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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接到要指導員和村長上縣開會兩天的通知之後,曹振德向冷元家裡走去。

  頻繁的支前任務,忙碌的工作,緊張的生產,使曹振德的身體消瘦多了,前天傍晚甚至病倒了。瞭解內情的人知道,曹振德如果病倒躺下,那一定是實在支撐不住,在別人早就要臥床不起地求醫了。振德打發明軒去抓了付中藥他吃了,第二天一早勉強起了身,病也就忘了。但為此,前天晚上來了出去三天的支前勤務,振德不得不鬆口讓江水山領著人去了。執行重的任務,一般都由主要幹部率領,村長江合年紀大,身體又不好,不能出門;患氣喘病的黨支部宣傳委員、青救會長孫樹經,病輕些時能去幾次,但大多數都由指導員親領人馬出發,尤其是有很重要且緊迫的運輸任務時,曹振德一定親自去完成。

  江水山領人出了差,預計明天回村,春玲支前在外,曹振德和江合又出去開兩天會,村裡只有青救會長孫樹經和副村長在家,曹振德打算找冷元叮囑幾句話。

  冷元下地未歸,兒媳婦桂花在拾掇做好了的飯。「你爹這一陣子身板好嗎?」振德問桂花道,他把炕上的子抱起來,逗著娃娃笑。

  桂花用胳膊拭一下前額的細汗,歎口氣道:「唉,俺爹咳嗽得比過去厲害多了,飯量也減啦!怕是這幾天夜裡老去查糧庫熬的。」

  「哦,」振德看著她從鍋裡舀出來的很少見糧米的野菜稀飯,剛要說什麼,聽到咳嗽聲,又忍回去了。

  曹冷元放下鋤頭走進屋,向振德招呼道:「吃過啦,兄弟?」

  他接過兒媳婦送上來的手巾,擦著臉上的汗水。

  「吃啦。」振德應道,「怎麼晌歪了才收工?」

  「哦,我繞到糧庫去看了看。」冷元坐到小凳上。

  振德聽著,看著他皺紋密集的臉,把本想叮囑冷元多加小心糧庫的話不說了,只是提及道:「我和江合哥上縣開兩天會,水山、玲子和二十幾個年輕點的人都不在村。王井魁是死了,咱們沒查著別的人,可是還要往下追查。有壞蛋就會幹壞事,哥多留點神!」

  「錯不了,我是糧秣員,大小也是幹部嘛,嘿嘿!」老人由衷地笑了,笑聲裡充滿了自豪感。

  桂花接過振德懷裡的娃娃。冷元起身送到門口,說:「你儘管放心開會,明軒和明生有我關照。」

  當天晚上吃飯時,桂花把兩個黃橙橙的玉米粑粑放上飯桌。曹冷元立刻問道:「怎麼不摻上菜,這末吃能過幾天?」「爹,你別擔心。」兒媳告慰地笑笑,「糧食又有啦,夠你吃些日子。」

  「哪來的?」冷元留心地看著她。

  「是你下地的工夫,副村長送來四十多斤「你就收下啦?」冷元生氣了。

  桂花看一眼公公,垂頭低聲道:「俺不要,人家不依,說是指導員——俺叔他們商量的,硬逼著俺留下啦!」她又抬頭提高聲音,「爹,你身子不好,老吃糠咽菜哪裡挺得住?再說咱們是烈屬又是軍屬,俺吉福哥的撫恤糧一粒沒要,救濟幾次咱也都沒收,我看這次留也不算怎麼的。」

  冷元沉默了一會,對著燈火抽著煙,氣消了,感慨地說:「唉,嫚子!你想得不對頭。你哥為革命豁出命,就該要政府的救濟嗎?不,不能這末想。他死,爹是沒在跟前,不過我心裡好像有他留下的一句話,叫咱們想盡法子,多為革命出力氣,這才對得起他。你說我身子不好,這沒關係。早些年給地主家扛活,餓著肚子也得干,還受氣挨罵。如今比舊社會強多啦!就是吃點苦,那是為咱自個。為窮人前程吃苦受罪,心裡情願,渾身舒坦!你……」老人見媳婦臉上顯出自慚的顏色,就煞嘴了。

  冷元疼愛兒媳,可以說是過分了。他自己能幹的活,盡量去幹;從來不說一句重話給她聽。桂花從小在父母膝下是寵兒,出嫁後又被當成寶貝,性情嬌怯,長得細嫩嫩白生生的。為動員婦女下地參加生產,青婦隊長曹春玲瞪大眼睛,第一次向冷元發火了:「大爺!你樣樣工作起帶頭,件件事情都領先,這次怎麼就落後啦?你要把俺嫂嬌慣成面人啦!年輕輕的不參加生產,皮嫩得像豆腐,那有什麼用呀!」「好閨女,饒了你大爺吧!」冷元窘迫地笑笑,「她帶孩子,要餵奶……」

  「孩子有老太太她們看著,干一氣活回來餵奶,餓不著孩子!」

  「嘿嘿,玲子的嘴可夠厲害啦!」冷元無話袒護了,「我放她去就是啦,要不,你好開會鬥爭我,打我的頑固腦瓜啦!」「那可不一定,」春玲紅臉上泛出得意的微笑,「誰落後就找誰的麻煩,你是我大爺也不留情!」

  冷元的心情也是很自然的,老人窮了一輩子,到了三十歲才娶上親,還是那樣的遭遇……如今兒子剛二十就結婚,又是多出脫的閨女呀!在舊社會,有誰能看上他這窮長工家,誰的閨女肯給曹冷元的兒子當媳婦!即是有人願嫁過來,他又拿什麼給人家吃穿呢!窮人當一輩子光棍漢的命運是不少見的,曹冷元的孩子能不當,就沒有人再當了。老人怎麼能不疼愛兒媳婦呵!

  冷元和兒媳爭著吃了點菜糰子。他起身說:「你風涼一會就摟著孩子睡吧,不要給我留門子。」

  「爹,你又去糧庫站崗?」

  「嗯。」

  「你不是昨黑夜站了嗎?」

  「年輕點的都跟你水山哥出民工去啦,我人老,看糧庫還能行;咱也該為公糧多操些心。」

  「爹,聽說,外村有壞蛋搶公糧,你可要加點小心呀!」桂花擔心地說道。

  「是啊,壞傢伙心不正,總想搗咱們的亂!王井魁還不是明擺著的一個?」冷元氣恨地說。他從珍藏東西的窗上面的牆窟窿裡找出一把鑰匙,吩咐桂花把副村長送來的救濟糧拿給他。

  「你要做什麼呀,爹!」桂花提過裝著四十多斤糧食的口袋。

  冷元把玉米口袋背上肩,向兒媳溫和地說:「糧食給解放軍留著吧,嫚子!咱家裡吃點差的過得去。」他又把那兩個玉米粑粑拿來揣進懷裡。

  「俺給你拿點鹹菜。」桂花以為他拿著夜裡充飢的。「不用,他們家有。」

  「爹,你要上哪去?」

  「我去看看明軒、明生。兩個孩子在家……」

  「哥,今晚該你在家看門喂牲口,我去開會啦!」這是明生的聲音。

  走到門口的曹冷元停住了。

  「不行,我不去沒人主持會場!」明軒的聲音很高。「還有副團長呀?」

  「今晚事要緊。好兄弟,你留在家吧,明天我留在家。」「明天,你老明天明天的,還有個頭嗎?我不聽,非去不可!」

  靜默了一會,明軒又說道:「明生,你是不是害怕啦?哼,兒童團員還迷信哪,怕什麼?」

  「誰怕來?誰迷信?」明生著急地分辯,「我是想去開會,去工作!」

  「好,權當是你不怕。我問你,是兒童團員不?」「當然是啦!」

  「受團長管不?」

  「怎麼不受?我哪次沒幹好工作,你說我聽聽?」「這就好辦。現在團長叫你在家看門!」

  冷元聽著臉上笑了,叫著孩子的名字走進了門。明軒、明生立時迎著叫:「大爺!大爺!」

  冷元看著正在刷鍋的明軒,慈愛地問道:「吃飽了嗎?」「吃飽啦,大爺!」明生歡快地回答,扯著老人的衣襟。冷元正在掏懷裡的玉米粑粑的手停住了,說:「明生,不要怕看門,跟大爺走吧。」

  「大爺,你要上哪去?」明軒看著他肩上的口袋。「去守糧庫。」

  「你去吧,大爺,我不害怕,我在家看門喂牲口。」明生懂事地說。

  「牲口不要緊,我給它多放點草在槽裡,一時半時餓不著……」冷元沒說完,明生就叫起來:「好,好!我幫大爺去放哨!」他像個歡蹦的小兔,嗖地跳上炕,找出那顆木頭手榴彈。

  冷元領著明生來到糧庫,把草簾在門台前的平地上鋪好,叫明生坐下。他打開庫門上那把牢固的大鐵鎖,推開堅固的大門。屋內充滿著濃烈的乾燥糧食的香氣,他不自禁地重重地吸了一口。冷元將口袋裡的四十幾斤救濟糧倒進玉米堆裡,又重把門鎖好,將鑰匙藏進縫在單衣裡面貼著肉的口袋裡。

  天空網著烏雲,陰氣沉沉。沒有風,盛夏的夜晚,悶熱而潮潤。

  明生光著脊樑躺在草簾上,冷元坐在他身邊,用蒲扇為孩子扇風趕蚊子。他從懷裡掏出玉米粑粑,掰下一塊給明生:「吃吧,孩子,粑粑。」

  「不餓,大爺,我肚子飽著。」明生推開,冷元硬塞進他手裡。「你也吃呀,大爺!」

  「大爺吃過啦。」

  「我不信,這好的粑粑,大爺不會捨得吃。你不吃我也不吃。」明生又放下了。

  「好,我吃。大爺先抽袋煙。」老人裝上旱煙,聽著孩子的咂嘴聲,心裡很愜意,「好吃嗎?」

  「真香!大爺,真香!」明生不迭聲地叫道,但轉瞬間,他的嘴不動了。

  冷元借吹旺火繩點煙的亮光,有意照一下他的臉。只見明生嘴銜著粑粑,兩眼直往下滾淚珠。他驚訝地問:「明生,怎麼回事?」

  明生哽咽地說:「大爺,我,我……」

  冷元放下煙袋,把他摟過來,心疼地問:「快說,哪裡痛呀?」

  「大爺!我想玲姐……」孩子小聲啜泣了。

  「好孩子,聽話,別哭。」冷元撫摸著明生的頭,揩他兩頰的淚水,「你姐他們為打反動派去支前,再過幾天就回來啦!明生,你想叫姐老守在身邊,不工作嗎?孩子,那末想不成……」

  「大爺,我不想啦,不想啦!」明生急忙表明態度。「哦,好孩子!大爺知道明生是好樣的兒童團員,革命有勁!」冷元慈祥地笑了,「咱們一老一小,幹不了大事,就為咱們的子弟兵守住口糧……好孩子,睡吧!」

  明生很聽話,加上一整天跟哥哥上山薅野菜累了,一會就睡熟了。小手裡還緊握著那塊焦黃的玉米粑粑。明軒跑來時,天已小半夜了。他剛叫:「大爺……」就被壓低的聲音:「小點聲」止住了。

  冷元對他說:「你兄弟睡啦,在夢裡還叫姐姐……天熱,就叫他在這裡睡會吧!來,和大爺坐一會。」

  明軒剛坐下,手裡就被塞進塊粑粑,他急忙說:「我不吃。」「吃吧,我才吃了一半。」冷元說著,又把另一個粑粑遞給他,「拿家明早蒸熱,和兄弟倆分著吃。」

  「大爺,你真好,真好!」

  「嘿,傻小子!」冷元真情地笑了,「大爺給你東西吃,就真好啦,這不是私人情面嗎?」

  「不,不,」明軒急忙搖頭,「我不是指這個,這不算數。我是說,大爺對工作真積極,大家都誇你!俺吉福哥犧牲了,你又叫吉祿哥參了軍,自己吃苦幹革命……」

  「行啦,孩子,大爺不夠格受表揚。」老人心裡舒坦,臉上泛起笑紋,他感歎地說,「明軒,你大爺老了,身子不頂用,為革命使不上大勁,也幹不了幾天啦,往後就靠你們這些孩子起來啦!」

  明軒急忙說:「大爺,你可別悲觀!等把反動派消滅光,叫你吃上好飯,活上一百歲也不止!」

  「是嗎?」老人含著笑。

  「是!」明軒肯定地說,「你能活到共產主義社會,啊!那個美景可好啦!人人愛勞動,人人有福享……」

  冷元靜靜地聽著孩子對共產主義社會如何如何好的描繪。他眼前漸漸出現一片紅光,耀得眼睛發眩,看也看不清楚。等明軒住嘴,他懷著深沉的激情說:「能見著那好時光,你大爺真算有福氣。福,我是享夠啦,解放這幾年得的好處沒有邊!我能多活幾年,多為你說的人人享福的好光景出些力氣,大爺就心滿意足啦!孩子,大爺覺著,這會吃些糠菜,能把糧食——」他指著身後的倉庫,「省出來打反動派,這就是福了,打心坎裡喜歡的福氣!」他看看天空,「天不早啦,明軒,領兄弟回家睡吧!」他喚醒明生,給他穿上小褂兒。

  「大爺,你也該睡啦。走吧!」明生拖著冷元的手。「這可使不得,大爺要守糧庫。」冷元道。

  「不會有人來。門鎖著,誰想偷也開不開。」

  冷元認真地說:「孩子,壞人不會沒有,咱們要加防備。

  糧食是革命的『金不換』!你們快回家睡吧。」「大爺,」明軒插上道,「天這末黑,你眼不好使,我幫你站崗吧。」

  明生舉起木頭手榴彈,說:「對,我也站崗。反動派要來,炸死他們!」

  冷元推著這兄弟倆:「不用,大爺看得見。好孩子,累啦,明天要幹活,待會露水下大了,濕著鬧肚子痛,快家去吧!」

  把兩個孩子打發走後,曹冷元點上旱煙,圍著糧庫慢慢地巡視起來。

  鄉村的夏夜,異常安謐,夜已很深了,在打穀場上,街頭、巷尾、家門口乘涼的人們,都陸陸續續回家睡下了。村莊沉浸在酣睡中。除去時時響起要草料吃的牲口刨蹄子、嗷嗷叫的聲音外,再就是那些躲在陰暗角落的蟲子,發出掙扎般的啼鳴。看樣子天氣要下雨。濃雲擦著南山頂,向西北方向調遣,潮濕的空氣使人皮膚發癢。村南頭誰家的老牛發出沉悶的叫聲。

  山河村四萬多斤公糧,儲存在離村幾百步遠的南山根的大瓦房裡。這房子的地勢高出村莊,房前房後散佈著稀疏的楊柳。

  糧秣員曹冷元,貼著倉庫牆根慢慢地轉游著,一直轉了很多圈。他年邁體衰,加上白天的勞動,感到身子很疲乏。他剛坐到門前台階上歇息一下酸疼的腿,忽然聽到幾聲動響,像是腳步聲。他立時向響處看去,但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他站起身喝問:「誰?」沒有反應。他走過去看看,什麼也沒有。心想,一定是自己的耳朵有點背音,聽邪了。他沒再理會,又轉向庫房的後面巡視去了。

  冷元老人的耳朵沒有聽錯,剛才是腳步聲——一個兇惡的陰謀正在進行。

  尋找破壞空隙的孫承祖和蔣殿人,多日就盯上了這宗公糧。在這艱難的時期,糧食成為革命者和反革命者注意的焦點。然而,由於民兵防範嚴密,使孫承祖他們不敢妄動。今夜,孫承祖得悉江水山領著十多名民工出去執行任務未歸,春玲那伙支前隊伍走得更遠,曹振德和江合又去縣裡開會,村裡空虛,守糧庫的只有年老的曹冷元。加上東泊村「刮地皮」派兒子大禿子來聯繫未走,也多一個人手,孫承祖他們就圖謀下手……

  腳步聲是王鐲子的。她探明真的只一個老頭子在站崗之後,就輕手輕腳地跑到離糧庫不遠的草垛跟前。她的嘴貼著閃出來的孫承祖的耳朵,低聲說:「不錯,就他一個。」

  孫承祖把手槍裝進口袋,握著根粗鐵棍,拉了身旁一個彎腰的人一把。蔣殿人立時提著一個洋鐵桶,一把利斧,和大禿子跟在孫承祖後面。

  曹冷元煙袋鍋上的火亮,像螢火蟲一樣在黑暗中閃爍。壓抑著的悶重的喘息聲,使他吃驚地轉回身。但老人的嘴未及張開,肩背上就遭到猛烈的一擊。冷元象株被風刮折的樹木,傾斜著栽到硬地上。

  冷元清醒過來時,覺著身下象刀在亂絞一般劇痛,頭在亂石野草上顛躓。他正被人揪著腳向山上拖去。他立刻掙扎,但叫不出聲,嘴裡塞著棉花。他兩手拚命向地上抓,想掙脫敵人的手,但手指被撞碰得要斷了,兩個指甲被尖石揭了去,也阻止不了身子向山上移動。老人痛楚得有些昏迷,但他馬上意識到糧庫的危險,驚懼百倍地掙扎著把血手伸進懷裡,掏出藏在貼肉口袋裡的糧庫的鑰匙,向旁邊的深草裡扔去。

  孫承祖打昏曹冷元之後,首先把全身搜了一遍,卻因一時慌亂沒有找到糧庫的鑰匙,於是就同蔣殿人和大禿子把他拖到糧庫南面的山溝裡,將奮力反抗著的老人綁在樹身上,要把鑰匙拷問出來。

  曹冷元肩膀被鐵棍打得快要裂開了,只覺得身子一半是麻木的,脊背的衣服和著沙子、野草揉在皮肉裡。他痛苦地把頭耷拉在胸前,完全是繩子的力量把他勒在樹上。老人又有些昏迷了。

  「鑰匙呢?」蔣殿人喝問道。

  至此,冷元完全明白了這突然襲擊的意義。他心裡有點輕鬆,糧庫的鑰匙落不到敵人手裡了。蔣殿人的聲音使曹冷元全身立時充滿了仇恨。他抬起了頭,盯著身前的黑影,嘴出不了聲,他心裡在罵:「你這老狗!我的血叫你喝了一輩子,這會你又干壞的……去你奶的!」他拼盡力氣,照黑影的腰間狠狠踢去。

  蔣殿人沉重地摔到土坎上。他瘋了似地爬起來,掄斧照冷元頭上就劈……但被孫承祖喊住了。

  「曹冷元老頭,你聽著!」孫承祖陰沉地低聲說,「把鑰匙老老實實交出來,沒有你的事;要不,哼,和你那為共產黨賣命死無影子的兒子一樣,叫你回老家!」他見冷元不動彈,就從側面——防備挨踢——伸手把冷元嘴裡的棉花掏出來。冷元被憋得有些窒息,兩眼流淚。他急促地喘息幾下,緩過氣,大聲罵道:「狗雜種,死我不怕!我兒子為打你們這些壞蛋死,我喜歡!我能死在兒子的對頭手裡,也情願……」「媽的!你說不說?」蔣殿人又掄起斧頭。

  「我沒有!」冷元狠狠地回答。

  「胡說!」孫承祖喝道,「你是糧秣員,還能不管鑰匙?」

  「好,放開我,我給你們!」冷元有氣無力地垂下頭。孫承祖吩咐大禿子從樹後解開繩子,一邊說:「對嘛,你這末大年紀,哪受得住這個罪。幫了我們的忙,有你的好處。我們也是想搞點糧吃。」

  沒等繩子全開,冷元老人鼓足一切力量,掙出他們的手,大叫道:「快來人哪!壞蛋搶公糧啦!」老人傷重氣短,聲音並不高。他向山下猛跑。

  孫承祖和蔣殿人、大禿子隨後急追。

  老人摔倒了,又爬起來向下跑。然而,山坡坎坷不平,草木擋道,夜色如墨,冷元傷痛如焚,眼花繚亂,栽了幾個跟頭,還沒跑到糧庫門前,他頭上就挨了一重棍,眼睛立時灌滿了血液,兩手展開,身子前後閃著踉蹌,一頭撞到土丘上。蔣殿人狠踢冷元一腳,罵道:「死啦,媽那巴子!把他埋草垛裡吧?」

  「先放火要緊!」孫承祖向糧庫走去,「晚了燒不光。」

  孫承祖和蔣殿人知道庫房是瓦頂磚牆,在外面放火不易燒起來,同時火勢容易被人發覺,及時撲滅。他們未能從糧秣員那裡得到鑰匙,就不得不採取最後的方法,用鐵棍和斧頭撬鎖劈門。

  孫承祖累得滿頭大汗,蔣殿人像老狗一樣喘息,「刮地皮」的少爺大禿子的手指被擠破,費了好大勁,三個人才將門鎖破開。接著,大半桶柴油灑在乾燥的糧食粒上,火柴向上一擲,頓時竄起瘋狂的火苗。

  「好,燒起來啦!趕火著到房外,糧食全完了!」孫承祖揩著汗,對著火苗快活地說,「禿子,和你大叔去把那老傢伙的屍首拉來,丟進火坑裡!」

  「叫他跟共產黨的糧食,一塊成灰吧!」蔣殿人歡快地笑著,拉著大禿子向曹冷元奔去。

  突然,王鐲子象驚起的兔子,飛快地跑到孫承祖跟前,急促地驚呼:「江水山!江水山!」

  「啊!在哪?」

  「我剛聽到,村北頭響起哼歌的粗嗓子……準是他!他們出案回來啦!」王鐲子說完,沒命地跑了。

  孫承祖趕到蔣殿人和大禿子身前,命令道:「快跑!大禿子,出了村把血衣藏起來!小心,別慌……」

  三個反革命兇犯,分頭逃走了。

  曹冷元那鮮血淋漓的軀體,橫斜著趴在土丘上。一直昏厥了好長時間,他才艱難地甦醒過來,身子急驟地哆嗦著,帶動著身邊的染血的青草,發出簌簌的響聲。他想呼喊,嗓子干灼得要裂開,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爬起來,全身痛得發麻,動彈不得。老人又傷心又著急,自己遍體鱗傷,無法制止敵人糟蹋公糧的獸行,怎麼辦?敵人哪裡去啦……冷元努力把抖動的手移到臉上,揩去遮住眼睛的血漿,奮力地抬起頭,向糧庫望去。

  霎時,冷元被震驚了:他看見糧庫門裡的火光!這火,不是在燒公糧,是在燒他的肉,燒他的骨頭,燒他的心!老人渾身沁出一層灼熱的汗珠。他像躺在火紅的鐵板上,忽地爬了起來,眼睛直盯著火光,拚命地衝下去。

  冷元趔趔趄趄剛向坡下跌撞幾步,就撞上樹身,重重地摔到地上。他的頭又立時仰起來,盯著越來越大的火光,兩手向前伸展,抓住野草;兩腿躬起,腳蹬著土地,運動著全身筋骨,使出所有力氣,向前爬動。老人一寸一步,一步一灘熱血。頭上的血洞沒有凝住,血漿時時淌下糊住他的眼睛。老人無暇用手去揩,把臉貼緊地面,隨著身子的向前移動,讓山草把臉上的血碰擦掉。老人身過的地方,青草倒伏,鮮血把它們染紅。終於,冷元掙扎著爬到庫房台階下。那屋裡爆發著糧食被燒著的聲音,不!在冷元聽來,這是孩子的痛哭,是絕命的呼救聲!火舌瘋狂地竄跳,在向冷元示威、挑戰。濃烈的糧食的焦糊味,直向冷元心裡鑽。

  致命的傷痛沒使曹冷元眼睛出淚,但此時那渾濁的老淚卻沖刷著血水急出直湧,紅淚洗滌著他那滿是皺紋的臉面,浸染著他那灰白的鬍鬚。他兩手搭上石階,抓住門檻,奮力站起來!可是支持不住。頭向側邊栽去——他抓住門框,沒有撞到磚牆上。大股的油煙險惡地無情地向他衝來。冷元身子禁不住搖晃著向後仰去——他立即閉上眼睛,全力以赴地闖進糧庫,撲到糧食堆上的火焰裡。

  烈火立刻包圍了曹冷元。他的衣服冒煙了,著火了!他的鬍鬚著了,眉毛著了,血頭髮茬著了!他全身燒起一層火泡。劇烈的疼痛似千針在刺,萬刀在剜。曹冷元不顧一切,向火堆上撲打。哪裡火大他撲向哪裡,哪裡糧食在燃燒他衝到哪裡……他撲,他打!他顛,他撞,他在瀰漫的火焰中,奮力地搏鬥,衝殺!最後,只剩下北牆根一個囤子還在冒火。冷元迷迷昏昏地張開兩臂,像是要擁抱一個大孩子,跌跌撞撞地撲了上去……

  三天的運輸任務,江水山領著大家提前完成了,今夜就急趕著回了村。民兵隊長疲累不堪地走進家裡,在炕上躺了一會,沒等母親做好飯,他就聽著她的責備話,成習慣地大步走到糧庫去查崗。

  江水山來到庫房不見崗哨,仔細觀察,大門洞開,屋裡閃爍著火星,散出皮肉燒焦的氣味。水山急忙衝進去。屋裡漆黑一團,什麼也分不清。他立時吹起報警的哨子。人們被驚醒,從家裡向哨聲響處奔來。火把、提燈亮了,眾人擁進糧庫。在通明的燈光下,多少雙大眼睛注視著面前的情景。

  庫房裡殘煙繚繞,糧食的浮面被燒黑一層,隱約可辨出灰燼裡灑著一片片的血跡。烈屬曹冷元老人,衣服快燒光了,身體緊緊地抱在糧食囤子上,絳紅的血液順著囤邊向下淌著,將未熄的火星淹滅。

  眾人呼喊著奔上去。江水山用右臂緊緊地抱起冷元,連聲地叫道:「大爺!大爺……」

  曹冷元那斑白的頭髮茬和鬍鬚都燒焦了,臉上起著一片紅泡,眼睛含著渾淚,與世長辭了!

  悲慟的哭聲,震動著高大的庫房,搖撼著數萬斤公糧。

  江水山抱著老人的血體,眼睛憤怒地瞪著,大滴的淚珠掛滿他那蒼白的兩頰。他咬牙切齒地吼道:「反動派!害了我們最好的老人!抓兇手!」

  「報仇!」響亮的呼聲,接應了民兵隊長的號召。

  火把、提燈往來如梭,撕開了黑暗,照亮了全村。江水山指揮群眾到處搜尋,派人分路追蹤,挨家逐戶地清查……「民兵隊長!」青婦隊員玉珊姑娘叫著跑到水山跟前。她手裡提著一個洋鐵桶,「在糧庫外面草裡找到的。」

  江水山在火光下仔細端量,鐵桶上隱約地顯出「蔣豐理記」的字樣。幾張嘴立時嚷道:「沒有錯,這是蔣殿人家的油桶!」

  「土改複查時,那胖老婆說裡面是燈油,提著走的……」江水山瞅著油桶,惱恨地說:「老賊頭!我要你的命!」

  蔣殿人脫去沾滿血漬的衣服,上衣還未來得及換,突然大驚失色,衣服從手中脫落。

  「怎麼啦,沒殺死?」胖老婆驚詫地問。

  「人是打死啦!跑得慌,油桶忘帶啦!那上面有爹的名字……」蔣殿人慌亂地叫著,開門向外走。

  「你不能出去,外面那末多人在喊!」胖老婆急忙阻遏。「險也要冒!」蔣殿人推開她,跑到院子裡,忽聽人聲鼎沸,直向他家包圍上來了。蔣殿人驚恐地退進屋,把門插緊。

  霎時間,蔣殿人的住屋被火把包圍,人們密密層層地將房子圍得水桶般嚴實。怒吼聲宛如爆發的山洪,響自四面八方——

  「老狗頭蔣殿人!快出來!」

  「你這殺人犯,把你骨頭砸成粉!」

  「快出來償命吧,反動派!」

  「開門!開門!快開門!」

  ……

  蔣殿人像掉進陷阱的老狼,在屋裡急轉圈圈。胖老婆鼻涕眼淚地哭道:「怎麼辦哪?怎麼好啊?」

  十二歲的男孩子哭叫不止。

  蔣殿人突然停步,從窗欞間望著外面的火光,長歎一聲:「完啦!完啦……」

  嘩啦啦一陣響,院門被撞開了。群眾擁到屋門口。江水山衝著門喝道:「姓蔣的!你倒是開不開門?」

  蔣殿人平靜下來,點上燈,臉上顯出陰冷的微笑,對老婆說:「完啦,咱們的壽數盡了!」他兇惡地揪過孩子,倒提起來,猛地向水缸裡撞去。

  孩子被水嗆得痛苦地呼嚕了幾聲,就斂聲了。

  胖老婆驚恐地看著他,駭然地說:「你瘋啦!」「哈哈哈!」蔣殿人野獸般地狂笑,「要那雜種幹什麼?留後代沒有用啦!你……」他摘下牆上的菜刀,向老婆劈去。

  「天哪!救命啊!」胖老婆喪魂地叫著去抽門閂。蔣殿人將她揪過來:「一塊上天吧!」說著,照她頭上連砍三刀。

  胖老婆的腦漿夾著長髮,四迸八淌。她仰身倒進鍋裡。蔣殿人正要把刀向自己脖子上砍,門打開了。

  江水山手端駁殼槍,緊指蔣殿人。

  眾人站在民兵隊長周圍,高擎著火把、提燈,後面形成長長的火龍。

  在眾目虎視威逼下,蔣殿人後退了兩步。他那彎曲的光上身,濺滿老婆的血漿,手裡的菜刀向下滴著污穢的腦汁。蔣殿人瞪著血紅的小眼睛,盯著江水山,狠狠地說:「江水山!

  你這兔崽子!快滾蛋,要不我要殺死你!我瘋啦!」江水山逼上一步,怒喝道:「你本來就是條瘋狗!把刀放下,放下!」

  蔣殿人掄刀向江水山砍來。砰的一聲,沒等他刀出手,手脖子被江水山射出的子彈打折了。屠刀落在蔣殿人腳前。蔣殿人瘋狂地躥跳著叫罵:「江水山,你殺了我吧!我蔣殿人反正夠本啦!哼,你以為我真救過你爹嗎?呸!窮石匠,共產黨!我想殺都殺不完!可惜叫江石匠留下你這末顆種子,我怎麼沒早砸死你……」

  「水山,民兵隊長!打死他,你快打死他!這條惡狼……」眾人激烈地憤怒地喊起來。

  江水山氣恨得渾身發抖,面色鐵青。他拿槍的手顫動著指向敵人——他又放下了,輕蔑地說:「打死你這個落水的瘋狗,用不著費子彈!痛快死了也太便宜你這個老反動派!把他綁起來,押走!」

  人們剛要上前,蔣殿人跳上灶台,狂吠亂罵:「你們這些窮棒子!等著吧,共產黨的香燒不了幾天啦!天就要變啦!不等我全家的墳頭長草,就有人替我報仇!你們是天生的窮種子!共產黨救不了你們的命,挖不掉你們的窮根……」

  叭叭叭!三顆灼熱的子彈,從江水山槍口裡憤怒地射出來。蔣殿人嘶聲叫著摔倒在他胖老婆身上。

  孫承祖悶頭喝了幾盅酒,最後一倒酒壺,裡面空了。他氣惱地把錫壺擲到炕上,一仰身,頹喪地躺下了。

  他和蔣殿人事先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能將四萬多斤公糧化為灰燼。豈知一個衰弱的老頭子,竟沒命地救出糧食,損失的最多有千把斤,並且把蔣殿人的命也斷送了。孫承祖感到不幸中之大幸,是蔣殿人沒向共產黨屈服。否則,連他孫承祖和「刮地皮」一夥,也要遭殺身之禍了。接連兩次大破壞都未成功,黨羽又前後喪生,使孫承祖感到悲哀,喪氣。他怕村裡為此起疑,一直窩藏在地洞裡,吩咐王鐲子行走謹慎,常在外面聽風聲。這樣過去了兩天,沒有風吹草動,他這才舒口氣,爬出來鬆快一下。

  過一會,王鐲子回來了。她臉子很陰沉地說:「他奶奶的!參加追悼會的有好幾百人,送葬時全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去了!死個老頭子,就和死祖宗一樣,好多人哭出了聲。」

  「誰在會上講話?」孫承祖留心地問。

  「曹振德不在家,還有誰?一隻胳膊的!」

  「他說什麼?」

  「還是那些話,要大家不流淚,使出吃奶的勁打反動派……」王鐲子又罵起來,「這個四肢不全的江水山,國軍來了先把他那只右胳膊砍去,再叫他揮著槍,『向反動派開火』!」孫承祖沉悶地說:「國軍來了還能留著他的頭?不知怎麼鬧的,為什麼還打不過來?老在西面停著?」

  「誰說的不是?你舅走了也不來啦。你還說北河發大水國軍就來了,水發過一次啦,連影也沒有。幸虧早和江任保拉扯上,不然,過幾個月我肚子大了,就……唉!」王鐲子抱怨地傷心地說,「殺人家沒殺成,落得我家兩口送命……」「你想媽啦?」孫承祖揶揄地冷笑一聲。

  「那老東西死就死啦,不打死她把我也抓了……可我哥……」

  「那也是他自己找的!」孫承祖氣恨地說,「不提這些啦,以後要緊。」

  「那你打算怎麼辦?」

  「國軍老不過來,我也要走了。」

  「走?你走,撂下我,我跟誰去?你不能走,在家老老實實躲著,別再動他們好了。」

  「不動辦不到,我不是一般的國民黨員!殺不盡共產黨,就沒我們的天下!」孫承祖咬著牙根說。

  「天哪,我可怕啦!」王鐲子嗚咽起來。

  孫承祖想了一想,安慰她道:「好,我不走。叫共產黨嚇跑了,不是好漢,也沒完成黨國交給我的任務。」他轉臉問她:「孫俊英今天去送曹冷元的葬沒有?」

  她才不出這個門。」王鐲子心裡又酸溜溜的了,「你老和她去胡鬧,能管屁用!」

  「這是燒熱了再打鐵,看她的表示對我算貼心了。再加一把勁,就是我們的人了!」孫承祖思忖道,「現在咱們是單槍匹馬,非把她拉住不可。」

  「你小心她的肚子再大了。」王鐲子說著扭過身。「這你放心,她在牟平時就不會生孩子了。」孫承祖淡漠地笑笑,又囑咐她,「老東山改變了態度,你以後少去。」王鐲子憤慨地說:「我還多去幹什麼!幸虧你有話在先,我鼓動他時從來沒說露骨話,不然又是麻煩。老東西,怎麼馮寡婦沒憋死他,今兒還拄著拐來開追悼會……」

  掩埋曹冷元老人靈柩的那天,夕陽斜射時分,去桃村支前的人們回來了。春玲來到家門口,門鎖著,她忽閃了幾下睫毛,就抱著扁擔朝儒春家裡來了。

  「奇怪,怎麼門沒閂?」春玲打量著瓦門樓底下虛掩著的大門,驚異地自語道。她小心地推開門,防備著門後的狗的襲擊。但是這次卻不見有狗聲,她大著膽子跨進門檻:狗沒有了。

  春玲把扁擔靠牆別好,輕腳走進屋門,眼睛突然瞪大了!朝著門口的正間的北牆上,她從前來此首先刺進眼裡的那張滿佈蒼蠅屎的灶王爺畫,消失了;代替灶王爺的,是一張不大的戴著八角帽的毛主席的肖像。驟然,春玲渾身通過一股強烈的暖流,覺得這屋子特別明亮,與從前完全變了樣。她不由地站住腳,向那張毛主席像望了一會才走進裡間。春玲見一個人臉朝裡趟在炕上,他的頭剛剃過,閃著耀眼的亮光。春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尋找什麼似的在這顆頭上巡視一遭,才確信那條向她撅過、甩過多少次的小辮子是剃掉了,老東山留了五十多年的辮子,至此斷根了!

  「大爺,你好呀!」她溫和地問候道。

  老東山轉過頭,望著來人,愣了一霎,忽地翻身坐起,欣喜地叫道:「啊,玲子!你回來啦!」他立刻下炕。對方的反應感染了姑娘,她攔住他,親切地說:「大爺!你快趟下,你有病……」

  「沒病,我快好啦!」老東山堅持要下炕,推讓了好一會,春玲落坐炕沿後,他才坐定了。他見春玲身布旅塵,還帶著包乾糧的包袱皮,即忙說:「孩子,你是才回家……快做飯吃……」

  「不用,大爺!我不餓,餓了我自己會動手……」春玲攔擋住他,突見老東山的眼睛閉緊,淚水淌了出來。她吃驚,急問:「大爺!你怎麼啦?」

  「哦……」老東山不顧害羞地在未過門的兒媳面前拭著老淚,「我對不起你,玲子……」

  春玲深深被老頭子的行為打動了心,眼裡閃著淚花,激動地說:「大爺,別難受,過去的事就算啦!」

  老東山裝上煙鍋,春玲給他點上火。他抽了幾口,沉痛地說:「玲子!你大爺自以為聰明一輩子,糊塗事都叫我干啦!過去,你們當幹部的不管說什麼,我是半個心聽著。我眼睛只瞅著自己的幾畝地,也把別人看得和自個一般大。這次我病了,不聽你、你爹和水山的話,找馮寡婦——那個糟蹋人的壞蛋——來跳神,差一點把我的老命害啦!我只以為活不得了。幸虧水山大侄找來藥先生,救了我這條命!唉,直到要做鬼了我才知道痛啦!這些天我前前後後想了多少遍,覺著從前我錯啦,錯在沒全聽共產黨的話上。神仙是騙人,親戚不頂用,王井魁能把親生娘打死,只有跟著共產黨,受不了騙,沒有壞處,淨得好處!唉!你大爺算轉過這個彎來了,以往對共產黨不自願的事,都該自願才對。我求閨女你,別忌恨大爺,別不理睬我……」

  「大爺,你放心!」春玲親熱地說,「過去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俺爹俺姐也批評過我,愛動脾氣,性子太倔……好啦,大爺!往後咱們齊心協力,一塊打反動派……噯呀,我真高興呀!」

  老東山和未過門的兒媳婦,父女般地談著,似乎他們之間過去並沒有發生什麼糾紛和不快。

  「大爺,俺大媽和俺哥嫂他們呢?」春玲以一家人的情感稱道著。

  「你哥你嫂都下地啦,你大媽抱著你侄子,到看孩子組給婦女變工隊哄孩子去啦!」老東山用一家人的語氣回答著。「俺嫂也參加生產啦?」春玲驚喜。

  「哦,全家都入組織啦!」老東山自豪地說,並著重點明,「我是農救會員!」

  「哈,這就好啦!」春玲歡笑起來;她又關懷地問,「俺淑嫻姐……」

  「也下地啦。」

  「我是說,她這些天精神好嗎?」

  「也難說,」老東山考慮著,「嫻子是不大旺醒。我問她,她也不說,莫不是為若西調走再沒來?」

  春玲的臉沉下來,想了一霎,說:「大爺,你說淑嫻真樂意這門親事?」

  「哦,一開始她不滿意,後來就不再說什麼了。我看她和若西常在一起。」

  「大爺,」春玲沉重地說,「這事我看你也有錯……」「玲子,我是有不對的地方。當時我不讓淑嫻和水山好,要是處在這時,我也就不管了。水山真是個好孩子……」「不,大爺,我不單單說這。我是說,孫若西不是個正經人,淑嫻姐要吃他的虧。」

  「閨女,這我看不見得。」老東山十分有把握地說,「若西有文化,對人和氣,很懂規矩,淑嫻跟他受不了氣,遭不著罪。再說,我是他姨父哪!」

  「那就盼他們能好吧!」

  春玲怎麼也沒料到,老東山突然說出一個使她聽來如同天塌一般的消息:

  「玲子!我還沒告訴你。你,你冷元大爺——死啦!」

  紅日的半個臉,躲進了西山。昊天淡雲,晚霞塗滿了長空,艷紅,綺麗,莊嚴。

  一株古松彎曲著身子,蔭庇著身子下的一座新土堆起的墓丘,墓上伏著幾個花圈。在新墳旁邊,並排一個年久的墳墓,它上面蓬撒開的茂盛的迎春枝蔓,緊緊地柔和地掩著旁邊兩個很小的墳堆。

  春玲哭著跑到曹冷元的墓地時,從縣裡開會回家不久的父親,已領著明軒、明生在這裡了。

  曹振德沒阻止孩子,實際上他也知道阻止不住。讓孩子們在他們崇敬愛戀的老人墳前,盡情地哭個夠吧!他身子倚在墓旁的古松樹上,望著冷元和他的妻子及兩個幼子的四座墓丘,心裡浮現出曹冷元那清晰的形象。是的,一個平常的老人,在舊社會苦度了多少年,給財主們流血流汗,而得到的卻是妻子的被侮自殺,兩個孩子活活的餓死。冷元用盡一切心血,餓彎了骨頭,撫養大了剩下的兒子,多末寶貴的骨肉呵!解放了,共產黨使他直起腰桿,站起來,當了社會的主人。他,曹冷元!滿面笑容,毫不吝嗇,寸步不躊躇,雙手捧著把兒子送給了革命,送給了他的黨!兒子的生命為人民犧牲了,但老人沒有被傷悲壓倒,沒有萎靡頹喪,在殊死的階級鬥爭中,他更堅強了。曹冷元自己擦乾了眼淚,懷著對敵人不共戴天的仇恨,喜笑顏開地把僅有的一個兒子,又送進了革命的隊伍。轉瞬間,他,這位舊社會的牛倌、長工,這位烈士的父親,解放軍戰士的至親,又為他自己的黨,為同命運的弟兄的解放,獻出了剩下的血汗,捐出了他那飽受苦痛又經歷過革命洗禮的衰老而又剛強的軀體!

  黃昏的風,吹得松針和花圈上的紙花,發出悉悉索索蕭蕭颯颯的微鳴。風聲如訴如泣,墓地悲涼淒楚。

  曹振德見孩子們都哭啞了音,尤其是春玲,已和淚人一般。他先把自己的淚水揩乾,鎮靜著感情說:「孩子們,別哭啦,哭夠就把淚擦乾……」

  「大爺呀!你怎麼不等閨女見你一面再閉眼啊!」春玲伏在墳頭上,哭著,悲切地叫著。

  振德上去拉起她,低聲說:「玲子,硬朗點!給你兄弟做個樣子。你以為爹沒眼淚嗎?」

  春玲抽搭著,看著父親那悲痛得皺緊的臉,默默地點點頭,拭著淚去勸說弟弟。

  振德領著孩子們,給冷元墳上加了一層土,植上一些迎春花的枝子。

  春玲兩手緊握著被曹冷元的肩頭、雙手磨光了的扁擔,對著墳墓宣誓道:「大爺!你在地下看著你閨女,春玲一輩子學習你的革命志氣;用你留下的扁擔,挑革命的擔子,替你一直挑到全國解放,挑到共產主義社會!」

  「我學大爺的樣兒!我為大爺報仇!」明生學著姐的舉動高叫道。

  「可惜叫反革命便宜地死了,不然,」明軒憤恨而不甘心地說,「我非咬蔣殿人這老狗幾口不可!」

  「反革命不只蔣殿人一個!」曹振德肯定說。他這話有兩重意思,一是指整個革命的敵人,二是說燒公糧的反革命陰謀,不是蔣殿人一人所為。指導員回村後就與江水山等人到現場察看,他順著曹冷元老人從山溝到倉庫留下的血路走了幾趟,最後他斷定,蔣殿人獨個不可能將視死如歸頑強反抗的曹冷元拉到山坡上去,肯定有人同夥行兇。所以,指導員馬上要民兵隊長組織人力,繼續搜索……振德指著蒼翠挺拔的古松,對孩子們說:「你大爺人是死啦,可是他的作為留在咱們心裡,他就像這顆老松樹一樣,永世活著、萬古長青!」他又回過頭,像對孩子又似自語:「這次在縣上開會,佈置了很多工作。反動派還在拚命地向咱這裡進攻,咱們的擔子越來越重了!孩子,學你們大爺的樣子,加勁為革命出力吧!」

  曹振德從墓地來到村公所不久,江水山和玉珊、新子幾個人就跑來報告,在離村三里路的樹林子裡,他們發現一隻狗正在路旁的枯樹洞口咬什麼東西。他們走過去一看,原來洞裡藏有一件沾血的衣服。振德揉搓了幾下發紅的眼睛,仔細辨認這件濺滿血漬的白細布男式小褂,分析它的來歷。根據血跡凝固的時間,指導員判斷這可能與燒公糧害曹冷元的事件有關係;他又依據藏血衣的位置,認為這個匪徒如果是本村人,在當時那種緊急情況下,他不會往村外跑,躲進家裡會更保險些,即使事後銷毀血衣,在家裡也比外面方便、容易得多。顯然這是個外村的反革命分子,慌慌張張逃出山河村,將血衣塞進路邊樹窟窿裡的。

  大家都同意指導員的分析和判斷,不過村長江合說了一句:「咱們對蔣殿人注意過,沒見他和外面誰有來往。」「俗話說,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曹振德說,「水山你立時上區一趟,把血衣也帶著……不過,這不是說,咱自己村就不需要警惕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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