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山把江仲亭招呼到家裡,開口就問:「仲亭哥,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事呀?」仲亭明明知道問的是參軍,佯裝不懂。「參軍。我們黨員要起帶頭作用!」水山解釋道,在炕前來回地溜躂。桌上的燈火,隨著他身子帶起的風忽閃著。仲亭笑臉望著對方,掩蓋內心的慌亂,連忙答道:「那還用說?聽黨的話唄。」
「仲亭哥!」水山壓著心頭的不滿,冷靜地說,「戰爭正打在緊頭上,需要人去支援。咱們能在旁邊看熱鬧嗎?」他發狠地拍一下左邊的空袖筒:「媽的!一顆毒彈,把胳膊丟了,要不,江水山哪會在這屋裡待!」
江仲亭正苦費心機地想法應付水山要他參軍的事,聽到水山把話聯繫到他自己身上,忙陪著同情說:「兄弟,不用說你哥也知道。咱弟兄倆是從一個血坑滾出來的。唉!你不行啦,我肩膀的傷也夠受的。咱們就安心後方工作和生產吧,光急也沒用處啊。」
江水山臉色變紅了,聲音提高了:「只要讓我江水山重上前線,我胳膊腿都沒了,也能和反動派拼!可你……」他頓了一下,覺得自己又上火了,應該耐心說服他。於是,他又把嗓門壓低,懇切地說:「仲亭哥,我和你說過不止一次了,過去,怨我性子不好,說不上幾句就火起來,理沒講清楚,指導員也批評過我。今天,我要好好和你談談。仲亭哥,國民黨反動派不該消滅嗎?」
「那怎麼不該?當然要消滅。有敵人就沒咱的飯碗。」仲亭垂下頭,用力抽煙。
「對,答得對!」水山滿意地讚許道,「要打反動派,他們有槍,我們怎麼辦?空著手打嗎?」
「這理我懂,我也是扛過幾年槍的八路軍,槍桿子是革命的本錢。」
「對啊,對啊!」水山興奮得要跳起來,心想,別說區委書記春梅老強調做思想工作,振德說他性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不是,他江水山也學會了,對方被說服了。
「好,仲亭哥!」水山興奮地說,溜躂得更快了,「到底不愧是穿過軍裝的!就這樣吧,明早天一亮就叫玉珊——不,叫春玲,她的嗓子高——給你廣播一下,叫大家看看,這就是我們老八路的本色!」
「等等,水山!等等!」江仲亭慌張地叫道,「你,你這說的什麼呀?」
「嘿,不要愛面子。你參軍的消息應該宣傳。」「不,不要急!」仲亭急忙分辯,「我,我的傷口到陰天下雨還、還痛……」
「這不要緊,到縣上有人檢查,行就去,不行就回來。」水山安慰他說,「看你的身子、面色都挺好,你放心吧,一定會重新上前線。唉,我多眼紅啊!」
江仲亭心裡叫苦,愁悶了半天,口吃著說:「水山,憑良心我是願意革命的,可是參軍……你曉得,我可是幹過幾年啦……」
「這更好,老戰士重上前線,比新兵強多啦!上級會更高興要你。」
「我是說……」江仲亭膽怯地望水山一眼,「我的意思,該別人去幹啦。」
「什麼!」水山突然站住,前額上那三條皺紋在跳動,「說了這半天,你還是不願去啊!」
江仲亭不敢抬頭,悄悄地向煙鍋裡裝煙,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
水山望著他那萎靡不振的樣子,把咆哮的聲音壓下去,吞了口唾沫,嚥下沖心而起的怒火,語氣深沉地說:「仲亭哥!你胡說些什麼!誰對你講的,共產黨員可以說『革命我幹過了,該你們干啦!』全中國——不,全世界的共產黨員和窮人都這末想,那還會有革命的鬥爭嗎?勞動人民能解放嗎?還能建設共產主義社會嗎?你,你真糊塗啦!」他越說越急,最後把右手一揮,又沉重地溜躂起來。
江仲亭的臉緊緊伏在膝蓋上,像準備挨打似的,兩手把頭抱住。按照他以往的經驗,準備迎受江水山一頓火暴的痛責,然後他一聲不響地走開。但這次失算了,江水山為說服這位在一起戰鬥過的戰友和兄長,他以不尋常的毅力,一次再次抑制住奔騰的火性;緩和下來說:「仲亭哥,你的為人,兄弟知道。難道你忘了在部隊上受的教育?」
「沒忘。」仲亭悶聲地回答。
「你忘了咱們過去受的苦?遭反動派的害?」水山感情沉重地問。
「沒忘。」仲亭囁嚅道。
「不!你忘了,全忘了!」水山激動起來,眼睛瞪大,緊對著江仲亭,「你,江仲亭同志!全忘了本,忘了共產黨的恩情!忘了一個黨員的責任!多少人拚死拚活流血犧牲,換來今天的解放,今天的日子!可是你,一個共產黨員,不去解放全中國受苦受難的父母兄弟姐妹,變得像個守財奴,就知道自己的房子、土地,過好日子,打算老婆生孩子,好給你頂門戶,接香火!你全叫你的老婆和土地害啦!你滿腦子盛的是自私自利!」
「你不要糟蹋人!」江仲亭喊叫著,扭歪脖子橫視江水山。「我糟蹋你?」水山氣憤地說,「這是對你的好話,其實你的心也快變黑了!」
「胡說!」江仲亭跳下炕,激烈地反抗道,「你江水山不要忘記,江仲亭沒白沾光,為抗戰流過血汗!」
「好,英雄!」水山惱怒地揚起眉毛,粗皺紋在額上猛烈地跳動,「你流過血?哼,你把參加革命當作扛長工,出了多少力,就該得多少工錢是不是?走!你去對著西山根那十九個烈士說去!你就說,『你們大家在地下聽著,我江仲亭為抗日負過傷,現在該過好日子啦!』走!你去試試,你敢不敢這末說!」
江仲亭被挖苦得全身象針扎,脖子脹得紫紅,羞惱地吼道:「你不要說那些!我問你,黨的參軍原則是什麼?」「是自願!」水山怒目緊逼對方,「可是,你是個共產黨員!」「黨員怎麼樣?黨員也不能受強迫!」仲亭滿有理地喊道。「什麼,你說什麼!」水山的眼睛在燈光下閃著駭人的光芒,向仲亭逼近。
江仲亭駭然地後退著,喃喃道:「你,你要怎麼樣?」「你這個混蛋!」江水山怒吼著,照仲亭肩窩打了一拳。「啊,你打人!」江仲亭驚慌地叫著。
「打!打死你這忘本的東西!」江水山全身被憤怒的火焰燃燒著,臉色慘白,嘴唇發青,「哼!不能強迫?像你這樣自私自利發展下去,成了新財主,人民還要革你的命!我先叫你知道知道革命的厲害!」他又舉起了拳頭。
江仲亭猛地扒開衣領,側身送到江水山眼前,指著肩膀上的傷疤,大聲叫喊:「好,江水山!你打吧,照這兒打!」
水山的拳頭突然僵住在半空。他的臉搐動一下,變成紫紅色,眼睛在向一起合攏。
「打呀,打呀!」仲亭指著傷疤叫道,「這是我救出命的兄弟給我的報應!你打吧,水山!」
江水山喘息片刻,驀地瞪大眼睛,看著江仲亭肩上那塊閃著紅光的槍疤,聲音瘖啞地說:「你不要拿這個嚇唬我,我不是因為你在戰場上搶救過我才住手……不管怎麼說,這是敵人給你留下的。我打一個挨過敵人子彈的人,我有罪。去吧,上政府告我去吧!」說完,他像喝醉酒似的,身子失去平衡,沉重地倚在牆上。
江仲亭憤怒地說:「你不要說好聽的,我自己有腿!」大步向外走去。
曹振德家正在吃飯。桂花走進來,低聲叫道:「大叔,俺有點事。」
「說吧。」振德吞下口地瓜干,望著她。
桂花看著春玲、明軒和明生,猶豫著不開口。
「走,到外面說。」振德放下筷子,領桂花來到大門口。桂花臉發燒,手撫弄著衣角,悄聲說:「就是你吉祿,要參軍。你看……」
「好嘛,青年人該這末做!」振德脫口說,但心裡立刻湧上來:「他哥吉福犧牲的信剛來,他再走,冷元哥怎麼吃得住啊!不能讓他去。」可是對著桂花他不好明說,感到為難。桂花低聲訴道:「他參軍我沒意見,可他這次出去送公糧,腳底下磨起『石稜』,夜裡痛得直哼哼,白天為不叫別人知道,還裝著沒有事。大叔,你說這怎麼能打仗啊?」
「是啊,這是不行。」振德附和道,「你該勸勸他,別著急呀!」
「俺說,他哪裡聽?」桂花委屈地說,「說多了,他還說出一些不好聽的話來。」
「他說什麼來?」
「說,說要和俺離婚咋的。」
「你信他的?」振德笑了。
「那也難說呀!」年輕媳婦悄聲地歎了一口氣,「唉……」「你們小夫妻過得那末好,怎麼能離婚?」振德安慰她,「這冒失小子,你不要信他的。」
「我也知道,他是嚇唬我。」桂花很高興指導員體貼到自己的心情,「大叔,他聽你的話,你和他說說吧……」忽然門外響起腳步聲,桂花細耳一聽,忙說:「大叔,他來了。你聽,一步高一步低,黑影裡走路和個瘸子一樣。噯呀,別叫他看見我,出去怕碰上,這可怎麼辦?」
振德給她出主意道:「你躲到牲口欄裡去吧。」「哎。大叔你可好好說說他啊……」
桂花剛溜走,吉祿跛著腳走上來,他認出門口的人,忙叫道:「大叔,我找你呀!」
「我這不等著你嗎?」振德被這對年輕夫妻的行動攪得心裡輕快起來,暫時壓下這兩天被吉福犧牲的消息搞得沉鬱的心情。
「等我?你怎麼知道我要來?」吉祿奇怪地問。
「我會算嘛,」振德笑著,「我還知道你來幹麼。」「幹麼?」
「先別問。來,跳個高我看看。」
「跳高?跳高做麼?」
「你別管,儘管跳吧!」
「我吃得太飽,怕跳斷腸子。」
振德假生氣地說:「好哇,在大叔跟前你還敢撒謊!我看你不是怕跳斷腸子,是怕跳壞腳。」
「腳?」吉祿一驚,尋思,「他怎麼知道啦?」急忙分辯:「大叔,指導員!你別瞎猜摸,我腳好好的。不信,我跳……」
「別跳!別跳!」桂花驚呼著一陣風般地搶過來,竟忘了有人在場,兩手緊抱住吉祿的一隻胳膊。
吉祿生氣地掙出手,向她喝道:「都是你多嘴!落後腦筋,扯我的後腿!」
桂花拭著眼睛委屈地說:「誰希罕扯你的後腿!走,你走得遠遠的,這輩子不回家我也不管。」
「說什麼漂亮話……」
「吉祿,別瞎傷人!」振德阻止他說下去,「你腳上有『石稜』,可不是鬧著玩的,磨大了要壞腳。」
「壞掉割去,叫他蹦著走!」桂花的聲音又高又尖。春玲、明軒和明生聞聲都到院子來看熱鬧。
吉祿著急地對振德說:「大叔,別聽她瞎說。她一心不想放我走,說她才生個小閨女,還想個大小子……」「你瞎說!你糟蹋人!」桂花臊得無地容身,去捂他的嘴又怕人笑話,只好雙手蒙住自己的臉,「你這末大人,把人家被窩裡的話都亮出來啦!要不要到廣播台去喊喊……」春玲姐弟都咯咯地笑了。
「好啦!」振德為他們收場了,「你倆的官司我一時斷不清,要你們小兩口互相解決。你爹呢?」
「在北河放牛。他就要去換爹吃飯,可跑這來啦!」桂花抱怨地指著丈夫說。
曹振德思慮著吩咐道:「吉祿,快換你爹回來吃飯。嫚子,你也去和他做個伴。」
「一個牛還要兩人放?她回家看孩子吧!」吉祿說著就走。「孩子我去給你哄著。」明生搶上說。
春玲笑著推桂花說:「你快上去招呼著點,路黑,別把他的腳撞壞了!」
「唉,去就去吧,腳要再撞壞了,還要我背他。」桂花飛快地趕上去了。
望著這對小夫妻走後,振德和女兒商議,趁冷元一個人在家,把他接過來,將吉福的事告訴老人吧。
「今天過麼節,喝酒吃菜的?」曹冷元看著炕桌上的酒和菜,面對振德問道。
「不過節就不興喝兩盅?」振德笑笑說,「是你玲子叫你喝點酒解解乏。」
冷元慈愛地看著給他斟酒的春玲,說:「玲子,你平時省著,為大爺破費可不該呀!」
春玲雙手捧盅送給冷元,努力笑著說:「沒花錢,大爺,雞蛋是自家的雞下的,韭菜是園里長的,酒還是頭年用孬地瓜燒的,一個錢也沒費。」見冷元飲過一口,她又關懷地說:「大爺,我見你這幾天老咳嗽,飯吃得也少,是幹活多累的吧?」「沒有事,閨女!」冷元搖搖頭,摸把鬍鬚,感歎地說,「這才幹多大一點活?在早先哪,給蔣殿人當長工,中午拿點乾糧上山,家裡孩子餓著,哪能嚥下去!挺著身子砍一天柴,山上風大,衣裳又單,加上肚子空,挑起柴擔腰要斷,頭打轉,好幾次栽下山差點摔死。後來我找些干辣椒在鍋底下燒焦揣在懷裡,冷了就吃一個……那滋味又嗆又辣,淚不斷頭地往外淌……唉!這末著,身上辣得發燒,能御點寒,可我這咳嗽病,也從那時落下根啦。」
「老哥,過去的苦楚,不說它啦!」振德見他很感傷,把話打斷了。
「唉,我也不願想那些,可是一見如今的光景,就忍不住勾起來了。」冷元臉上閃出激動的紅光,他又憤恨地說,「可蔣介石那些王八羔子,就不想叫窮人有口飯吃,還想叫咱們當牛當馬,受欺負。有良心的人,誰也不能讓反動派活著!」他放下筷子,向春玲吩咐道:「玲子,抽空再給你吉福哥寫封信,叫他可別當孬種,不好好幹不是他爹的兒!」
春玲坐在炕沿就著燈光給弟弟縫衣服,聽到這裡,心一熱,聲音顫抖著說:「大爺,俺吉福哥是好樣的!是黨員,又是幹部。」
「那還不夠!」冷元插上說,「要他再加勁,為打反動派,心掏出來也不能後退!哦,還有,」冷元臉上閃出慈祥的微笑,「再告訴他,我打算給他說房媳婦,模樣醜俊我知道他不計較,圖人品、進步,問問他的意思……可要再加上一句,要他別為親事分了心,等全國解放了再請個假來家成親。玲子,你記下了嗎?」
「喂,大爺……」春玲心象著了火,眼圈發紅了,哽咽得簡直要哭出聲,見父親瞪了他一眼,用力壓下嗚咽,「大爺,我記住了,我寫信!」她裝低頭咬線角,用衣服把眼睛揉了兩下。
「你吃吧,老哥!吃完再說。」振德把碗和筷子放進冷元手裡,心裡盤算著怎樣開口……兩天來,曹振德領導參軍運動忙不開身。根據情況的發展來看,群眾基本上是發動起來了。畢竟是老解放區的人民,兩天多,報名參軍的已達四十多名,出現了很多動人的事跡。但報名參軍的人中有許多是不合格的——身有殘疾、年齡超過規定和歲數不夠的很多。正如春梅的判斷,這次大參軍和以往有個顯著不同的特點,合乎條件的青年,大都是比較落後或有特殊情況的人家的。把運動深入一步,發動死角,打開頑固家庭工作雖然這末繁忙緊張,曹振德心裡還是放不下吉福犧牲的事。曹冷元的二兒子吉祿,前幾次參軍就要去,因他哥哥已在外,父親年老有病,被說服了沒讓去,現在吉祿又在叫嚷了……冷元就這末兩個孩子,這是他大半輩子用血汗養活大的兩個命根子,為革命他已經獻出一個,這個小兒子再走了,這對年老的父親是多末心疼呵!振德想早把吉福犧牲的信息告訴冷元,以此使他不硬要吉祿走;但振德在冷元門口猶豫過幾次了,有兩次正要開口又嚥回去,他到底沒找到個合適的場合。這場合可真難找啊!
沒出振德所料,冷元剛吃完飯,裝著煙說:「大兄弟,這次一準叫你祿子去吧!本來怕你們幹部再推讓,我沒急著出聲,想等走的那天悄沒悄聲地叫他上區……喂,看樣子他媳婦有點不願意,這不要緊,那嫚子是明白人,說一說就會想得開。」
振德搖搖頭說:「吉祿不能去。吉福在外面……」「哎,你又來啦!」冷元把裝上煙鍋的煙又倒進布袋,「干革命還嫌人多嗎?誰規定一家只准一個當解放軍的?叫他去吧,和他哥挨膀,早些把該死的東西滅光!」
「我是說,老哥,」振德心裡火熱,非常為難,明知道自己用這些話說服不了對方,可是仍不願意直說真情,「你就兩個孩子……」
「這好嘛!」冷元蒼老的臉上閃著紅光,皺紋間浮著幸福的笑影,「我多一個兒子,為革命多出一點力氣,心裡可舒坦啦!玲子,給大爺點個火。」
春玲拿燃著的麻稈的手抖個不停,火頭怎麼也放不到煙袋鍋上。
「拿穩點,」冷元抬頭一看,見春玲那對墨黑的大眼睛裡含著晶亮的淚水。他一驚:「怎麼啦,玲子?」不見回答,他又去看振德。振德的臉痛苦地皺著,老人一時呆了。春玲再也憋不住,背過身啜泣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大兄弟?」冷元驚詫地緊望著振德。「玲子,清醒點!」振德向女兒喝道,他拚力壓抑內心的悲愴,上去握著冷元的手,聲音沙啞地說:「哥呀!這兩天我走到你門口又轉回來,話到嘴邊又嚥回去……可早晚要對你說。老哥!你要聽兄弟的話,硬性些啊!」
老人已經預感到不幸的降臨,他怔了一霎,苦笑著催促道:「說吧,兄弟!哥架得住……說吧!」
「吉福!福子……」振德哽噎住了。
「啊!他,他,他怎麼啦?」冷元渾身震動,眼睛失神地大瞪著。
春玲哇的一聲,嗚嗚地哭開了。
振德努力握住冷元的手。這只凸著老筋的手,在怎樣的哆嗦呵!
「你快說呀!」老人的臉痙攣著,急不可耐地逼問。但見振德張開嘴,他立時擺著手,搖著頭,急促地喘息著,連聲喊道:「不不不!別說!不要說……兄弟!不,不說……」老人面色慘白,身子頹然地依到牆上,小煙袋從他手裡脫落了,煙面灑到炕席上。
「大爺!大爺……」春玲上去把住冷元的手,哭著喊叫。「玲子,忍住淚呀!」振德說著,自己卻禁不住一把把擦眼睛,「拿條毛巾,濕的。」
春玲急忙去找毛巾。曹振德看著冷元搐動著的灰黃的鬍鬚,極力使聲音鎮靜,說:「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裡疼!你這兩個孩子,是拼著命養大的。孩子死了,當爹的怎麼能不疼啊!可是老哥,你想寬點,遠點,這革命的事不鬆快哪!要想把窮人從死裡救出來,就非打光那些吃人的獸類不可!就是為這個,咱們跟著共產黨干革命,流血斷頭……」
冷元漸漸睜開眼睛,淚水在乾澀的眼眶中游動,卻沒有溢出來!他輕輕地撫摸著振德的手背,聲調緩慢而低沉:「兄弟,別擔心!我能想開,受得住……」
春玲流著淚,小心敬愛地用濕毛巾給冷元拭著前額。冷元拉著她的胳膊,輕聲說:「行啦,玲子。別哭,你一哭大爺心裡更亂……哦,我好啦!」他摸索著拿起煙袋,可是手痙攣地抖顫,裝不進煙去。
振德接過煙袋裝好煙遞給他。春玲端燈給他點上火。
老人緩慢地沉重地抽著煙。濃烈的灰白色煙霧從他嘴裡噴出來。一會,屋裡就佈滿了煙霧。
沉默。只有老人的抽煙聲。
振德望著飄散的煙霧出神。春玲那對濕漉漉淚汪汪的大眼睛在閃光,一眨不眨地看著冷元的臉。
過了好久,冷元把煙灰磕掉,平靜地說:「大兄弟,玲子!你們別替我擔心,我不會怎麼樣。說不難受,是假話。兄弟你說得對,為了咱今天的日月豁出的命多啦,何止我的兒子?我方才想得很多很多,從咱老輩想到有共產黨……我這時看得比哪時都清楚,咱們的孩子不為革命死誰為?咱們窮人不去打對頭,還要別人去打嗎?」
「對,老哥!你說的句句在理。」振德把他的手握得更緊。春玲感動得兩眼閃著淚花:「大爺啊!你真是我們後輩的好榜樣,好榜樣!」
「不是你大爺有什麼認識,玲子!」老人激動地說,「是共產黨叫我這個窮長工直起腰,有飯吃!誰要問我,『曹冷元老頭,孩子死你不哭嗎?哭!我哭過一輩子,那是王八羔子逼哭的!這次哭,為我兒子干革命犧牲哭,是我高興,我情願!」他臉上閃現著驕矜的神彩,堅定地向振德道:「兄弟!叫吉祿去吧,定規讓他去吧!」
「老哥,你說的對!這是我們干革命的志氣,就為這,咱們才能勝利,挖掉窮人的苦根子。」振德渾身發熱,「不過,吉祿參軍的事,我看……」
「別勸我啦,大兄弟!我是叫他走定啦!」冷元不容他說下去。接著,他眼睛裡射出仇恨的火光,憤怒地說:「哼,狗日的反動派!我看你們人多還是我們人多!大兒子死了有小的,小兒子死了有老子!不把你們連根拔掉,決不甘休!」突然,院子裡乒乓一陣響。
「誰呀?」春玲走出來問道。
坐在窗後豬圈牆上的人影溜下地,彎身拾起被他碰落的豬食瓢,低沉地回答:「我,是我……」
春玲一看,招呼道:「啊!仲亭哥,快進屋吧!」
江仲亭走進屋,看了冷元一霎,轉向振德,嘴動了兩動沒說出話。
「什麼事?」振德看著他那痛苦的臉面,驚異地問。「沒什麼,沒什麼……你們說話吧,我……我明天再來!」江仲亭說完,掉轉頭急向外走去。
春玲有些驚訝地說:「看樣子他坐在窗外好一會啦!我見他眼邊有淚,像是哭啦……」
江仲亭是哭了,悲痛地灑下了眼淚。
仲亭從水山家裡出來後,惱怒的心情一直在起伏,恨不得飛到指導員跟前,申訴江水山打人犯法的事。他設想,打了他這個榮譽軍人,一定會觸怒以不講私情聞名的指導員曹振德。於是,開會批評江水山,水山向他江仲亭承認錯誤的情景出現了。這時——只有到這種地步,他江仲亭才能舒一口氣。
仲亭來到振德家的院子,正聽到振德向冷元報告他兒子犧牲的消息。仲亭懷著緊張的心情,細耳靜聽著。他斷定,曹冷元這個彎腰的衰老父親,聽到他那貴似生命的兒子的死信,一定會放聲嚎哭……然而恰恰相反,在緊張的沉默之後,他不但沒聽到冷元的嚎啕,倒說出那些激動人心的話。他萬萬想不到這樣一位老人,此時竟是如此剛強,儼然是條百折不屈的鐵漢子!
仲亭發愣了。隨著老人那鏗鏘有力的聲音,他的心沉重起來,頭上象挨了幾棒子。他耳邊又敲警鐘般地響起江水山斥責他的那些話……他突然覺得,有很多人出現在四周圍,人人都在批評他說:「江仲亭啊,江仲亭!你殺過敵,立過功,難道你把這些都當成是自己的了嗎!出夠力了嗎?回家以後只管守著老婆,種自己的地,一心發財致富,不管其他的勞苦人民了嗎?你想想,過去你是沒吃沒穿的窮小子,來了共產黨、八路軍你才翻了身,多少人為你的好日子去拚死拚活,你就安心在家享福嗎?好一個共產黨員!全國還沒解放就伸腿不幹了,你還建設什麼共產主義社會?!」
幾年來,江仲亭第一次從個人家庭生活圈子裡跳出來,想想這些事情。他想到父母死時的慘景,個人的遭遇,在軍隊裡受的教育……結果,他很是吃驚,為什麼這兩年把這些親身經受過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啊,水山,好兄弟!」仲亭心裡在激動地叫道,「我這兩年怎麼聽不進你們一句話呢?我耳朵怎麼只向我老婆嘴上長?我哪夠個共產黨員啊!」仲亭離開振德他們,急忙奔回江水山的家。
江仲亭剛進院門,就聽水山母親在屋裡叫道:「水山,山子!你怎麼啦?身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大半夜才躺下,今兒怎麼這末早就睡啦,啊?」
一句回聲都沒有。仲亭心跳著輕腳走近屋門,身子依在門框上。
江水山躺在炕上,頭枕著右臂,兩眼失神地凝視著跳動的燈火。母親湊近兒子,又說道:「要歇歇,就脫鞋上炕去躺會。」她摸摸兒子的前額,驚訝地叫道:「啊,這末熱!真病啦!」
水山悶聲說:「不熱就沒氣啦,沒病。」
母親叨叨著:「你這傻東西,不說吉利話。十有八成是胳膊那傷疤又犯病啦!」她上去把被給兒子蓋上,「怎麼吃飯時還好好的,俺出去這一會就壞啦?又是誰惹你上了火?唉!蓋被發點汗吧……」
水山把被推開,陡地起身下了炕。母親急叫:「你身子發熱,還要上哪去?唉,媽怎麼養你這末個兒……」
水山的確感到頭很重,左臂的傷疤錐刺般地疼痛,額上已沁出虛汗。他的傷疤遇到陰天下雨和冬日天寒,或者過於激怒,就會發痛,甚至還會發燒。
母親攔住兒子的去路,水山不耐煩地說:「媽,我有急事!」「天塌下我也不只你出去!」母親強制地說,「你在家好好躺著,要找誰媽去叫。」
水山瞥了白髮蒼蒼的母親一眼,坐到炕上,低聲道:「媽,我犯了錯誤,剛才打了仲亭哥!」
「什麼,你們兄弟倆打架啦?」母親吃了一驚,緊盯著孩子,變得氣惱了,厲聲質問道,「說,你為麼打你哥!」「反正我不對!」水山沉痛地低下頭,但立刻又抬起來,「可是,媽!他這人變了樣,全變了!我動員他去參軍,他不去。他只想著個人的日子,忘了本啦!」
母親理了把蒼白的頭髮,坐到兒子對面,歎息地說:「唉!有話你好好對他說呀,我不信仲亭這孩子會變壞,想想他爹他媽……」
門外的仲亭,心裡像多年埋下一顆烈性炸彈,水山母親的話象抽動了這炸彈的導火線,騰的一聲爆發了。水山的父親是石匠,石匠的哥哥——仲亭的父親是木匠,弟兄倆的真名已被人們遺忘,都以他們的職業來稱呼。江木匠是個沒經師自學而成的手藝人,幹起活來卻不比其他有本事的木匠差,遠近有名。那年山河村地主蔣子金為給兒子蓋新房,大興土木,他圖江木匠人老實,干死活,就雇在家裡。四十多歲的江木匠在蔣家苦苦幹了一年,趕到秋天,他一人把蔣子全南廳西廂兩幢大瓦房的門、窗、桌、椅、櫥,櫃一一做好。蔣子金雇工人有個規矩,平時只管飯,工錢等最後散工結賬。誰都知道,很少有人能從他手裡拿走全部工錢。因為蔣子金不是挑剔活做得不合規格,就說工人飯量大,以此剋扣工錢。人們都知道他有這一手,不願給他幹活。可是那年月只有給財主幹活的份,另外還有多少生路呢?何況天下老鴰一般黑,財主若不壞也就沒有窮人了。說實在,那些財主只不過是剝削手段的不同,剝削多少有差異罷了。
江木匠完工結賬時,雖然蔣子金親自把成品檢驗了好幾遍,也硬找出些莫須有的瑕疵,但東西在那兒明擺著,賴不過去,只得照發工資了。
結賬那晚,蔣子金置酒辦席,說是酬謝木匠活做得好。江木匠不會喝酒,硬被勸著倒下兩盅。蔣子金吩咐他到上房去算賬。
江木匠一進房門,只見蔣子金的小老婆光著下身,他慌忙後退。不料那女人衝上來就是兩巴掌,撕扯著木匠,爹呀媽呀哭叫起來。
江木匠嚇呆了,也氣昏了!還沒等他醒悟,蔣子金率領家人將他揪住。於是,江木匠酒後起淫,強姦良家婦女的罪名就定了。
官司不用打,衙門就是窮人的閻王殿。就如此這般,木匠一年的汗水白流了,還得把他僅有的全家靠著餬口的工具變賣出去,請了四桌客。
江木匠怒恨攻心,有冤無處伸,生計的飯碗又打了,一病不起,沒到年關就嚥了氣。仲亭母親本來就病著,把丈夫江木匠用高粱秸捲著——他一生為人家做過多少棺材啊——埋後,自己苦愁無望,趁孩子出去討飯的當兒,跳井自殺了……
江仲亭想到這裡,哭出了聲。他一頭撞進門,向水山母親叫道:「嬸子啊!我該死!」他泣不成聲了。水山母親驚喚道:「孩子,亭子!你,你那苦命的爹媽呀!」她也哭起來。
水山臉上痛苦地抽搐著,內疚地對仲亭說:「仲亭哥!我打你不對。」
「對!」仲亭哭道,「好兄弟,你打得對!該打我這沒心肝的人……」
水山的母親流著眼淚說:「好孩子,你弟兄倆是一棵蔓上兩個瓜,怎麼好打架啊!你們兩個的爹都是叫財主、官府害死的,亭子媽無法尋了短見。你們小時,都十二三歲了還沒衣裳穿,光著□去外村要飯,見著女人都羞得把身子對著牆。那時候,仲亭大些,不願進人家的門,水山就叫哥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去要。遇到有狗的人家,仲亭就叫水山躲身後,自己在前面用棍擋狗。你們要一天飯還不夠一頓吃的,兩個人還你推我讓,誰也不捨得吃,末了都去找爛地瓜、野菜、草根……塞進肚子,不飽就喝一肚子涼水,留點飯給我個老婆子吃……」
「媽,別說這些啦!」水山痛苦地叫道,眼睛發濕,手緊攥著腰間的槍柄。
「不,我要叫你們記住這些!」母親倔強地說。她又對仲亭教訓道:「孩子!別說你兄弟生你的氣,你怎麼能忘掉過去的苦,忘掉共產黨的恩情啊!孩子,想想你死去的爹媽,想想你那叫官府把頭掛在牟平城的叔叔,可不能變心哪!」仲亭痛心地哭道:「嬸子!都怨我腦子叫個人的事塞滿啦,忘了黨,忘了窮人!」
「可你,水山!」母親嚴厲地盯著兒子,「好隨便打人嗎?誰給你這個權力來?啊!」
江水山低頭說:「媽,我錯啦!」
母親嚴厲地說:「還不向你哥賠不是,等著幹麼!」水山依從地上前抓緊仲亭的手,誠摯地說:「我對不起哥哥!」
「不,兄弟!」仲亭抱緊水山的雙肩,「你打得對!」「好哥哥!」水山感動地說,「你從歪道上拐回來,兄弟心裡也好過啦!」
「水山哪!」仲亭流著大滴的熱淚,聲音抖顫著,「在戰場為救你我身上挨了一槍,這一槍挨得值得!可是也是這一槍使我復員回來,慢慢的,我的思想變了質。這次你為著救我,給哥一拳,又把我打醒過來,重新革命!水山,你打准了我的毛病,我永遠記住這一拳!」
看著弟兄兩個重新融合在一起,母親拭著笑淚說:「好啦,都再別提打架的事啦,省得叫人家笑話。」
水山搖搖頭:「不,媽!我犯了錯誤,還要請上級處分。」「沒關係,」仲亭以兄長的口吻說,「別說我有該打的地方,就是沒有,當兄弟的打哥一下,那也沒關係啊!算了吧,水山,誰也別提啦!」
江水山的眉頭鄒了幾下,沉痛地說:「不單是兄弟,我,一個共產黨員,打了為革命流過血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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