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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村長和指導員召開了行政幹部會,研究江水山和桂花的事件。

  村裡的流言越來越多,尤其在烈屬、軍屬、工屬、案屬女人中,這件事引起了激烈的反應。

  曹振德同桂花詳細地談過,安慰了她,向她分析了情況,要她相信江水山,那事不是他幹的。桂花經振德一說,也就冷靜下來了。曹振德除去知道水山的為人不可能幹這樣的事之外,經過查對,情況也有出入。據水山母親談,那件小白褂洗後曬在外面,江水山根本未穿。但是還找不出人證,說明江水山當時一直在堤上,使群眾相信。

  幹部們肯定,這是有壞人故意裝作少左胳膊的江水山去幹的,裡面可能含著陷害報復的成份,要追尋調查其人。同時也要向群眾說服,不要亂嚷亂講,聽候政府處理。曹振德則想得更深一些。這件事有沒有政治背景呢?他聯想過去所發生的幾起破壞事件,燒公糧害曹冷元後搜到的血衣案子,上級公安部門正在進行偵察工作,是不是和這事有聯繫呢?

  開會時,江水山一直皺著苦臉發呆,沒說一句話。散會後,振德安慰他說:「水山,心放開點,事情總會查清楚。」「這個村我是待不下去了,好多人都像仇人似的看我,罵我!」水山痛苦地低聲道。

  振德一想,青救會長孫樹經和春玲,還領著民工在縣糧站向西往返地轉運公糧,就說:「這樣吧,明早上你去出差,換回孫樹經。你不要干重活,招呼一下大家就行啦。出去散散心,晚上就回來。」

  「好吧!」江水山沉重地邁出門檻。

  第二天天一亮,曹振德送走江水山,又在村公所忙乎了一氣,回到家裡和兩個孩子做飯時,太陽已出地面兩丈高了。振德家的飯還沒好,互助組的玉珊和新子跑來找他下地。

  新子說:「大叔,不讓桂花下地,她偏要去。」

  「還是不要她去,活兒咱們給包下來。」振德回答道。「自冷元大爺犧牲後,她大變樣了,真積極了!」玉珊讚歎道。

  「是啊,這才是做人的志氣!不過還是叫她在家哄孩子吧,家只她一個人了。你就說是我吩咐的。」振德感慨地說道;又告訴他倆:「今天上午我也請假,有工作。等吃完飯,叫明軒和明生去,今天是星期日,他倆不上學。」

  「怎麼這末晚了還沒吃呀?」玉珊問道。

  明軒不好意思地說:「我和兄弟睡懶覺,起來晚了。」「是嗎,明生?」玉珊含笑地瞅著明生。

  「不假!」明生比劃著說,「玲姐不在家,爹又出案好幾天,我和哥每晚等門響,睡得晚,早上又起來做飯,可瞌睡啦!昨晚上俺倆說,閉著眼好好睡吧,明早一睜眼,伸手就吃飯。可醒來一看,鍋是空的,爹也沒啦!」

  「真懶,學江任保啦!」玉珊笑道,「快,我看看你的□片片。」

  「做什麼?」明生瞇著眼睛。

  玉珊拍他屁股一下說:「看看叫日頭曬焦了沒有。」

  玉珊他們走後,振德一家吃完飯,明軒、明生拿著鋤頭跑了。

  他把鍋碗收拾一下,就準備出門。指導員要去訪問幾家烈、軍、案屬,這是昨夜幹部會上決定的。主要是為解決江水山的事,向她們交代清楚,政府一定要追查出壞人;其次也搜集一下軍屬們的意見,安慰她們一番。再者,曹振德要深入群眾中去,找出破案的線索。

  然而,被繁忙的支前工作累得疲憊不堪的幹部們,低估了桂花事件的嚴重性,暗藏的敵人製造了這場陷害案,正要加以充分的利用,進行毒辣的破壞。孫俊英在這裡面扮演著主要的角色。昨天上午,在孫承祖的計劃下由孫俊英出面召開的婦救會,實指望江水山會被奸案震怒,大發雷霆,動起手腳。這樣一來,婦女們會火上加油,不把江水山打死,也叫他傷身流血。江水山雖沒像他們預計的那樣一開始就火起來,但終於動起手槍,失手打了馮寡婦。孫俊英當時興奮得無法自禁:「好小子,江水山!老娘正等你這一手!放槍呀,打死一個就好了……」她趁熱激勵著女人們,以拉江水山上街遊行為名,圍攻江水山。

  真是霉氣,曹振德出現了。他一來,孫俊英心裡就涼了:「你這個死東西,要硬象鋼鐵,要軟象棉花,最難治啦!可非治你不可!」

  和孫承祖商量好後,孫俊英、王鐲子,叫上馮寡婦,嘴不合唇,腳不停步,奔走人家,噴出惡毒的謠言。她們找一位高小學生,寫了一張控告民兵隊長江水山強姦軍屬劉桂花的呈子,挑唆起十多名軍屬、案屬女人在上面按上了手印——馮寡婦一人按了七個。孫俊英去找桂花,要她拿著呈子上區政府告狀。但桂花不去,她已經被振德說住了,聽憑政府處理。孫俊英無法,打發馮寡婦和軍屬孫狗剩媳婦,傍晚送到了區上。

  這是孫承祖他們計劃的一方面。更主要是她們昨夜串通好十多名落後的軍屬、案屬女人,決定今天上午去找江水山,他不承認強姦了桂花——孫俊英幾個知道,至死江水山也不會承認——就要整治他,往死裡打。沒有疑問,指導員曹振德一定會來,那就連他捎上打。一些最厲害最落後的女人,都準備了打人的武器。

  孫承祖、孫俊英他們所以能借事煽動部分婦女,也是有原因的。今年開春以來,由於去年莊稼嚴重歉收造成了糧食缺乏,軍隊的急劇擴大又增加了公糧的數字,雖然政府做了最大努力,保證了支前任務的完成,沒有餓死人,沒有討飯的,但大家的生活是非常困苦的。當然,軍屬們的生活也和一般群眾一樣,政府不能給予過多的照顧。大多數的烈、軍、工、案屬都很有覺悟,表現出為革命犧牲一切的精神。然而也有少數人思想不通,對親人上前線有牴觸,但阻止不了青年的參軍行動,就把怨恨轉嫁到幹部們身上,找政府的麻煩,苛刻地要求照顧,想要過比一般群眾好的生活。山河村更加一層,春天去出長期民工的一些人,本定為四個月回來,可是已經過期好長時間了,還不見影子。幹部們再三向他們的家屬解釋,這是戰爭的需要,情況有了變化。但這批民工的家庭,大部屬於不願參軍和勉強盡義務的一類,案屬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強烈,抱怨政府欺騙了她們。孫俊英以她當過黨支部委員、婦救會長的身份,完全把黨內的秘密暴露給這些落後的群眾。本來,共產黨辦事光明磊落,處處為革命為人民,有些事情有秘密於一般群眾,也是為了統一的為人民服務的目的。如果孫俊英按事實講也沒有什麼,但是她加油添醋,信口雌黃,憑空捏造,極盡誣蔑挑撥之能事。她說,哪次哪次參軍,區上本來要十名,曹振德、江水山非要去十五名不可,為的渲赫他們有本領;誰家誰家參軍的人在區上沒批准,應該回家的,可是曹振德硬要上級留下了;上級發的救濟糧真不少,哪去啦?細米白面叫曹振德幾個偷著分吃了,粗糧退回去,說是動員軍屬、案屬自動交公的,他們落了積極的名聲;曹振德打糧不多,為什麼還多交公糧,接濟別人,他家還有吃的?這都是貪的污呀;出民工過了期,全是曹振德他們搗的鬼,把民工送走的第二天,他們就寫信告訴上級,那些人可以留下當兵,不用回來,家裡由幹部負責,曹振德向案屬講的那套理,全是假的,向他要人沒有錯……這些集結著不滿情緒的軍屬、案屬,被她們所關心的最有誘惑力的事情吸住了心竅。加上群眾還不明孫俊英蛻化的實情,就全信以為真,對曹振德和江水山產生了極度的厭惡。如今又聽說民兵隊長強姦軍屬一事,更加激起了她們怨恨的情緒。她們要向幹部們清算清算了。

  孫俊英等男人和青年婦女都上山下地之後,帶領著十多個軍屬、案屬女人,闖進江水山家裡。當知道江水山已經出差時,婦女們怔住了。

  「怎麼樣,昨天曹振德打保票,說江水山跑不了,看看,叫他放走了吧?」孫俊英大聲叫道,「軍屬們!他們是穿一條褲子,存心和咱們作對呀!不讓咱們女人活下去了啊!」王鐲子響應道:「跑了小鬼有閻王!」

  「對啊,找曹振德去!」馮寡婦呼喊著,「什麼事都是他做出來的,他官最大啦!」

  「走,走!找指導員要人!」孫狗剩媳婦附和道。「走……」女人們都喊起來,怒火越發熾烈。

  她們像一伙打野架的潑婦,爭先恐後,氣勢洶洶,直取村西頭那幢離村百步遠的孤屋獨房而來。

  曹振德剛要出門,十幾個女人呼呼啦啦地進了院子。他一時有些愣怔,摸不清怎麼回事。接著,他從她們的怒容上,每個人的日常表現上,找到了答案。

  「都是落後分子,由孫俊英帶著頭,心懷不善。」振德暗自思忖道。他沒有驚懼的表示,含著溫和的微笑招呼道:「哦,希罕,一下子來了這末多串門的。進屋坐吧,進屋坐吧!」

  女人們橫眉冷眼,怒沖沖地虎視曹振德。但是,她們感到從他身上發出一種無形的威嚴,逼使她們一時開不了口,動不了腳。

  指導員仍然含笑招呼道:「進屋坐吧,有事好商量。」「不用進去,在院子裡說就行!」孫俊英本不想打衝鋒,可是沒人開腔,她怕她們的氣焰消下去,不得已頂上一句。「那好,有事大家說吧。」黨支書態度和藹,極力想把空氣緩和下來。

  女人們仍是不出聲。孫俊英丟個眼神給馮寡婦。跳大神的巫婆並不是害怕,上次她來撒野,鬧得狼狽而逃,好沒趣味;這次人多勢眾,她膽壯氣足,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才沒啟齒。她見孫俊英示意,立時叫道:「你為什麼把江水山放跑啦?快招!」

  曹振德注意孫俊英的舉動,他想避開她和馮寡婦,向那些軍屬、案屬女人解釋清楚。他平靜地說:「哦,你們為這事來的嗎?呵,大伙誤會啦,怎麼能說把江水山放跑了?難道有誰把他押起來過?鄉親們,江水山的事我們開過會,正在處理。我們琢磨,這事有蹊蹺,不像是江水山干的。」「包庇!誣賴咱軍屬!」王鐲子打斷他的話。

  「不是他幹的,為什麼跑啦?」孫狗剩媳婦質問。「是呀!為麼跑啦?」幾個女人重複她的話。

  「這個又是大伙誤會啦,」振德解釋道,「江水山是出差去啦,是我叫他去的。」

  「好哇,你昨天親口許願解決,你又放跑他,這不是包庇是什麼!」馮寡婦搶上來。

  曹振德不理睬她,向其餘的女人們說:「大伙相信政府吧,不論幹部大小,犯了罪一定要處理。是江水山干的,他推也推不掉;不是他幹的,他想招也不行。咱們人民政府說到辦到,你們看看,前些日子我們得罪了幾家中農,糧食照數退還,給他們賠情道歉,這些不假吧!」

  「不聽他這一套,退兵之計!」王鐲子吼道。

  「我不撒謊。老實話,別說是軍屬被人家糟蹋了,就是平常人受了害,我當指導員的也要負責任,我的心不比你們好受些。桂花是我本家侄媳婦,要說是私人袒護,我該袒護的是桂花,不是江水山,是吧?」黨支部書記懇切地說,「軍屬們,案屬們!咱們的軍隊正在和反動派打得緊;勝利消息報紙上天天登。這也是你們大家的功勞,把親人送上前方,為革命流血犧牲……」

  婦女們都靜靜地聽著,有的頭耷拉下去了。孫俊英神情緊張,眼看她們的囂張氣勢漸漸消下來。她趕緊打斷曹振德的話說:「我們不是來聽你講法的!你們的漂亮話講夠啦,它不能當衣當飯,沒男人守寡、吃苦是我們!」

  「我男人出去一年多沒信音,說不定也完啦!」王鐲子哭聲叫道。

  指導員憤怒了,嚴厲駁斥孫俊英道:「你不願聽就出去!大伙不跟你一樣,光為個人享福,不管窮人吃苦受罪。前些時還裝點人樣,如今你簡直不是人啦!」

  孫俊英惱羞交加,臉變得紫紅,跳著高嘶叫道:「女人們!不要聽他那一套,咱們吃苦受罪都是他曹振德干的。他私吞救濟糧,上級不要那末多參軍的,他硬要叫去!你們的男人、兒子出案,不會再回家啦,都是他使的壞!」

  馮寡婦大步衝到曹振德跟前,指著他喝道:「你這窮骨頭!給我的兒子,還我的孩子!」

  「還我男人!你不讓我們活下去啦!」王鐲子喊叫。

  「你這東西!要俺們吃糠咽菜,你可剋扣救濟糧!」

  「這末下去,咱們軍屬女人的炕,都叫幹部佔上啦!」「你不叫俺們出案的人回來,憑的什麼!」

  女人們聲嘶音尖地吼叫著,圍上曹振德。

  黨支書鎮靜如常,質問孫俊英道:「孫俊英!這些話是真的嗎?」

  「句句屬實!半句有錯我爛舌頭!」孫俊英晃著雙拳高喊道,「軍屬們!我當過幹部,當過黨支部委員!就是為我不和他們一條心,我向著你們,為你們爭氣,為你們說話,他們把我開除啦!」

  「你個這敗類!」曹振德氣得臉色發白,「孫俊英!我告訴你,騙得人一時,紙裡卻包不住火。你這樣破壞,要倒霉的!」「我不怕!為了軍屬們,孫俊英敢做敢當,殺頭不過挨一回刀!」她拍著胸脯,氣焰囂張。

  「鄉親們!不要聽她的,」振德向女人們說,「孫俊英是個壞……」

  「呸!我壞沒貪污,沒拿著別人的丈夫、兒子去送命!」孫俊英向黨支書吐一口唾沫說。

  「你還我兒子!你們共產黨說話是放屁……」馮寡婦狂叫謾罵、揪住指導員的衣服。

  女人們喊起一片聲浪——「還我男人!」

  「給我兒子!」

  「賠我孩他爹!」

  ……

  曹振德大聲說明,聲音都叫啞了。但是女人們不聽他的了,壓沒了他的聲音。他努力忍辱抑怒,擦去她們一口口唾到他臉上的唾沫,沙啞地叫道:「鄉親們!你們不要急……」猛然,他的臉被誰狠狠抓了一下。

  馮寡婦的尖長指甲,抓破了曹振德的臉,血立時從他面頰上淌下來。振德忍痛擋開馮寡婦,用手去擦臉上的血。孫俊英趁機猛地將他推倒了。

  幾個女人像瘋子一樣撲上來,拳頭,腳掌,打鼓般地落在指導員頭上、背上、腰上、腿上……他掙著爬起身,痛苦地皺緊眉頭,鎮定地喊道:「鄉親們!你們這樣做不對啊!」「打你一頓出出氣再說!」

  「你欺負我們,就要報仇!」

  「說,你還我男人!」

  曹振德不還手,只是用胳膊保護著臉部,躲閃著女人們的襲擊。他想掙脫開走上街,但是女人們把他死死地扭住,使他處在牢固的包圍中。他竭力地叫道,「鄉親們!你們不要打,打壞我,對你們沒有好處……」

  「呸!打壞你少一個索命鬼,反正俺們也不想活啦!」「八路軍講話,不打好人,壞人脫不了!你當幹部做壞事,就是打死了,上級也不可憐!」

  「要不打也行!」孫俊英得意地說,「下令開糧庫,給我們每家二百斤麥子!」

  「對,你答應這個條件就放你!」

  「不答應就還我男人!」

  曹振德擋過誰襲來的拳頭,堅定地搖搖頭說:「公糧不是我的,是人民解放軍的口糧,我沒權力給你們!」「你沒權力!上級有過規定,最緊要的時候黨支部可以動用一部分!」孫俊英飛快地說道。

  曹振德臉色發青,怒視著孫俊英的臉,真想狠踢這個壞東西一腳。但他還是忍住了,斷然地回答:「不錯,有過規定。可是目前你們不是緊要,能過得去,不能吃這貴重的糧食!」「啊,聽到沒有?」馮寡婦狂怒地吼叫:「就是他自己緊要,想把咱們都餓死!來呀!動厲害的!」她從懷裡掏出剪刀。

  曹振德看時,一大半女人手中都握著剪刀、錐子、拐刀等凶器,他的心不由地有些驚悸。

  「怎麼樣,你給不給糧?」

  「不給俺們就不客氣啦!」

  黨支部書記那流著血道道的青腫的臉皺了起來。在這遠離村莊的孤宅裡,人們都又上山下地了,是難以有人來解圍的。如果他不答應,這些被煽惑起來的瘋狂的女人,是真會把他全身戳爛的。他憤懣起來,這些不講理而狠心的女人,給了他多大的痛苦和冤枉啊!難道他曹振德不是烈屬、軍屬?他苦費心機地為大家操勞就得到這個結果?不,他要掙脫出來,抓起牆邊的橛頭,衝出她們的包圍……但是他又轉而一想:「不對,我想哪去了?委屈點就委屈點吧,算不了什麼。壞蛋只有孫俊英和馮寡婦,其他人落後是落後,都是一時被迷住的,過後會明白起來。我不能和她們打……」同時,指導員看透了孫俊英提出要糧不是真目的,是以此得寸進尺尋由鬧事。

  「怎麼樣,下令吧!」馮寡婦猜想曹振德為了保命,一定要屈服,「你在紙上蓋個印,我們去開糧庫。」「別做夢啦,神婆子,你算得不靈呀!」振德向她譏諷地冷笑一聲,又向女人們苦口勸道,「我的嬸子、嫂子、姐妹們呀!你們聽我的話,放開手算啦!你們打個曹振德沒關係,可他是指導員,為革命工作的幹部!你們聽信壞蛋的誣言打幹部,就是幫助了反動派反革命!對不起共產黨,也對不起你們在前方的親人!」

  「少廢話!把公糧交出來!」

  「你們別瞎想啦,」黨支書平靜地說,「我怎麼能隨便給你們糧食呀!」

  「你這東西,那糧食是你的命!」一個老太婆罵道。指導員承認道:「不假,嬸子。這可以說,公糧比我的命還貴重!你們想想,這是大家一粒一粒交上來的,經過我們幹部的手,送給那些為咱們打反動派的子弟兵!哦,嬸子,你家寶財在前方,沒有吃的,怎麼和反動派拼刀對槍啊?我這當指導員的不能把大家的糧食給子弟兵保存好,讓你們的親人餓肚子,你們能依我嗎?啊,貴生嫂,運德妹,玉琛媳婦?」

  被指導員點名問話的幾個女人,有的耷拉下腦袋;有的張口結舌答不上話;有的悄聲嘀咕道:「真的,公糧關乎俺孩他爹的肚子,俺不要了。」

  孫俊英見這一招又被曹振德擊破,惟恐再僵持下去會被指導員徹底打垮,就向女人們大喊道:「不要聽他的甜言蜜語!

  言歸正傳,他縱容江水山強姦軍屬,該當何罪?」「死罪!」馮寡婦揮舞著剪刀。

  王鐲子緊接著說:「上級知道真情了,也饒不了他!」「快,交出兇手!把江水山找回來!」孫狗剩媳婦吼叫道。

  「你快認錯吧,振德!」那老太婆又變得厲害起來。「有錯,我想推也推不脫。請大伙放心,這件事有政府處置,大伙有意見可以提。只是不要上了壞人的當!這孫俊英……」

  曹振德說到此處,突然痛叫一聲,腰間被一件利器扎傷了。

  孫俊英戳了振德一剪刀,其他女人都跟上來了。有三四個婦女見真動起凶器,嚇得悄悄溜走了。

  曹振德週身受傷。他的衣服被撕碎了,剪、刀、錐,直向他肉上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尖刃觸肉,皮綻血流。振德的呼喊聲已被巨大的疼痛所遏止,聲音瘖啞了。他顛躓搖晃,東一頭西一頭地撞蕩,最後再無招架之力,閉眼垂頭停了一會,沉重地栽倒下去。王鐲子瞅人不注意,迅速地溜出了門。

  驟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正要出門的行兇的女人們,被一大群男女堵了回來。這是水山母親找來的。

  原先孫俊英領著一夥女人未找著江水山,就叫著去找曹振德。她們走後,水山母親越想越不好,就向村西頭摸來。她年老體弱,眼睛昏花,顛躓著小腳摸索著來到振德家門口,看見那些女人圍上了曹振德。她知道事情不好,想上去勸幾句,但又想一定不起作用,反而要叫她們堵住,不讓她去叫人。老人慌亂異常,路上摔了好幾跤,到田裡去招呼人們回來。

  打指導員的女人們都急著把剪刀等凶器丟掉或藏匿起來。孫俊英想奪門逃跑,被新子一把揪回來:「哪裡去!」仁順嫂端鋤把守門口:「一個也跑不掉!」

  明軒和明生撲向父親,哭叫道:「爹!爹呀……」

  人們圍著指導員,扶他坐起。淑嫻和玉珊忙著給振德包傷:「大叔!大叔……」她們都哭出了聲。

  曹振德急促地喘息著,忍了幾忍,還是吐出一口濃血。他強作笑容安慰孩子道:「別哭!爹不是好好的嗎?」他痛楚地嚥了口唾沫,「給爹水喝……」

  兩碗溫開水,給振德恢復了一些力氣。他向人們說:「大伙放心,我沒關係。」

  人們看著指導員鮮血淋漓的身體,眼睛充滿了淚水。他們又都憤怒地攥緊拳頭,朝那些行兇的女人們撲去。女人們奔跑著,尖叫著,掙扎著……六十多歲的孫狗剩的父親,氣得白髮發抖,抓住他兒媳婦怒罵道:「小兔崽子!我要你的命!」將她打倒,用腳狠踢。「不敢啦,爹呀!不敢啦!」孫狗剩媳婦不迭聲地哭叫。曹振德不顧全身的劇痛,大聲喊道;「大家別動手,別打人!」

  人們哪裡聽他的?都抓住自己家的女人,又打又罵。振德擋開姑娘們給他包傷的手:「等等包,扶我起來!」「別管她們,大叔!打死那些臭娘們也該!」玉珊叫道。「該打!狠點打」好多人呼喊。

  「不行!」曹振德鼓起力量,拚命地掙扎著爬起來,晃晃顛顛地趕到孫老漢的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說,「老哥!住手,不能打!」

  孫老漢流著淚說:「兄弟!看這些死東西把你害的,我怎麼忍心啊!非打死這兔崽子不可!」他又向兒媳打去。

  曹振德怎麼喊人們也不聽,滿院子都是打罵聲。他咬著牙躬下腰,橫身護住孫狗剩媳婦。

  「兄弟!你……」孫老漢驚叫。

  「老哥,你不住手我不起來!」振德堅決地說。老漢只得停手,激動地拉著振德說;「大兄弟!你,你這……叫人心裡火燒啊……我不打,你快起來!」「老哥,你快叫大伙住手,要不我不起來!」振德要求道。

  人們見到這個情景,勉強停止了打罵行兇的女人。

  振德被幾個人扶著坐在石條上,又喝下一些水,聲音提高了:「大伙不能打人,有事由政府處置,隨便打人是犯法!」「大叔,她們把你打成這個樣子,就不犯法啦!」淑嫻忿忿不平。

  曹振德作出微笑道:「她們不懂道理,犯了法,咱們不和她們一般見識,我一個人吃點苦事小……」接著,指導員說出連行過凶的軍屬、案屬女人們都大吃一驚的決定,「讓開路,叫軍屬、案屬們回去。」

  鬧事女人們一個個滿臉驚慌,都大瞪著眼睛,木然不動,倒是孫俊英開始向門外鑽。

  「孫俊英!」黨支書厲聲喝道,「我沒叫你走!你不是軍屬、烈屬。江仲亭同志要是活著,也決不會再認你是他老婆。你給我們的烈士丟人丟到頭啦!」

  新子等兩個民兵,將孫俊英守住。

  「大叔,這個也放不得!」淑嫻氣憤地指著馮寡婦。「砸死這個騷巫婆!」好幾個人罵道。

  「馮桂珍!上次你差點害死人,政府寬大了你,要你好好勞動,老實守法;這次你又加勁搗亂,算是罪該應得!」指導員做了決定。他又向那些女人說:「你們怎麼不走?走吧,我說的是實話。你們回家想想,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快回家幹活吧!」

  剛才還如瘋如狂的女人們,現在都恨不得將頭割下來抱著走,眼睛瞅著腳尖,有的悄聲啜泣,慢慢地向門外移去。曹振德看著趕來的人們怒氣未息的樣子,嚴正地叮囑道:「大伙回家誰也不准打自己的女人。這是指導員的話,一定要聽!」

  「兄弟,兄弟!」春玲望著坐在門檻上的明生,喜氣洋洋地喚道。

  明生沒抬頭,兩眼盯著地上的螞蟻發怔。

  春玲一驚,急切地說:「明生!姐得罪你啦?不認姐啦?」「姐,玲姐!你完成任務回來啦!」明生高興地跳起來,抓住姐的手。但他臉上的喜色很快又消失了,眼睛閃著淚花,悲憤地說:「爹,爹叫壞人打傷啦!」

  「啊!」春玲驚訝地瞪大眼睛,「爹在哪?」

  「爹在家睡著。我在等明軒哥,他拿藥去啦!」

  春玲急衝進屋裡。她兩手撐著炕沿,望著父親,熱淚立時灌滿了眼眶。

  振德全身箍著白布,躺在炕上。他正發著高燒,汗珠從額上向下滾。他沉入昏睡中。

  春玲輕輕爬上炕,坐在父親身邊,用手巾小心地給父親揩汗。看著父親那失去血色的瘦臉上,鬍子蓬亂,被抓破好幾條血道。姑娘忍不住,身子抽動起來。她用力壓抑衝上來的悲慟,可是愈壓愈強烈,終於嗚咽開了。

  曹振德被驚醒,微微睜開眼。他認清是誰,眼睛立時張大了,嘴唇動了幾下才說出:「玲子,回來啦!」「嗯,爹……」姑娘哽咽得說不出話。

  振德抓過女兒的手,溫和地說:「別哭,爹還好。你是大的,叫你兄弟聽見,更哭得厲害。」他又關切地問,「玲子,你水山哥精神怎麼樣,也回來啦?」

  「任務完了,回來走在半路時,水山哥上區去啦。」春玲有些納悶,「爹,他去糧站後就幹起來,一點不閒著,也不說話,出了什麼事?」

  「哦,也不怎麼樣……」振德盡量平淡地把村裡發生的事告訴了女兒。

  曹春玲立時下了炕,細眉一挑,墨黑的眼睛激怒地瞪圓了。憤慨地說:「這些壞娘們,反了天啦!爹,把她們押在哪兒了?我們先找出幾個,開會鬥一下!」

  「押那末多幹什麼,只抓了孫俊英和馮桂珍。」「啊!那末多罪犯都放啦?」青婦隊長詫異不止,「爹,你這是右傾,做得不對頭……」

  「玲子!你小點聲不行嗎?怎麼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這些話說得多輕飄。」振德責備道。見女兒垂下眼皮,他不說了。「爹,」春玲又湊近父親,難過地說,「我心裡真是氣不過,爹別生氣,傷痛!」

  「爹不生氣,不過玲子……」振德把教訓的話暫且壓下了,望著疲勞的女兒,催促道,「快做飯吃吧,你肚子一准餓啦。」「爹,玲姐!」明生在外面叫道,「俺春梅姐來家啦!噯呀,真高興,兩個姐一齊來家啦!」

  區委書記曹春梅,在東面的湯泉村檢查完工作,她又向山河村走來。她上路沒走多遠,區上通信員小王騎著車子迎面碰上了。

  「教導員!」小王跳下車子,從布包裡遞給春梅一札信件。

  春梅打開一份,是那批出去為期四個月的民工已經回到縣上的通知,上面還提到全區有十二個青年自動參了軍,有兩名犧牲了。她又拆開上面寫著「曹春梅同志親啟」的那封信,展開看到——

  春梅同志:

  告訴你一個很不幸的消息,曲日東同志領民工支前,在孟良崮戰役中,壯烈犧牲了……春梅的腦子嗡的一聲,信上的字跡立時模糊不清了。

  小王見她突然怔住,呆呆地發愣,臉色變得煞白,驚詫地問:「教導員,你怎麼啦?」

  春梅猛醒過來,借擤鼻涕轉回身擦了把眼睛,勉強地笑笑說:「我心口有點痛,老病……小王!回去告訴張區長,向各村佈置一下,組織群眾熱烈歡迎回來的民工同志。在區上向民工們講講地方上的情況,徵求他們對政府的意見。」小王應答著要走,春梅又加上說:「對犧牲的民工同志的家屬,要幹部們好好加以安慰,有什麼困難,盡一切力量幫助烈屬解決。」

  自行車變成一條黑線,又變成一個星花,接著什麼也沒有了。春梅怔怔地對著前面,閉上了眼睛,緩緩地坐在土丘上,淚湧出了眼眶。

  犧牲啦!他死啦!再也見不到他啦!直到這時,春梅才覺得,她和曲日東結婚雖已三年之久,見面的機會卻太少了,每次見面的時間太短促了。過去她沒有想到這種需要,甚至曲日東領民工支前這末多日子,她也沒怎麼思戀過他。這時她才痛感到,他們夫婦愛情生活是多末珍貴呵!她過去只要想到他在工作,在戰鬥,心就很平靜,感到甜蜜、幸福,比兩人在一起不差些。現在,他沒有了!她,她永遠見不到他了啊!

  曲日東的影子鮮明地活動在春梅心間。他那末瘦,長期艱苦的游擊戰爭生活,使他負過幾次傷,患著嚴重的胃病。國民黨反動派一發動內戰,他就要求上前線。由於他身體不行,沒被批准。上次支前,才答應了他的請求,派了他去。他走時,因為忙於準備工作,都沒有同妻子見一面,只留下個紙條。春梅一點不埋怨他,很滿意,為丈夫上前線而高興。他們對革命工作的態度,想的做的都不謀而同,吻合無間。

  春梅越想越悲痛,淚流得越多,身上軟綿綿的,像是哪條重要的筋骨失去了似的。她手裡翻動信紙,揩了幾次淚水,又將信看下去——

  ……春梅同志,日東同志的犧牲,是我們黨的損失,是全縣人民的損失!縣委、縣政府的同志都很悲痛。我們知道你會更痛苦些,誰失去親人都是最不幸的。可是我們更知道,你是抗戰頭幾年的黨員,受過血與火的考驗,得到黨的多年教育,是能克制自己,化悲痛為力量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繼承日東同志和所有先烈的遺志,不愧為他的戰友和親人。

  因為工作忙,過兩天我再去看你……春梅的目光凝注在縣委書記那正筆正劃的簽名上,心裡默默地說:「宋政委,放心吧!春梅哭是要哭的,可是流出的淚我能擦乾,很快就擦乾!」她毅然地站起來,把信疊好裝進腰裡。攏了攏頭髮,放開步子上了路。

  「不要流淚,忍住,使力忍住!叫人看見,區委書記在哭,多丟醜啊!」然而眼淚不聽她心裡的命令,還是向外湧。春梅氣急地擦著眼睛,望著村莊說:「哭,等回家再哭吧!在家裡是閨女,不是區委書記,女人淚多,就對著親人哭個痛快吧……多大的女兒見了媽也是孩子,有媽給擦淚水……啊,我可沒媽了……不,我有爹,爹跟媽一樣好,我向他哭一頓吧!爹呀,你等著擦閨女的眼淚吧……」

  在弟弟明生的歡快的呼喊聲中,春梅邁著沉重的腿跨進屋門檻,她呼吸緊迫,淚水欲滴。但一見躺在炕上的父親,立時渾身一震,靠在門框上。

  「姐,你快坐呀!」春玲接過姐姐的小包袱,拉她坐上炕沿。

  振德望著大女兒的神情,以為她已經知道自己被打的遭遇,為此而悲傷。他寬慰她說:「春梅,別心焦,爹不要緊,傷不重。」

  春梅極力鎮定自己,著急地問道:「爹!究竟是怎麼回事,快說給我聽聽!」

  「……唉!」振德說完前因後果,深歎一聲。

  山河村的事件,壓下了區委書記個人的巨大不幸。她沉思著,眉頭越顰越緊,臉色也隨著漲紅了。

  指導員沉重地說:「春梅,不怨別人,是我的過錯!我沒把工作做好,惹了一場亂子。我請求區委的處分。」春玲同情地望著父親,說:「爹,這不能怪你,是那些女人壞!真氣死人,都是頑固蛋!要好好整治他們……」「不,春玲!」春梅的口氣很嚴正,「爹,你有錯誤,是工作沒做到家,本來能避免的事,卻發生了!是的,這該受批評!」

  「我不同意你的意見,教導員!」春玲憤懣地叫道,脖子挺硬,眉尖揚起,圓眼直瞪姐姐,「你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為工作白天黑夜干,忘了吃,忘了穿!到如今被壞軍屬打成這個樣子,受了傷,為革命寧死也不向壞蛋屈服。誰見了不心酸,流淚!可是你,是上級,又是老人的閨女,不想法安慰爹幾句,反倒板著臉教訓起來。你想想,這使爹多傷心啊!我當妹妹的看不過你這種作為!」春玲越說越激動,竟至眼睛發澀,淚水盈溢。

  春梅的心刺痛了一下:「傻妹妹,你哪知姐姐板臉為的什麼呀……」她為春玲疼惜父親而感動,但嗅到春玲的話裡有不對頭的成份。她本想解釋幾句,但是又壓下了溫情的言語,嚴肅地說:「妹妹!我是委屈了爹嗎?為革命受了傷,自然光榮。可是這和工作要分開。爹,頭一件,你在發現桂花告水山的事情後,沒及時向群眾交代處理,你佔了被動。這事是麻煩,一時難搞清。咱們瞭解的人知道水山哥清白,可是拿不出充分的事實駁倒謊言,群眾怎麼會相信呢?再說,你完全被對水山哥的疼愛心支配了,正在這個時候,叫他離開村,這不為壞人造下空子,使群眾發生誤會嗎?一句話,咱們幹部在處理這件事情中,沒占主動,沒發動積極分子的力量,這就給壞分子煽動落後群眾的不滿情緒,留下了機會。」振德點點頭:「說下去,梅子!」

  「我說的不對嗎,妹妹?」

  春玲被姐姐的話吸引住,怔怔地聽著,聽到問她,她只把眼睛忽閃了一下,沒有回答。

  「第二件,沒疑問,鬧事的發動者是孫俊英,或者背後還有什麼人。對於孫俊英,區委有責任,沒有看透。她一時的進步蒙蔽了咱們的眼睛,叫她混入了黨內。可是她以後變得很壞了,你們支部只在黨內批評教育,為什麼不在群眾中揭發她的壞處?這就是一些婦女還聽她的話的原因。另外,這村的工作我過去也提過,對一些落後群眾發動教育還不夠,這是要多加注意的。所以我說,栽了跟頭是咱們工作沒做好,不能怨誰落後。如果人天生都是進步的,還要幹部做什麼!通過這件事也有它的好處,肉裡有膿總要凸出來,咱們總算接受了一次大教訓!」

  「春梅,爹可沒有委屈的意思,你的批評全對,我心裡亮多啦!」振德望著大女兒,誠服地說道。

  春梅瞥妹妹一眼,聲音仍然很堅硬:「春玲!你怎麼冒出那一番話來!把爹的功勞向姐姐表,替爹抱不平,難道我的眼睛是瞎的嗎?為革命不顧一切還有什麼好誇耀的,不這樣還像個黨員嗎?」

  春玲的脖子軟了,頭垂得不能再低了,臉直髮燒。她小聲說:「我沒認識,不像黨員的話!」

  父親剛才還要教訓春玲,現在卻為小女兒護短了:「春梅,你妹是疼我,一時心急才說的,這些理她該懂。唉,我說句公平話,春玲是好閨女,再不純也是爹的,是黨的!」「爹,別說啦!」春玲害羞了,「吞下不認識的苦棗就知道味了,下回遇到類似的事,我也懂得怎麼對待啦!」春梅拉著妹妹的手,親愛地說:「我剛才批評你,也是疼妹妹,不生氣吧!」

  「哪裡話,」春玲仰起臉,孩子氣地搖著頭,「姐,你打我——只要妹有錯,我也樂意。姐,我只是守著爹,才對你說那些瞎話……」

  「我知道。妹妹,你對姐有意見?」

  「你一進門就不高興,我認為工作是工作,見爹受了傷,還是該心疼的!」

  春梅鼻子一酸,心裡抽泣道:「妹妹呀,你知道姐姐為什麼不高興嗎?姐姐見了爹和你就想哭一場,散散心裡的痛結子,可是……唉!我是用多大力氣壓住心裡衝上來的哭聲啊!我不馬上談工作,會忍不住淚水的呀!」

  「好妹妹!」春梅努力作出從容的表示,「我也接受你的批評,一定對爹好,向妹看齊!」

  兩個女兒守在身邊,這在曹振德是難得的幸運。這個家庭,在抗日戰爭的烽火剛剛燒到昆崳山區的黃壘河畔,就捲進了革命的巨浪中。六七年來,兒女很難一齊回到父母身邊,因為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勞動,曹振德無暇過多地惦念子女。他救濟軍屬,似乎忘記了自己是位人民戰士的父親;他老是為失去親人的烈士家屬擔憂,盡量幫助他們,倒沒覺得他自己的大女兒也是犧牲在殺敵的疆場上。這時,他身受痛傷躺著的時候,注視著身邊的兩個女兒,他憶起犧牲幾年了的春娟,想起在前線的大兒子明強,想到去年故世的妻子,振德感到很激動,悲痛,又感到歡悅,幸福。

  父女三人默默地坐著。青年女子很難作假,臉色是心事的鏡子,有事她怎麼背人,也逃不過細心人的眼睛。振德覺察出春梅的臉上時時出現悲傷的陰影。她還是為父親在難受嗎?不,不像。憑春梅這樣的硬朗人,不會老為這件事不開心,她一定有別的心事。對了,父親好長時間沒聽她說曲日東的來信,女婿現在怎麼樣?

  「春梅,日東還沒來信?」父親關切地問道。

  春梅有些慌亂,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用力掩飾不安,說:「哦,有……來過,前些天來過……」

  「拿我看看,姐!」春玲伸出手。

  春梅直覺著懷裡那封信象火炭一樣在烤炙她的心,她想把它拿出,但看看父親的繃帶,妹妹的桃色笑臉,她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肯定地說:「放在區上,忘帶啦……」春玲埋怨道:「想必是信裡有秘密——私情話,怕見外人哪!」

  春梅心一酸,眼睛眨了幾下,忙把淚忍回去,掛著笑的嘴唇動了幾下,說:「傻丫頭,又貧嘴!」她急忙站起身,「爹,你好好躺著。走,春玲,到村公所開會去。」

  「你妹剛出差回來,」父親說道,「還沒顧得吃飯……」「不礙事,爹!」春玲已跳下炕,「工作能當飯,開完會再吃吧!」

  江任保大喊大叫:「冤枉!冤枉!」

  「你這個流氓懶漢子!事實明擺著,還要賴皮不承認,誰冤枉你啦!」村長江合氣得鬍鬚發抖,大聲叱責,「民兵,押起他來!」一個民兵上去拉江任保一把:「走吧!」任保趕到村長面前,理直氣壯地吆喊:「村長!人民政府辦事,要人心服!我不服,我不服!」

  正在此時,春梅姐妹走進村公所。春梅見情問江合:「怎麼回事,大爺?」

  「啊,春梅!快坐,坐吧!」江合招呼道,又轉向任保瞅了一眼,說,「他偷東西,又糟蹋莊稼……」

  「我心不服!」江任保衝上前,「上級在此,村長動強迫!我沒偷,沒偷!」

  「這是什麼?」江合指著桌面上的五個剛凸苞的青玉米,「春梅、春玲你們看!」村長激怒地向她們講開了。

  原來,今天下午儒修媳婦去北河地裡摘菜豆角,發現她家地裡的菜瓜沒有了七八個,還不能吃的青嫩的玉米被人掰下去五六穗,看樣子是昨天竊去的,腳印都干了。人們立刻懷疑是江任保所為。不差,從江任保院子裡的亂草裡發現了這些不能吃的玉米棒子。江合聽說後,非常生氣,把江任保找到村政府。但是任保絕口不承認,以至心軟的村長也氣怒之極,非要整治他一頓不可。

  在老江合指著贓物向春梅姐妹陳述的時候,江任保面不改色,也像個旁聽人似的站立一旁。接著,他對村長手裡握著的煙口袋發生了興趣。於是他湊近村長身邊,大大方方伸手去拿他的煙口袋。江合很順從地鬆開了手……春梅聽完,生氣地看著江任保說:「事情很明白,怎麼不承認?你該好好想想,自己不好好幹活,偷人家的生產果實,吞得下去嗎?更不該掰那些不能吃的嫩苞米,真是糟蹋東西。」春梅想到有緊要事,就收住話頭:「走吧,聽憑村政府處理。」任保把煙口袋塞進原主手裡,涎著面皮向春梅說:「教導員!政府有法令,罪沒定,處分不得,你不管管?」「叫你去反省,算不了處分。」春梅擺擺手,「快走吧。」任保耷拉著腦袋,跟民兵走出門。但他又轉回來說:「哎,教導員!立功能贖罪嗎?」

  「去去去!」江合喝道,「不要再耍賴,反省不好強迫你生產!」

  任保又道:「這個事離了我,你們一輩子弄不清……」「是嘛,離了你天要塌啦!」春玲嘲弄地搶白他,「你能立功別人能上天。」

  春梅卻留心到任保的話,注意到他的得意神氣,心裡一動,招呼道:「等等。任保,你說說什麼事。真是能立功的,一定寬大處理你。」

  任保笑了:「真的嗎?」

  「政府說過假?」春梅說。

  「嘿嘿……哦!」任保剛要說,又骨碌著眼珠子掃了大家一眼,見江合和春玲都嚴厲地盯著他,又心怯了,「沒有啦,我瞎說。」

  「真混帳!」江合罵道,「快押他走!」

  「不急。」春梅阻止了民兵,在她再三地勸導下,任保講真話了。

  昨兒天亮前,老東山在河北靠近他自己地頭的堤上加土,不是聽到玉米地裡一陣籟籟的響聲嗎?原來這響聲和江任保有關係。

  江任保早注意上老東山的這塊玉米長得好,棒子大,昨天雞叫前就帶著麻袋來偷,不料他剛進去掰了幾個玉米,就聽到有人來了,並且從咳嗽聲音上辨出正是老東山。這塊地伸在堤的拐彎處,北面是河,南面是只能種稻子的水窪地,現在水及稻腰,人進去泥漿達到大腿,這塊比堤壩稍矮一點的玉米地,只有東西兩條進路,而且這路必經堤上。現在老東山在東面向堤上加土,正好卡住任保東去的路途。任保心裡著急,正要從西面的出路逃走,忽然聽到老東山和江水山講話的聲音。江任保嚇得汗從頭冒,江水山最驚醒,若是被民兵隊長抓住……總算幸運,一會,任保就聽到江水山走了。他就悄悄地躲著老東山,溜上河堤向西走。不料,他走出一箭路,又聽到前面有挖土聲。任保心裡叫苦:「媽呀,江水山沒走!奶奶的,今兒倒霉,東有老東山擋道,西有江水山攔路,把我夾在兩『山』中間,出不去了!」他轉念一尋思,膽子又大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天算偷定了!就在你老東山眼皮底下顯身手。」於是,江任保又摸回他的隔壁鄰居老東山的玉米地裡。他一時不慎碰動了玉米葉,老東山發問,他沒出聲,也沒見再問。他心想:「如果是江水山,這下就糟啦!」任保將麻袋鋪好,躺在地上,眼觀天象,耳聽老東山的掘土聲,直等到天亮,老東山走了,江任保就一躍而起,這時才發現玉米太嫩不能吃,就揀最大的菜瓜摘了八個。任保鑽出莊稼地,觀察動靜,發現江水山還在西面忙著向堤上加土。他心裡笑道:「嘿嘿,民兵隊長真辛苦,只顧為大家幹活去了!我可要回家吃飽睡大覺啦!」他將菜瓜背到樹林裡的深草中藏好,等他老婆當夜按著地址、記號,輕快地搬回家……「你怎麼不早說!」春玲又興奮又氣惱地說。

  「我知道民兵隊長那時沒進村,更不會去強姦軍屬。我想報告——能立功,又怕漏出我偷——受罰。」任保咕嚕道,「教導員寬大我吧!」

  「這末說,東山大爺也能替水山做證。」春玲看著春梅說,「姐,打發人去找他吧,他昨兒去走親戚還沒回來。」「對,他的話,更會使人信服。」春梅點頭道,她又嚴厲批評教育了任保一頓,打發他走了。

  江合把煙鍋伸進煙口袋裡裝煙,說:「這傢伙真說出了要緊的話,看來他這次還偷對了……哈哈!任保就瞅上老東山,我的東西他可不敢動……咦!」他掏出煙袋一看,鍋子裡一星煙面子也沒有,再一瞧,煙口袋空空的。「怎麼,我剛裝滿的煙口袋就空啦?」

  那位民兵笑道:「大約是叫任保倒空了,我看他出門就從口袋裡摸著煙,向煙袋上按。」

  「他多會偷的?」江合好生驚奇,一想,搖搖頭道,「對了,方纔我正給你們說話,有人拿我的煙口袋,我以為是誰要煙抽……這個江任保,真是膽大,在人眼前都敢偷!唉,他可真能偷!」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這時通知來開會的村幹部,都陸續到齊了……

  參加鬧事的軍屬、案屬女人們,都擠在後牆角的暗影裡。把頭使勁低著,喘氣都不敢出聲。這裡面缺少孫俊英和馮寡婦,以及另外三個女人。

  全村烈、軍、工、案屬大會在學校教室裡召開。參加的人特別多,每家不是一個代表,幾乎全體出席,另外有各個團體的代表;自動列席的人更多。屋裡盛不下,很多人不顧細雨濛濛濕衣裳,都堵在門口。

  屋裡兩盞大豆油燈通亮,空氣悶熱。幸好烈、軍、工、案屬大都是婦女,不然加上抽煙,真能令人透不過氣來。

  會議還沒召開,亂哄哄的人聲像是蜜蜂鬧窩。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堆鬧事的女人身上。

  「你們怎麼不上前面去,熊啦?打了指導員不過癮,教導員今天來了,再動手吧!」

  「這些母狼裝死啦!你們的威風呢?騷貨,死不要臉!」「全村多少軍屬,大家都過得下去,就你們這些娘養的不跟好人學,走邪路!就沒睜開眼睛看看冷元叔,大兒子犧牲了,二兒子去!他為護公糧,也……」

  「和她們說這些,還不是對牛彈琴?要真問良心,振德哥家比誰都進步,為革命出力大!人家又是烈屬又是軍屬又是工屬,她們這些臭娘們倒覺得自己吃虧!真他媽的少挨揍!」「不用低著頭,髒臉蓋不住。你們把褲子脫下包著頭吧,那□比臉還乾淨些!」

  ……

  憤怒的喊聲,罵聲,直向鬧事的女人耳朵裡鑽。天是如此的悶熱,她們身上流著汗,但是互相還是向一起擠,擠。打了指導員的女人們,並不是擔心受懲辦。

  當時,指導員滿臉流著血,讓她們回家幹活,命令誰也不准打她們。這曾使女人們不敢相信。她們以為,即使她們打對了,他也要出出氣呀!她們想,一定有更大的懲罰在後面,她們準備著和曹振德上政府打官司,有三個膽小的女人,甚至偷偷溜回娘家去了。

  整個下午在等待著災難降臨的女人們,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去敲她們門的不是民兵,而是幹部,和那些在她們心目中工作很積極、但還不知道他們就是共產黨員的人。春梅在幹部會上向大家佈置,分頭去說服鬧事的軍屬、案屬,向她們講明黨的政策,解除受懲辦的顧慮,破除謠言,發動她們揭露主謀者。春梅自己也走訪了幾家軍屬,並宣佈了為期四個月的民工已經回來了的消息。由於當天傍晚老東山趕回了村,做了更加有力的證明,江水山強姦桂花的謠言,也就徹底粉碎了。

  經過發動,鬧事女人們都明白過來,承認了錯誤,一致揭露孫俊英和馮寡婦怎樣講的壞話,煽動她們去找江水山,打曹振德。她們現在是自羞自慚,迫於眾人的虎視怒顏,所以才抬不起頭。

  春梅和江合擠進屋,人們立時安靜下來。

  村長宣佈開會以後,區教導員曹春梅用鎮靜、渾厚的聲音說:「今晚開烈、軍、工、案屬會,是和大家談談,也徵求大家對政府的意見。」她頓了一下,懷著深沉的感情說道,「鄉親們!這一時期是叫大家受苦了,政府沒把你們的困難完全解決好,這是實在的。按理,你們把親人送給革命,是應該受到很周到的照顧,我們也想這樣做。可是大家知道,反動派沒等咱們把日本鬼子打出去緩過一口氣,就又開了火。咱們為了活命,為了求解放,必須打敵人,解放全中國!青年們一批批上了前線,支前工作越來越重了,勞動力少了,更加上去年春旱夏澇,收成不好,糧食打得少。可是人民軍隊倒越來越要擴大,需要的供給也就多了。所以公糧不但不能減,照樣要納,甚至有增加。大家想想,自己的親人在前方餓著肚子,怎麼能和敵人拚死拚活啊!」

  聽眾啞然無聲,都滿懷激動地望著燈亮處的區委書記。「鄉親們!」春梅繼續道,「咱們要受點苦應該呀!值得呀!再說大家捫心想想,如今不論怎麼苦,到底比舊社會強吧?往年,每年到青黃不接的時分,要飯的人成群結隊,來來往往。趕上壞年頭,餓死的人哪村都有。如今你們見到一個要飯的了嗎?誰為沒飯吃餓死啦?我知道,在場的大多過的是窮日子,大家想想,自己沒地種,給地主出力流汗,那時苦楚怎麼受的啊,鄉親們!這些還是眼目前的事,難道能忘了嗎?」

  很多人難過地垂下頭。責罵聲又向那些鬧事的女人噴去——

  「就是這些臭娘們沒腦子,要飯棍不拖了,心就變惡啦!」「摘了奶忘了娘!自己翻過身就只想到守男人抱娃娃,享清福啦!」

  「我提議,寫信告訴她們在外面的男人,都離這些惡娘們的婚!」

  「大家不要吵!」春梅擺著手,等人們靜下來,又接著說,「在過去,咱們吃苦受罪是反動派和地主壓迫、剝削作下的,是他們叫咱們當牛馬,當奴隸!如今咱們不受壓迫,吃點苦為咱們自己,為革命早成功,窮人永遠不受苦。大家說,這苦該不該受呀?」

  「該——」

  「再苦也該!」

  「這算什麼苦!」

  「再苦也要為革命!」

  ……人們響應著,連不少鬧事的女人也隨聲附和。「好,現在請大家對政府、幹部提意見吧!」春梅誠摯地說道。她坐到桌旁,從口袋裡掏出鋼筆,翻開筆記本。後面傳來幾個女人的嗚咽聲。好幾個女人哭叫道:「處罰俺們吧!打死俺們吧!」

  「有話好好說。誰說吧!」江合招呼道。

  孫狗剩媳婦站起來,啼哭著說:「俺犯大罪啦!聽了孫俊英的壞話……」

  好多鬧事女人都站起來——「我也是……」

  「俺也是……」

  「馮寡婦對俺說……」

  「她還對我說……」

  婦女們帶哭夾訴,向外倒孫俊英和馮寡婦如何挑唆她們的事實。偎在牆角落最黑處的王鐲子,暗自慶幸沒有人揭發她。因為她一開始活動就很注意隱蔽,傳播謠言也打著孫俊英的旗號。她抹點口水在眼窩上,故意湊到亮處,大聲叫道:「都是她倆使的壞,俺不去硬拖著去。求政府寬大,俺們下次不敢啦!」

  「你這騷女人還有臉說話,和江任保胡來,丟軍屬的人!」有位軍屬婦女罵開了。

  王鐲子急忙躲進人縫裡,佯裝不好意思地說:「這個……這個下次也不敢啦!」

  「誰管你這種下流事!」有位男人厭惡地戧她道。

  最後,大家一致要求嚴辦孫俊英和馮寡婦,也教訓一頓打指導員的女人們。犯了罪的女人們流著淚表示,一定要去給指導員叩頭、賠情,給什麼處罰都願挨。

  春梅站起來說:「認識到自己的不是就行啦!這真是個大教訓,往後遇上壞人,可不要上當了!對幹部有意見要批評,不能動打,咱們對反動派才不講客氣。至於孫俊英和馮桂珍,她們和別人不一樣,有意和咱們作對,破壞工作,把她們押起來了,一定要依法懲辦!」

  響起熱烈掌聲。

  「這次對我們幹部也是個教育,」區委書記繼續說,「指導員也有缺點,叫壞人鑽了空子,該受批評。關於民兵隊長江水山……」她忽然頓住,向門口看去。

  「讓開,讓開!」幾個人招呼著,要把誰讓進門。

  她,白髮蒼蒼,滿臉皺紋,老眼流淚,顫巍巍地出現在門口。她向人們慢慢地望著,咽啞的嗓子喚道:「春梅!你,你在哪呀?」

  「大媽!」春梅搶到這老人——水山母親跟前,一手攙著她,一手擦她身上的雨水。

  水山母親握住春梅的手,仔細端詳她一會,抽泣著說:「你是幹部,你知道你水山哥!孩子,你信他會缺德沒人性?……」

  「大媽,東山大爺和任保都證明啦,不是水山哥干的。」春梅忙回答。

  「不,這我知道。」老人倔強地搖搖頭,「我是說,沒有證人,你就信嗎?啊!」

  「我不信,大媽,我們不信!」春梅感情很激動,毫不猶豫地說。

  水山母親點點頭,轉向會場。她那顫抖的聲音送進人們的耳朵:「好人們,你們都是誰?怨我眼瞎,看不清該叫什麼……好人們,俺落後,身子動不得,沒出來開會。這次,我要說幾句,我為俺的兒子說幾句!這裡都是大人,上年紀的也不少,你們可記得,我那苦命的男人是怎麼死的!他一輩子沒傷害過人,沒對不起誰。那會子,我不大知道他為麼死的,我只明白他不是為自個,頭叫官府割下來的……他留下一個孩子——俺的水山!也和他爹一樣的體性,當媽的成天整夜把心揪著,替他擔憂、受驚……算蒼天有眼,共產黨來了,水山算沒像他爹,為把那桿紅旗能在村上插住掉了頭!俺水山去當兵,那會咱們這地方還沒有幾個出去的,當媽的疼是疼,可是放他走了。好,他又回來了。俺水山胳膊叫鬼子打去了,身子也壞了,當媽的疼是疼,也沒說什麼。他回來兩年多,沒有一天安穩地在家待過,沒有一宿睡好過,當媽的疼是疼,也就依從他啦!俺水山就是這末個人,當媽的心裡清楚。說他脾氣壞,惹人生氣,是該打該罵;可是說他有心去糟蹋張姓李姓,那是萬萬不能!」

  人們都屏住呼吸靜心地聽著,感情在激烈地翻騰。

  春梅要拉水山母親坐下,她搖搖頭,撩起衣襟蘸了幾下眼睛,聲音提高了:「昨兒雞才叫,俺水山是出去啦,他是去北河看水壩!好人們,你們知道,俺家沒有怕水淹的一寸地,他為麼去的呀?水山每夜出去幾次查糧庫的崗,難道說當媽的樂意兒子去受罪嗎?可是我心疼是疼,還是為他等門子……」

  「大嬸啊!」桂花抱著孩子擠過來,流著眼淚說,「我早不信啦,不是水山哥壞的!你放心吧,放心吧!」「孩子,人不都和你一樣,我要大伙明白!」水山母親向桂花看一眼,又轉向人們,變得憤怒地說,「沒良心的女人!為這事害得俺水山飯不吃,身子發燒,又把振德兄弟打傷啦……我這口氣壓不下去!你們誰敢站出來,哪怕上陝甘寧去見毛主席,當著那好人兒的面對證,江石匠的兒子——我的水山!能是那種不是人的東西嗎?走,誰跟著我走啊!」

  鬧事的女人們連看也不敢看這位老人一眼。群情異常激動。大家都圍著水山母親,齊聲安慰這位先烈的妻子,革命戰士的母親。

  「大媽!」春梅激動地說,「你不要生氣,大家都不信,也有證明,不是我水山哥壞的。究竟壞人是誰,我們要調查清楚。」

  水山母親又哭了,她看看春梅,又望望大家,悲慟地說:「我為孩子護短,好人們別笑話!春梅,你大媽信著共產黨,水山要是真有差處,你們打他罵他,當媽的疼是疼,也不護他,也跟著打他罵他!可是這個事,水山他是真受著屈啊……」

  散會後,從區上剛回來不久的副村長告訴春梅和江合,他今天在區上開會時,張區長對他說,有三十多軍屬、案屬把江水山告下了。副村長早上離村時還沒發生打曹振德的事,不大瞭解情況。他說張區長很生氣,指示副村長回來告訴村長和指導員,要江水山好好反省,並等曹春梅回去商量,先停江水山的職,如果沒有多大的出入,黨籍也要開除的……區委書記曹春梅沉思道:「告水山一事,有軍屬坦白了,也是孫俊英一手發動的。孫俊英仇視革命,要報復幹部,是能這樣壞的。不過,據我猜測,這很可能是一個有政治陰謀的反革命案件,是想挑撥群眾對我黨不滿,打擊政府幹部的威信,擾亂解放區的秩序,直接配合前線敵人的進攻。上次和蔣殿人一起去燒公糧害冷元大爺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還沒查出來,從血衣上看也是個年輕的,與這次假裝水山去糟蹋桂花,有沒有關係呢?」

  「那個外村的傢伙又來咱村破壞啦?」江合吃了一驚。「這也不一定,那件血衣的案子公安局正在查……」春梅說,「不過,你們村只是王井魁和蔣殿人進行過反革命活動嗎?不能過早下結論。孫俊英這次起的作用特別大,特別壞:是她的仇恨情緒和敵人的陰謀剛好巧合,借此報復的呢,還是她一起始就參加了這一陰謀?這很值得咱們留心!」江合說:「孫俊英壞是壞,可不會反革命;再說,她不敢!我看是有壞人想糟蹋桂花,又怕出事,而借水山的名義,不一定和孫俊英有串聯。」

  「說不定。咱們要好好審問孫俊英和馮寡婦。」區委書記說,「指導員傷了,大爺你這些天要多加些力,費些神。對敵人要狠著點,留不得情!」

  「這個自然。你爹遭打,對我真是個教訓!」村長江合道,「你爹平常日子該硬的時候挺厲害,和你一樣。可就這次那末好欺負,叫那伙瘋女人打得渾身稀爛,他本當掄起橛頭,打散那些東西,不該這末軟……」

  「指導員這次軟得對!」區委書記分析道,「壞人希望他和鬧事的人硬碰,他們好從中取利。指導員偏不硬碰,自始至終堅持說理。他這末做,使壞分子很快就孤立起來,揭露了也打擊了敵人的陰謀,教育了落後群眾,迅速站到正確方面來,不給敵人留空子鑽。自然,這末做,個人得受些苦楚,可是執行了黨的政策,使工作少受損失。話說回來,俺爹的工作還有缺點……」

  「春梅,別怕你大爺說你動私情,」江合呵呵笑了,「你這不是閨女誇獎爹,是區委書記表揚俺們黨支書!」

  春梅攏著亂髮,跟著他笑了。馬上,區委書記又想起江水山自己上了區,不由得顰起眉頭,有些不安地說:「張區長心直口快,脾氣躁一些;才從前方轉業不久,對水山不瞭解。

  他不明內情,和水山談這事,很可能方式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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