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馮德英>>迎春花

雲台書屋

第十九章


  豆禾開花,撈魚摸蝦。陰雨連綿,一陣大一陣小,一時停一時下。玉米、谷子、高粱,齊戳戳青森森地長滿了田野,都出纓竄穗了;地瓜、花生的蔓葉,像層厚實的深綠色的被子,把地面遮蓋得寸土不露——好年景在望了。

  大小河流的槽床都漲滿了水,晃晃蕩蕩地順堤奔流。山河村的廣播台上,時常響起廣播員玉珊姑娘的尖嗓子,傳達政府的守堤防汛、護田保禾的指示。

  人們緊張而喜悅地忙碌著。但是婦救會長孫俊英相反,她的鼻涕眼淚和時落時輟的天雨相呼應,又哭又鬧,這是怎麼回事?

  江仲亭犧牲了!隨著通知信,有華東野戰軍某縱隊政治部發出的一張江仲亭烈士榮立特等功的獎狀。

  江水山悲痛得兩頓沒吃飯。晚上,水山帶著獎狀這一珍貴的物品,沉重地去看戰友的遺妻。

  曹振德已經把這消息通知了孫俊英。她哭,哭。黨支部書記耐心地勸解,安慰,要她看開些,認識大局,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承受得起個人的不幸,為黨為人民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然而,孫俊英一句也聽不進去,老是哭,哭。有人找指導員有事,他又安慰她一番,才離開了。江水山來到時,孫俊英已不哭了。她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說:「你來做什麼!」

  水山被悲痛咬住心,沒注意對方的情緒,他懷著同情而沉痛的感情說:「嫂子,我知道你會哭!我心裡也不好受,沒和指導員一塊來看你。我想這時你會清醒一些了。你是共產黨員,會經得住考驗。我們該為仲亭哥驕傲,他不愧是窮人的兒子,真正的無產階級戰士!」他把獎狀莊重地捧送上前:「嫂子,保存好這貴重的東西,共產黨員的血就該這樣流!」

  孫俊英輕蔑地瞥了一眼,沒有去接。她陡地起身,怒沖沖地說:「江水山!你別賣嘴啦,我不聽!哼!你們把我男人逼走,叫他去送了命,換回這張破紙,它能頂丈夫嗎!」她伸手狠狠地把獎狀打落下地。

  江水山驚怔片刻,怒火攻心,重新打量了一眼孫俊英。他憤怒地喝道:「你這傢伙!怎麼敢糟蹋黨,糟蹋革命!為革命流血犧牲是情願,你怎麼這樣落後……」

  「我落後,我反動!你要怎麼樣?」孫俊英衝上來,「你這沒胳膊的東西,害了我的丈夫!你賠我男人,賠我男人!」江水山勃然大怒,舉起了拳頭。

  「你打!你打!」孫俊英撕開懷,衝到水山身前,「反正我是寡婦啦,隨你打隨你罵吧!」

  江水山用力壓住怒火,說:「滾開,打你髒了革命軍人的手!」他迅速從地上揀起獎狀,跨過門檻,回頭又盯她一眼道,「你最好走得遠遠的,別沾著我仲亭哥的名字!」「走?哼!老娘還等著和你睡覺生孩子哪!哈哈……」孫俊英盡情地侮辱著江水山,衝著他背後高聲叫喊。

  一連幾天,孫俊英鬧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她在家裡瘋瘋癲癲地又哭又鬧,時常去找曹振德和江水山耍賴,要賠他的丈夫。黨小組長叫她開會,她公開在群眾面前嚷嚷不去,故意洩露黨的機密。曹振德為此在昨天上午召開了支委會。支委們都很氣憤。孫俊英自丈夫參軍後,就很少幹工作,還說些落後話,仲亭犧牲後更變本加厲,屢次教育不改,對群眾影響極壞。為此,大家一致主張開除孫俊英出黨,罷免她的婦救會長的職務。曹振德也同意大家的意見,不過黨籍如同生命,甚至比生命還要貴重,黨支部書記想再給孫俊英一個自拔的機會。今天上午,振德在出短期民工之前,又去和孫俊英談話,向她提出最後警告。指導員雖然態度和藹,很少動火,但是孫俊英感到他身上有股威力,使她一貫有些怕他,因而對曹振德不敢象對江水山那樣放肆無忌。當孫俊英仍然不願改變對黨的這種惡劣態度時,黨支部書記也就下了決心,提請區委批准,清除敗類出黨。

  孫俊英等曹振德走後,狠狠地關上門,罵道:「你媽媽那個臭腿的!老娘早就當夠你手下的人啦……我哭,哼!老娘早沒心哭啦,要包餃子吃!」

  孫俊英這不是氣話,正道出了她的真心。這個浪女人,丈夫江仲亭參軍時,就開始恢復原形,經孫承祖的一勾搭,已經完全撕下了正經的畫皮。這幾個月與孫承祖打得火熱。丈夫的死訊傳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倒真有悲痛的成份,但不是為她當解放軍的丈夫的犧牲哭,是為她的失卻私物傷心惋惜。這種眼淚和早晨草梢上的露珠一樣,霎時就消失了。接著她又哭又鬧,哭是假,鬧是真,哭是為鬧服務的。目的是成心找政府的麻煩,向幹部發洩她的仇恨。孫俊英現在對江仲亭的犧牲,不但不掉淚了,甚至產生了快活的情緒。在她看來,江仲亭離開了她,不是受她支使和擺佈的丈夫後,就失去對自己的作用了;有個在外面長年累月革命不回家的丈夫,對她做妻子的來說,也和沒有一樣,淨多個累贅。如今她成了沒丈夫的女人,又可以重溫舊日的放蕩無拘的逍遙生活了。

  在這天深夜,孫承祖又敲了情婦的門。

  孫俊英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迎接了他。

  「死鬼,這末些天叫我夜夜等空門,你把我忘啦?」黑暗中,孫俊英偎在他懷裡。

  「好英兒,我怎麼能忘了你!這幾天你又哭又鬧,我不敢上門呀!」孫承祖臉上浮著陰險的笑紋。

  「我哭鬧礙不著你,是治那些害我的幹部!」

  「男人死了你不疼嗎?」

  「參了軍的男人,就當他沒有,死了我更清閒些。」「如今不是往年你在牟平的時候,放蕩不得啦!」孫承祖有意引逗她說真話。

  「唉,誰說的不是!」孫俊英歎息一聲:「我恨……」「怎麼不說了,恨什麼?還不相信我嗎?咱倆是一對心心相印的人,實話對我說吧!」

  「我恨江水山和曹振德他們!」孫俊英咬著牙根說,「這些死東西,只認共產黨做娘,一點人情不講,害得我當寡婦!」「誰叫他們幹的?」

  「共產黨。」

  「你恨共產黨?」

  孫俊英又不說了。

  孫承祖這幾天雖怕出事沒找她,但在黑暗中密切窺測著她的行徑,已經確信孫俊英能為他服務;但他口袋裡也藏著匕首,防備不測。他扳著她肩膀,低笑一聲,說:「俊英,老相好了,你怕什麼?你的心思我知道,對共產黨不是真心,如今也吃夠了苦頭,知道過去的世道好了,是不是?」孫俊英把頭貼在他臉上,嬌滴滴地說:「小親親的,我的心叫你看透啦,我多末想從前的快活日月啊!我也知道,你的解放軍衣裳也是假穿的,沒心思為共產黨賣命受苦。」「我不瞞你啦,俊英!」孫承祖警惕地把放在一邊的衣服拖過來,「我不單單不真心當共產黨的兵,我還是它的對頭,回家來就是和他們幹的!」

  「啊,你當特務啦?」孫俊英吃驚地爬起身,駭然地盯著暗中的他。

  孫承祖卻更靠緊她,低聲道:「小點聲。我早投到國軍那裡去了,奉命回解放區破壞……」

  「這末說,毒牛,殺曹振德,燒公糧,也有你的份?」「可惜井魁和老村長折損了!好英兒,我們一條船上的人,你很有膽量,就跟我干吧!」

  孫俊英愣了一會,驚恐地說:「不,不,我不敢!共產黨厲害,鬧不好,要送命!你走吧,走吧!」她身子向外躲去。

  「俊英!你就狠心叫我走?」孫承祖的手在摸匕首。「和你相好,干;別的我不來。」

  孫承祖的一隻手伸進衣口袋裡的匕首柄上,一隻手緊摟著她的腰,極力地開導:「你對共產黨有仇,就甘心受曹振德和江水山欺負?」

  「我是怕,不敢!」孫俊英平靜了些,「依我的性子,刀殺了姓曹的和江水山都應該!」

  「要想樹死,先得刨根。對頭是共產黨,咱們想法把村裡工作搞亂,叫他們幹不成!」孫承祖把握刀的手縮回來,把她抱在懷裡,「好英兒,不用怕,國軍不久就打過來啦!到那時我把土氣的老婆丟掉,同你走城逛市,說不定能跟我二舅坐飛機,上南京。啊,有的是榮華富貴讓你享,比你當年在牟平不知美多少倍!」

  孫俊英耳朵發熱,喜歡地說:「你能守我一輩子就行啦!好,我聽小親親的,你說幹什麼吧?」

  「你以後表面上裝好人,暗地裡給他使壞勁。當幹部說話有人聽,名聲臭了就完了。」

  「糟啦,我一時只顧痛快,忘記你過去的吩咐」他們要開除我的黨籍,撤我的職啦!」

  「多會?」

  「曹振德今白天說的,他去出民案,大概向區委請示去啦。」

  孫承祖懊惱地沉下一會臉,接著說:「等他回來你哭著檢討一番,共產黨吃這一套,試試能不能繼續當。趁曹振德這滑頭傢伙不在村,這幾天要想法子搞他們一下。你想想有方法沒有?」

  孫俊英點上水煙袋,抽了一會煙,沉思著說:「上魯中南出民工的那批人,過期好些天還沒回來,有些娘們都著急了,老來我這打聽。曹振德做了解釋,有些人平下去了,有些人還不放心,不滿意,馮寡婦更吵得凶。要是把這些案屬和落後的軍屬娘們挑唆起來,能搞個熱鬧的。」

  「好,這是個良機!」孫承祖高興地說,「不過要點一把火,把女人惹起來。」

  「這火怎麼點法?」

  「想想,最惹女人惱火的事。」

  「那還用問,是沒男人過夜唄!」

  「若是發生強姦軍屬的事……」

  「誰敢去幹這個?」

  「叫幹部去幹。」

  「胡說,幹部聽你吩咐?」

  「造個謠啊。」

  「無憑無據誰信?」

  「能不能造憑據?」

  「造?」孫俊英想了一想,計上心來:「有啦!那挨我油鍋煎的沒胳膊的……」

  「噓——」孫承祖的耳朵向她伸去,「小點聲。」黑暗中,孫俊英的長舌頭在飛快地翻動著……早晨雞叫第一遍的時候,孫俊英送走孫承祖。過了有吃頓飯的工夫,孫承祖又跑回來了。

  「怎麼樣,成功啦?」孫俊英緊張地問。

  「成啦!快把帶子解下來……」光著上身的孫承祖,快活地說著經過。

  孫俊英解開把他左胳膊束在腰上的布帶子。她聽完孫承祖的敘述,壓抑地笑了起來:「你可真有本事!」

  「有你這諸葛亮……再說,沒有你偷來他的衣裳也不行呀!」

  「嘻嘻,我早知道,那瞎老婆子把洗完的衣裳曬在菜園障子上……好,快回你的家吧!天一亮我就出馬顯身手。」

  今夜四更多天,桂花聽到有人推門。她問是誰,對方粗嗓子回答:「我,我……」桂花爬起來去開了門,一個人闖進來,猛將她抱起,向炕上按去。

  桂花呼喊反抗,孩子被驚醒,大哭起來。在搏鬥中,她覺出對方只一隻胳膊在動,顯得很拙笨,一會他就壓不住她了。那人想鬆開她逃走,桂花搶上抓住一隻衣袖子,狠命地揪著叫:「來人啊!來人啊……」突然,桂花被推倒,手裡還緊抓著衣服。她爬起來追趕,然而門被對方從外面關緊扣上了。她打著門板跺著腳直哭直叫……拂曉時村子裡十分寂靜,桂花這一哭叫,驚動起了左鄰右舍。她向人們哭訴著凌晨的遭遇。大家看看她扯下的白褂子,聽說那人只有一隻胳膊,立刻哄動起來,忿忿地嚷嚷開了。

  天一亮桂花就去找春玲,但她不在家。因為青壯年男子大都跟指導員出了差,昨天又派來送公糧的任務,青婦隊長領著十幾個青婦隊員,拉著牲口扛著扁擔口袋,同幾個推著小車子的壯年人,一起出發了。桂花又跑到婦救會長家裡。孫俊英聽了她的報告,極端嚴重地說:「桂花妹子,這非同小可!江水山是民兵隊長,榮譽軍人,他真能幹出這事?不過,這白褂子是他常穿的……」

  「難道俺能瞎造!」桂花氣急敗壞地說,「俺明明摸著他沒左胳膊,又有他的衣裳在,還能是別人?」

  孫俊英作出同情的樣子,說:「唉,好妹子!不是我不信你,是事情關乎重大呀!你也用不著傷心,我去找村長,一定要給你處理。好,你在我家等著,做點飯吃吧,我就回來。」她拿著白褂子出了門。

  桂花悲哀地說:「爹去世,又遭禍啦!俺心亂得像針扎,孩子還在家放著,哪有心思吃飯……」兩行熱淚簌簌流下來。「不會有這事吧?水山他……」村長江合驚異而含糊地說。

  孫俊英不等他說完,就把一件白單褂向炕上一摔,說:「這是什麼!人家桂花還能撒謊?村長,咱們當幹部的講的是個公平,可不能私人拉攏。人面上好樣兒,骨子裡誰也說不準。」

  一向辦事謹小慎微的村長江合,感到問題很棘手,指導員也不在家,怎麼辦好啊?最後他說:「這末辦吧,先把事情壓一壓,別聲張,等振德回來再說。」

  孫俊英不以為然:「這樣事還能壓?用不著遮蓋,人家都知道啦,再不趕快處理,軍屬要鬧事啦!村長,別為遮一個人的丑,影響了工作啊!」

  要開除孫俊英的黨籍,撤她婦救會長的職,江合當然清楚;他本不想理她,但見她很焦急,熱心又發軟了,還想著等黨支書回來,商量一下是不是重新考慮放寬對孫俊英的處分。

  「你說怎麼辦?」村長徵求她的意見了。

  「開大會鬥爭江水山!」

  「鬥爭?」江合搖搖頭,「水山的脾氣你也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也靠不住……」

  「噯呀,村長!還有什麼靠不住的,桂花那老實人,能說假?再說物證也有,這褂子是江水山常穿的,誰都有眼,不信你去和她媽對證。你還猶豫什麼呀?」

  但不論她怎麼爭辯,江合還是不同意馬上鬥爭江水山。孫俊英無可奈何,拿著白褂子回到家,氣沖沖地對桂花說:「村長不管,說江水山不會幹那種事,是你誣告!」「啊,俺誣害人!」桂花哭了,「俺哪敢誣賴好人?誰不知江水山是好樣的?可是明明是他,這舊白褂子也是俺偷來的?俺女婿參了軍,爹也死了,就受人家欺負!那壞人親了俺的嘴,俺怎能對得起孩她爹呀……」

  孫俊英暗暗開心,假歎一聲道:「唉!誰說的不是?咱當軍屬的真受罪呀!」

  「婦救會長,你要給咱婦女做主啊!」

  孫俊英恚恨不平地拍著胸脯:「好!我來替你出氣!」

  近幾天,雨停了,但烏雲沒有消散。黃壘河的上游地區仍在降雨,河水在逐漸上漲,看樣子不日將有大洪峰下來。

  江水山不聽母親的勸阻,雄雞剛叫頭一遍就起了床,提著他一隻手用的短把鐵掀,上北河檢查河堤容易被沖塌的部分。他走到堤上遇見了老東山。水山模糊地辨出,他除了拿著拾糞的叉簍外,左手還提著個小簍子。這是老東山走親戚的裝扮。老東山探親路上拾糞便,進了親戚的門,他就把滿滿一簍糞,倒進糞圈裡。有人嗤笑他拾的糞比拿的禮物不知要重多少倍,老東山卻挺著脖子回奉道:「到我家來的親戚,我寧不收禮,也要一簍糞。」老東山從親戚家往回走,哪怕要繞上幾里路,他也不走來時途,為的是回家時也讓糞簍滿著。

  江水山和老東山照了面,問他為什麼起這樣的大早。老東山說:昨天下午在集上聽說儒春的姥姥患了重病,他擔心這位和女婿一樣敬神信鬼的老岳母,再上巫婆的當,就打算去關照她。因為離那村三十多里路,要早些趕到。臨行前他又起了個更早,來這裡給靠他地頭的堤壩再加些土。

  江水山與老東山分了手,順著堤向上遊走去。老東山正幹著,忽然聽到旁邊玉米地裡有簌簌的聲音,他直起腰問:「有人嗎?」

  不見回答,也沒有再響,老東山以為是風,也沒再理會。當他把堤加固後,天已亮了。老東山帶著拾糞工具涉水過了河。他向河南岸一看,只見一個人在堤上堤下奔忙著,心裡不由地歎道:「是水山!這好孩子!自己一分怕淹的地沒有,卻起黑爬早出大力修壩。他身子又……呵,共產黨的人嘛……」他走親戚去了。

  江水山回村吃早飯時,別的人家都在刷鍋洗碗了。他走到村頭的高粱地邊,忽聽有人喚道:「水山哥!」是淑嫻叫著從一旁走過來。

  淑嫻眼裡閃著淚花,看了一會他身上的軍裝,緊張地悄聲說:「水山哥呀,村裡你回不得,先到外村親戚家躲一躲!」「為什麼?」水山驚詫地瞪大眼睛。

  淑嫻垂下頭,囁嚅道:「俺不好開口……反正對你不好。婦救會要鬥爭你……」

  「鬥爭我?」江水山又是一震,接著笑笑說,「有錯處也該鬥,怕什麼?」他移動了腳步。

  淑嫻急忙攔住他,焦灼地說:「不好,不行!你不知道,這事可大啦!水山哥,你想也想不到……」

  「到底是什麼,你說呀!」水山對她的吞吞吐吐生氣了。淑嫻小心地婉轉地把桂花的事送出口。出乎她的意料,江水山沒暴跳如雷,倒是冷靜地說:「你看呢,江水山是那種人嗎?」

  「不是,不是!一百個不是!」淑嫻立時回答,但又哀痛地歎口氣,「唉!可是人家有信的……」

  「放心吧,淑嫻妹!」江水山斷然地說,「腳正不怕鞋歪,人壞想包也包不住。」他又抬起腳。

  「水山哥!」淑嫻苦心地勸道,「你這時回去不得,婦救會正在學校等你,有些娘們挺厲害,你要吃虧!水山哥,先到外村找個地方避一避,等振德叔回來就好辦啦!」「躲躲藏藏幹麼!出了事當幹部的正該去查清,為軍屬出氣,抓住壞人!」他邁開大步,肩上的鐵掀象支長槍一樣挺著,直向村裡走去。

  淑嫻木呆呆地站在莊稼地邊上,手裡捏著兩把汗,心隨著江水山的腳步聲越來越激烈地忐忑起來。

  這些日子,淑嫻為努力克制自己對江水山的感情,把過去的一切勾銷,安排自己和孫若西的生活,忍受著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在漫漫長夜裡,姑娘流出了多少眼淚啊!孫若西在兩個月前調到外村任教時,曾對淑嫻發誓說,過不幾天他和家裡定好日子就結婚。這話使淑嫻很惶恐。難道就這樣把內心裡和水山連結的線掙斷了嗎?訂過婚立過約,她又被他親近過,在淑嫻的心目中,這就是生米已做成熟飯,沒有再猶豫的餘地了。淑嫻抱著與孫若西白髮偕老的決心,等待著孫若西來迎娶的花轎。上個月孫若西來過一次,說寫給他在煙台的父親的信還未見回示,要淑嫻耐心地等著。這以後,就像斷線的風箏,孫若西不僅影子不見,連個信也沒來過。日月一天天換,淑嫻的心越來越不安。

  民兵隊長企圖姦淫軍屬桂花的事,很快在村裡傳播開了。尤其是一些女人們,聚集在街頭巷尾,紛紛議論,個個責罵……老婆嘴又長又亂,越傳越走樣,越傳越真切,似乎她們是現場的目擊者,繪聲繪色地描述江水山怎樣怎樣把軍屬媳婦強姦……

  淑嫻這幾天身子不大舒服,送公糧時她要去,春玲沒批准。她聞悉水山的事後,大吃一驚。她隨即搖頭:「不會,不可能!他不是這種人!」但是人們說的有鼻子有眼睛,有憑有據不怕你不信。淑嫻慌亂了,跑到水山家裡,尋問他母親。「親媽,你說,俺水山哥今夜出去沒有?」

  水山母親迷惑地反問道:「麼事,嫻子?你這末慌張?」「你先說,親媽!他夜裡在不在家?」

  「水山出去過……」

  「啊,出去過!」淑嫻駭然失色,「親媽!這可是真的?」被搞得糊塗了的老母親,急忙證實:「那還會是假的!你水山哥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每夜給他等門子。今夜我紡了兩把花,他才回家來。」

  「啊!俺說不會是他……」她剛舒口氣,又緊著問,「他再沒出過門?」

  「怎麼沒出去?雞剛叫頭一遍就走啦!至今還沒回來。」淑嫻心慌意亂,嘴唇抖動著說:「啊!這,這是真的啦?不,不會!不會!」她急忙又問,「親媽!俺水山哥的那件小白褂在嗎?」

  老母親懵頭轉向地說:「嫻子!你倒是先說說,你問這些做麼呀!俺水山怎麼啦?」

  「親媽,你先找他的衣裳!」

  老人和淑嫻滿炕翻了一遍,小白褂沒有了。

  淑嫻叫起來:「怎麼,真沒有啦?俺水山哥沒穿?」「不會丟,不會丟!」老人叨叨著,「就那一件,還是你幫我縫的……」

  淑嫻急得含著淚說:「親媽呀,你可要找到!這事關連大啊……」

  「哦,叫你把我吵糊塗啦!」老人恍然大悟,「我昨天給他洗了,沒衣裳換,還逼他穿上那件子寶貝軍裝……小白褂曬在菜園障子上。」

  淑嫻飛也似地衝出去,但是菜園障子上什麼也沒有。她痛苦地在心裡叫道:「糟啦!糟啦!」她沒向水山母親講明,就跑了出去。

  在街上,淑嫻聽到婦救會要開會鬥爭江水山。她尋思,水山那火暴脾氣,一聽此事就要炸了。於是,淑嫻到通北河的路邊攔住他,叫他躲一躲。同時她要質問他,這是真的嗎?然而見了江水山的面,看著他臉上疲睏少血的樣子,那穿著半新軍裝的高高的身子沾滿泥沙,那眼睛閃著炯炯的純摯嚴肅的光芒,使她立即消失了對他的懷疑,完全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同情他,保護他的責任在支配姑娘了。

  淑嫻怔怔地注視著江水山走進村,深深地歎息一聲,隨後也向村裡走去。

  婦救會長孫俊英,帶著挑撥的語氣,大聲地說:「怎麼樣,他知道事不好,躲起來了吧?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江水山要真沒糟蹋桂花,為麼連飯都不來家吃了呢?他不敢來開會,他怕啦!」

  集合在學校院子裡的女人們,大都是些中年婦女。因為孫俊英通知時不叫青婦隊員來,她知道那裡面象玉珊那樣的積極分子不少,還有幾個黨員;而中年婦女裡積極分子就少些。她還特意把軍屬、案屬、烈屬家的女人都請了來,總共也有三十多名。另外,十幾個青婦隊員跟青婦隊長曹春玲出去送公糧了,也減少了對孫俊英的威脅。

  馮寡婦得意洋洋地站在裡面,江水山是她的死對頭。上次她向指導員曹振德要出案的兒子,要糧食,坐在他鍋裡撒賴,就是這個江水山要燒火把她驅走的。她的老姘頭蔣殿人,又是這個江水山親自打死的。最令馮寡婦怒髮衝天的,是她給老東山跳神治病,差點叫江水山槍斃了。事過後老東山不惟不答她的人情,也不再找她上神了。她的神龕樓子不叫曹振德阻攔,也將被江水山砸爛。這件事發生後,沒有人再登她神巫女的門了,香案的煙火斷了,吃不上供奉求神的好東西了。如此等等,前前後後,仇上加恨,恨上添仇,使巫婆兼破鞋的女人,怒氣塞胸,牙根咬倒,即是江水山死了,她也要把他咬幾口。不料,真是蒼天顯靈,災禍降到她馮寡婦的仇人身上,看看他江水山怎麼下場!

  孫俊英的話剛落,馮寡婦的沙嗓子就響了:「哼,那才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哪!正經的老婆不娶,專門尋野食。他對我那末凶,就是為我沒叫他上炕頭……」馮寡婦得意忘形,信口雌黃,見人們對她的話並不感興趣,就伸高兩手喊道:「江水山草雞了不敢來,咱們就上他家去!吃他的飯,喝他的水,等他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鬥!」

  「對!上他家等著。」幾個婦女附和著。

  孫俊英想,找到江水山家去,就不像是開會了,事過後她要受連累。於是她叫道:「不要去啦!他家那破草房,還盛不下咱們這些人呢!我派人去他家等他了,江水山一回家,拖也要把他拖來……」

  「不用拖,我來了!」江水山出現在門口,大聲地說道。

  婦女們一齊向他轉過頭。只見江水山扛著鐵掀,軍裝上沾滿泥土,腰裡皮帶上仍是那支手槍,舊軍帽下那雙眼睛,射出凝固不動的目光。

  江水山的突然來臨,使婦女們一時愣住了。孫俊英暗道:「這小子沒回家,逕直到會場來了,好大膽子!」她向婦女們喊道:「好,人來啦,開會吧!」又向江水山冷冷地說:「到前面來!」

  江水山把掀放到地上,見旁邊那條長凳子只有一個人坐著,就近坐上去。坐那頭的王鐲子,像躲避可怕的東西,忽地把身子移開。

  她這個舉動,使水山一陣驚悸,心猛地沉了一下。他這才注意到,大多數婦女都陰板著臉面,眼光象針一樣盯著他。水山感到了難受的味道。

  「今天這個會,大家都知道啦!真寒心,大壞蛋欺負到咱們軍屬頭上來啦!劉桂花,伸冤吧!」孫俊英威嚴地宣佈道。

  坐在最後面的桂花,懷抱孩子,低頭眼瞅腳上給公公帶孝的白鞋,一直沒言語。她又傷心又羞怯。聽叫她,她抬起頭,瞥江水山一眼,低聲道:「叫他自個說吧,俺開不了口。」「快坦白吧,江水山!」馮寡婦早忍耐不住,粗嗓子叫道,「你怎麼把人家桂花糟蹋的?」

  「你說什麼!」江水山臉色漲紅,霍地站起身,憤怒地瞅著馮寡婦,「再說一遍!」

  馮寡婦本來有些畏葸,但見眾人在旁,就衝到水山跟前,調門更響了:「說怎麼樣?你把人家媳婦按到炕上,脫褲子……」

  「你胡說!」江水山舉起拳頭。

  馮寡婦嚇得向後退去,嘴裡嚷道:「你犯了法還打人啊!大伙快來!」

  「江水山,不要耍威風!」孫俊英靠上來,「這是開會,有丑蓋不住,叫當事人說你聽聽!」

  江水山憤怒地喘息著,拚力壓著火說:「好吧,叫桂花說!」「桂花,不要怕!」王鐲子鼓動她。

  「說,說!」孫狗剩媳婦和幾個女人助威。

  桂花站起來,可是說不出話。孫俊英給她鼓氣:「不要怕,我們給你作主!別看他是幹部,是榮譽軍人,共產黨的章程,功不能擋過。有苦儘管訴吧!」

  桂花變得氣恨起來,朝江水山道:「誰都把你當好人,想不到你黑心害我。今兒傍亮,你闖進俺家,你,你……」她哽咽住了。

  江水山吃驚地說:「桂花妹子!難道你真認定是我?」「俺和你一沒冤,二沒仇,誣害你做什麼!」桂花難受地吞口唾沫,「老實說,我也不願意是你,可是村裡就你少只胳膊,又是你的衣裳……」

  「在這!」孫俊英把白單褂摔到水山跟前,「這是誰的?」江水山接過衣服,愕然道:「衣裳是我的……」

  「嘿嘿嘿!」孫俊英冷笑了,「這不就明白啦!」「可是我昨天根本沒穿這件褂子。」

  「胡說!你不穿別人穿啦!」王鐲子喝道,「誰都知道,江水山的軍裝是有大事才穿,你一沒上區,二沒跑縣,三沒『向反動派開火』,為麼現在穿軍裝?」

  「昨天換衣裳洗,」江水山耐心地解釋道,「我媽……」「你媽都說你雞叫頭遍出的門,不錯吧?」孫狗剩媳婦質問。

  「我去北河看壩的……」

  「看它做什麼?」另一個女人跟上來。

  「怕有的地方經不住大水沖……」

  「你的工作真積極呀!」王鐲子譏諷道。

  「以看壩的名去睡軍屬媳婦,好主意!」馮寡婦冷刺刺地笑道。

  「胡說!我在北河壩上時,有人在跟前。」

  「誰?」

  「東山大爺。」

  女人們立時靜下來,面面相覷。孫俊英和王鐲子交換了一下慌亂的眼色。王鐲子起身大喊道:「造謠!不聽他的!」「別急,叫他說清楚。」桂花留心地問,「東山大爺真和你在一塊嗎?」

  「不聽流氓胡謅!」孫俊英急忙插上來,想封住江水山的嘴,把人們的注意力拉到水山身上,「老東山是江水山的本家,老頑固王,最講私人情面!一準是他們商量好啦,老東山要包庇!」

  「不假!」馮寡婦處處充英雄,萬事她都通,「江水山的鬼把戲逃不過我的眼,他一准送給老東山一隻雞,或是一斤肉,他想把淑嫻拖家去……」

  但是有幾個婦女,幾乎一齊打斷馮寡婦的話:「有證人就好說,去叫老東山來對證,那老頭子從不撒謊。」

  「對呀,叫老東山來!」好些女人響應道。

  婦女們活動起來。孫俊英和王鐲子有些著毛。

  「我去叫老東山。」孫狗剩媳婦站起來,欲走。「不要去,」水山叫住她,「東山大爺走親戚去了。再說我和他剛見面就分了手,他也說不清。大家還是相信我。」「哈哈,」孫俊英心裡大笑,暗喜道:「你個江水山,真傻呀……」她精神抖擻,掄著胳膊向女人們喊道:「大家看清楚了吧!瞧瞧喲,這個江水山多末滑頭呀!他明明知道老東山不在家,就瞎扯上這個證人,又說見一面就分了手。他這不是存心捉弄咱們嗎?」

  「緩兵之計。」王鐲子得意地加上一句。

  「對!不要上他的當,要他招供!」馮寡婦是積極的應聲蟲。

  女人們又收攏散心,重整旗鼓,向江水山進攻。

  江水山一張口,婦女們這末多嘴,他前句沒答完,後問又攻上來,任他怎麼講,女人們也不信——根本就不聽他的解釋了。末了,江水山推心置腹地激動地說:「鄉親們!我江水山的為人你們有眼睛,為著窮人的日子,我打仗好幾年,命都豁上了!我怎能去幹這種壞事?去糟蹋正為革命流血的階級兄弟的老婆?江水山萬輩子也幹不出這種事,你們不要輕信……」

  不少女人看著他那痛苦萬分的誠篤樣子,看著他那左面的空洞洞的軍裝衣袖,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觸。有的人起身向門口移動了。但孫俊英打斷了水山的話:「住口!這裡不叫你賣功勞。你犯了罪,就要開會鬥爭。你快承認吧!」馮寡婦幫腔:「這小子說不過,裝哭臉啦!不要聽他的!」「鄉親們!俺江水山一心為大伙辦事,沒半點邪意!要是我真有對不起桂花妹子的事,那真該……」江水山說著抽出手槍,槍口對著心窩,「你們實在不信,我就死給大家看!」一大些婦女驚嚇得叫起來:「水山!水山!你可不要這樣……」

  桂花哇一聲哭了,哭著說:「俺不敢傷害好人!天哪!」她抱著孩子急急地出了門。

  孫俊英心裡正在叫好:「你快打,快打呀!死了才合老娘的心。」但見一些婦女已經動搖,桂花又走了,她急忙喊道:「大伙不要怕!江水山你別嚇唬人!」

  馮寡婦大步搶上前:「江水山!耍癩皮狗不是英雄!你死就死,死也得頂罪名!」

  江水山被震怒了。他惱恨地吼道:「老混蛋,你笑話我!」抬起槍柄,照她打去。

  馮寡婦躲閃不及,槍柄碰到肩上。她立時刀子進肉般地扯著嗓子叫起來:「天哪!江水山槍斃案屬啦!」她一屁股坐到地上。

  婦女們紛紛奪門逃跑。江水山即時收了槍,喊道:「大家不要走!江水山專打反動派,不打好人!有理還要講……」

  一部分婦女已走了,剩下的都停著發呆。孫俊英又振起精神,大叫道:「婦女們!江水山不講理,動槍打案屬,這還了得!咱當軍屬的要遭殃啦!興他動手咱們也不能閒著,來,拖流氓去遊街!」她向水山撲去。

  「聽婦救會長的命令!」王鐲子呼應著跟上去。「老娘也拼啦!」馮寡婦躍身跳起來。

  於是,一夥婦女將江水山包圍起來了……隨江水山之後進村的淑嫻,原以為水山回家了,就走進他家的門。但不見水山回家,倒有兩個女人在等水山去開會。水山母親已經得悉兒子的事情,痛哭不止。淑嫻流淚苦勸了好一會,才脫身去看開會的情景。淑嫻跑到學校門口一看,婦女們揪住江水山,正向外拖他。她嚇得哭出聲,急跑著上山去找村長。出乎她的意料,碰到了出案歸來剛走到村頭的指導員。

  曹振德邊走邊聽淑嫻急急地敘述桂花的問題,匆匆趕到學校裡來。此時,江水山的衣服已被撕破,女人們正在向門外撕扯他。曹振德見情厲聲喝道:「住手!幹什麼啦!」

  婦女們只顧叫嚷著去扯江水山,沒理會有人來。江水山只是不走,沒有猛烈地反抗,大手緊護著手槍。人懷叵測,背後長眼。王鐲子瞅見來人即忙向人群後面鑽。

  「指導員!」孫狗剩媳婦叫起來。

  婦女們象聽到一聲命令,立時縮手收腳,啞言斂聲。曹振德向女人們說:「事情我知道了,你們都回去,由政府解決。」

  孫狗剩媳婦說:「不行,俺們要他去遊街,非出這口氣不可!」

  「不信你的!你們官官相護!」馮寡婦叫道。

  「這話你有事實依據嗎?」振德質問道。

  馮寡婦翻了一下白眼,沒再出聲。

  曹振德一到,孫俊英就洩了氣,知道大勢已去,好戲已煞鑼息鼓。她要極力推脫自己的責任,順水推舟地說:「現在散會,事情由指導員負責。咱們回家吧!」她剛要溜走,但是曹振德叫道:

  「孫俊英!到屋裡來一下。」

  在教室裡,指導員臉若冰霜,口氣嚴厲地問:「這會是你召開的嗎?」

  「是我。」孫俊英滿不在乎,又加上一句,「是大家的意見!」「開會為的什麼?」

  「處理問題。婦救會員們對民兵隊長的氣可大啦,再不開要鬧起來!」

  「這象開會嗎!為什麼把江水山圍起來?」

  「這是他不接受意見,打了案屬馮桂珍,惹大家上了火,要拖他遊街!」孫俊英呼馮寡婦的官名,還是第一次。「這責任由誰負?」

  「當然是江水山,民兵隊長!」

  「我說的是誰召開的這個會。」

  「會開錯了嗎?發生事不該開會處理?」

  「我說的是開鬥爭會!」

  「這……我當婦救會長的有權力!」

  「誰給你的這份權力?」

  「大家選我當的幹部!」

  曹振德銳利的目光掃了她一眼,感到沒有再和她說下去的必要。他聲音鏗鏘有力地說:「孫俊英!自江仲亭同志參軍,你的表現就很不好。不,應該說是你從早就是壞的。黨給了你多次教育,長時間等待你轉變,對你真是仁至義盡。可是仲亭犧牲後,你越發變得不像話了,連個一般群眾都趕不上,破壞了黨的威信。沒別的法子,只有由你自己去吧。我正式通知你,孫俊英!區委批准了黨支部的意見,開除你的黨籍!」

  孫俊英猛想起孫承祖的囑咐,立時涕淚交流,哭著哀求道:「我錯啦,我該死!支部書記,再給我個時間轉變吧,我一准改!」

  黨支部書記橫了她一眼,仍是嚴正有力的口氣:「改過自然是好的,我們也希望你當好解放區的公民。至於你的黨籍,是萬萬保留不得,為愛護我們的黨,非開除你不可了!還有,婦救會長的事你也別管了,等開會罷免,重選新的。」

  孫俊英還想假哭要求一番,但是瞅著曹振德那緊板著的粗糙的臉,知道不會生效。於是,她冷笑一聲,橫著眉毛說:「好,我不求你,孫俊英從不知軟話怎麼說!哼,你真以為我很看重那黨員的牌號嗎?算了吧,它不能擋風不能遮雨,當不了飯抵不了衣,倒像緊箍咒似的套在頭上,處處叫我難受。好吧,謝謝你們的大恩大德,大慈大悲,孫俊英算舒心了!」她搖晃著頭歪扭著身子,異常自負地走出門。

  曹振德厭惡地望著她的背影,冷冷地說:「把身上的死皮爛瘡割去,我們也感到鬆快!」

  振德走到院子,發現江水山象突然顯得蒼老了,頹然地坐在那裡發呆。振德第一次見到水山這末沮喪,這末可憐。他深切地感到,這青年是受了多大的冤枉和沉重的打擊呵!振德內心充滿著憐憫和愛惜的激情,走到他身邊,低聲喚道:「水山,你沒走……」

  江水山木然未動。振德聲音提高了一些:「出了事,沒精神啦?」

  水山慢騰騰地站起來,兩眼閃動著淚花,顫抖著聲音說:「大叔,支部書記!活到這末大,受這種氣還是第一遭!我怎麼辦?我……」

  「好啦,不說啦!」指導員當然不相信水山能幹這種壞事。他想瞭解一下事情的經過,然而見水山這末激動,就決定暫時不談,以後再調查。他安慰道:「水山,不要急。事情早晚能弄個水落石出。」

  「把軍屬都惹火了!」水山傷心地說,「正在這緊張關頭,對支前工作造成多末大的損失!」

  振德沉思著說:「事情是不輕,也真是個謎,這裡面一定有鬼。我相信你,水山,這點你放心!我們要早做工作,先把風浪平下去。」

  江水山痛心又氣恨地說:「我受不了,吃不住這種冤氣。支部書記,替我要求上級,讓我上前方吧!叫反動派把我打死,江水山不會皺一下眉頭,喘口粗氣!可是幹這後方工作,硬不得,軟又不行,把人要活活氣死冤死啦!支部書記,讓我上前方吧!」

  振德擦了把臉上的塵土和汗水,嚴格而又慈愛地說:「革命需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才是對黨的態度。水山,要依你早先的性子,非和婦女們打起來不可——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好,你聽黨的話,脾氣改多了,往後能完全改好的。水山,把腰桿子挺起來,挺起來吧!」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