,有我。」

  「啊,爹!我原以為你在家養傷,可你……」春玲見明軒、明生放學回來了,沒再說下去。她掀開鍋蓋,那乳白色的滾熱的水蒸氣,立時散滿了茅草屋。

  按照孫承祖的指示,這些天王鐲子經常在大路左右觀看有沒有公安幹事和武裝人員進村,以推測幹部是否注意到孫承祖身上,預防萬一。

  這天上午,王鐲子提著竹籃子在村後玉米地裡假裝摘菜豆角,眼睛時時瞟著大路上的行人。忽然背後響起喊聲:「誰在那裡?」

  王鐲子嚇了一跳。看清是江任保站在地邊上,她想不理他,就順著玉米稈的孔隙向北走。

  「啊,不說話,你在偷莊稼?」任保又喝道。

  王鐲子仍是不理睬。

  「我抓啦!」任保威脅迫。

  王鐲子已經接近地頭,見他還不鬆口,就停住腳,沒好氣地說:「你沒長眼睛!這不是俺自己的地嗎?」「哈哈,是你呀,小娘子!」江任保叫著快步鑽進地裡,碰撞得玉米秸嗶嗶啦啦地響。

  王鐲子見江任保衣服底下鼓鼓凸凸地藏著東西,就問:「你拿的什麼?」

  「嘿嘿!」任保從懷裡掏出兩個大甜瓜,丟進王鐲子竹籃裡一個,自己把一個瓜乓一聲掰開,大口吃起來。「你這傢伙,當賊喊賊,我要報告民兵去啦!」王鐲子假意兒威脅著,心想籃子裡這個瓜留給丈夫。她伸手奪過任保的一半瓜,貪婪地吃開了。

  「甜不甜?」任保歪著頭得意地笑著。

  「巴苦的。」王鐲子想快點叫他走,「你快走吧,別叫人家來抓住。」

  「走?」任保嬉笑著,「別人看不到,這一大片苞米一人多深,正是好地方。」

  王鐲子知道他要來糾纏,又用好話假意撫慰:「你回家等著,我送酒你喝。」

  「我不要酒啦,我要你……」任保上去抱住了她的腰。「你滾開,死東西!以後再說。」王鐲子急了,任保不鬆手,她打了他一耳光子。

  江任保放開她,氣恨地說:「好吧,你對我無意,我對你無情!對你說吧,指導員找我啦!」

  王鐲子臉變白了,以驚慌的眼光盯著他。

  「當然啦,是看得起我!」任保見對方嚇住了,異常得意,「昨天晚上,青婦隊長還找過我老婆。」

  「找你老婆做什麼?」王鐲子心裡發慌,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老婆說是瞭解你和我的事。」

  王鐲子鬆開手,舒了一口氣,毫不在乎地說:「調查去吧,反正我敢做敢當,受什麼處罰我頂著。」

  「你不要這末輕鬆。我老婆說,指導員今天上午要找我。」「這我管不著。」王鐲子冷笑一聲,欲走。

  任保見還是制不服她,又大話吹開了:「你不要瞧不起我江任保,我是無產階級分子!我老婆說,青婦隊長對她的態度可好啦!哼,指導員找我也不是為別的,看光景是他們發現了俺兩口子是積極分子,要提我上區當幹部。」「那你就當吧。」王鐲子譏笑著邁開了步子。

  江任保急了,拿出了最後一手,惱恨地說:「好哇,嬌娘們!好話不聽,我也翻臉不認人啦!我要去向指導員坦白,沒和你真私通……我去,我就去!指導員救濟我,待我好,會寬大我說過的假話。我聽他的,做好人,不叫人家罵啦!」王鐲子大驚,駭然地想道:「天哪!他照實說出去,幹部一審,查出我的肚子,餡就露了!怎麼辦?噯呀,和他……承祖也有話在先……他也和孫俊英勾搭。只是任保這個丑相……管不得啦!」王鐲子下了決心,嚴厲地說:「任保!以前我想和你好,只是嫌你不牢靠。如今你有心,那就要真好!你得聽我的話……」

  孫承祖望著神色不安、頭髮不整的妻子,眼睛惡凶凶地瞪了一會,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殼,沮喪地說:「完了!完了!我要趕快走,跑……」

  「不礙事,」王鐲子還有信心,「任保得著我這樣的女人,像蒼蠅沾著血。他滿口應承,曹振德問起時,他一口咬定和我早有來往,槍斃他也不改口。你放心吧!」

  「哼!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曹振德!」孫承祖的瘦臉變得鐵青,「他的嘴比槍彈還歹毒!連你媽都被他打動了心,何況一個反覆無常的江任保。經不起曹振德的舌頭動兩次,江任保就會把肚子裡的東西全倒出來。你失身也是白搭!」王鐲子悲哀地抹開了眼淚。

  「快給我備乾糧!」

  「別急。我看你再到刮地皮家裡躲幾天,看看動靜再說。」「不行,我想過了。他們一直沒再來聯繫,即使不出事,也準是被人家監視上了,我怕自投羅網。有你哥的例子在先,不能等挨悶棍。我馬上動身,先溜進房後的玉米地,等天黑就上路。一步晚了,曹振德的網就撒下來啦!」「那你得領著我!」

  「這怎麼行?我一個走都危險!沒關係,你一個女人家,多哭幾聲,把錯都推在我身上,共產黨不會怎麼難為你。你咬著牙忍幾天,國軍的重兵正向這裡進攻,到那時重見天日,報仇雪恨!」

  「你要早點回家,千萬不要丟了我啊!天哪……」王鐲子大哭起來。

  春玲在村公所見到儒春的來信,心都快衝出口了。她跑回家捫著心窩躺在炕上。過了好一會,才使激盪的心平靜了一些。她用剪刀小心地將搓毛了的信封口鉸開,仔細地讀著:春玲同志:你好!

  這些日子我早想托人給你寫信,可又壓了下來。

  因為我暗下決心,要加緊努力,做出一些成績,再寫信給你。我這末做,你生氣嗎?請你批評我,原諒我。告訴你,我已經參加了好幾次戰鬥,打死兩個敵人,抓了四個俘虜,還繳了五支槍,受到俺營長的表揚。我告訴你這不是為表功,我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夠,比別的同志相差一大截。我的心意是讓你放心,我正在上級和同志們的教育幫助下,使勁進步哩!我要和你比賽,向你學習。

  俺們部隊的生活可好啦!大家親兄弟一樣熱乎,又唱又跳,又打又鬧,還學習文化和政治。再住幾個月我要自己寫信給你看,你可不准笑話我寫得不好,先打個預防針。現在我們在膠濟鐵路一帶,天天行軍作戰。

  這信是我找班長寫的,我們這時正坐在草地上休息,擦槍,一會就開始行軍,不能多寫了。我真想知道你對我要說的話,一定很多,是吧?我爹還那末頑固嗎?你把我的事告訴他吧,要他趕快換換腦筋。盼你回信,祝你健康。

  此致

  敬禮

  儒春上

  七月二十一日

  歡悅和幸福使姑娘不知怎麼好。跳了半天,就拿著信往老東山家跑。來到門口她才想起,公公趕著牲口和村裡一些人去送公糧了。她把信的內容告訴了婆婆和嫂嫂,大家自然都歡喜異常。春玲立即給儒春寫回信,勉勵他努力殺敵,告訴他老東山的轉變,表白一番她對他赤誠鍾愛的心……寫了半上午,還沒把心裡的話說透。天正晌了,明生已經放學來家吃飯。春玲把飯打點進鍋。吩咐小弟燒著火,她扛起扁擔出了家門。

  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原野裡沒有人了,春玲卻扛著扁擔向西山走。她父親整天忙著工作和生產。明軒除了去外村上半天高小,下午也像個大人似的在互助組裡勞動。明生的半天時間,得給牲口割青草。春玲是工作、家務、生產樣樣都有份。全家忙得柴燒光了也沒工夫去山上挑。自孫俊英被群眾正式罷免後,大家一致選舉春玲為婦救會長,青婦隊長選了彩雲姑娘。春玲今上午先忙著收齊各家為軍隊磨好的麵粉,又給儒春寫了封回信,這時抽出身,趕著上西山挑擔柴回家。春玲心裡縈迴著當人民戰士的未婚夫的來信,眼睛一時也不閒著。她看天,艷陽熾烈,藍得透明,朵朵的白雲,迤邐多姿。她望莊稼,烏森一片,香氣撲鼻,日漸成熟,但等金風,粟米歸倉。

  春玲上了山,曲折的山路,節節上升,通到山頂。蟬在樹上叫,蟈蟈在草下鳴,蜜蜂在花上飛,螞蚱在地下蹦。天是如此明媚,山川是如此嬌美,年景是如此大好,使姑娘心神嚮往,目不暇及,竟忘記即興編歌唱了。

  春玲登上一座山梁,滿面緋紅,眼睛被強烈的陽光刺得瞇瞇起來。她看見一對花蝴蝶在飄飄悠悠地圍著山菊花轉,立時跑過去,將菊花採下來,對著那驚飛而去的蝴蝶說:「不高興嗎?有意見提吧,這花春玲是要戴的!」她摟著扁擔,向發針上插一朵小白菊花——她忽然停住了,眼睛直向前方瞪著。

  春玲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個穿綠褂的女子,在路旁那陡峭的山壁上徘徊。她立時忖道:「奇怪,那人在幹什麼?一不小心摔下去,骨頭也零碎了。」春玲急忙向那裡奔去。

  春玲跑到近前,聽見那女子在抽抽搭搭哭泣。由於松林密集,她認不出是誰。忽地,那女子把籃子向後一摔,身子更移近絕壁的邊緣,如果她拽著松樹枝的手再放開,身子即刻要栽下去。

  春玲驚出一身虛汗,剛想叫——又忍住:那女子一驚,更要跌下去了。她急忙脫掉鞋,赤著腳丫,悄不聲地順著陡坡衝向崖邊。尖利的石頭、棘針、草茬,碰刺得姑娘的腳疼得要命,但她咬著牙忍住,只顧往下快跑。

  正當那女子手脫松枝,要向絕壁下跳去時,春玲象只燕子似的搶上去,兩手奮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猛向後拉她。兩個人一齊向後仰倒在山坡上。她們的腳下搓起的石頭,飛蹦著滾向深溝。

  那女子從驚嚇中醒來,向前掙扎著叫喊:「放開!放手!」

  春玲緊張地拼全力地用腳蹬住樹根,使她們不致一齊滾下去。她急聲叫道:「淑嫻!你……」

  那女子忽然停住,轉回頭驚呼道:「啊!春玲……」「你這是做什麼,快上來!」春玲眼睛潮濕了,用力向上拖她。

  淑嫻哭著說:「好妹妹!別管我。」她又向崖邊沖。春玲趕到她面前,堵住去路,著急地喊道:「淑嫻姐!是人還能見死不救嗎?你,你這末傻!」

  淑嫻直直地看春玲一霎,捂著臉嚎啕起來。

  「快走吧,這地方不是好玩的!」春玲把淑嫻拉到路旁的樹蔭下坐好,這才看清,淑嫻的眼睛腫得和熟透的桃子一樣,前襟濕了一大片。

  春玲掏出手絹給她擦著淚水,憐憫地問道:「快告訴我,淑嫻!你這為的什麼呀?」

  今天吃完早飯,淑嫻和正要出發送公糧的大爺老東山商量,要去儒春的姨家走親戚。她是以走親戚為名,去找孫若西的。

  孫若西自從調到他本村任教後,很久前來照過淑嫻一次面,以後再也沒見影子。淑嫻越想越不安,最後鼓足勇氣要去找他一趟。

  「拿上點餅和雞蛋。你催催他,好日子也過了,打算多會成親。我忙著,沒工夫去。」老東山囑咐道。

  淑嫻跑了十幾里路,來到儒春姨家的大門口。她不由地驚住了:那漆黑的大門板上,貼著刺眼的嶄新的紅對聯——德高望重書香門第青春兒女喜結紅姻門上,牆頭上,貼著紅紙墨筆大喜喜字。淑嫻雖然認不全上面的字,但是它們所表示的意思她是心明如鏡的。這就是說,孫若西正在辦或已辦完喜事了,因為他們家再沒別人能結婚。

  「我沒走錯門?不錯,是他的家……這,這怎麼會呀?」淑嫻心裡狂亂地叫著。她站在門口,全身麻木,像站在冰窖裡一樣寒冷。她癡呆呆地,愣怔怔地站著,眼睛發黑了。她隱約地聽到身後響起話音:「瞧,這是誰家的閨女?」「哦,是不是孫先生他姨家的人?」

  「對,想必是來吃喜酒的,明天是孫若西的好日子。」「呀!姨家到底是近親,老東山趕早打發閨女來幫忙,明天他自個也准來。」

  「那還能少了他?」

  「那老頭子見外甥娶了個門當戶對,在煙台上過學的大閨女,一准喜得合不上嘴。」

  「那還用說!」

  淑嫻的心像有鋼刀在剜,眼淚禁不住奪眶而溢。她轉過身,迷迷糊糊地看見兩個女人站在井台邊指著她發議論。淑嫻再沒力量聽下去,遲鈍地順著來路往家走。

  姑娘邁著沉重的兩腿,眼睛無神地看著倒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她一直被悲愴塞住,神情有些恍惚。她不知想些什麼,想了沒有;也不知走向哪裡,走了沒有。她的整個心胸,一再響著兩個字:「完了!完了!」

  春玲聽完了淑嫻的敘述,氣恨地皺起眉尖,板緊臉面,忿忿地說:「犯得著嗎?淑嫻姐!為他那末個東西值得送命嗎?照我說這是好事,苦棗當甜的吞下去,上當只一次,認清壞蛋再不受騙就是啦!那樣的人,離得遠遠的才對,不值得正眼看!」

  淑嫻嘴唇搐動了好幾下,哽哽咽咽地說:「妹妹呀!俺上當啦!」

  「是呀!」春玲看著她,懇切地勸慰道,「淑嫻姐!不是我多嘴,老愛批評人。你性子那末軟,怎麼行呢?既然孫若西那樣狠心,還有什麼值得哭的?我真替你難受,本來對水山哥那末好,就架不住碰釘子,經不住孫若西的甜言蜜語,心就隨他了。你可真沒見識。好啦,把淚擦乾,吐口唾沫,呸,忘掉他算啦!」

  「我恨他一輩子!」淑嫻低下頭,咬著牙,揩著不斷頭的眼淚,「他害我……我沒臉見人……我……不要臉的他,還,抱過我……」

  「那個該死的東西,真該死!」春玲罵了起來,「好,你也別太認真啦,算換了個教訓!」

  「春玲啊,你看我,自己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人家知道了,再怎麼過下去啊!」淑嫻悲傷地說,「我再沒希望啦,一輩子算糟蹋啦……」

  「淑嫻,我又責備你,為這些事尋短見,那是舊社會裡的人做的。可現在,你,你太沒出息啦!」春玲懇切地對女友道,「人活著哪裡是光為自己的事?你要想得開,看得遠。咱們不光為自己活著,要為大家,為革命!想著這些,心就透亮啦!你吃虧就吃在看人對事只瞅一點,光在自己身上算,沒和大處比。看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好就好,對自己壞就壞,那不一定對。因為有的人是驢屎蛋蛋外面光。你要看他大的方面,骨子好不好,進步不進步,對革命是真心還是假意,那就能看透他,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你說對不?」

  「對是對,就是我腦子笨,不會做。」淑嫻深歎一口氣。「不是腦子笨,是你想自己的事想得太多啦,改變了這個,就精細啦!」

  「好,我往後再不想自己啦!」淑嫻下決心地咬著嘴唇。「你也別走到另一個頭上去,」春玲沉思著說,「自己的事全不想也不好。比如說水山哥吧,他和你正相反,光想大事去了。他這末做,我又說好,又說不好,自己的事辦對了對革命也有利。比方說,他能和你成親……」淑嫻要張嘴,春玲搖了搖手,「你聽我說完。你倆要成了親,他可以幫助你進步,為革命多出力;你呢,也能照顧好他的身子,使他干更多的工作。」

  「噯呀!你快不要提人家啦,我哪還有臉挨著他啊!」淑嫻心裡針扎般地刺痛,眼淚又要湧出來。

  春玲用手巾把她臉上的淚珠拭淨,響亮地說:「淑嫻姐!不要往壞處想。有錯改錯不算錯。找媳婦嫁男人是相親相愛,一塊勞動一塊干革命。你看俺那春梅姐,人家兩口子是怎麼結合的?唉,日東哥犧牲了,俺姐真是痛心啊!可是她幹工作比以前更加有勁了。要是她老想自己的男人死了,是個苦命寡婦,那就糟啦,什麼對她都沒有意思啦,日頭無光,天老是黑的啦!淑嫻,咱們做婦女的,要向俺姐那樣的女同志看齊!」春玲給她理好頭髮,拔下自己發針上那朵白菊花,戴到淑嫻頭上。

  「好,妹妹,我聽你的話,學春梅姐!」淑嫻的聲音提高了,用力站起來。

  這時,從山下走來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帶著扁擔口袋。春玲拉一把淑嫻,給人家讓路。那人走過去又回過頭,看著春玲道:「你是山河村的青婦隊長吧?」

  「是。」春玲應道,「你怎麼認得我?」

  那人笑了:「我不認得你,可認得送郎參軍的媳婦,支前模範的閨女,白毛女……」

  春玲聽他數說她在戲裡扮過的角色,就明白了。她問道:「你是哪裡的?」

  「我是西山庵上的,叫大成,才出案回家。」大成回答道;走著又說:「青婦隊長,你們再演些戲給俺們看呀!」大成走後,春玲指著被淑嫻摔在樹根旁的籃子,問:「那是什麼呀?」

  「唉,是乾糧。」淑嫻下去把撒在地上的麵餅拾進籃子提上來。

  「正好,我真餓啦!」春玲笑著拿起一個餅,一掰兩半,分給淑嫻一塊,「這好的東西,差點給狗吃了。哈,該咱們自己享享嘴福啦!吃,吃飽了咱們去挑柴禾,唱歌,回家!」她們擔著柴捆走到村頭時,淑嫻小聲囑咐道:「妹,不要把這事告訴俺大爺吧,他一聽准要氣壞啦!」

  「要,」春玲肯定地說,「要告訴他。就是要他生氣……」老東山帶著拾糞工具,怒氣沖沖地上了路。

  在村外有人碰上他,問:「大爺,你去做麼呀?」「走親戚!」

  「怎麼不拿點禮物?光給人家糞?」

  「哼,這糞他也撈不著!」老東山不轉頭地說。

  老東山出去送公糧昨天半夜回的家。今早上吃飯時,他留心到侄女精神不振;聽妻子說她還哭過。但問淑嫻她卻不講。接著,他從未過門的兒媳婦那裡得到答案。老東山一時還不敢完全相信,外甥孫若西會如此壞,竟欺負到他姨父頭上,騙了他老東山和他侄女,又另娶新人。於是,老東山直奔連襟1的家門而來。

  老東山心急如火,快步如飛,但是來到孫若西的大門口時,糞簍亦已沉甸甸的了。老東山看著大門外人群擁擠,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心火更旺了。他正要闖進門,忽聽人聲嚷:「來了!花轎來了!」

  兩抬四人彩轎,悠哉悠哉地來到門前。花轎一落地,老東山想去揪出孫若西,但是人們一擁而上爭著看新娘子,使帶著拾糞工具的老東山靠前不得。

  接著,門裡響起笛笙喇叭,新郎在前,新娘搭著蓋頭布,腳不沾土——踏著鋪地的新葦席,由兩個戴花的中年婦人攙扶著忸忸怩怩地進了門。

  此情此景老東山沒有看,因為他早把眼睛閉緊了。「瞧,那不是孫先生的姨父嗎?」昨天議論過淑嫻的兩個女人,今天又站在她們的臨門井台上,談開老東山了。「是他,老東山!我昨天就說啦,他準會來的。哦,他怎麼也不打扮打扮,也沒拿禮品?」

  「老輩人吃小輩人的喜酒,打扮不打扮有何妨?禮物怕是先送來了。」

  「他怎麼還不進去?」

  「等人清淨了,親戚出來迎吧?」

  她們越說,老東山氣恨的情緒越發熾烈。他半睜眼睛一看,人都進了門,他也就跨進門檻。

  大院子更熱鬧,客人、來賓、瞧熱鬧的村人,擠得滿滿的。隆重的婚禮在順序進行。老東山進門時,正逢新郎新娘在「拜天地」。院子中央,八仙桌子上香火旺盛,蠟燭閃光,擺著供奉的大白餑餑和酒菜。孫若西頭戴禮帽式的雪白的涼帽,身穿水滑滑的藍綢長袍;那女的全身紅花綾羅。新郎、新娘並肩挨膀,雙雙跪在供桌前鋪了紅氈的地上,隨著掌婚人「一叩——二叩——」的喊聲,正在大磕其頭。新郎屁股朝天正磕第三叩的時候,突然屁股上猛挨重腳,一個跟頭翻到供桌底下去了。

  人們一時被老山東的行為驚呆了。

  老東山把糞簍子向供桌上猛一放,香爐撞倒了,蠟燭震滅了,酒灑了,菜翻了,兩堆高高壘起的大白餑餑,像繡球一樣,骨骨碌碌,撲撲通通向地下滾落。老東山掄著糞叉子,抓著孫若西的長袍前襟,將他揪起來。

  孫若西涼帽摔歪,臉上沾泥,綢長袍灑上了酒和菜湯,好不狼狽。他定神看清是老東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裡只怕老東山在眾人、在新娘面前揭他的丑,乞求道:「姨父!怨外甥有錯……我本想去和你商量……」

  「呸,你這個壞小子!」老東山破口大罵,「這像人幹的事嗎?你他媽的哄騙你姨父,欺侮我嫻子!」

  這時,孫家的親戚、客人圍了上來。有的扶起新娘子,有的向東老山發怒,要拖他上政府論理,有人去叫來新郎官的高堂。孫若西的母親本來穩坐正房,等待兒子、媳婦來向她叩頭,聞訊趕來了。她向老東山吼道:「你憑什麼來造反!告訴你,我聽若西說啦,你想把淑嫻嫁給他,我若西不樂意,你就罵他,說再也不登我家的門……哼,想得倒不孬,你那丑侄女,能配我兒子嗎?憑你的幾畝地,能和我家對門戶嗎?哼,你這末不講理!走,打官司去!」

  一些客人、來賓向老東山發火,有些看熱鬧的人上前勸解。

  老東山已鬆開孫若西。他平了平氣,眼睛半閉,泰然處之,穩立不動。等他們叫喊完了,老東山才對孫若西的母親冷冷地說:「還有沒有了?好,叫你兒子開口吧!」

  孫若西心裡作難,不知如何是好。他陪著小心向老東山道:「姨父,不是外甥心不正,是屬不對。我真屬虎,沖犯淑嫻妹的蛇……」

  「你願屬麼屬麼去,我管不著!」老東山喝道,「說,你為麼騙我!說,為麼戲弄我侄女!」

  「姨父……」孫若西後退著,想逃。

  「說!」老東山掄著糞叉子,逼進一步。

  孫若西靠到供桌上,再無後退之路。他駭然地盯著對方的糞叉子,硬充好漢地嚷道:「我說什麼,我說!你敢打我?你敢打教育工作者!」

  「打你怎麼樣?」老東山大怒,舉起糞叉子要打。「我說,我說!」孫若西急忙求饒。於是,在拾糞叉子的威脅下,在他和新娘子拜天地的供桌前,對著新娘,對著他母親,對著來賓,對著瞧熱鬧的鄉鄰,道出他如何欺騙耍弄表妹,又和別人好上……看紅事的鄉鄰唾罵著散去;來賓和客人搖頭生氣;新郎的母親張口結舌;新娘子怒視女婿。一霎,喜叫歡笑的熱鬧婚禮,息風煞景,冷冷清清,敗興掃地。

  「呵!你這個壞老頭子!」新郎的母親要尋法收場,哭叫著撲向老東山,「你這是成心害我呀!這是沒有的事……」

  老東山一理不理,閉著眼睛提過放在供桌上多時的半簍糞便,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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