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春——儒春——」中午飯過後不久,這個早被山河村大半個□的人們熟悉了的、使人極為討厭的呼喊聲又響起來了。
南山根的打穀場上,儒春忙和春玲分手,撒腿就向家裡跑。
老東山把兒子叫回家後,將大門關嚴,摸了一下搖頭擺尾的老灰狗,沖儒春質問道:「吃完飯就溜出去,上哪啦?」「上,上……」儒春望一眼父親的臉,當然,說和春玲見面,一定要挨罵,就像昨天中午一樣,在父親面前撒了謊,「上南場曬草啦。」說完把紅臉扭過,朝屋門走去。
老東山哼了一聲,說:「歇晌就下地,把地頭刨刨。」儒春順從地扛起橛頭就走,可又被喝住了:「糞留給別人拾?」
儒春才想起,由於心慌忘帶糞簍子了,就急忙提起糞簍,正要出門,又站住說:「爹,我姑來啦!」
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太婆走進門。這就是王鐲子的生母,老東山的胞妹,是嫁在本村王姓人家的。她們家過去過著富農的日子。她早年喪夫,落下一男一女。抗日戰爭時期,王鐲子的哥哥王井魁,有輛自行車,騎著跑煙台做投機買賣,後來被日本人收買當了漢奸。在敵人的一次大「掃蕩」中,王井魁領著敵偽軍來到家鄉一帶,大肆破壞。抗戰勝利後,此人一直下落不明。
這老太婆進得門來□剛挨座,就向老東山訴苦道:「哥哥,這日子怎麼過啊!人家都耕地下種,我的還沒動一下。聽振德大兄弟說,他對你囑咐過,叫你幫……」
「我知道啦,」老東山打斷她的話,「明兒我給你捎著耕種上。唉,誰叫你養那不爭氣的兒子啦!」
「是我命苦啊!」老太婆揩著鼻涕眼淚,「那井魁子從小不務正業,十五歲就學著抽大煙……唉,也是我嬌慣壞的。這死東西,萬不該當漢奸,如今連個下落都沒有。像你,兩個大兒子守在身邊,抱孫子,享清福……唉,我那閨女——鐲子也算把她媽忘了,對我連口好氣也沒有,去她家跟不上當個要飯的。唉!」她從衣兜裡掏出兩個雞蛋,塞進儒春手裡,「哥呀,我就喜歡儒春!老幫我幹活,體性又好,妹還是那句老話,把儒春過繼給我吧!」
「這是命!」老東山抽著煙,眼睛半閉半睜說,「我兩個兒子還嫌少;再說井魁也不定是死,他回來怎麼辦?我犯不著去找這個麻煩。人事天安排,這是命。」
是啊,我知道我命苦!我也是盼井魁在人世,他就是去當八路軍也比這樣強,像鐲子一樣落個軍屬,還有人代耕哩!」「瞎說!」老東山哼了一聲。
「哥,」老太婆停止哭泣,「指導員說過,井魁真能回來,自個向政府認罪,不會殺他。你說這是真的嗎?」「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人民政府說的這種話,錯不了!」老東山堅定不移。
「那年在北河看出斬,有個壞蛋殺過人也沒槍斃,只判徒刑,為的是他自己跑到政府坦白的。」停在旁邊的儒春,這時插上一句。
「你知道什麼!」老東山喝道。
「是區長講的……」儒春剛說半句,就被喝斷了:「小輩人插什麼嘴!還不趕快下地!」
儒春走出門時,偷瞥了父親一眼,心裡說:「對我這末凶,看你怎麼對付春玲,她可沒我這末順從……可是,春玲又怎麼對付我爹呢?他這末厲害,她不怕嗎?能鬥過他嗎?」兒子走後,老東山慢條斯理地對妹子說:「辦事要思量,是對的。不過有的是明擺著的事,也用不著掂量。共產黨不重記人仇,重的是人心。變好了的人過去壞也不殺,這個是實在,錯不了。井魁那東西能自己回來向政府請罪,我看也是判幾年刑的事。」
「唉,這樣敢情好!人家幹部沒難為過我老婆子,倒還關照我的莊稼。誰知井魁這兔羔子跑哪上啦?」老太婆悲哀地說,「我看哪,養上壞兒沒有法治,當媽的非叫他害了不可……」
送走老妹子後,老東山重把大門插好,躺在屋門前的草簾上,合上眼皮,讓陽光盡情地曬著身子。
老東山五十五歲,身子還挺壯實,臉上黑紅,蓄著山羊式的黑鬍子,滿臉象蒙層冰霜,沒有一點笑容,他頭上還留著清朝時代的小辮子,這不僅是山河村男人頭上獨一無二的東西,恐怕在周圍的村莊裡也是罕見的。他有個習慣,總是閉著眼睛,走路也如此,誰也不答理。但說也怪,看他是閉著眼,可從來沒走錯路,或碰到什麼東西上。這大概是他走熟了的關係。更使人驚奇的是,他雖閉目走路,可是路上或路邊草裡有攤糞便,卻逃不出他的手。有人說老東山鼻子特別靈敏,是嗅味揀糞的。有幾個青年人,要測驗一下老東山揀糞用鼻子還是用眼睛,他們把塊黑石頭放在他前面路上,老東山連理都沒理地走過去了。可是又一次他們把真糞放在路旁草叢裡,老東山竟然直走上去拾起來。於是乎,人們都說老東山真有本領,別看他閉著眼,實際還看得見。其實說他閉眼是不確切的,這是老東山多年的習慣,不明眼看人,用眼縫的餘光睨視一切。
老東山弟兄三人,一個妹妹。他是老大,故此他並不老的時候,名字前面就被人們冠一「老」字。他父親沒給三個兒子留下幾畝地,家境貧窮。父親去世後,老東山在家不分黑夜白天種地幹活,省出兩個兄弟推小車跑煙台作買賣,把鄉里的土產品運進城,換回生活用品再賣給鄉下人,賺錢不少。在那些年月,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民不聊生。膠東地區自古有荒年靠東北輸進高粱、大豆過活的傳統。民國十幾年的時候,膠東大荒年,老東山的兩個兄弟結合一幫小商人,用木帆小風船,冒生命危險穿過渤海灣,用膠東特產梨、蘋果、麻等物品,去東北換回高粱、大豆,以高價出售,大發其財。後來兩個兄弟利慾熏心,又有了些資本,就帶著家眷搬到大連經商。
就這樣,老東山用兄弟賺回來的錢,買下好田三十多畝,山戀一大片,養上一條大騾子。老東山一家真是人畜兩旺,喜慶滿門。但好景不長,正當他準備著買土地蓋幢大瓦房的時候,為爭地邊子和蔣子金打了一架。地主懷恨在心,串通南山裡的土匪,綁了老東山的「票」。家裡只好把存錢和獨頭騾子拿去換回了他的性命。人倒運真是禍不單行。日本侵略軍佔領了全東北,老東山的兩個兄弟買賣倒行,卷席回膠東,不幸船遇強風駭浪,翻進滄海,全家葬身魚腹。大弟弟的一個女孩淑嫻,是自始跟伯父老東山生活的,倖免厄運。從此老東山的日子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到此地來了八路軍時,他已賣出八畝田地和二分之一的山巒了。
解放前,老東山每每想起這倒運的事,就心酸落淚。但自從來了八路軍,他又慶幸倒了運好,不然自己的命運要和蔣子金那伙地主一樣了,更是不上算。倒是老天有眼,使他老東山過著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日子,安然無恙,衣食不愁。從這個角度出發,老東山把共產黨和國民黨比較了一番,從心裡感到共產黨好。共產黨把地主搞垮了,窮人都有地種,有飯吃,不再受地主和官衙門的欺負壓迫了。如今的社會風尚好,不像從前提心吊膽,有兩個錢就怕有人暗算。自己遭過綁票,命都差點休了。現在就是開著門睡覺,把東西放在街上也不定有人偷。江任保夫妻那樣的人畢竟是個別的,全村也不過一兩家,也是些閉門即能防的小偷。共產黨的公糧要得少,苛捐雜稅更是沒有,老東山的日子比過去又有了起色,不但沒從身上往下割肉——賣地,還買下好地三畝有餘。
老東山對共產黨也有不滿意的,那就是如今的麻煩事也不少,尤其是開這樣會那樣會,經常要出民工。雖然他心裡也明白,沒有這些不行,過去日本鬼子打不完,現在國民黨反動派會打過來。進一步揭開,老東山的心意是,這些事做是應該做的,只是都要別人去做,和他自己沒有關係,反正少他老東山一家,反動派該過不來還是過不來,該過來還是要過來。
不過在這不滿意之中也有老東山滿意的,因為共產黨辦事只動嘴不動手,講究說服動員,要自願。老東山牢牢抓住這一條;人人都辦的,不辦不行的事,比如納公糧,出民工等等,老東山不反對,隨波逐流地跟著干;另一些強調自願的事,例如參加組織,不是非出席不可的會議,參軍等等,老東山心裡拿穩,嘴裡咬定,就是不自願。遇到這後一種場合,誰說他落後也好,頑固也好,他是泰然自若,置若罔聞,一概不理睬。他心想,反正進步、積極也不能當飯吃,頂衣穿,相反盡誤工夫,要那些好聽的幹啥!照老東山看來,那些幹部、民兵、積極分子不能說都有點傻,反正是在干吃虧的事。但對他們,自己也感到需要這些有點傻的人,不然他的莊稼被誰踩了,東西被西房鄰居江任保夫妻偷了,找誰管呢?所以碰上分到自己頭上的公差勤務,動員他家的人參加組織和出席會議時,老東山真有點恨他們;可是碰上用到他們的時候,心裡也有好感。
老東山按照自己認定的人生哲理,指導全家的生活。兩個兒子是幹活能手,這也是他從小培養起來的。全家人沒個唸書的,理由是識字不能當飯頂衣且又誤工夫。村裡村外的狗屎、牛糞,幾乎沒有別人拾的份,全叫他父子包下了。老東山偶爾出去,手裡拿著東西無暇帶拾糞工具,路上遇見一攤糞便,他就用草包著放在什麼地方;實在無法,有幾次竟揣在懷裡拿回家。他們家同外界來往很少,大門黑夜白日死閉著,門後還用鏈子拴著只灰色老狗。這狗已滿十歲了。抗日戰爭時期為游擊隊活動方便,政府號召群眾把狗打死,惟獨老東山怎麼動員也不自願,幾個火性子民兵闖進他家,要開槍打狗。老東山緊緊把狗摟在懷裡,聲言願和狗一塊挨槍彈。老東山把狗拴住道理有二:一是為守門,防備任保夫妻偷東西;二是省得狗跑出去把屎拉在外面被別人拾去。這兩天村裡到處轟轟著鬧參軍,老東山起始和往昔一樣,閉著眼幹活,不去理會。上次有人來動員他兩個兒子去一個,他閉著眼睛聽對方講了半天道理,最後慢吞吞地問了一句:「自願嗎?」
「當然自願,不自願的也不要。」
「我們不自願。」
但他怕青年人心熱,經不住鼓動,對兩個兒子還是不放心,所以行走留神,除了上山下地,回家他就關上大門,哪也不讓兒子去。有人來找他兒開會,他一概不准;實在叫急了,他自己出去頂著。有年儒春栽的地瓜大豐收,村裡選儒春當了勞模,叫他去縣上開會。老東山高低不讓去,嘴上說怕誤工夫,心裡是怕儒春在縣上被人動員著參加了工作。結果他頂兒子去了。自然,這也是指導員他們同意的。因為儒春勞動得好,實際上也是老東山教訓指導的。昨天人家叫他大兒媳婦去開會,分配做軍鞋的事。老東山以為是開參軍會,自己又頂著去了。他進門一看,一屋子女人。她們瞅著他滿臉鬍子,把腰都笑彎了……老東山躺在草簾上,渾身被陽光曬得熱烘烘的,感到很愜意,望著四合院一正一廂的房子,心裡快活地想:「前下晚聽說任保要賣南沙溝那一畝多地,哈!那地正靠我那兩畝,買下後就連成片啦!早年這地在蔣子金手裡,每年耕地都要趕我兩犁,為這事和他理論,這老東西差點要了我的命……哼,你蔣子金可倒啦!你任保他媽的就是懶,那末好的地分到手,不用使糞也長莊稼,你何必要賣!好,你賣我買,也省得你兩口子偷我的莊稼……」
呼嚕一聲響,老東山嚇得陡地坐起,見是隻貓從牆頭上跳下來。他喝罵一聲,眼睛望著南牆說:「到秋收拾下莊稼,把南屋蓋起來,好給儒春當新房。」他突然氣悶起來,心裡忿忿地說:「你曹振德不把閨女給我,咱也不希罕!等我把南屋蓋得高高的,壓著瓦頂,離村三里看得清,你看有沒有閨女找上門?嘿!那真是割去門檻,靜等著媳婦往家滾吧!」
老東山心情舒暢,剛要躺下睡會覺,大灰狗嗚的一聲撲向門後,狂吠起來。
「誰呀?」老東山粗聲地問。
「我呀,大爺!是我。」
由於狗吠,他辨不出是誰,生氣地爬起身,喝住狗,拉開門。對著來人,他一時愣住了。
狗見是生人,又撲上來咬。春玲防備地把身子向旁邊閃著,含笑道:「大爺,你在家歇晌。」
「啊,你!進來吧。」老東山驚奇地招呼道,把狗喊住,讓春玲進來。
「俺大媽他們呢?」春玲進屋後坐在炕沿上,親切地問道。「上菜園裡去啦。」老東山坐在她對面,疑惑地看著她的表情,猜測她的來意。
春玲想著怎麼開口和他談話,眼睛打量著屋裡的陳設。
四間房,中間是盤磨、鍋灶,西房門掛著綠門簾,顯然是淑嫻住的。最東頭那間放著面缸一類的東西,挨著的這間是老東山兩口子的炕,也就是他現在接待春玲的所在。屋裡的陳設挺齊備,也很古舊。炕前桌子上那掛座鐘大概是老東山的母親結婚時的陪禮,全變成黑色,時碼也分不清了,當然鐘擺是一動不動的。屋裡最顯眼的,是正間衝門的北牆上,掛著幅灶王爺的畫,它那胖大的臉面佈滿黑點點,和長著麻子一樣。這是蒼蠅屎的裝扮。春玲瞅著,差點笑出聲。「你是找淑嫻的吧?」老東山試探地問道。
「不,不找她。」春玲搖搖頭,心裡有些跳蕩,鼓著勇氣說,「大爺,我來和你商量件事。」
老東山心裡忽然一動:「咦!莫不是她看我家富庶,要嫁過來?不然她冒進來做什麼?看她這末親熱,臉上露笑,想討我的好……這閨女幹活挺勤快,長得也好……瘋是有點瘋,可是進了我的門,當上媳婦,就不由她啦。」他閃過這個想法,臉上露出對人少有的悅色,說:「我知道,孩子!沒事你不會跑來。嘿嘿,如今興你們自個主張,有麼要辦的,你儘管說吧!」
春玲聽他口氣親熱,見他面色和善,心平靜一些,開門見山地提出來:「大爺,辦我和你儒春的事好說。我是想和你老商量商量,動員他去參軍。」
「阿,參軍?」老頭子驚呼,很少睜開的眼睛瞪得溜圓。「是,參軍。」春玲話已出口,心全靜下來,懇切地說,「大爺,參軍的事不是新鮮的,咱村出去的也不少。為打垮反動派,爭取全中國的解放……」春玲講了一番革命道理。她講得是那末生動細緻,聲調是那末親切動聽,感情是那末質樸純真,使誰聽了都要為之感動。她一面講,同時注意著對方的表情。她見老東山一動不動,悶頭抽煙,心想他是聽進去了。等他抽完兩袋煙,春玲停下來,期待地問道:「大爺,你說這些理對不對?」
「對!」
「啊!」姑娘為老東山的決斷表示滿心喜歡,說:「好大爺!你願意他走啦?」
「問我自願嗎?」老東山沉著地麻搭著眼皮。
「是啊,自願。」
「我不自願。」老東山這幾個字說得非常流利順口。
「你!」春玲身上涼了半截,「你原來是這個態度!」
老東山陡然起身,在炕沿上狠狠地磕掉煙灰。他臉變成豬肝色,脖子上的筋跳動著,憤怒地吼道:「你個黃毛丫頭!破臉到我門上來,原來是幹這個呀!哼,我早聽風傳你想割掉這門親,今兒你想叫我兒子走,你另……」他盯春玲一眼,後腦勺上的小辮一甩,臉轉向北牆,和牛一樣地喘息著。姑娘沒料到,老東山會上這末大的火。她心裡有些惶悚,又感到氣憤。她站起來,理直氣壯地說:「大爺,先別把話說死!休猜錯了,我不為這門親還不來呢!」
老東山喘息一會,對著北牆堅決地說:「權當你不退親,我也不放儒春走!」
「為什麼?」
「我的兒子,我說了算!」老東山轉回身,眼睛又麻搭下來,「打國民黨反動派,少我兒子一個沒關係。可是我少個兒子,日子不好過。再說槍子沒長眼,兒子出去我不放心。」春玲氣得渾身發抖。這個頑固老頭子,滿腦子個人打算,依著她的性子,不痛斥他一頓才怪呢!可是她想到參軍的任務,能使儒春走上進步的路途,想到父親的話,不能和他鬧翻。春玲咽口唾沫,淹熄心頭的怒火,耐心地規勸道:「我說大爺,人人都像你這末想,翻了身只知自己過好日子,反動派誰來打?全國怎能解放?咱們的勝利果實保得住嗎?」「果實?」老東山冷冷地說,「我沒得到什麼果實。老東山起鍋立灶過日子,就仗兩隻手,自己管自己。我不沾人家的光,別人也別想得我的便宜。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船。」春玲立即反駁道:「沒有共產黨解放軍,國民黨反動派早打過來啦,你能過安穩日子嗎?不錯,在舊社會,你還算能行的,可是你過好日子,是哪來的本錢?」
「我流汗掙的!」老東山挺直了脖子,腦後的小辮子晃動了一下。
「沒有共產黨、八路軍來,光靠流汗能掙出吃穿來嗎?」春玲的話快而有力,「怎麼咱全村一百多戶人,只有少數幾家過好了呢?我冷元大爺比你出力少嗎?那些沒吃的人都是江任保嗎?」頓了一下,不見他回答,她又繼續說:「你以為沒分到東西就沒得到革命的好處嗎?咱們這裡要不解放,你的日子保得住,過得安穩嗎?綁票、賣田的事你忘了?在舊社會,你就是發起家,當上財主,那樣做對嗎?你情願嗎?」
這一連串問題,把老東山問得張口結舌,無言對答。他迴避這些,以攻為守地說:「我沒說共產黨不好,我安分守法。我兒子不參軍,不能把我當地主收拾吧?」
春玲激怒得兩腮泛紅,聲音提高了:「你說這話不害羞嗎?參加解放軍打反動派,這是最光榮的事!有出息的人誰不願去?是地主分子,想去我們都不要。哼,你的心事我算看透啦!」
「看透什麼?」
春玲的眼睛瞇起來,緊盯著他說:「你想叫別人在前方拚命流血,自己一家清享太平,過安樂日子。想一想吧,都像你這樣自私自利,中國早亡啦,反動派早來啦!全中國的受苦人,永遠翻不了身啦!」
老東山不得不暗服她的話正中自己心思,知道講不過對手,就想從春玲身上做文章,堵住她的嘴。
「小玲子!」他以輕蔑的口吻說,「你不用老拿大話食戈我,人都有自個的打算。你看透我,嘿,我也看透你啦!」「好,」春玲擦了把嘴唇,「你看透我什麼?請說吧!」「你老說好聽的,我心裡可明白。」老東山帶著譏諷的冷笑,「你為著逞能,顯示本領,想拉參軍的,找到我兒子頭上。要是儒春真是你男人,你就不叫他走啦!」
春玲緊接著回答:「你看錯了,我就想愛個當解放軍的女婿。」
「嘿嘿!」老東山連連搖頭,「別耍弄我老頭子啦,兩家沒成親,等俺儒春一走,你還不是願跟誰跟誰去!」老東山越說越覺著句句在理,最後索性拿她一把,將她頂出去:「哼,春玲子!你有本領倒是先過了門,我就放你女婿走!」
春玲猛地愣住。老東山這一著,太出乎姑娘的意外,她毫無思想準備。春玲兩手緊握著,眼睛裡閃著慌亂不定的光亮。她心裡激動地想道,為了革命,提早結婚有什麼了不得的呢?可是,姑娘想到自己家裡的境況,她走了,父親、弟弟誰照顧啊!這……
老東山見春玲怔在那裡無話回答,心想:正叫他說中痛處,打中她的要害了。他有些得意起來,又挑釁地說:「想好啦?你也知道參軍是麼味道了吧?嘿嘿,我的思想倒通啦,就等你開口,我就打這個賭……」他歪一下頭,「算啦,不說沒滋味的話啦,我還要下地。」
春玲見他向外邁步,心緊張得直跳,再晚一步就沒希望了。她心裡急切地說:「困難一大堆……困難能克服,爹能有辦法!」於是,她陡地站起身,勇敢地沖老東山叫道:「你別走,我還有話說!」
老東山轉回身,有些吃驚地望著姑娘那嚴肅的赤紅臉孔,和射出強烈光芒的瞪得像杏子樣圓的眼睛。
「我嫁過來。」春玲堅定地說。
老東山愕然道:「你嫁?多會?」
春玲理把鬢邊,響亮地回答:「儒春參軍前結婚,今天也行。你可要說話算數!」
老東山駭然地睜大兩眼,怔怔地看了春玲一霎,接著心慌意亂,低下頭支吾道:「這,這還得問儒春。他……」「他,你不扯腿就行!」春玲緊逼一步,不容對方換氣,急急地說,「話一出口,駟馬難追;說做就做,決不反悔!我現在就叫你、叫你爹……爹——」
孫俊英一天沒吃飯了,平常總是梳得十分整潔光滑的頭髮,現在亂蓬蓬的。她坐在油燈下,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息著。
孫俊英怎麼也想不到,參軍的事會涉及到她身上,她的丈夫能參軍,離開她。
孫俊英是前年冬天和江仲亭結的婚。她是東麵湯泉村人,但從小跟在牟平縣城開旅店的叔父生活,二十歲那年才回到鄉間。旅店裡來往的人多且雜,俊英自小任性,學得滿身風騷,十七八歲的時候,就招惹得男人擠破門。有些浪蕩子弟專為她來住店,有的情願加倍付錢。她叔父的經營為此起色不少,興隆異常,把左右幾家同行頂得買賣蕭條,客不上門。有天,幾家掌櫃的娘們串聯起來,把孫俊英誆進一間黑屋,扒下她的褲子,照屁股上飽打一頓,使她三個月□不能沾凳。
她叔父為了賺錢發財,對侄女不加管束,眼睛睜一隻閉半雙的,裝沒看見。後來見事情鬧大了,周圍的同行要暗算他,才把俊英送回鄉下老家。
才到新地方,孫俊英還沒來得及施展本性,就來了八路軍。剛開闢工作,村裡女人大都不敢拋頭露臉。孫俊英見過大世面,闖過碼頭,能說會道,敢作敢為,又能耽誤起工夫,所以人們就推她當幹部。孫俊英見人家看得起,能出人頭地,一呼百應,好不威風自得,把那放蕩的本性壓了下來,比較認真地幹工作。後來減租減息,孫俊英領著婦女當面和地主對壘說理,成績不小。黨支部見她有能力,工作挺積極,婦女工作又缺人材,就發展她參加了黨。入了黨,孫俊英更覺得了不起,真為人上人了。可是她又感到黨員的牌號像個緊箍咒,戴著很不舒服,但對她也沒有什麼損失,所以情緒還是滿高漲。
孫俊英年紀不小了,不能亂搞男女關係,很想物色個稱心如意的丈夫。她選中了兩個區幹部,都碰了一鼻子灰。正在她氣惱之時,聽說山河村剛回來個榮譽軍人要找對象。孫俊英把江仲亭在心裡掂量了一下:榮譽軍人是光榮,受人尊敬,政府照顧,這是一;他窮不要緊,共產黨樣樣為窮人著想,何況他為抗日流過血,不怕沒吃穿,並且會享福,這是二;他雖然受傷,可是不重,不妨礙過夫妻生活,也能勞動,這是三;他為人老實,性子軟,孤身一人,她說啥他聽啥,她能當家,這是四;最後,也是最主要的一條,既然他受傷回來了,就說明他不能再去打仗,嫁這樣的人比嫁無傷無病的青年好,她不用擔心丈夫離開守活寡。
孫俊英滿心喜歡,嘴裡喊著為照顧革命功臣——殘廢軍人,嫁給了江仲亭,來到了山河村。她來後不久,這村的婦救會長安貞姑娘嫁到外村去了,就補選了孫俊英。孫俊英的腰桿子更硬了,講話更是理直氣壯,盛氣凌人,儼然以榮譽軍人家屬自居。她張口批評這個自私,閉嘴指責那個自利。
俗話說,硬漢難避枕旁風。江仲亭二十四五歲說上這末個有本領的媳婦,本來就感動得不知怎麼好,一開始就讓她三分,逐漸就百依百順,唯命是聽。江仲亭那功臣自居的思想一天天滋長、發展,到土改時分得足夠的土地和耕牛,兩口子一心為個人的安穩日子打算,把什麼革命呀解放呀忘得一乾二淨了……
昨天夜晚,孫俊英回家,不見江仲亭。一打聽,被江水山叫去了,她頓時有些心慌,眼前油然出現那張號召復員軍人重返前線的標語。看標語時,她就有些不安。聽春玲講是江水山叫寫的,她才放了心,想道:「江水山是個愣頭青,想著自己是復員軍人,應該號召號召,其實他要不是少只胳膊,知道去也不要,哪會顯這個能呢?」有話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心術不正的人,總是以自己的心思去判斷別人的心,做出他們自以為千真萬確、實際上是大錯特錯的結論。這時,孫俊英又擔起心來,江水山會動員江仲亭去參軍嗎?可能會。仲亭能答應嗎?她放心不下,欲去水山家看看,但她很快寬慰地笑了:「我這兩年的心血能白花了,他不早綁在我身上了嗎?誰的話,仲亭也不會聽,他只聽我的、寶貝媳婦的……」
恰恰相反,江仲亭回來告訴她,他準備參軍走了。而且,他完全不像原先的江仲亭,她那服服帖帖的丈夫,一點不理睬她的枕旁風——不管這風是熱的冷的,軟的硬的,都失去靈驗了。
孫俊英撲到丈夫懷裡大哭。
江仲亭左說她是哭,右說她還是哭,怎麼開導她還是哭,最後他生氣地喝道:「你他媽的還是共產黨員、黨支委!這些理你不懂?你要我老這樣呆下去,有什麼好處?叫我離開黨,脫離革命?!」
孫俊英不哭了,爬起來,憤怒地說:「你別教訓人,我知道的比你多!不知什麼迷了你的心,江水山是你的太上皇,他說什麼你做什麼!他不讓你要老婆,你也拿刀殺了我?」江仲亭忍著火氣反駁道,「你別瞎說!參軍是我自己想通啦。就是水山指點的,這有什麼不好?我水山兄弟看著咱們掉下泥坑,把咱拉出來,你說這有什麼不對的!」
孫俊英見他這樣剛硬,暗吃一驚。硬的不行,她再來軟的,哭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果然,仲亭見她哭得傷心,心軟了下來,扳著她的肩膀說:「這倒何苦?我又不是去幹別的,當解放軍打老蔣是件光榮事,值得這末難過嗎?」
孫俊英的嘴象瓢似的咧開,哭聲更大了,又一頭栽進仲亭懷裡,把身子一扭兩個彎,哭著道:「我的親人,我不為別的,我是想,你走啦,留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日子怎麼過啊!」
「這有啥關係!軍屬有政府照顧,你還愁吃穿?」她用力貼緊他,柔情地說:「這我不怕,為革命我餓死凍死也甘心。我是捨不得你,我的親人。」
「咱們成親好幾年啦,人家有的剛結婚就分開。」「再說,咱還沒有個孩子。你要不走,我保險轉過年給你養個大兒子!」她明明知道,數年前在牟平城的放蕩生活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為養個孩子,把革命放在一邊?」
「我不是這個意思……」孫俊英親著他的脖子撒嬌地說,「我的話你一句也不聽啦,你心裡就有個江水山!你不知道至愛莫過於夫妻嗎?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哪!我的親人,你聽我的,別聽江水山的……」
江仲亭怒火沖心,把頭躲開她,毅然地說:「這叫什麼話!誰對聽誰的,我要聽黨的話。這兩年就因為聽你的,害得我不像人了!不要說啦,再胡說我揍你!」
在以往,不管發生什麼事,孫俊英在被窩裡哭出兩滴淚,身子在他懷裡翻幾個滾,他就投降了。現在她使出全身本事,一概失靈了。孫俊英把一切怨恨都集中在江水山身上。是他——這個缺胳膊的傢伙,把她丈夫激勵起來,要他從她身邊走開。
「江水山,江水山!我平常待你不錯,你可這末無情面,這末狠心!你……」孫俊英咬牙切齒地在心裡罵著,忽然她腦子一亮,接著強硬地說:「好吧,你走,走得遠遠的!把媳婦留在家裡,給人家欺負……」
「你盡瞎扯,現在誰敢欺負人!」
「我看你才睜著眼睛不見賊!」孫俊英憤怒地叫道,「人家誰像你,給你棒槌當針認,一點心眼沒有。你說江水山是好人嗎?」
「你說什麼,水山是我兄弟……」
「屁兄弟!」孫俊英厭惡地罵道,「你知道他為什麼叫你走?」
「為革命,為打反動派!」
「嘿嘿……」她冷笑一聲,把被子一掀,坐起來,手拍著乳房:「他為這個!」
「什麼?你說什麼!」江仲亭身靠著牆,從窗欞透進的月光中,驚訝地瞅著她的舉動。
「什麼?」她發狠地說,「你知道江水山懷的啥鬼胎?告訴你吧,他早對我眼紅啦!」
「你胡說!」江仲亭暴怒起來。
「你先別忙叫。」孫俊英飛速地說道,「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這傢伙老在我身上打轉轉,好幾次動手動腳的,都叫我喝住啦!有次趁你不在家,把我按在炕上,幸虧我力氣大,把他攆走了。他老想把你推出去,好來佔著我……你,你以為我就這末落後,不放你參軍嗎?我的心我知道,我為護著你弟兄的面子,看他那老媽可憐,才忍氣吞聲不聲張……可你,你這傻子……」她又抽泣開了。
江仲亭驚呆了!他昏昏濛濛地想,這有可能嗎?江水山看他叔伯嫂子俊,就想……他是這末個壞心的東西?不、不、不!這不可能!仲亭面前清晰地站著江水山那高大的形象。江水山是那樣堅定不移,臉上是嚴厲的神態,眼睛射出磊落的光芒。他面前又出現當排長的江水山,領著隊伍同敵人廝殺,他流了血倒下去,又爬起來……最後,失去胳膊,可是腰裡還插著手槍,身上還穿著軍裝……孫俊英見仲亭無力地依在牆上,實以為打動了他的心,就上去拉著他的手,同情地勸道:「你明白了就行啦,我沒叫他沾著,可別為這傷了你弟兄的和氣。年輕人有點不檢點也是常理,等我給他說房俊一點的媳婦,他的邪心也就收……」「啪!」江仲亭狠狠地第一次打了妻子一耳光,惱怒地罵道:「你這臊娘們,心好狠!我知道水山兄弟比你清楚。你血口噴人!我打死你!」
孫俊英身子全涼了,手捂著臉說:「好!你還不信……」「你他媽的再說一句,非拿刀宰了你不可!」仲亭怒不可遏,穿上衣服跳下炕。
「你上哪去?」孫俊英慌了手腳。
「上哪去?我把你的醜事告訴支部書記!」
孫俊英滾下炕,雙膝跪下,抱著丈夫的腿,哭著哀求道:「不行啊,我的親人!千錯萬錯我的錯,你可不能說出去,叫人家知道啦,我哪還有臉見人啊……」
「本來你就沒有臉!」
「我最後求你這一遭,」她緊抱著他的腿不放,「你千萬別說去!我的親人,我這是為不放你走,一時心急,胡謅八扯說出口,我可沒有別的心啊!你看在夫妻臉上,饒我這回吧,饒了我吧!」
江仲亭見她有悔改之心,想到夫妻的恩愛,同時說出去也惹人家笑話,於是厲聲喝道:「起來吧!以後可得好好改改!你身上還有點人味嗎?哪夠個黨員?」
孫俊英爬起來,連忙說:「我改,我改!你要什麼東西我給你收拾。你走後我在家好好過日子……」
想起昨夜的事,孫俊英現在還寒心,重重地歎了口氣。她倒沒有悔改之意,反而越發恨起江水山來。不是他,哪會有這等事發生!不過這時她倒希望丈夫快點走了,她怕他把自己的醜事告訴黨支部。晚上,仲亭下地遲遲未歸,孫俊英心驚肉跳,擔心他去找曹振德。那樣,她的名聲就臭了。腳步聲。江仲亭回來了。她以緊張擔心的目光看著他,探詢地問:「幹活到這時候?」
「回來時振德叔和我說會話。」仲亭說著坐在飯桌前。「有什麼事嗎?」她有點心跳。
仲亭漫不經心地回答:「沒有事,拿飯吃吧。」其實是有事——
江仲亭扛著犁走到村西頭時,碰到在那裡等他的曹振德。
「仲亭,有個事和你對證一下。」曹振德嚴肅地說。「什麼事?」
「昨晚上,水山打過你嗎?」
「這是誰說的?」仲亭有些吃驚,心裡奇怪:誰告訴他的?急忙否定:「沒有,沒有的事。」
振德追一句:「真沒有嗎?」
「沒有就是沒有!」仲亭矢口否認,「指導員,我自己挨了打,還不知道痛嗎?」
「那末沒打人的人,會說自己打了人嗎?」振德含著笑,又認真地說,「仲亭,你這種態度對組織不對頭。水山打人犯了錯誤,應當處理。你不能為私人情面不向組織說實話。」仲亭低下頭,喃喃地說:「可是,指導員,水山打得對,是我該打呀!」
「這裡面的細情我也瞭解啦。不論為什麼,打自己人總是不對的。」
「你要處分水山?」仲亭擔心地問。
「要處分。」
仲亭急忙分辯:「不行,黨支書!他自己很難過。我倆也和好啦,大叔,我們是弟兄,弟兄之間打架是家常便飯。再說,我也願挨。不該處分他!」
振德的聲音很輕,可很有份量:「弟兄間為私事打架,兩人和好就算啦。可是你倆是為參軍的事,黨支部委員、民兵隊長打了你,打一個榮譽軍人,非受處分不可!」
仲亭不知怎的,心裡一熱,淚水立時滿上眼眶。他激動地說:「支書!我要求別太難為水山。」
振德安慰他道:「你放心吧,水山主動檢討了錯誤,我們準備要他在黨小組會上做檢查,支部提出批評就行啦!」
看著振德轉身過去,仲亭嘴張了兩下才叫出聲:「指導員!」
「你還有事?」振德回過身。
「我家裡的……」仲亭口吃了一下,本想說出老婆誣蔑水山的事,可又顧到面子,想著老婆以後在村裡的處境,尤其是和水山的關係,又嚥了回去,改口道:「我家裡的很落後,不夠格當支委。」
振德聽說過孫俊英為丈夫參軍哭鬧過的事,聯繫到她以往的表現,感到是個嚴重問題;但她已經轉變了態度,說明她還是能改過的。他安慰仲亭說:「人免不了犯錯誤。俊英是有些地方不大好,我們要她聯繫到這次的事情做檢查。你放心上前線吧,我們會幫助她進步!」……孫俊英坐在一旁,看著吃飯的江仲亭,想找出他是否揭發了自己的答案。可是什麼也沒打聽出來。
仲亭瞪她一眼,說:「我看你還是把支委讓給別人當吧,自己去要求。」
「好吧。」她順從地答道,「我什麼也不夠格,幹部、黨員也讓出去好啦。」
「照你那德行就該這樣!」仲亭生氣地說,「可是你要有出息,不是為當幹部,是為革命多出力。黨員這稱呼比自己的生命還貴重,你自知不夠,該加勁補上才對!」孫俊英心灰意懶地答道:「好吧,再干……」
江水山大步邁進來。孫俊英忙親熱地起身招呼:「大兄弟,快坐下吃飯吧!」
江水山臉上流露著喜悅的光彩,興奮地對她說:「我剛吃過飯。嫂子,你思想通啦!好,這就好!應該!」孫俊英自愧得臉發燒,苦笑了一下。
水山又激動地說:「我來告訴你,婦救會長!明天準備歡送參軍的。嘿!報名的人有五六十,超過任務好幾倍。到底是咱們老解放區!叫反動派看看吧,天下的窮人有的是,不把他們連根拔,就不叫革命啦!」
孫俊英垂著眼皮答道:「我的身子不大好,叫青婦隊長去辦吧。」
「對啦,我還沒告訴你們!」水山眉飛色舞,揚了一下右臂,「青婦隊長,嘿,春玲!這才稱得起共產黨員!她到底把咱村有名的頑固堡壘攻破啦!老東山的家門口,也要掛軍屬光榮牌啦!」
仲亭被他熾烈的興奮情緒感染得跳起來,抓住水山的臂膀,說:「走,兄弟!咱倆到外面清涼清涼,在一塊談最後一次心吧!」
水山邊走邊糾正他說:「怎麼最後一次?往後還要見面呀!」
兩人來到門口,江水山望著從東面升起的一輪明月,激動地說:「到革命成功那一天,我要把這美的月亮摘下來,送給咱們革命的英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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