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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黨員大會開得很熱烈,二十三個共產黨員幾乎都發了言。大家扭轉了完不成參軍任務的保守情緒和本位思想,一致表示堅決完成任務。有三名男青年黨員當場報了名。

  區委書記曹春梅見大家情緒極高,心裡很興奮。她再三向同志們交代了黨的參軍政策:只有充分發動群眾,才能完成任務;每個參軍的人都要出於自願,不能有任何強迫命令,並盡量做到家屬同意。

  大家詳細分析了群眾的思想情況,研究了工作步驟和參軍的對象,決定分組包干。為了做到生產、參軍兩不誤,決定利用午間、晚上進行工作。一切宣傳工具,都投入這個運動,立刻掀起大參軍的熱潮,爭取五天之內完成任務。

  大會散後,支委會又根據情況研究了一番。曹振德和春梅最後走出會場時,街上冷清清的,月光幽靜地灑在房上地下。家家戶戶都進入了夢鄉。惟有從小學校裡,時時傳出村劇團排戲的鑼鼓聲,胡琴伴奏的歌唱聲。

  「天晚啦,明天一早再走吧!」振德對女兒說。父親知道女兒一定很疲勞,她來村後就忙著開會,除了匆忙地在家吃點飯,沒有休息一會。

  春梅望一眼懸在半空的月亮,說:「有月亮,路好走。還有三個村,徹夜佈置下去,明天就動起來啦!」

  振德知道女兒的性情,再也沒挽留,一直把她送到村東頭,直望著女兒在朦朧的月光下模糊不見了,才轉身回來。振德的腳步越走越沉重,緩慢,心也跳得越厲害。應該說,他當過幾年的指導員,給軍屬送親人犧牲的信息已不止一兩次了,每次他都把消息壓下好幾天,心裡翻上翻下地思考:什麼時候告訴他們好呢?告訴烈士的父親還是母親,或者他的妻子呢?怎麼告訴法?在什麼場合下告訴好?第一句話該怎麼講?……總之,他的心情悲痛著,無窮的憂慮,沉重的負擔,挖空心思地為烈士的親人設想,怎樣使他們既知道了親人的犧牲,而又少一些痛苦,承受住噩耗的打擊……這次曹冷元的兒子吉福的犧牲,使振德的心情倍加沉痛。這並非是因為冷元是他的本家哥哥,而是因為他非常清楚,曹冷元是怎樣把這兩個孩子養大的。曹冷元為省飯給孩子吃,把腰都餓躬了,至今也直不起來。他老婆留下的四個孩子只養活了兩個!在他的血淚哺育下長大成人的孩子,對一個老人來說是多末寶貴,在他身上佔的位置是多末重要呵!

  振德一腿跨過冷元的院門檻,突然停住了。他望著面前灑滿燈光的窗戶,身子震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我怎能忍心告訴他,使這個老人痛哭流涕呢?讓他晚知道一會吧,他還以為兒子在前方和反動派作戰,滿心喜歡地等他的平安家信……」振德想著,把腳從門檻內輕輕縮回來。可是剛要走,又思忖道:「我現在告訴他吧,有工夫陪他坐一夜,開導他……對!」但當振德重新邁過門檻,心又在激烈地反抗:「不行,不行!他勞累了一天,正躺在熱炕上歇歇衰老的身子,而你卻闖進去說:『冷元哥!你兒子死啦……』不,不,不能!不能告訴他!」振德急搖著頭,第二次抽出邁過門檻的腿。然而,走出兩步,他又停住了:「難道能老不告訴他?這當然不能;那末你等到何時呀?親生的骨肉死了哪有個不心疼的?我的大女兒春娟犧牲時,我不也哭過嗎?可是哭過之後,心就硬多啦,恨死殺孩子的敵人,幹起工作來像有股看不見的勁在推著自己!冷元哥會比我那時的認識高。這老人一生的苦楚,使他對黨十分忠心。他有覺悟,能想開事理。他,他不會經不住……對,告訴他,早晚也得告訴他!」曹振德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轉回來。但當他第三次抬腿邁門檻時,身子又晃動起來,呼吸開始緊促,那低矮的小門檻像一座高聳的山峰,是那樣不好逾越。振德兩手抓住門框,才使腰沒有轉回去。他終於跨進了門檻!

  冷元不在家,東房裡亮著燈。桂花正在做針線活,她身旁躺著沉沉酣睡的丈夫吉祿和閉著小眼睛的嬰兒。「大叔,你坐吧!」桂花忙下炕招呼道,「俺爹在北河放牛沒回來。」

  「怎麼還讓你爹去放牛?這末晚,你爹干一天活,身子又不好!」振德顯得生氣地說。

  桂花認為對方是在生自己丈夫的氣,臉上頓時泛起紅暈,瞥吉祿一眼,解釋道:「大叔,不是你吉祿懶……他要去,俺爹不讓,說他剛出案回來,要歇歇。大叔,你吉祿也真有了毛病啦,腳磨得痛……」她輕吁一口,代替了下文。

  「你也睡吧,我去看看你爹。」振德說著向外走。「不用去啦,大叔!」桂花在後面說,「俺春玲妹聽說,就跑去換俺爹啦!」

  「孩子,當老人的心上只有孩子!他不管自己有病的身子,幹了一整天的重活,還熬夜放牛,第二天一早又爬起來下地,叫年輕力壯的孩子在家睡覺。啊!父母的心……」振德邊走邊激動地想著,最後決定今晚不告訴冷元了,使老人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月光,柔和的銀色的月光。田野,山峰,在明月底下,顯得格外清新,瑰麗。黃壘河的水流裡,波動著那快要轉圓的月亮。河畔,楊柳象傘一樣搭在草地上空。帶著小燈籠的螢火蟲,走馬燈似地在林中飛舞。鬧夜的小蟲,叫得疲倦了,進入沉睡。輕霧象怕驚醒睡去的鄉村和大地,悄悄地升騰起來,向村莊和樹林漫展,為春天的早晨披掛輕紗。夜,大河畔的春夜,幽靜迷人。

  大黃牛的頭完全埋在青草裡,它那帶刺的長舌頭像一把柔韌的刀,一掄一卷,向嘴裡塞著嫩草。它前後的蹄子,很久才緩慢地向前挪動一下,灑著春露的青草,它吃著可太舒心了。

  春玲姑娘的身子半依半倒地伏在牛背上。她右手托腮,柔髮蓬鬆地堆散下來,那對墨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瞇瞇著,腳無意識地隨牛移動著。姑娘完全陶醉在思潮的海洋中……在今晚的黨員大會上,春玲雖然沒公開表示,但心裡已暗下保證,一定動員一個青年去參軍。當時,她的情緒完全被殺敵的仇恨控制著,支援解放戰爭的責任鞭策著。尤其聽到春梅當著全體黨員宣佈了曹吉福犧牲的消息,春玲的淚水立時湧出眼眶。剛才來換冷元大伯回家睡覺時,她幾乎哭出聲。不是為了保守黨內的秘密,她真會忍不住而告訴老人。春玲心中迸發著仇恨的火星。當會場上三位青年報名上前線的時候,她也站起來了。可是剛要舉手,又狠狠地揪一把長頭髮,賭氣地坐下來。春玲想到動員一名青年去,當時似乎已經有位青年站在她面前,只等她吩咐,十分有把握。但當她走出會場後,就有些茫然了。這位青年在哪裡?他是誰?幾乎是同時,春玲眼前出現兩個人:扛著鋤頭的江儒春;拿著書本的孫若西。一開始,他們兩人的影子都很清晰,接著又變模糊了。但沒住多久,孫若西的影子放大了,緊緊堵住春玲的眼睛。

  「這人對我好,教我唸書可用心啦,真感激他!他工作積極,文化又高。他比儒春強,思想一定能打通,能去參加子弟兵。好,這樣決定了,去動員孫老師。那樣,自然,我很可能和他要好……和儒春要斷……」姑娘心裡盤算到此,湧上一陣酸楚的滋味,有些傷心地思忖道:「唉,儒春哪,儒春!春玲不是不戀你,實在的,我老忘不了你啊!小時候,你對我好,不讓人欺負我……以後,你和我疏遠啦,我知道,那是你爹的過。可是你為什麼不爭氣,耳朵光為你爹長著呢?要論人品,你可真好啊!去年我給媽拿藥回來,在北河眼看叫水沖跑啦,你不顧死活救上我……你把干衣裳給我穿,我不穿你不看我……看你的樣兒有點傻氣,可是你的心地多誠實呀!我心裡喜歡你呀……唉,誰叫你不敢和你那頑固爹作鬥爭,努力爭取進步來!這一條壓倒山,我不能遷就。懂嗎?怎麼,你不高興?」春玲眼前掠過儒春那淳樸的面孔上出現憂傷難過的樣子。姑娘的心軟了,深深地歎息一聲,「唉!媽呀,可叫我怎麼辦好啊?」她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了。黃牛吃驚地抬起頭,望著主人。

  春玲直起身,攏了攏頭髮,摸著牛角說:「你看什麼,黃胖子?春玲的心事你能出主意嗎?哦,你是吃飽啦,渴了,跟我喝水去。」

  水裡又是個天,星星月亮,在水裡面清清楚楚地呈現著。黃牛嗤著鼻子,嘴插進水裡,立時響起呼嚕呼嚕的飲水聲。

  春玲的光腿泡在碧清陰涼的河水中,感到很清爽。她望著水裡的星月,用腳丫兒輕輕地劃著。她劃一下,星月就波動著抖碎了;等水面平靜下來,她又把星月劃碎……「怎麼辦好啊?」春玲心裡煩躁地想道,「論情意,我對儒春深些,和儒春又從小就有了根線;可是,孫若西比儒春進步,他能去參軍!可是他——儒春,」春玲氣恨起來,「連民兵都不參加,哪會上前線?人好人壞政治第一條。他不高興是自己找的,活該!」

  春玲把牛牧飽送給牛主——玉珊家裡。玉珊她哥參了軍,家裡只有個寡婦母親。父親是被日本鬼子「掃蕩」時打死的。玉珊是村裡最有名的尖嘴閨女,都說死人也能叫她逗活了。有次演戲她扮了個只說三句台詞的角色,不料上得台來,她講起來沒完沒了,把主角鬧得開不了口,觀眾實以為她是主要角色了,還鼓掌讚揚玉珊演得好……春玲來時玉珊在劇團排戲還沒回家,她和玉珊母親聊了幾句就往家走。回到家時,見明軒伏在炕桌上寫參軍運動的標語,明生在一旁磨墨裁紙幫哥哥的忙,父親就著燈光看報紙。振德小時跟念過幾天私塾的爺爺識過一些字,當幹部後為工作需要,又跟孩子學些字,也曾上過成年人的冬校,至今能看懂一般信件的大意和寫簡單的通知、便條。每次來了報紙,振德都擠時間看看,但不能默讀,要象唱老書一樣拖著腔念,聽起來使人發笑;不過他的孩子已聽慣了父親的「唱報」,不再笑了。報紙上有許多振德不認識的字,好在報紙很通俗,不認識的字也大半能溜下來,能瞭解個基本意思。因為他眼睛不好,頭緊靠在燈上。春玲見父親的頭髮茬被燈火烤焦了,忙說:「爹,你把頭抬起點,燒著啦。」

  「我說有股味呀!」明生哈哈地笑了。

  明軒輟筆,認真地對春玲說:「姐,你給我預備副背包帶!」「要它做麼?」春玲看著他嚴肅的面孔。

  「二哥要去參軍。」明生回答。

  「參加革命!」明軒加重一句。

  「參軍?」春玲笑了,「你夠格嗎?」

  「怎麼不夠?」明軒挺挺胸膛,「爹答應我啦!」「是嗎,爹?」春玲轉向父親。

  振德翻了一下《群力報》,說:「是。兒子參軍,我當指導員的拖後腿,那還像話嗎?」

  明軒得意地說:「去年參軍大會上,我打頭一炮,往台子上跑……」

  「對,哥!還有我哩!」明生炫耀地補充道。

  「你?」明軒感到身份降低了,瞪弟弟一眼,「你怎麼能和我比?連台子都上不去,還是人家區長抱你上去的。」「對,哥!」明生不知人家的意思,「那台子高,我用力也竄不上去。我趕不上哥,你是別人拉一把,自己爬上去的。」春玲和父親都忍不住笑了。

  「住口吧!」明軒臉漲得通紅,向弟弟喝斥一聲,又對父親、姐姐說:「上次不要,這次行啦!我十三歲啦。」「還沒過生日。」春玲提醒他。

  「這個無所謂,」明軒翻了下白眼,「我說十七或十八,自然也沒人知道。他們不批准我麼,嘿,我就說,俺爹是指導員,他說我行,保證當好兵!」

  振德笑了:「你爹有這末大權力,早批准他自己啦!」「那是為你年紀大,四十多歲啦,鬍子再怎麼剃也認得出來。」明軒反駁道。

  「爹,」明生又插嘴了,「我給你出個辦法,你一氣剃三遍鬍子……」

  「好啦,小軍師,別叫爹臉紅啦!」春玲笑著用手捏著明生的臉腮,又對明軒說:「可別乳毛沒褪想著飛,哪有十二三歲的戰士呀?軍隊不是小學校,要打仗!」

  「唉!」明軒喪氣地拍著頭,「我為什麼不早出生些年?打日本鬼子輪不上份,眼看蔣光頭又等不上挨我的揍了。咱對革命沒貢獻,將來吃起飯來,多虧心啊!」

  振德安慰兒子道:「打完反動派還要建設新中國,到共產主義社會還要出大力。孩子,不用發愁,你們為革命盡忠的時候還多著哪!」

  春玲有話要和父親說,見弟弟在眼前不好啟齒,心想等把事情辦妥再對父親講吧。於是,春玲告訴父親,說她到劇團去看看,一會就回來。臨出門時,她看著標語問明軒:「怎麼不找孫老師幫著寫?」

  「誰不找來?」明軒答道,「開始他說要排戲,後來又說有什麼要緊的事,誰知他有什麼樣的要緊事!」

  孫若西把鋼筆摔出手,將信紙搓成團,狠狠地丟到牆角落,推開椅子,急步地徘徊起來。

  來山河村任教不久,孫老師就看上了春玲的美貌。可是苦於沒有接近她的機會,心裡很著急。算走運,他會拉胡琴,在劇團裡他可以飽看春玲的姿容了。但孫若西不敢放肆,甚至想趁幫她化裝時摸她一下也不敢。其實春玲為人溫和,極少同人吵架發脾氣,而且富於感情,也不吝惜眼淚。孫若西卻覺得她那墨黑的大眼睛裡,使他猜測不透裡面藏的究竟是溫情的柔光,還是憤怒的刺芒。反正他看什麼是什麼。尤其她那兩道細眉的尖端,隨著眼睛變圓而揚起來,簡直是兩座冰峰,令孫若西感到心裡發寒。這些倔強的東西,使孫若西生畏,又使他更加著迷,感到她是多末高傲,佔有她是多末了不起。盯著姑娘那柔韌勻稱的窈窕身軀,孫老師發昏了,一天不見春玲面,性情就暴躁起來,會無緣無故地向學生發脾氣。他在厚厚的日記本上,寫滿了有關春玲的話。他寫的每一首情詩的開頭,都以大楷冠上「獻給心愛的春天的玲」的字樣……

  真是好事天順心,春玲找到他頭上來學文化了。孫若西使出所有力氣,博得姑娘的好感,攫取少女的心……當真,春玲對孫老師真有好感了。她眼睛裡閃耀的是陽光,他感到溫暖;她眉端的冰峰變成糖山,他越品越甜。孫老師心花怒放了。昨天徹夜未眠,伏案疾書,十分有把握地給春玲發出求愛信。信上寫明他中午約她,約會的地點是在北河畔的柳樹林。那僻靜的地方,初聯姻緣的絕妙所在,太理想了。孫若西在那裡等著,設想著她悄悄地羞澀地走來,紅著臉深情地瞥他一眼……於是,拉手,擁抱,接吻……孫若西一遍遍地想著,品著這些即將到來的美事,但老不見春玲的影子。他又想著,品著,越想越細,越品越迷,竟至像個醉鬼一樣,發瘋地抱著一棵樹身……「誰在那幹麼?」傳來一聲喝問。

  孫若西一震,牙撞到樹皮上。他沒聽清問的什麼,是什麼樣的聲音,也看不見誰在問,倒自以為是春玲來了,喜聲喚道:「快進來吧,快……」他突然嚇呆了:林間出現了一顆滿而鬍鬚的腦袋。他慌亂地說:「啊,是姨父!你上哪去?」老東山打量一下外甥,悶聲說:「我當是誰,原來是你!

  你抱這樹幹麼,這是我留著做壽材的,你想要嗎?」「不,不要。」孫若西支吾著說,「我是……是給學生講課講到樹,要看看,看看……哎,姨父!這樹做兩口壽材不夠吧?」

  「算命先生卜的卦,我和你姨歸天還得些年,這樹到那時也長夠啦!」老東山這才放了心,扛著拾糞的工具走出樹林,又道:「那些孩子正在院子裡鬧,上課的時候早過啦!」他瞅著向村裡走去的外甥,又嚴厲地加一句:「若西!上課講樹看別人家的樹去,別把我的樹皮擦壞了!」

  中午失敗了,孫若西又把希望寄托在晚上。可是春玲沒來排戲,聽說開會去了。沒有春玲在場,孫若西一點勁頭都沒有了。他拉胡琴的手失去了力量,琴聲走調。他看著也算是他表妹的淑嫻的表演,他厭煩地在心裡咕嚕道:「唉,簡直沒法和春玲相比。瞧那身段,硬得像木頭;臉腮圓圓的,下巴胖得像是兩個,和脖子連到一起了;眼睛那末小,又不那末黑,一臉的傻氣……」總之,今晚的一切對孫若西都失去了吸引力,鮮花也像枯草一樣無色。

  好容易排完戲。他回到教室旁邊的宿舍,怎麼也安靜不下來。他的眼老向外面瞅,耳朵能聽到螞蟻叫,可是就不見春玲的影子。於是,他又向她寫信,寫的比上次更柔情,更動人,更醉心。他告訴她,沒有她,孫若西就失去了太陽,失去了空氣,失去世界上一切一切,他會立刻死去……可是寫著寫著,孫若西對自己的作法發生了懷疑,感到她的心是個謎,看不清,猜不透,說不定春玲還戀著他那個蹩腳的表弟儒春。至此,羞怒的孫若西,狠狠地摔出了筆和紙……「孫老師,你睡下了嗎?」清脆的少女聲,在沉靜的三更天,顯得是那樣悅耳動聽。

  孫若西猛煞住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這是幻覺。直到他拉開門,在明亮的燈光下清清楚楚地出現了春玲的身影,他還以為是夢,嘴巴張大,眼睛瞪得和銅錢似的,像傻子一樣望著她。

  春玲避開他的目光,嫣然一笑,說:「你還在忙功課?」「哦,嗯……」孫若西支吾著,急忙假咳兩聲,用力鎮靜自己,笑容可掬地招呼道:「噯呀!你快坐,坐!」他慇勤地搬椅子。

  「我是來看看排戲的,可你們已散了。」春玲感到窘迫,找話解除緊張的氣氛,說著坐下來。

  孫若西見春玲表情不尋常——她臉上泛紅,流露出羞答答的笑影,心裡極為幸福地想:「好!她一定為我的信來的,她接受了我的……」他緊望著她,歡迎地說:「排戲沒你在場,簡直演不成,我拉胡琴也不順手……」

  春玲渾身發熱,怕他再說出什麼,插斷道:「孫老師,我有事和你說。」

  「好,我洗耳靜聽!」孫若西心中激動異常,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她,「快說吧,快說說你的心意!」

  春玲感到對方的眼光象刺一樣扎到身上,使她不舒服。她鼓起勇氣說,「孫老師!咱們相處不短了,特別是這半年來,你給我幫助真不小,使我念完高小的功課。我從心裡感激你。」「這是我應盡的義務,春玲!你對我的幫助也很大呀,你……」他的聲音發顫了。

  「你先別急,」春玲越來越激動了,「老實說,我原先對你有不好的印象。不過向你提過意見以後,你改正得不錯,工作比過去強多啦!這些,我看得清楚。你給我的信,我也想過……」

  「你同意?」孫若西站起來,兩手在發抖。

  「我……」春玲頓住了,慢慢地搖了搖頭。

  「春玲,親愛的人!」孫若西猛衝上來,抓住姑娘的手,激動地說,「你有話儘管說,只要你愛我,就是叫我赴湯蹈火,孫若西決不畏懼!說吧,玲!為了我們偉大聖潔的愛情,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下來!」

  春玲本能地把被他握著的右手抽回來,離開椅子站起身,說:「你不要賭咒發誓的,為我個毛丫頭也不值得。咱們先談一件大事情!」

  「大事情?」孫若西有些詫異,「什麼事比我們的愛情還重要?」

  「我想動員你去參軍。」春玲明快地回答。

  孫若西象聽到霹靂,渾身一震,眼睛突然瞪大,驚惶失措地看著她,聲音含混地說:「你,你說什麼呀?」「參加子弟兵!」春玲緊盯著他的臉。

  「哦,哦……」孫若西回身走到床邊坐下來,努力掩飾內心的慌亂,強作笑容道,「這個事,好,我考慮考慮。」「孫老師,」春玲懇切地說,「軍隊急需擴大,解放咱們全中國!你想想,我們能不趕快上前方嗎?」

  孫若西努力搜索反駁春玲的理由,他要做到既表現進步又不去參軍。他很自如地說:「春玲,道理我明白,我也有過打算……」

  「你打算參軍?」春玲露出喜色。

  「不對——」孫若西拖著長腔,鄭重地說,「我是教員,一切行動聽從組織,上級如果需要,一定會調我。我想我們解放區的文化事業還不發達,教育工作人材更缺乏,我是離不開身的!」

  「這不要緊,」春玲緊接上道,「這次大參軍要動員一切力量,區上、縣上都要把青年幹部抽上前方,教員也在裡頭,只要你報名,我保證會批准!」

  孫若西一時找不上話對答,沉吟一霎,慷慨有力地說:「當個人民戰士,那是最光榮了!我非常羨慕解放軍,一個個英勇無比,身強力壯!不過——」他突然愁眉苦臉地歎道:「唉!身強力壯,我可是望塵莫及,不夠條件哪!春玲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有胃病,關節也不好,陰天下雨就痛,有時會麻木。這……」他吸起冷氣,好像真的痛起來了。春玲的心已有些涼了。她皺起眉頭,嚴正地說:「孫老師!我若是沒全認錯你的為人的話,還盼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不逼你二不難你,動員青年上前線是人人都有的責任,你實在不樂意,我也不能勉強!」

  「唉,這叫我怎麼辦啊?」孫若西哀憐地看著她;忽又靠近春玲,柔聲地說:「春玲,我最愛的人!這參軍我實在有困難!你知道,我喜歡你呀!沒你,我的呼吸都要停止……咱們先不談參軍,這事關係很大,等我好好考慮一番。你先回答,同意和我訂婚吧!」

  春玲見他伸出手,就把自己的手挪到背後去,毅然地回答:「正因為這事關係重大,我得先看透你的作為,才能談婚姻!」

  「難道說,你就非愛當解放軍的人不可?」孫若西強硬起來。

  「對,我愛解放軍!」姑娘毫不隱諱和害羞,「在現時,青年人是好是壞,就看他願不願意上前線!」

  孫若西嘴張了兩張,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他怔怔地看著春玲,想找出攻破她的缺口。他瞅著她那緊緊繃著的赤紅的嫩臉,上面象下了一層霜,眼睛微瞇著,閃射出強烈的光芒。孫若西畏縮起來,生起逃跑的想法。但他又想到春玲演戲的豐富感情,演哭真落淚的情景,和她對他的好感,立刻又恢復了衝鋒的信心。

  春玲見他呆了一會,忽然呼吸急促,垂下了頭;她有些吃驚地問:「孫老師!你……」

  「沒什麼,沒什麼!」孫若西聲音瘖啞,掏出手帕,拭著眼窩,「春玲啊,我對你說真心話,我不想參軍,一百個也不為,只是為了你!」

  「為我?」春玲的身子不由得震動了一下。

  「是啊,都為你!」孫若西做出揪心扭腸的姿態,飛快地說,「我最愛的人!你把我的魂都勾去了!我把心扒給你看看,這裡……」他從抽屜裡拿出兩個厚本子,翻開送到春玲面前:「這都是為你寫的日記,作的詩!你叫我去參軍,我怎麼能去啊!你想,子彈沒有眼睛,不會知道我家裡有個世界上絕美的情人而不向我身上打。你,親愛的人!願意自己的丈夫死嗎?你願意年輕輕的當寡婦嗎?夠了,這些太可怕了!春玲,我心上的花!打仗的人有的是,少我一個革命一樣成功。我們在後方安心地過吧!工作我們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你說該有多末幸福啊!親愛的人,你該明白了吧?」

  在孫若西傾訴衷腸的同時,春玲的心裡很快燃起熊熊的怒火。她真不敢相信,在進門前還給她進步的印象,攫取著她的一份情意的孫若西竟是這樣的東西!他那白淨面皮這時看起來是那樣的齷齪。激怒使姑娘感到窒息,她右手緊揪胸口的衣襟,左手攥得發痛。她臉色慘白,眼睛瞪得像杏子樣圓,細眉兩梢挑起來。春玲不但為怒火焚燒,同時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春玲那怒焰炯炯的眼睛逐漸在合攏,淚珠滾出來,順頰滾落。她的嗓子被灼熱的東西哽住,一時說不上話來。

  孫若西見姑娘流淚了,心裡欣喜自己的高妙,親切地說:「春玲,我知道你的處境,不要生氣。咱們訂了婚,到夏天去煙台我爹那裡結婚。——啊!那可是個美地方,有山有海……」他伸手拉她。

  春玲厭惡地迅速躲開他的手,轉身跨出門檻。

  「別急走!有事再商量……」孫若西喊著拉回她。

  春玲用手把眼睛一擦,挺胸昂首回過身,咬著牙根說:「你,你還要說什麼?」

  「親愛的人!要我參軍可以,你先答應我……」孫若西一口吹滅燈火,抓住姑娘的衣襟,「親愛的,不要回家啦……」「啪啪!」黑暗中響起兩記清脆的耳光;接著,嗤啦一聲——是衣服撕碎的聲音;再接著,是一陣急跑出門的腳步聲。

  開門聲,把剛合上眼的振德驚醒。他沒發問,知道是女兒回家來了。當他聽到用瓢向水缸裡舀水,就說:「桌上盆裡有熱水……」

  「嗯,爹,俺洗洗臉。」春玲的聲音很小。

  振德聽著女兒洗完臉,就要重新睡去。但他注意到西房裡有動響。仔細一辨,是女兒在壓抑地啜泣。振德被震撼了,坐起身,問:「你怎麼啦,玲子?」

  「沒麼。」女兒抽泣著,唏噓聲更大了。

  振德急忙披上外衣下了炕,趕到女兒房間。燈光昏暗,加上他眼睛不好,只是模糊地見春玲伏在炕上哭。振德把桌上的油燈燈芯挑大,這才看清春玲的身子一搐一抖,頭髮是濕的。他很驚詫地問:「玲子,你是怎麼啦?」

  春玲爬起來,淚水縱橫,濕發凌亂,外衣襟撕開一大條。她看父親一眼,又垂下頭,抽泣得更厲害了。

  振德看著女兒的樣子,又驚又懵,頃刻,他心裡湧上一個可怕的疑慮:「她被人……」父親不敢再想下去,駭然地問道:「玲子,快告訴爹!」

  「爹呀!」春玲撲到父親肩上,發出了悲聲。

  振德見女兒的表示,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他的心又憤怒又痛楚地猛一悸,看一眼炕上酣睡的明生,拉女兒到院子的石條上坐下。

  「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振德用力把氣憤的聲音壓小些。春玲張了兩下嘴才說出:「爹你不要急,沒、沒麼……俺心裡正疼,說不清話……」

  振德聽著女兒的嗚咽,心裡針扎般地痛。外表上看,曹振德對子女不大關心,時時表現得很嚴厲。其實並非如此。他為孩子的操勞關注不亞於他們的母親。他大女兒春娟犧牲後,她母親要給閨女「結鬼親」,振德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指責他不疼孩子。實際上春玲的媽媽過後也承認,丈夫正是為愛孩子。因為振德深知,這種迷信的結鬼親做法,不惟毫無意義,而且委屈了做為共產黨員的大女兒。這是當時春玲母親所不能理解的。

  春玲永遠不會忘記,她雖然是虛歲十八入的黨1,但如果不是有個黨支部書記的父親,她提前一年就會是黨員了。黨支部其他委員早就同意吸收春玲,可是振德不鬆口,一再壓下去,說讓她多鍛煉。當時女兒入黨心切,真有點不滿意父親,後來想一想,她很感激父親的嚴格要求,以有黨支部書記的父親深感幸福了。

  拿振德的妻子對知心的女鄰居評論她丈夫的說法:「唉,別看我那老東西嚴森森的,他可疼孩子啦!人家不像我只知道哭,疼的是地方哪!」

  孩子的母親在世,振德不大過問子女的生活細節,工作和生產已夠他忙的了。自妻子死後,不管怎樣忙碌,他仍是關照孩子,盡量彌補孩子失去母親的缺憾。雖說這種努力是很困難的,但振德還是這樣做了。他為使春玲繼續求學,自己學會做飯,起早落晚地在家裡家外干。女兒多次要求輟學,振德都不答應。直到春玲找到本村教員,而孫若西答應教她時,振德才放下炊事的營生。明生告訴人家:「爹和媽一樣。俺爹出門是爹,在家是媽;又當爹又當媽!」

  現在,父親最疼愛的小女兒遭到不幸,怎能不使他震撼和痛苦呢?振德一開始升起的憤怒情緒過後,接著是對自身的責備。他覺得,孩子遭到損害是做父親的責任,是他的罪過。事情已經發生了,女兒正處在悲痛中,需要的不是父親的呵斥、怒罵,而是撫慰和同情,鼓起女兒平復創傷的勇氣,給她以更加堅定的向上生活的引導。

  振德拉住女兒的手,勸慰道:「孩子,清醒些,不要哭啦——哦,要是還想哭,就哭出來吧!對著爹把悲結放開,再把事告訴爹。」

  「爹,我哭夠啦,沒淚啦!」春玲直起頸項,理了理濕發,心已平靜了。

  「好,孩子!有話慢慢說。是誰欺負你啦?」

  「唉,爹呀!」春玲深歎一聲,說,「沒有人能欺負我,是女兒自己找的……」

  「你怎麼說?」振德又是一驚,端量著女兒。

  「爹,我從頭告訴你。」

  春玲把她同儒春的感情和孫若西的關係給父親講述了一遍,最後她說:「孫若西這傢伙說出那種髒話,氣得我狠狠打了他兩巴掌,轉身向外跑,不料,他的手還揪著我的衣襟,就撕了……爹,我身子沒叫他沾上,我是感到委屈生氣才哭的。來家時我倒了瓢涼水在頭上,趴在炕上越想越難受。對孫若西我吐口唾沫就算啦,可是我覺得我委屈,我看人看錯啦!」振德聽完,舒了一口氣。沉默中他前後想了想說:「是呀,玲子,錯啦!孫若西和儒春不能一樣看,他們出身不同。儒春是莊稼人,好壞擺在人眼前,實實在在。孫若西那類人,真真假假不一定。不能看他們的表面,要看骨子。這不是,到節骨眼上,孫若西就垮下來啦!子女的婚姻,老人不勉強,爹也說過。不過我要批評你,玲子,既然你和儒春有情意,為麼半道向後走?」

  「是我不對。這幾個月被孫若西的假面蒙住眼了。」春玲痛楚地說。

  「這,也不全怨你。儒春不是有長進嗎?為麼不往下幫助他?性急哪能修起大河橋!這個事咱父女都有錯。」「爹,是我自個的不對,你錯在哪兒?」

  「我沒多關心你的事。」振德沉痛地說。

  「是我沒向你說呀!」

  「爹該問你。」

  「爹,你以為儒春能變好嗎?」春玲巴望知道父親的見解。「你為麼對他有情意?」

  「是因他為人好,人品好,對我好過。」春玲深埋下頭。「好,這末多好,那不就夠了?」

  「不,爹說過,人好,政治進步第一條!儒春落後。」春玲抬起頭。

  「儒春本人好的地方很多,為麼單單落後?」

  「是他爹的過!」春玲生氣了。

  「你過去幫助儒春,都是怎麼個做法?」

  「找他本人。可是儒春怕他爹,不敢鬥爭。」春玲歎了口氣。

  「你再去幫助他——比方說,動員儒春去參軍,還是光找儒春自己嗎?」父親在啟發女兒。

  「找誰——哦,對啦!」春玲叫起來,「找老東山……大爺,敵人是他!」

  「誰是敵人?」

  「錯啦,」春玲伸了下舌頭,「是幫助對象。」「好,玲子!去動員儒春,說服你東山大爺。」振德鼓勵道,「我也有具體任務,去爭取一名上前線的。」「爹,你動員誰?」

  「東頭孫狗剩。」

  「呀,他媽和他媳婦都難纏!爹,你能成功?」「怎麼樣,和爹挑戰吧?」

  「爹……」閨女咬著嘴唇笑。

  「不敢?」父親激將了。

  「好,應戰!」春玲猛地站起來,「爹,你說,儒春要能去參軍,我就和他訂婚嗎?」

  「這得你自己做主,看你的心願。」

  「他能當上解放軍,我就滿意啦,儒春就缺這一條呀!」春玲興奮地說,又懷疑道,「可是他要不去呢?」「先不要這樣想吧!」振德斷了女兒的後憂,「聽黨的話,不怕困難重重,要有信心,要有革命的志氣。使勁干吧,孩子!遇著難處就想到爹,我幫你的忙。」振德站起來,望了一眼天空,說:「睡吧。」

  「爹,你睡吧,我再待一會。」春玲矚望著天空的明月。感情在心房中波動。

  振德沒再堅持要女兒睡,把裌襖拿下披在她身上,向屋裡走著說:「清涼一會就睡吧,明天很忙。」

  相約了幾次,淑嫻總算偷過老東山的眼睛把儒春領出家門,來和春玲見面。春玲要先同儒春談好,心中有數,再去和老東山交鋒。

  中午時分,正南的太陽火紅地照著。村邊的一片打穀場上,堆著往年的草垛。谷禾、麥秸都變成灰白色了。空氣中散佈著乾燥的陳草氣息。

  春玲坐在草垛跟前的打場用的石礅上,手裡拿根乾草,重複著說:「坐下吧,儒春!坐下吧!」

  儒春身子立得直挺挺的,站在姑娘對面,明亮的大眼睛驚慌地看春玲幾下,又向四外張望。他不回話,也不動。春玲瞅著他壯實的體格,黑紅的臉龐,提高聲音說:「干了大半天活,腿還沒使夠,站著和它賭氣怎麼的?坐下吧,這有地方。」姑娘指著身邊的草捆,發出第三次邀請。

  儒春小心地瞥她一眼,見春玲的黑眼睛瞪圓了,裡面好亮,挑著眉毛,好像是生氣了。他遲疑一霎,坐到離春玲足有十步遠的一個石礅子上。

  春玲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時間不等人,快些和他談。她輕聲說:「儒春,我想和你談談。」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回答,她又道:「談談咱們兩人的事。」

  儒春一聲不響,兩手抱頭趴在膝蓋上。

  春玲氣急地大聲說:「你這人啞巴啦!人家幾句換不出你一個字,這是何苦!」

  儒春看了春玲一眼,抱頭的手鬆下來,低聲咕嚕道:「我聽著哩。」

  「謝天謝地,真是千金難買一句話!」春玲心裡說,接著問道:「儒春,咱倆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你和俺爹說去。」他悄聲答道,頭稍抬起來。春玲瞅著他的臉,心裡想:「又是這末一句話,真沒志氣。」她的氣又來了:「你爹,你爹!上花轎也是你爹頂你嗎?你自己的腦子呢?」

  儒春見她眼睛又圓了,就低下頭,洩氣地說:「你不是不要俺了嗎?」

  「誰說的?」春玲的聲音又輕下來。

  「你看不上俺家。」儒春的聲音高了些。

  「這個……」春玲頓了一下,又問,「我為麼看不上你呢?」「俺落後,你進步!」儒春的聲音更高了些。

  春玲聽得出,他這是氣話。她心裡有些快意,音調柔和地問:「那你為麼不進步?」

  儒春低下頭,不回答了。

  「說呀,為麼不上進呢?」

  「你問俺爹去吧。」

  春玲禁不住動起氣來,大聲說:「你這二十歲的漢子,長主心骨沒有?爹,爹!什麼事都是你爹說了算,你爹一手遮住你的天!」

  「不聽爹的聽誰的?」儒春難過地歎一口氣,「唉,誰挨上咱的處境誰知道滋味!」

  春玲望著他純摯憨厚的樣子,氣就消了,平靜地說:「儒春哪,誰的話對聽誰的,當爹的話不一定全對。告訴你實話,我是喜歡進步的人,我自然想望將來的丈夫是個有出息的……」

  出乎春玲意外,儒春起身就走。

  「你上哪去?」春玲忙叫著趕到他身前。

  儒春把頭扭向一邊:「俺回家。」

  「你急什麼,聽我說呀,儒春!人不是從生下來就是那個樣。像你,年輕輕的要進步還不容易?想想咱倆小時候的相處,你救我出水的情景……唉,我的心……可是,這一時期為你不爭氣,我的心分了些……這,這是我的不對,幫你進步不盡心。以後,我願意……願意幫助你。」

  儒春瞪大眼睛望著她,感動地說:「那,那算你好!」「我沒啥好的,」姑娘臉上閃出羞赧,望著他那流露出淳樸天真滿含情意的臉,心裡一陣烘熱。春玲加重語氣說:「儒春,你像現在這末待下去可不行,你要進步,要革命!」儒春咂了咂嘴,像有話說,可是只歎了口氣。

  「莫非你思想還不通?」春玲緊追一句。

  儒春搖搖頭,說:「一個青年人,誰願意頂著落後帽子過日子?看著你們那些人,我也眼熱。過去你和我說的話,我也老記在心裡。以後,人家看不起我,你也不理睬我了,我就不知怎麼辦好啦!」

  「怎麼辦?離開你那落後的家,參加革命,到前線去打反動派。」

  「這事,我也想過……可就是俺爹……」

  「又是你爹,」春玲的氣又上來了,「你爹落後你跟他落後,你爹死了,你也跟他進棺材嗎?我早和你說過,你要把身子挺硬,跟他作鬥爭!」

  「和爹鬥爭?」儒春猶疑地搖搖頭。這話春玲過去也對他說過,但儒春沒敢接受,更沒見諸行動。老東山嚴厲的家教從來就是:父親就是兒子的主宰,父親的話是金口玉言,兒子應該唯父命是從。老東山開口閉口教訓兒子「沒爹哪來的兒」,教訓得儒春認定服從父親乃是天經地義的死理。近幾年來,他對這個信仰雖然也漸漸的有些動搖了,但老東山的統治還是強有力的。

  春玲緊看著他說:「怎麼,你又怕啦?」

  「這不能單怨我,春玲!」儒春又為難又著急地叫了她的名字,「我沒有像你那樣的本事,是我熊;可是我爹——誰挨上誰知道,你沒挨上你自然不知道。他……唉!你哪裡會明白!」

  春玲生起一股同情他的感情,聲音放軟和了:「你爹是頑固、厲害,可是也不能為他擋住咱們在前奔的路!咱們要有勇氣,向他……」

  「儒春——儒春——」從村裡傳來呼喊聲。這聲音是那樣粗獷、堅硬,帶著要壓倒一切的威力,驚震得南山都發出回聲。

  儒春身子一抖,神情緊張地說:「俺爹叫我!」轉身就走。春玲拉住他的衣袖:「等一會。」

  「不行,回去晚了他要上火!」儒春著急地說。春玲怒從心起:「晚回去一會他能吃掉你!」

  呼喚儒春的聲音,像在叫魂一樣,一聲比一聲高地傳來。儒春更急了,向春玲懇求道:「春玲,你不知道,這兩天,我爹不讓我和哥同外人多說話,叫他知道我和你在一塊,更不得了啦!你的心意我明白,我也想參軍去,你只要說通我爹,他一鬆口,我立時就走。」

  「好吧,你可要站穩立場,你爹那道關有我破!」春玲大聲說。

  「你可別、別強迫他啊!」儒春跑著回頭說,「春玲,別生我的氣!要不,明天中午,你還在這等我……」

  春玲望著儒春飛快跑去的背影,長舒一口氣,坐到石礅子上……

  一隻豐滿的手,輕輕搭在春玲肩上。春玲一轉臉,見是淑嫻,她身子本能地向一旁挪挪。

  「玲妹,看臉曬得這末紅!」淑嫻親暱地說,偎在她身邊坐下。她見春玲那緊皺起的眉頭,身前撕碎的一堆乾草,關切地問:「怎麼樣?不行吧?」

  「儒春自己沒問題,只是他爹……他不敢向他爹作鬥爭。春玲平靜地答道。

  「是啊,就是儒春敢鬥爭,也過不了俺大爺的關!」淑嫻深有同感地說,又道:「春玲呀!我看你少找些氣生吧,參軍少他一個沒關係。」

  「淑嫻姐,事不能這末看。」春玲搖搖頭,「要是大家都這樣想:少一個沒關係,那不是一個當解放軍的也沒有啦?我正在設法去說服東山大爺,你快幫我出點主意吧。」「我有這個本事,就不為自己的事發愁了!」淑嫻急忙搖頭。她又關心地說:「玲妹呀,這事你還要好好想想,你真愛儒春嗎?」

  「他能進步我為什麼一定要和他斷線?」春玲回答。淑姻把憋了好久的疑問說出口:「春玲,我真不懂你這個人,你不是和孫老師挺好嗎?他哪一點不比儒春強?」春玲的臉突然變得冷冰冰的,憤恨地說:「孫若西!他,他不是人!」

  淑嫻很是驚訝,想不到春玲對孫若西的態度變得這樣快。

  她不解地問:「你和他鬧彆扭啦?他得罪你啦?」「不,不!談不上和他鬧彆扭……算啦,過去的事不提啦!」春玲平靜下來,眼光凝視前方,深沉地說,「淑嫻姐,我的心象面鏡子樣清楚。我爹說的,看人不能看外表,要看他骨子裡。愛一個人,要愛到地方。你說,儒春這青年,不愛說話,只知勞動,人又誠實,就是思想不開竅,這是他爹的過!我要是能把他拖出那死氣沉沉的頑固家庭,他不就變好啦!軍隊真出息人,你看冷元大爺家的我吉福哥,前年回來,已當上指導員,有文化有政治,真了不起呀。可早先他在家給地主當長工,懂得什麼呢!所以說儒春能參軍就表示他進步啦,能變成好樣的!你說對吧,淑嫻?」

  淑嫻望著春玲興奮得紅艷艷的臉,點了點頭,可是,接著又搖了搖手。

  「別擔心,淑嫻!俺爹說的,性急修不起大河橋。呵,我要用出比修大橋還大的勁,去打好這一仗!」春玲說著拉起淑嫻的手,「快走吧,開會去!」

  村裡大街小巷所有顯眼的牆壁上,人們在它下面乘涼聊天的老槐樹身上,都貼上了彩色的大字標語。這時,搭在村中間大樹杈上的廣播台上,廣播員玉珊姑娘嘴對著洋鐵做的喇叭筒,向人們報告道:「又一個好消息:東頭孫狗剩的媳婦和媽媽,表示再不扯兒子的後腿,讓狗剩參軍啦!」「鄉親們!咱們村已有九個青年報名參軍啦!我們向他們致敬!向他們學習!」

  站在玉珊身邊當助手的明生,聽到一片唧唧喳喳的說笑聲。他一看,是一群婦救會員、青婦隊員向這裡走來。等她們來到近前,明生搶過玉珊的廣播筒,大聲朗誦道:婦救會、青婦隊,聽段快板再開會。

  女人們停在樹下。巧兒姑娘仰臉回答道:「有話快說吧,俺們聽著呢!」

  婦女們,聽我言,革命道理講一遍:蔣介石,大壞蛋,不要和平打內戰,想把人民全殺完;毛主席,共產黨,領導我們求解放。

  翻身的人民志氣昂,放下鋤頭拿刀槍,保國保田保家鄉。

  趕走美國鬼,滅盡那蔣幫,全國人民齊解放,建設新中國,人民得安康。

  婦女們,不簡單,全國人口你們佔一半,樣樣工作你們要不幹,要想完成難上難;參軍工作要做好,更得你們起模範。

  趕快回家去,道理講一遍,動員丈夫、兒子們:殺敵上前線!

  殺敵上前線!

  聽明生唱完,女人們哄然嘩笑,都說編得好。

  「是你編的吧,春玲?」淑嫻問道。

  「我可沒這本領,」春玲搖著頭,「是明軒,他的語文好,作文常受老師誇獎。不過這快板也不算好。」

  「你這當姐的又是表揚又是批評啊!」巧兒打趣道,又對上面喊:「明生,問你個問題,像俺們沒有丈夫的怎麼辦?」明生隨口回答:「沒有丈夫動員兒子也行。」

  人們齊聲大笑。巧兒姑娘哭笑不得,滿臉緋紅。玉珊輕扯明生一把:「傻瓜,沒成親哪來的兒子。」又向下面喊道:「沒有丈夫和兒子的婦女,可以動員別的親人。比如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叔伯哥哥、叔伯弟弟……不要摳字眼!」

  春玲取笑地對身邊的淑嫻說:「你聽聽玉珊這個嘴,像刀子似的厲害。明明是他們自己說錯了,反倒把咱們批評一頓。」「要不,尖嘴閨女給誰當!」巧兒聲音好高,故意說給玉珊聽的。

  春玲向西一望,對大家道:「走吧,婦救會長在等著咱們哪!」

  孫俊英背剪著手,鄭重其事地站在牆前看標語。她今天穿著才改起的分得地主的紫布褂兒,腦後卡成鴨子尾巴式的頭髮向上高傲地撅起,前額上三個火罐圓印也顯得更清楚些。兩個小學生走近她,其中一個女孩問:「婦救會長,你看標語好不好?」

  「好,寫得不壞!」孫俊英隨口答道,「是你老師寫的?」「是俺團長明軒哥寫的。」女孩回答。

  男學生見孫俊英那一板正經地看標語的神氣,就調皮地說:「你說好,是意義好,還是字寫得好?」

  孫俊英答得也機靈:「都好。」

  「請你念給俺們聽聽。」

  孫俊英攻為守計:「小毛孩子,眼那末懶,要婦救會長動嘴費舌!」

  「照我說,你不是怕費嘴舌,八成是字不認得你吧!」男學生看著羞紅臉的孫俊英,得意地笑了,「好,咱們向你宣傳宣傳。」

  於是,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指著標語念道:「保家保田人人有責!」

  「能當梁的當梁,能當柱的當柱!」

  「消滅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以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戰爭!」

  「好鐵打好釘,好男當好兵!」

  「好男不說嘴,好女不扯腿!」

  當學生們念到「復員軍人應重返前線殺敵」時,孫俊英的臉色立時沉下來,心有點波動……「婦救會長,人都到齊啦!」春玲跑來叫道。

  孫俊英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問:「春玲,這叫復員軍人上前線的標語,是你編的?」

  「是水山哥叫寫的。」春玲對她的發問有些迷惑,「你對它有意見?」

  「不不,沒意見。」孫俊英急忙回答,又遲疑著說,「不過這提法有點籠統,應該說明是沒負過傷的,說明受傷不緊要的,說明傷全好了的。」

  「標語口號哪有寫上這末多『說明』的!」春玲不滿意她的挑剔,「這末寫,也自然是指現在身子全好了、夠參軍條件的人。」

  孫俊英立時豁然開顏:「說得是!我不懂編句寫字的規矩。走,開會吧!」

  會場上寂靜無聲。幾個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吃驚地伸長脖子,被這熱鬧的婦女會場突然沉靜下來嚇呆了。

  站在前面桌旁的孫俊英,臉上浮現著教訓人的神色,打破沉默說:「怎麼不說話啦!還有誰報名?」不見回答,她提高聲音激昂地說:「沒報名的應該想想,自己不害臊嗎?做一個婦救會員,看著人家的男人都上前線打老蔣,自己的留下享太平,睡熱炕頭,好意思嗎?唉!我這當婦救會長的樣樣能帶頭,比如去年鬥爭地主吧,我先拖出那家的婆子。可是這次我只能說說嘴,可惜我沒兒子,男人又是殘廢軍人。唉,也不興花錢買個夠參軍條件的人……」

  坐在後面的一位年輕瘦個婦女,心裡冷笑道:「你當幹部的淨說漂亮話,你還不滿三十歲,哪來夠參軍的兒子?你男人殘廢?哼,幹起活來比不殘廢的還有勁。」她厭煩再聽下去,擰一把正在吃奶的娃娃的屁股。

  孩子哇哇地哭了,擾亂著孫俊英的講演。

  青婦隊長曹春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昨夜和父親的一席談話,使她的身心充實了好多東西。吃一塹,長一智,孫若西的醜行使春玲受了一次辨認真人假象的教育。昨晚父親睡去後,春玲在明月底下想了好久。她為由於孫若西的關係沖淡了和儒春的感情,阻遏了她去爭取儒春繼續進步的努力,深負內疚。過去,春玲老生儒春的氣,現在她覺得做了對不起儒春的事。春玲成人以來,第一次以姑娘的心去深刻地回味她和儒春的相處,她加倍感到那種從童年積蓄起來的情意的可貴,難得,甜蜜;通過剛才她與儒春在打穀場上的會面,她更增強了幫助儒春進步的信心,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對於孫若西,春玲已經從心裡把他甩出去,就像擯棄不慎落進口袋裡的一塊污泥一樣。

  春玲聽著婦救會長這番話,覺得有些過重。因為適才大多數人的表現都挺好,紛紛下保證,有親人的動員親人參軍,沒親人的向周圍的人宣傳。現在會場上的情況很明顯,剩下三四個婦女的思想還不通,不敢下保證,而她們的親人正是夠參軍條件的。女人們明明知道,下了保證就等於放手讓親人奔赴戰場。

  春玲剛才聽到孫狗剩的母親讓兒子參軍的消息,很佩服父親的本領,更增加了她去說服老東山的力量。她本想不聲張,悄悄地去完成動員儒春的任務。這一來是她怕說不服老東山,落個言過其實;二來在人眼前提出來也害羞。現在她見會場上形成僵局,不帶動一下,那幾個婦女很難起來。於是,她拋棄了一切顧慮,向大家說:「我表示一下態度,保證動員一個青年去參加子弟兵!」

  婦女們的目光都集中到春玲身上。巧兒急忙問:「青婦隊長!你動員誰呀?你只一個哥哥,不用你動員,人家把小日本都打敗了!」

  那抱孩子的瘦個青年母親又在心裡嘀咕道:「哎,春玲一向不會裝假,這次也反常了,她學開了孫俊英。她明知兄弟小,爹爹老,可就要說……」她突然頓住,像聽到了雷聲。「我動員儒春去。」春玲鎮靜地說道。

  會場上先是一靜,接著騰起喧嚷——「真是笑話!儒春能去參軍,南山也能搬到北河去!」「儒春是個老實人,動員他參軍,倒不會費事;他爹老東山,那真是一座頑固山!」

  「誰要有能耐叫老東山自願讓兒子參軍,那真是難。」「難上加難,難得比上天還要難!」

  「唉,春玲閨女為參軍瘋了咋的?不等她把參軍兩個字說完,老東山準會打在她身上。」

  「大家別嚷嚷,別吵!」春玲站起來,擺著手叫道。等人們平息後,她響亮地說:「動員俺未婚夫參軍上前線,這是一個婦救會員份內的事,不出奇。自然,困難是有,可哪有沒有難處的事呢?我當面向大家保證:為了打垮反動派,我盡一切法子,保證把儒春送上前線!」

  熱烈的掌聲夾雜著讚許的言語,震撼了寬敞的屋壁。

  那抱孩子的瘦個青年婦女,感動得熱淚盈眶,沖春玲激動地說:「春玲妹!我比你差遠啦,死落後!告訴大伙,俺小寶他爹上次就想參軍,可俺拉著後腿……青婦隊長,我向你學習,送丈夫參加解放軍!」

  春玲興奮地說:「仁順嫂,你是好樣的!」她振臂高呼:「向仁順嫂看齊!」

  全場婦女,發出由衷的熱烈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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