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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春玲把信交到村公所,到家後就忙著做午飯。她父親回來吃飯的時候,鍋還沒有冒上熱氣來。

  「爹,有公差了嗎?」春玲望著父親問。

  「嗯。」曹振德揩著汗應道,「區上來通知,要運送兩千匹土布的人力畜力。眼下地裡的活正緊,不趕快鋤下這遍莊稼,到要下亂雨的時節,地就荒了!我正尋思解決的法子,你也動一下腦筋。」

  春玲為使飯早點熟,大把柴草往灶裡添。她聽著父親的話,黑黑的眼睛閃了幾閃,臉上露出喜色,發表意見道:「俺們女勞動力差不多也都用上了,可是地裡有些活兒,大多數婦女一時幹不好,幾個頂不上一個男的。爹,是不是讓我們青婦隊多出些公差,參加支前勤務,省出一些男勞力做地裡的活兒?」

  「這我也思慮到了,短途勤務要多派你們去擔任。只是去遠的地方,擔心你們氣力差吃不住勁。」

  「叫我們鍛煉鍛煉吧!」春玲以青婦隊長的身份要求道,「這次上哪去?」

  「西面桃村,來回三百多里,要運幾趟。」曹振德考慮著說,「你們去萬一頂不下來,豈不誤了大事?」「爹,俺們能行!青婦隊早憋下一股勁,要和男人比個高低。爹,這次你就讓俺們去試試吧,我保證完成任務!」

  曹振德聽著女兒的堅決表示,端量著她健壯的體格,想了一剎,說:「好吧,就派你們去一部分。不過你要挑有力氣的閨女,還得真正有決心的才讓去。你們去只管拉車、牽牲口,別強推車、挑擔子。春玲!你要挺起胸脯子,團結好大家。這不是叫你們去試試,這是革命任務!記住,革命得有志氣,淚可要少抹幾把。記下了嗎?」

  「全記下啦,爹!我是共產黨員呀,一定吃苦在先,享受在後!」春玲大聲說。接著,她又孩子氣地笑道,「不但不流淚,我們還要唱著歌勝利歸來,向指導員報功請賞哩!」「嘿,丫頭,好大口氣,小心挨板子。」

  她知道父親遇到急事的脾氣,無論怎麼勸,不管說出多少理由也是白費。她趕緊從飯櫥子裡端出早上的一些剩飯,又從鍋裡舀了一碗開水,擺在父親面前的小桌上。

  曹振德拿過小板凳塞在屁股底下,就著鹹蘿蔔大口吃著涼地瓜乾兒。他一面吃著一面吩咐著女兒,讓她做支前帶走的乾糧時,多用些糧米面。

  春玲心不在焉地答應著父親的話,眼眸定了一會,細聲地說:「爹,我走後有信來,你給我收拾著。」振德注意到女兒臉上的不安神色,裝作不在意地說:「留著幹麼?我叫明軒念給我聽聽,隨手就撕了。」「爹,看你,又笑我啦!」女兒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人家的心事,爹不管?」

  「別為難,閨女,爹管,使勁管!」振德的臉上帶著父愛的笑紋,「你的信爹好好收拾著,一個字也不看,你放心!」「爹看吧,看了你也放心。只是別讓俺大兄弟看見,他抓著理會羞我。」

  「哈哈哈……」曹振德心情暢快地大笑了一陣。笑過後,他又認起真來問,「玲子,你的心是不是有些不安——惦記儒春?」

  春玲手撫弄著衣角,默默地點點頭。

  振德喝了口水,送下最後一口飯,擦了把嘴唇,說:「玲子,你要想開點。自己的親人在外面打仗,心裡牽掛著,是常情,也自然;人麼,都有心腸。別說你們年輕人,就是我經歷了這末多年,也時常掛念你明強哥,聽到槍聲,心還一緊。你春娟姐犧牲在日本鬼子手裡,至今有五年多了,我有時想起來還難過。可是,孩子!不要過分啦,要想到對頭的地方才行。『為革命要捨得犧牲一切』這句話,說起來挺容易,可做到它,就不那末鬆快。玲子,你還記得前年九月毛主席到重慶和反動派談判的事嗎?那些日子,誰不為毛主席的安全擔心!多少人睡不著覺……」

  「爹,你那時的眼睛比多會都紅,半夜回家都找不著門了!」

  「我那時的心情,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感到熱得不行!玲子,我一聽說毛主席去了重慶,感動得直掉淚!我想得很多很多,咱們世世輩輩受苦受難的窮棒子,到今天,總算找到了一位好領頭人,救命恩人!他為咱們窮人,苦鬥血戰了這末多年,全中國的人民,誰不盼望他長壽萬年,養好身體!可他——毛主席,為了爭取人民的和平,為了人類的解放,不顧蔣介石這個反覆無常、殺人成性的老流氓會下毒手,自個到重慶去了。閨女啊,咱們要學習毛主席!這才是革命的志氣!」

  春玲的面色赤紅,激動地說:「毛主席是窮人的燈塔,我們永遠跟著他老人家走!」

  「孩子!咱們要像你冷元大爺,你春梅姐一樣,想念著自己的親人,心裡就升起股熱氣,幹起工作來更有勁,把一切力氣都使在為革命上面,爭取全中國的解放,共產主義社會早日建成!這末想這末做,心裡才不會窄巴,倒覺得暢快。玲子,我看咱們共產黨員的心懷,就該這末樣,你說呢?」「對的,爹,就該這樣。我現在做得不夠,可是要下勁向這上面學習,只要有象爹常說的革命志氣,一定能做個毛主席的好閨女!」春玲純真地向父親表示了決心。姑娘那健美紅潤的面龐,又嚴峻,又嫵媚。

  曹振德戴上了草帽,臨出門又關照女兒道:「走時去你東山大爺家看看,寬慰寬慰他們。」

  「好。」

  父親走後,明軒和明生回家來了。姐弟三人在一起,高高興興,熱熱鬧鬧,歡歡喜喜,有說有笑。春玲沒把她要去支前的事馬上告訴弟弟。因為她知道,母親去世之後,兩個弟弟形影不離地跟著姐姐,沒她在身邊,明生連覺都睡不著,他們要是知道了姐要離家遠出十多天,一定會難過,這頓午飯也就吃不好了。姐弟三人樂樂和和地吃過飯之後,春玲才將事情講明。明軒畢竟是大些了,沒有說什麼;那小明生卻著急了,把住春玲的手,大聲地叫起來:「姐,姐呀!你不在家我想你,我不讓你離開我,我不離開你!好姐姐,玲姐啊!我跟你一塊去。我和姐做伴兒,幫姐的忙!好姐姐,領著我呀!」

  春玲微笑道:「好小弟,別急。你小,走不動。」明生默默地望了姐姐一會,放開她的手,悄聲說:「好,姐!你,去吧……」孩子轉回身。

  春玲心裡一湧,急忙拉過明生,望著他含淚的眼睛,心疼地說:「兄弟,別哭……」

  「沒哭,姐,沒哭……」孩子擦拭不及,淚珠成串地往下淌。

  「明生,你哭姐就不去啦!」

  明生立時搖頭,倔強地說:「不,姐!你別管我。為打反動派,你該去,該去。我沒哭,我不哭……」他的淚水急出直湧,一手揩不過,兩手忙著揩,「姐姐,我是捨不得你……為革命,我哭哭沒關係,我跟爹和哥在家,你放心走吧!」明軒上西房挖出一瓢麥子,向安在正間的石磨的頂上倒。春玲驚疑地問:「兄弟,你要……」

  「給姐做乾糧。」

  春玲搶上去把住他的手,說:「不要,不用!我拿點什麼都行,留給明生過生日,蒸大面聖雞。」

  「不,姐!」明生搶上去,但人小摸不到磨頂,著急地伸著手叫,「姐,用地瓜面給我做面聖雞,支前累,給姐做麥面乾糧!」

  姐姐說:「還留著過年吃餃子呀!」

  兩個弟弟齊聲回答:「過年吃不吃一樣過,姐姐要緊!」姐姐說:「留給媽媽過週年用呀!」

  大弟弟答:「媽知道革命要緊,姐吃了她不生氣。」小弟弟道:「對,媽活著時把好點的東西都給幹部吃。」姐姐為難,想一剎,忽然說:「你們忘啦,留點麥子有傷員路過時好用呀!」

  像誰扭住明軒的手,他看了瓢裡的麥子一眼,輕輕放下了。

  春玲滿意地說:「好兄弟,這就對啦!你們的心,姐知道,這比我吃好的還強,姐吃起糠菜也是甜的呀!」

  出民工的人們很快就集合好了,村公所的院子裡吵吵嚷嚷,要出差的人們正在忙著整理工具,備好牲口。十三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女子,出於被批准參加這次為婦女爭光彩的遠途支前工作而振奮,一個個動作敏捷利落。嗓門兒也故意放得又高又尖。

  那胖胖的巧兒姑娘,腰束皮帶,頭戴一頂舊軍帽,扁擔象槍一樣扛在肩上,有意叫給旁邊的玉珊聽:「哼,三百里路算得什麼!我挑它一百斤,三天打個來回,和沒拿東西一樣。玉珊,你說是不是?」

  玉珊姑娘坐在門檻上,兩手揪扯著手帕,眼睛嫉羨地在出案的女伴兒的身上打轉。見巧兒問她,她裝做沒聽見,把頭扭向一邊。

  「玉珊同志呀!」巧兒又湊到她跟前說,「你別擔心,像咱青婦隊長說的,我們一准唱著勝利歌兒回來,也有你一份光榮!哎,」她邊說邊轉動著身子,「你看我威武不威武?皮帶束得歪不歪?帽子正不正?」

  「威武!不歪!正!」尖嘴閨女沒好氣地回答,陡地站起來,跨步出了門。

  玉珊走到街心,聽到有人喚:「玉珊子!」

  她一看,是春玲叫她。她再看,春玲的胸前斜背著用白包袱做的乾糧袋,草帽搭在背上,腰束一條紅皮帶,渾身上下整齊利索。玉珊心裡禁不住說:「真棒,俊,美!」她緊趕到春玲跟前,說:「青婦隊長,我正找你!」

  「什麼事?」

  「我對你有意見!」

  「好。」

  「你講講明白,我哪一方面趕不上李巧兒、江秋風她們,為什麼不讓我去支前?」玉珊忿忿不平地說,嫩臉兒繃得和蘋果一樣光。

  春玲嘻笑著道:「看把你氣得這個樣子,嘴噘得能拴住驢啦!」

  玉珊噗哧一聲笑了,央求道:「好姐姐,你想不要我生氣,就答應讓我去吧!人家的心你還不知道,真急得冒煙啦!」「起火也不行!」青婦隊長嚴肅起來,「道理講了多少遍,都出去了,村裡的工作怎麼辦?革命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兒,想怎麼的,就怎麼的,有時就得制著自己,服從整個的需要。」玉珊想了一會,承認自己錯了,說:「都怪我落後,春玲姐!下次再不啦!你說,為這我還能入上黨不?」「只要一心為革命,處處聽毛主席的話,改正缺點,黨會要你做閨女的。」

  玉珊又高興了,說:「好青婦隊長,以後你品著我吧,一准樣樣做模範!」說著,她用手帕給春玲揩汗。

  春玲擋開她的手,把手帕扯到自己手裡,拭著汗津津的臉。

  玉珊一旁看著,情不自禁地說:「春玲姐,我真喜歡你!你現時這個裝扮和神氣,真像個又俊又強的青年。玲姐,你要是個男的多好,我一准做你的媳婦……」

  「傻妮子,胡說些什麼呀!走,找我大爺借條扁擔……」

  兩個姑娘在街道上邊走邊小聲說著話兒。春玲要玉珊在村裡好好工作,學得老練一些,記住指導員的話,把後方當做前方,一點也不要松勁。她們又扯到淑嫻,說自她和孫若西訂了婚,情緒消沉,沒有以前那樣起勁了。這次出民工,也沒叫她去,為的是老東山得了病,讓她在家幫忙照顧。春玲和玉珊都說要多幫助淑嫻,使她不要老沉溺在個人生活的小圈子裡。事實是,一個有出息的人,離開革命的潮流,離開集體和鬥爭,也得不到個人生活的幸福。從淑嫻,又聯繫到老東山。她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有些分歧。春玲說:「這一陣子,他有些轉變,也算得是進步。分給他家的支前工作比過去幹得痛快些,講價錢少了。有時他還主動去讀報組,關心時事,聽到勝利消息,滿高興的。」

  「我看他不是出於真心。」玉珊道,「他對工作比以前好了些,是因為希望咱們得勝利,不然他是軍屬,反動派來了要殺他的頭。關心時事他是害怕,怕敵人來。這算什麼進步?」「你說的有些在理,他的心情興許是這樣的。不過就是這樣,也是進步,是和咱們站在一條線上。俺爹說過,全國都向共產主義的方向走,東山大爺那樣的人扭不過大勢,早晚也要跟上來。玉珊,人的思想轉變不能急。」

  「我就是生氣,他還把馮寡婦當神仙供。」

  「像他那種人,哪能一下全變好了?我囑咐過淑嫻,不要讓他聽巫婆胡擺佈。唉,別人的話他很難往耳朵裡裝。」兩位女友說著說著,來到曹冷元的家門口。桂花招呼道:「進來坐會吧,兩位妹子。」

  玉珊先跨進門,搶過桂花懷裡的孩子,笑道:「嫂子,吉祿哥的信上說什麼?」

  「丫頭,你怎麼知道他來信了?」桂花羞怯地笑著說。春玲接上道:「玉珊不光嘴尖,耳朵、眼睛也夠靈的,誰家的事也瞞不了她。」

  「嫂子,信上究竟說的什麼呀?」玉珊不饒人。「沒寫多少話,要我努力進步,參加生產。」桂花挺認真地答道。

  玉珊的玩笑又來了:「一准還有體己話,上面寫著『親』一類的字兒沒有……」

  「玉珊子!」春玲叫著瞪了玉珊一眼,因她見桂花的臉很不好意思了。

  玉珊做了個鬼臉,說:「沒關係,嫂子生氣了,我賠禮。」「你再嘴尖,賠禮不行啦,等我煉得有勁啦,就要教訓你……」桂花帶著笑用手拍了一下玉珊的背。

  「我敢擔保,嫂子能堅持勞動到秋後,我和玉珊都是你手下敗將了。」春玲說著,三個人咯咯地笑了一陣。「俺大爺呢?」春玲問。

  「又上公糧站去啦!」桂花說,「俺爹抽空就往那裡跑,白天跑,黑夜跑,連晌也不歇!剛吃完飯,他說糧庫牆上有了幾條小裂縫,就修理去啦。唉,這末下去,他身子怎麼受得了!」

  「大爺真是個呱呱叫的糧秣員!模範烈軍屬!」玉珊讚歎道。

  「有這樣的好老人守糧庫,解放大軍的口糧真保險啦!」

  春玲感動地說,「大爺他是咱解放區的好管家人!」「玲妹,你們找他有事?」桂花問。

  「沒有什麼事,俺們要去支前,我來拿扁擔用用。」春玲說著與玉珊走出屋門,來到院子。

  桂花跟出來,把那條舊桑木扁擔從草棚裡找出來,交給春玲說:「出遠門,不找條好扁擔,想用這個舊的……」「用著這條扁擔,我這肩膀上才有使不完的力氣哪!」春玲接過扁擔,愛惜地撫摸著它,真情地說,「嫂子,你告訴俺大爺,我走啦,要他老人家保重身子,我十幾天回來的時候,能見他胖了才好!」

  春玲萬萬想不到,她回來時再也見不到她所敬愛的曹冷元大伯了!

  「大爺,你好點了嗎?」淑嫻輕聲問道。

  老東山猛地乾咳起來,滿臉憋得紫紅,吐出口痰,喘息一會,說:「死不了,你馮大嫂子說我氣數不盡,要活到七十二。」

  「大爺,你還是聽俺振德叔和春玲的話,找藥先生看看吧,馮嫂子的神不見起靈……」

  「瞎說些什麼,不怕傷天良!拿仙丸我吃……」老東山又被一口病憋住了。

  老東山從來不相信醫生能治病。家裡有了病人,都是求神許願,抓些巫婆傳授的「神靈」藥方療理。循規蹈矩,老東山這次患了重傷風,病本來不重,起始有些發燒,咳嗽得厲害。他去請馮寡婦一看,那巫婆臉色刷一下變了,駭然地叫道:「噯喲,老叔子!不好啦,不好啦!」

  老東山頓時嚇得全身沁汗,大驚道:「怎麼啦?怎麼啦?」「老叔子沖犯南山的白貓精啦!」馮寡婦嚴重地板著粉臉。老東山急忙拜倒神案前,叩著頭悲哀地說:「大慈大悲,神仙保佑!在下東山安分守己不偷不劫,不賭不奸,是走路不踩蚊蟲的人哪!要是得罪了白貓精,趕快告訴我,叫我如何我如何!」

  於是,香紙點燃,寡婦開始進入「仙境」。打過三個「阿嚏」之後,哼哼呀呀地傳「神旨」,聲音又小又難聽,可是吐字很清:她要過香紙以後,又要一個十斤十兩十錢的豬頭,一隻三斤三兩三錢的母雞,一斤一兩一錢的燒酒,再要雪白雪白的麥面十斤十兩十錢,三斤三兩三錢香稻米,一斤一兩一錢的綠豆。她為「神仙」置備的真夠齊全,不但有酒有菜,連飯也帶上了。

  老東山為了保命,咬著牙交上東西——這也是他最肯破費的地方,換回黑黑的十個大「仙丸」,一茶盅「白貓尿」。馮寡婦很痛心地說,這是從她媽那裡傳授下來的仙丸,誰也捨不得給。她為老東山整整一夜跪在神位前燒香磕頭,神仙托夢於她,把要來的酒、肉、米、面供在案上,白貓精夜裡來吃了,撒灘尿在酒蠱裡。她要老東山用白貓精的尿就著仙丸吃下去,很快就會病消康復。

  實際上,那些黑蛋蛋——「仙丸」,是馮寡婦用綠豆面和著鍋底灰做起來的。而那「白貓尿」是她用一塊餑餑從一個男孩子處換來的。她聽人說過,五歲男孩子早晨的第一次尿,喝了能壓肝火。

  當然了,如此「仙丸」、「白貓尿」,老東山吃喝下去,病不會好,相反更重了。馮寡婦接二連三又賜他幾服「仙藥」,病也就越來越重,咳嗽得喘不上氣來了。

  馮寡婦斷言,白貓精已到他家裡來了,老東山也真的疑神疑鬼,心驚肉跳,黑天白日說胡話。他一時叫喊:「白貓大人,我有罪啊!我得罪你啦……」一時又哭道:「啊,我想起來啦!那天早上我起來天還不亮,只見南山上一道白光,我沒朝它磕頭……啊,那就是你呀,白貓大人!我沖犯你啦……」忽然又捶胸悔恨:「我對神仙不忠啊,敬馮寡婦的酒對進四兩水!她不是寡婦,是神仙!我遭報應啦……」曹振德和一些人來勸他找醫生看看,老東山一概不聽。有次江水山去開會就便找來個中醫,老東山瞪著水山喝道:「你來做什麼?」

  「大爺,不要聽那臭婆子瞎說,快叫先生看看。」水山勸道。

  老東山冷笑道:「哼,你水山想在我跟前討好,去吧,你就是給我下跪,我也不會把侄女給你……」

  「你這說的什麼話?」水山驚異地揚起眉毛。

  「你不用裝假樣,我心裡清楚。你這東西不安好心,想佔我兄弟那份田產……」

  「大爺,你快別說啦!」淑嫻吃不住,捂著臉哭著跑了。江水山壓下口氣,說:「你胡說些什麼……醫生,快看看病!」

  老中醫剛要給老東山試脈,病人猛把手躲開,怒喝道:「滾出去,不用你們看!」

  醫生看著他的臉色,嚴重地說:「氣色不正,要趕快治!」「大爺,你……」水山上去拉他的手,被老東山打了一巴掌。

  江水山憤怒地看了他一會,接著沉下臉,領醫生走了。老東山怒氣未息,還在後面罵道:「兔崽子!不安正心,我不上當。死,我死不了,我氣數不盡!就是死,我自願……」他又命大兒子儒修:「找你馮大嫂子來!」

  馮寡婦又被儒修請了來。巫婆一進門,眉歪眼斜,臉色嚴重地說:「不好啦,白貓精進家啦!」

  老東山一聽,頭暈目眩,臉成死色。

  家裡人一看,慌作一團,東山妻子和儒修媳婦哭開了。老東山神志恍惚,指著梁頭叫:「那不是,白貓大人在盯著我,要領我上西天!我不去呀,白貓大人……」「別怕,老叔子!有神靈在,它領不走你!」馮寡婦高聲喊著,吩咐家裡人把正間屋裡的所有用具、物件都搬出一空,只留一盤石磨。她要老東山只穿一條褲衩,躺在光席的硬炕上。她把人都轟走,閂了屋門,門縫插上一口桃木做的「避邪斬妖劍」。馮寡婦回過身,從包袱裡拿出一疊巴掌大的白紙,紙上各寫著神、靈、巫、聖、天、地一些黑字,她把這些稱為「神力符」的紙片片,貼得滿牆飛,末了還糊了兩張在老東山身邊的炕席上。屋子被巫婆這樣一佈置,就顯得妖邪鬼怪,陰氣森森,沒病的人也會為之心寒。

  馮寡婦上素下紅,腳蹬繡花鞋。她披頭散髮,兩手各執一根染著紅色的棗樹條——號稱「驅妖棍」,高高地坐在石磨頂上。她板著厚粉臉,耷拉著干眼皮,口中唸唸有詞,如此這般入仙上神了。忽然,她睜開三角眼,高叫道:「白貓精!還不快向神仙下跪。怎麼,你不走?好,我要你的命!」她跳下地,掄起驅妖棍,照著老東山的身子就抽。

  老東山痛得左翻右滾,痛叫聲被痰噎住了。

  馮寡婦一邊打一邊喊:「你不叫,你有種!神棍打死你白貓精!」

  看熱鬧的人都堵在門外。聽著木條擊肉的劈啪聲,都心疼得發慌。

  有的人卻說:「到底是有妖怪纏在東山兄弟身上,好人哪架住這樣打,連叫痛聲也沒有。」

  「白貓精真歹毒啊!」有位老太婆附和道。

  老東山的老婆啼哭,兒子、媳婦在難受。但是都知道老東山的性格,同時他們也相信神靈,站著不動彈。淑嫻忍受不住,急跑著去叫人。跑出好遠,她忽然停步,怎麼自己沒想著卻來到江水山家門口了呢?她是跑順腿了吧?不,是遇到這種緊急關頭,她自然地想起江水山,只有他能整治這瘋巫婆。但是姑娘又怔住了,前天江水山找醫生來給老東山看病,老東山那樣無理,在人面前侮辱他,竟至動手打了他……只有淑嫻明白,水山是受了多大冤枉啊!這兩天她痛感到自己對不起他,想去安慰他,然而鼓了好幾次勇氣,都洩下來了。

  「水山能再來嗎?」淑嫻疑惑地想,「不來啦,他不會來啦!

  哪個人沒臉皮?人家不讓他管,還打了他,他會再來管……」她難過地轉回身,忽聽有人叫:「你怎麼不進來,淑嫻妹?」

  淑嫻定神一看,江水山站在院門口。她望著他那高大的身體,坦然的臉面,把憂慮趕跑了。她急忙說:「水山哥!俺大爺叫馮寡婦在折騰……」

  江水山一揮手,大步邁開了。他走得是那樣急,淑嫻在後面小跑著才能跟得上。

  水山和淑嫻來到老東山的門口時,裡面已經不打了。只聽馮寡婦嘶叫道:「你說!你是誰?」

  老東山憋了好長時間的痰才從嗓子裡吐出來,他只顧痛苦地喘息,呻吟,無暇回答。

  「快說!你是誰?不說神棍無情!」巫婆說著又舉起棍子。「說,我說!我是白貓精……」

  「還沒打死你這妖精!」馮寡婦叫著,又抽打起來。江水山氣得牙咬得格格響,打著門叫:「開門,開門!」

  馮寡婦的怒喝聲:「誰敢進來,就沖犯了神仙!」

  「媽的,你放屁!」江水山怒罵道,拳擊門板。馮寡婦威脅道:「東山嬸子!你放人進來,這場神又完啦!放走白貓精,下回它來就得要命啦!」

  「大侄子,你別……」老東山的妻子哀求著水山。

  好幾個老頭子、老太婆圍上來,不讓水山開門,說是白貓精自己都招了,還不是真的?

  「走開!」水山向他們喊著,但他們拉著他不放。江水山拔出手槍,怒喝道:「滾得遠遠的!媽的,人都叫她這末害死啦!」

  圍上的老人們嚇得退了回去。江水山插上手槍,用右臂奮力地撞門。終於,喀嚓一聲,門閂折了。江水山怒氣沖沖地闖進屋,一把奪過馮寡婦的驅妖棍,兩腳踹斷,狠狠地摔出去。江水山怒視著巫婆,惱恨地說:「你這個害人精!別說有病,就是好人也架不住你這末打!」

  馮寡婦退到老東山跟前,高叫道:「噯喲喲,老叔子!眼看你身上的妖叫我治死啦,可被他這一衝犯,白貓精跑啦!」

  老東山皮肉被打得一道道血稜子,有的地方淌血了,汗流如注,好像潑上兩桶水。他從昏沉中醒過來,沙啞聲問:「他,他是誰?」

  「江水山!」馮寡婦高聲回答。

  「啊!他,他又來啦!」老東山瞪著充血的眼睛,聲音提高了。

  江水山溫和地說:「大爺,你這樣不行,她騙人!你要被她害死……」

  「胡說!我自己明白。」老東山怒氣沖沖地喝道。經過馮寡婦的毒打,他外傷的疼痛,分散了對內患的痛苦的注意力,同時他是患重感冒,出了這一場大汗,使咳嗽輕了些,話說得流暢了,從而更加堅定了他對巫婆的信任。「是你這兔崽子心不正,想叫我早死,你好搶俺侄女,佔我的田產。你做夢去吧,我死不了!由我做主……」

  「大爺,你淨糟蹋人,俺水山哥哪有這個心!」淑嫻痛苦地叫道。

  「你,你……」江水山極力克制著激怒,「你不要信神疑鬼,我給你請醫生去。」

  「快滾你的吧!」老東山指著外面,「快滾!我不信那一套。我死,我自願!」

  江水山嚴厲地警告馮寡婦:「你再動他一下,我要你的命!」

  「你管不著,我挨打我痛我自願!」老東山說起這些來,一聲也不咳嗽了。

  「大爺!」江水山苦求道,「人命事大,一步做錯,後悔晚啦!還是請醫生……」

  「我不自願!」老東山毫不理會,「他嫂子,打,用力打!」馮寡婦欲動,江水山抽出手槍點著她的腦門,罵道:「你這個臭破鞋!你膽敢反抗政府?」

  「你別嚇唬人,江水山!」老東山驕傲地說,「你不是政府。請神看病有自由,講自願!共產黨對中農的章程你一個人改不了,我不怕你啦!你強迫中農還要向我賠不是。打,他嫂子!打死我自願!」

  江水山臉上出現痛苦惱恨的皺紋,直直地盯了他一剎,轉身走了。淑嫻趕上他,流著淚說:「水山哥,別生氣呀!我對不住你……」

  江水山頭也沒回地說:「我去找醫生!」

  馮寡婦望著水山和淑嫻,冷笑道:「我說呀,江水山腿這末勤,他想搶媳婦,打老叔子的主意哪!」

  「他嫂子,你該怎麼治就怎麼治,他管不著,我自願!」老東山安慰神婆道。

  「放心吧,老叔子!」馮寡婦也開導對方,「病交到我手裡,沒有不好的。」

  吃過酒菜和雞蛋麵條,馮寡婦又施展新的神法,吩咐儒修去找干艾蒿子來。應該說,一般巫婆也是希望給人治好病,這倒不是為救人,而是顯神靈,保住她們的香火——飯碗。所以不少巫婆把流傳在民間的有一定科學道理的治病土方,加以利用。但她們不是如法炮製,授受於人,而是經過加工——故弄玄虛,塗上迷信彩色,以此證明是神仙的威力。馮寡婦也有這一手段。她聽說過用艾蒿能熏好濕氣過重的氣喘病,知道老東山咳嗽,喘不上氣,就想試試。

  儒修拿來老東山扭起的嗆蚊子用的艾蒿繩子後,馮寡婦吩咐點著艾蒿;又把棉被裡層噴上水,蓋到老東山身上。老東山的妻子驚慌地問:「你這要做什麼?」

  馮寡婦口氣莊重地回答:「白貓精叫江水山放跑啦!這次它回來鑽進老叔子的心肝,不使勁嗆,它不出來。」「啊,人哪架住這末嗆?」儒修也怕起來。

  老東山閉眼等待,粗聲喝道:「瞎說什麼,聽神仙的話!」

  馮寡婦端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接著打了三個好大的「阿嚏」,精神隨即抖擻,開口嚴命:「神仙有話,把艾蒿點火放進被子,多人壓住,絲風透不得。鬆動一下,憋不死白貓精,滿門遭災,人畜皆誅。切切!」

  燃著了的艾蒿放進了被子。大兒子和媳婦,加上兩個壯實的老頭子,把老東山死死地裹在被子裡。

  蒿子煙在濕被裡散發,剎那間老東山就身子亂翻。「壓住,動不得!」巫婆喝令,「我唸咒使法,煙不嗆人,專攻白貓精。」

  老東山被憋得發出沉悶的呼嚕聲。

  他老婆說:「天哪,別憋啦,鬆鬆吧!」

  「壓住,動不得!」巫婆斷喝,「我聽得清看得明,白貓精在打呼嚕,它一會就喪生!」

  生命的掙扎使老東山伸出一隻手,亂抓亂撓。

  儒修要求道:「鬆鬆吧,俺爹憋壞啦!」

  「憋的白貓精,不是人!」馮寡婦沉著堅定,「好,不信掀開問問他。」

  掀開被頭。老東山滿臉烏紫,鼻涕眼淚長流,眼睛緊閉——但不是平常的半開半掩的餘光瞅人,而是真閉死了。馮寡婦喝問:「神仙問你,妖怪你在哪住?」

  老東山已痛苦難熬,他講真話了:「不,我不是……」「呸,你不說再憋!」馮寡婦大喊。

  老東山怕吃苦,忙說:「我是。我住在南山溝……饒了我吧,我不敢啦……」

  「饒不得,快壓住!」馮寡婦又給他蒙上被,「妖怪不誅,禍害彌天!」

  老東山在被裡呼嚕著,身子更加猛烈地翻滾,掙扎。馮寡婦大腿一掄,猛坐到他的頭上。

  漸漸地,老東山的身子停止翻滾,腿伸直了,只有一下弱似一下的搐動。

  馮寡如高興地說:「好啦,快好啦!你們鬆開手吧,白貓精已沒勁啦!一掀被呀,老叔子就跳下炕,該幹什麼幹什麼啦!老嬸子,可要重重謝我呀!」

  老東山的妻子,心疼地看著被馮寡婦坐著的丈夫的頭,說:「能好了,少不得他嫂子的人情……他嫂子,行了吧?」

  老灰狗狂吠不止。江水山領著老中醫大步衝進門。

  儒修迎著水山說:「好啦!不用先生,俺爹病好啦!」

  江水山沒理睬他,進門一見那馮寡婦高高地坐在老東山蒙著被子的頭上,火從心起,躥上前扭著她的胳膊,猛地向下摔去。

  馮寡婦「媽呀」一聲撲倒地上。

  「你們這些人,都是死的!」江水山激怒地向屋裡的人吼道。

  馮寡婦爬起來,手卡腰窩,高聲叫道:「江水山!你憑什麼打人?告訴你,我是案屬!我要上政府去告狀……」

  水山把老東山的被子掀開,屋子立時充滿煙霧。老東山全身被煙熏得發黑,靜靜地躺著,只剩微微的喘息了。

  一家人大驚失色,嗚咽開了。那兩個熱心幫忙捺老東山的老頭子,悄悄溜了。王鐲子隨著一些看熱鬧的人湧進門。老中醫叫人給老東山水喝,給他挑扎急救。

  馮寡婦一時被嚇愣了,站著發呆。王鐲子不惹人注意地搡她一把,向門外使個眼色。巫婆醒悟,抬腿就溜,但被江水山揪著頭髮拖過來,怒罵道:「你個殺人精!我宰了你……」他推倒她,拔出手槍。

  王鐲子反倒高興,心裡說:「打!打死個女人,看你江水山有幾顆腦袋。打,開槍呀!」

  「救命啊!救命啊!」巫婆身如篩糠,鬼哭狼嚎,「政府寬大,我不是存心哪……」

  「水山!」曹振德跨進門喊道。他後面是淑嫻。

  江水山收回槍,踢了馮寡婦一腳:「聽候處理!」

  經過中醫的急救,老東山漸漸地甦醒過來了。他由弱到強地喘息一會,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望著曹振德、江水山和醫生,渾濁的淚簾將眼睛蓋住了……王鐲子狠瞪了曹振德一眼,沒興味地回到了家裡。「你怎麼才回來?」孫承祖擔心地打量著他妻子的身上。王鐲子的胖臉上狡黠地笑著說:「這還長啊……還不是為你的孩子,為了你!要不,我才不會做那丟人的事呢!」「你真讓他玷上啦?」孫承祖一臉氣惱。

  王鐲子掄屁股坐到炕上,翻著少睫毛的眼睛,指著丈夫的額頭,傲聲浪氣地說:「你呀,我的小天爺,心眼太窄啦!實話對你說吧,你媳婦一身乾淨。」

  孫承祖倒沒高興,卻不安地問:「那怎麼辦?」「什麼怎麼辦?」

  「沒勾搭上他,你肚子掩蓋不過去……」孫承祖下決心了,「以大失小也是應該的,為了我,你就和他……」「去你的吧,門縫瞅人——把我看扁了,你樂意我還不樂意哪!」王鐲子得意洋洋地說,「我兩全其美的辦好啦,你淨等著當爹吧!」

  「一點沒失損?」

  「丟了半斤酒,一條褲腰帶……」

  「怎麼回事?」

  「我在江任保屋裡用酒灌他,拿蜜語餵他,等聽任保媳婦來到院裡,我丟下褲腰帶,搶門跑出來……只聽任保媳婦在和任保又哭又鬧,還要去找幹部,找婦救會告我哪……嘻嘻……」

  「你可真能啊!」

  「能不能的,反正豁上臉皮去,啥事還不能做出來!」王鐲子說,「哦,天晌了,我做飯啦!」

  「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

  「在街上聽說俺舅不行啦,去看了會子。」

  「老東山要死啦?」孫承祖毫無表情地問。

  「看樣兒還能活。」王鐲子說,「馮寡婦上神折騰俺舅,江水山要放槍打死她……」

  「啊,江水山又惹場大禍啦?」

  」沒惹成,曹振德趕到啦……真可惜!」

  「曹振德!這個姓曹的,他是咱眼裡最要命的釘子!要想法除掉他!」孫承祖咬著牙根說,狠狠地攥緊了煞白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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