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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指導員,指導員!」

  曹振德和幾位幹部正向會場走著,聽到後面有人叫。大家停住,見江水山喊著趕上來。到近前振德才看清,江水山臉色漲紅,眼睛閃著氣恨的光亮。按習慣,振德明白他又有什麼氣急的事情,就先帶著笑平靜地問道:「什麼事?別急嘛。」水山甩著右手,粗氣地說,「你說這像個共產黨員……」「水山!」振德插斷他的話,示意他住口,轉對其他人說:「你們頭走,維持一下會場秩序。」他拉水山靠到牆角,責備道:「有群眾在場,怎麼開口就黨員黨員的,要注意點保密,你這性子何時能改?」

  「我不對,下次改。」水山拍一下後腦勺。

  「說吧。」振德溫和地吩咐道。

  「指導員!你說氣人不氣人……」水山又上火了。

  江水山在學校裡聽曹冷元告訴說江仲亭找他,就趕到江仲亭的家。

  江仲亭的個子比水山細條些,臉上透著油亮的光澤,穿一身潔淨的白褂黑褲,一點也看不出曾經當過兵的痕跡。「哦,大兄弟來啦!」孫俊英照例親切慇勤地接待江水山。她用另有含意的目光瞥視丈夫一眼,又笑容可掬地向水山道:「你們弟兄兩個在家吧,我開會去啦!」

  妻子走後,江仲亭試探地說:「水山兄弟,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說吧。」

  「唉,就是……」仲亭吞吞吐吐,乾咳了一聲,笑笑,「說起來也不好開口,唉,就是我這房子……你知道,現時不比早先,要什麼沒什麼,吃飯沒個桌子,坐著沒個凳子,衣櫃、箱子更到不了咱的家……」

  「有什麼事你直說,什麼桌子、凳子、衣櫃、箱子的!」水山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咳,你又急。哥的意思,是咱這三間房子,又矮又窄,你看看,光糧食囤子就佔去一間,秋後刨下地瓜就把家擠滿了。再說,你嫂子還能老不生養!兄弟,你別見怪,我是想要幢寬敞點的房子。」

  江水山聽著,迅速在屋裡掃了一遍。他似乎才注意到,這屋子真的被糧食、傢具佔滿了。他的臉色變得陰鬱起來,冷冷地問道:「就這個事嗎?」

  江仲亭急忙反問:「兄弟,你同意嗎?」

  「同意了,你就搬到地主的大瓦房裡去麼!」江水山壓抑著沖胸的怒火。

  江仲亭沒注意到對方的面色,提高聲音說:「咱們的勝利果實,自己不享受留給誰?再說,我也是殘廢軍人……」「住口!」江水山怒吼道,「你還有臉稱殘廢軍人!你一點革命戰士的氣味也沒有啦!你……」由於過分的激怒,前額的皺紋在痙攣,傷口發出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住口,用手摀住額頭。

  江仲亭驚慌地上前撫著他的肩膀,叫道:「兄弟,你怎麼啦?你生哥的氣?」

  「滾開!」江水山甩開他的手,走出兩步,又回身狠狠地說:「你再別叫我兄弟!懂嗎?江水山不是你的兄弟!」

  曹振德聽完水山的敘述,眉頭打了結。他比江水山想得多一層。他不單是生江仲亭的氣,而覺得作為黨支部委員的孫俊英對這事要負責任。因為他相信,江仲亭的落後和老婆有很大關係。振德早就感到孫俊英這個人有些氣味不對。她沒有一定的主見,有時表現假言假意;工作是比較肯干,可是飄浮得很,做點工作就講個不休,惟恐別人不知道。分房子的事,只有幹部研究過,分明是她叫丈夫出面要的。按要求,孫俊英是不夠支部委員水平的,照振德的看法,做個黨員也勉強;但因在婦女中她的黨齡較長,過去有過進步表現,在群眾中也有些影響。為了照顧婦女幹部和各方面的工作,所以區委這樣決定的,並指示支部對她多加教育、幫助。曹振德他們也向孫俊英進行過批評教育,每次她都表示要改正,但行動上改進不大。不過她也未犯過惹人注意的錯誤。「水山,」振德拍著他寬闊的肩膀,安慰說,「不要動火,我看這事孫俊英有責任,咱們要她檢查一下。仲亭這人有些變樣,忘了窮根子,忘了在部隊受的教育。不過我看他不會全變色,咱們多對他幫助些,他總會轉變過來。你說對不對?」江水山沉思著,默默地點了下頭。

  「至於房子,」振德的聲音鎮靜而有力,如果論照顧榮譽軍人,他和你一樣,可以住最好的,這也應該。可是仲亭的房中午的陽光,垂直地射著。黃壘河那泛著漣漪的澄清的水面閃耀著鯉魚鱗般的光彩,水氣隨著微風,飄到河畔的村莊。村莊的屋頂,被溫暖的春陽曬著,發散出乾焦的氣息。涼潤的水氣調劑了乾焦的氣息,令人舒適、愜意。

  大群的孩子顧不得吃飽飯,耳邊縈迴著母親的責罵聲,擁擠在學校大門口。接著,全村的男男女女,都邁過門檻,走出了胡同,彙集到大街中心,廣場的碾台周圍。等跛腿副村長敲起集合鑼時,會場已是黑鴉鴉的一片人海。

  村長江合宣佈村民大會開始。指導員曹振德跳上十二年前江水山父親江石匠那夜在火把中號召人們起來向官府進攻所踏的碾盤,他那帶點沙啞的渾厚的聲音,清晰地送到人們的耳朵裡:「鄉親們!不用我說,大家全知道今天開的是什麼會。這真是個喜日子!」

  響過一陣熱烈的掌聲。

  「去年咱們實行土地改革,和地主階級打了場大仗,但那次打得不透,敵人沒完全投降。這些傢伙趁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的當兒,又張開血口,動起殺人刀來了!大伙就會在展覽會上看到,四家地主就有三家藏有黑名單,注著誰分了他們的土地、山巒的畝數,誰是幹部、積極分子……蔣子金家棺材裡藏著槍和子彈、手榴彈。大伙說,他們是想幹什麼啊?」

  「想造反!」

  「想殺幹部!」

  「還想騎在咱們頭上拉屎!」

  「想反攻倒算,吸窮人的血!」

  ……

  人們高聲呼喊著。

  本來站在前面惹人注意的地方的王鐲子,聽到這裡,面色變白,心裡忐忑不安,向人裡頭擠;但又急忙停住跟著叫道:「還想享福……」覺得不明確,又加上說,「想壓迫人。」有人喊道:「不要吵啦,聽指導員說下去!」

  曹振德又接著說:「反動派就一個想法,叫咱們窮苦人永輩做他們的奴隸,當少數財主的牛馬。可是他們那是在做白日夢!共產黨領導我們經過多年鬥爭,打敗了日本鬼子,如今國民黨反動派不要和平又要打內戰,咱們就和它幹到底,把敵人消滅得乾乾淨淨!

  「鄉親們!殺敵人要有本錢。咱們今天分了勝利果實,可是千萬記住,這都是血汗換來的。」振德的眼睛不由地轉向江水山。

  人們的目光也跟著集中在江水山身上。水山象根擎天柱一樣筆直地站在碾盤一旁,身穿軍裝,右手扶著腰間的槍柄,左面的空袖子在擺動。他那包著淑嫻的白手絹的前額,特別耀人眼睛。江水山在男女老少肅穆起敬的眼光注視下,熱血湧到頭頂,激動地振臂高呼:「消滅反動派!」

  「解放全中國!」

  「共產黨萬歲!」

  人們跟著他熱烈地呼喊。口號聲宛如洶湧澎湃的海濤,雄壯有力,遠傳四方。

  人群中有位白紅臉蛋的姑娘,她那雙不大的眼睛閃動著淚花,緊望著江水山。

  「淑嫻姐,你怎麼啦?是眼不好?是哭啦?」玉珊看著這姑娘淚水盈眶的眼睛,吃驚地問道。

  淑嫻急忙低下頭,羞澀地悄聲說:「傻玉珊,高高興興誰哭什麼?俺眼睛……」她說不上話,扯起袖子拭眼睛。玉珊姑娘怔怔地想:「淑嫻真怪,不好笑也罷了,為麼哭呢?……」

  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會散了。學校的大門洞開,人們爭先恐後地擁了進去。

  展覽會雖不大,但就在這個村的四家地主的東西中,地主階級的奢侈糜爛的腐化生活,掠奪人間美好的東西的惡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廣庭大眾之前,暴露無遺了。

  經過幹部們的充分解釋和教育,山河村的群眾在「天下窮人是一家」的口號下,獻出一部分沒收來的土地、糧食、物資給外村,其餘的自己分配。為早點結束這一工作,全力投入春耕春種,黨支部決定立即分配勝利果實。曹振德領幾個幹部去分配土地、山巒;江合領人分農具、糧食;孫俊英和春玲幾個發衣服、布匹及一些傢具、器皿;江水山來往照應。分物資的地方特別熱鬧,一大堆女人、孩子圍在四周,像鬧市一樣,喧聲轟轟,笑聲不絕。

  本村小學教員孫若西,分頭梳得很齊整,穿著合體的藍制服,站在春玲身邊,滿面春風,眼光忙中偷閒地在春玲身上轉游。他高聲朗讀著某人某人的名字和應得的某種某樣物品。

  分配原則是按每家的成份和生活情況確定的,當然,愈窮的人家得的就愈多,烈軍工屬分別情況特別優待,除去富農以外,幾乎每家多少都能分到一些。

  一家一戶地分過去了,輪到江水山的名下,應領物品是一件毛線背心。

  當水山母親被淑嫻扶著走上來時,一位女人說:「噯呀,孫老師,該是念錯了吧,水山兄弟怎麼分得這末少?人家是烈屬,榮譽軍人,又窮苦……」

  春玲答道:「沒錯,是水山哥不要。」

  「要件背心給水山擋擋寒就行啦,別的俺不用。」水山母親補充道。

  正在此時,江水山走來了,搶上說:「媽!我不是和你說過,咱什麼也用不著嗎?」

  水山母親伸出的手又縮回來,剛要說:「是你淑嫻妹叫我要的。」但一聽淑嫻叫了聲「親媽」,向她瞥一眼,就嚥回去,改口道:「我見你身子不好,怕你受冷,又想要……」

  「媽,我不冷,有衣裳穿嘛。」水山執拗地說。水山母親又要分辯,只聽淑嫻接口道:「親媽,俺哥不願意就別惹他生氣啦,咱們回去吧!」

  孫俊英招呼道:「先別走。淑嫻,你們家也有份呀!」

  淑嫻回頭說:「俺大爺說來,俺們一根針也不領。」「真是老頑固!」孫俊英忿忿地說,轉對春玲:「你說氣不氣人,春玲!他為什麼不要東西?嫌少?」

  「我怎麼知道?」春玲有些不快地白她一眼。

  「咦,老東山不是你公公嗎?」孫俊英帶著開心的微笑,「你和他兒子儒春……」

  「婦救會長!」春玲那粉嫩的臉蛋紅到耳根,「請你不要說這些好不好?」

  淑嫻有意味地瞥孫若西一眼,湊趣地說:「封建婚姻不算數,俺家儒春落後,人家春玲……」她突然住口,因發現春玲生氣的眼神,知道失言,領水山母親走了。

  春玲沒說什麼,埋頭去拿東西。

  孫若西在一旁看著有些得意,接著變得憤怒地說:「誰不知道我姨父老東山是頂頑固的老封建!哼,我那表弟也是一個廟裡的和尚,死落後……」

  「孫老師,你快往下念名單吧!」春玲吃不住了,岔開孫若西的話。春玲的心裡很煩躁,可也顧不及去想這件事,只顧忙去了。

  那江任保早等急了,一遍遍地問怎麼還不到他名下。他一吃過飯就叫老婆拿著口袋去扛糧食,自己帶著那條他媳婦曾裝著他從地裡挑回家的破麻袋來領物資。看樣子真準備大發其財哩。任保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想尋找空子拿點不被人上眼的東西。忽然,他發現桌面的那疊衣服上有個小圓鏡,鑲著粉紅膠邊,鏡面上有喜鵲登梅的花紋。任保心想,誰過喜事賣給他,半斤酒錢是有了。趁春玲他們在說話,他隨手拿過鏡子,剛要向腰裡塞,忽聽有人叫道:「江任保!你拿的什麼?」

  任保心一沉,見是玉珊姑娘喊的,暗裡罵道:「混丫頭!」嘴一咧,笑嘻嘻地說:「俏閨女,不單嘴尖,眼睛也有刺呀!我想耍個戲法,你也瞅見了。」他轉為自負的神氣:「我要想拿小鏡子用用,還怕什麼人?這是咱們貧雇農的果實!鬥爭蔣殿人那大地主,我打頭一炮,指導員都表揚我有能耐。」「別不知羞賣多少錢一斤啦!」尖嘴閨女挖苦他。「我是無產階級分子,拿自己的東西,羞什麼?」任保大言不慚地拍拍胸脯道。

  春玲嚴肅地說:「東西不能隨便拿。」

  任保涎著臉皮笑道:「好妹子,權且為我有功,你當青婦隊長的格外賞了我吧!」

  「我說了不能算。」春玲很著急,真想把鏡子搶過來。原來,在分配果實前,幹部們曾徵詢了一些重點戶的意見,問他們需要什麼。其中曹冷元只要兩件東西:一件是他在蔣殿人家當長工用過的那條扁擔;一件就是要個小鏡子,他要給兒媳婦用。為此,春玲怕打壞了,才把鏡子特意放在桌子上。「任保,你要鏡子幹麼用?」有位男人問道。

  「給我老婆照臉呀!」任保得意地搖著鏡子。

  那人道:「你們還用照鏡子?」

  「我們就不該翻翻身,享享福?」

  「你夫妻倆都有鏡子。」

  「誰說的?我的在哪?」

  「你是你老婆的鏡子,你老婆是你的鏡子。你們倆對著看看,臉是一個譜,這不是永遠打不碎的鏡子嗎?」人們一想任保和他媳婦的麻臉,響起放鞭炮般的大笑。任保卻面不改色,回罵道:「你他媽的混蛋!你老婆樣兒俊,臉可沒我媳婦的□片白。」

  「那你們兩個該把頭裝褲襠裡,不見日頭也就白啦!」「真不像話,說些什麼!」女人們提抗議了。

  任保還是回罵道:「操你媽,爹和你拼了!」

  「打架可得往院子跑,還得叫你老婆打著問敢不敢啦,不然沒給媽打孩子的拉架。」

  又是一陣哄笑。這時曹冷元扛著扁擔走過來。春玲對任保說:「鏡子放下吧,這是分給冷元大爺的。」「好哇,能給別人我就不能要?小玲子!你個青婦隊長多大的官銜,有這末大權力?」任保惱羞成怒,要耍無賴了。

  春玲氣得眉梢一豎,黑眼睛瞪得像杏子一樣圓,理把頭髮,說:「你別出口傷人!這不是我曹春玲的權力,是村政府!」他從孫若西的手中奪過分配名單,大聲讀道:「曹冷元,雇農,軍屬,鏡子一個!江任保,你聽清沒有?」

  江任保目瞪口呆,無言對答,越發不講理地喊道,「啊!你們以軍屬壓人!我江任保窮得要命,你們當幹部的眼瞎啦!」

  曹冷元忙阻止春玲道:「玲子,咱不要!給人家。」「大爺,你別管。」春玲強硬地激怒地說:「江任保!你說以軍屬壓人,我們就壓你。人家軍屬就該比你……」她本想揭他幾句老底,又改了口:「你也該想想,哪次救濟少了你任保?這次還沒輪到分給你,你就非想多要不可!人家軍屬就要這個鏡子你還有意見,叫大伙評評這個理!」

  大家都斥責任保不對。孫若西站在一邊,有些吃驚地看著春玲那板緊的紅臉。

  任保沒話再頂,硬充好漢地說:「軍屬有什麼了不起,我參軍也不是一次啦,誰叫你們不要?老子明兒再去!」他把鏡子向桌上一摔:「給你們軍屬!」

  圓鏡喀嚓一聲,碎成兩半了。

  在春玲一開始和江任保爭執時,婦救會長孫俊英就溜進了廁所。她空蹲了一會,聽外面吵聲平息了,才煞有介事地提著褲子返回來。

  一條桑木扁擔,全身呈青灰色,光滑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扁擔中間,深深地凹下去,只剩很薄的片片了。曹冷元坐在院裡的石條上,出神地呆望著它,兩隻暴出粗筋的紫硬幹瘦的手,顫抖著來回撫摸它,漸漸地,從他那乾澀的眼眶中,湧出大滴渾濁的淚珠。

  老人怎能不激動呵!整整三十個年頭,他的生活都是陪伴著這條扁擔度過的。三十多年前他自己是個壯實的青年,扁擔是條粗糙堅硬的木槓子,在這漫長的苦難歲月中,冷元的雙手把木槓子磨光了,肩膀把扁擔中間快要磨透了!這是血肉和硬木的磨擦,是筋骨同木頭的搏鬥呵!

  曹冷元本鄉在北面昆崳山裡,父母早亡,他從小當牛倌。二十三歲那年雇到山河村來放牛。日子不久,這個不言不語,幹活頂兩個人的小伙子,被蔣殿人看上眼,雇到家裡當長工。

  的確,蔣殿人待長工不錯,飯管飽,吃的也不算壞,工資比別人還稍高一點。曹冷元拚死拚活地幹,力氣又大,引起主人的重視,待他就更好一些。為此,蔣殿人也就辭掉了兩個長工。

  冷元三十幾歲那年,手中有了點積蓄,蔣殿人在西面海陽縣過來的一群逃荒的人中,挑了個孤身無依的寡婦,給曹冷元成了親。冷元也就在山河村落了戶。

  冷元的妻子時年二十九歲,相貌端莊,性情溫淑。雖然冷元把十多年的積蓄花光了,但窮長工能說上這樣的好媳婦,真是難得。他心滿意足了,更加感激東家,幹活越發賣力了。

  人愈窮,愈少食缺衣,孩子生得越多。三個年頭,冷元妻子就生了三個孩子——一胎是雙胞。日子越過越難,工錢哪裡夠全家餬口的?妻子把孩子丟在家裡抓泥,出去討飯;有時去蔣殿人家洗衣、做飯,賺口吃的。有年冬天,冷元到牟平城為東家糶糧,回來時妻子已死兩天了。

  她怎麼死的?是上吊勒死在梁頭上的。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其實也無人去追究原因。反正在那年月,為生活所迫自殺的窮人到處有。但村長蔣殿人為此卻不依了曹冷元,說老婆是他逼死的,要綁他上衙門。結果在人們勸解下,蔣殿人畢竟是出了名的好村長,沒有把事情鬧大。曹冷元就更感恩東家一層了。

  妻子死後留下四個孩子,最大的才七歲,最小的出世才一個月的女孩子,媽媽死後不幾天就餓死了。曹冷元每天把三個孩子關在家裡,自己去給東家幹活。在這一帶當長工,一年三百六十天幾乎沒有閒時候,春夏秋農活不用說,大雪紛飛的隆冬,更要忙著上山打柴、搬草。

  命運接二連三的打擊,冷元越來越苦了。欠東家的債愈來愈多,工資分文也拿不到了。他當長工能在東家吃飯,可孩子呢?老吃糠咽菜,屎都拉不出,他得用草棍去扒。冷元要求東家給他一些糧食回家做飯吃,這樣自己受罪可省點給孩子。可是得不到應允。因為長工吃不飽就沒有力氣幹活了。他實在無法,就背人拿點剩飯回來。但很快被蔣殿人老婆發現了。曹冷元就早上的飯多吃些,中午拿上山去的乾糧不吃,留給孩子。在地裡緊張地勞動一天,中午不吃飯,那怎麼受得了呵!冷元的腰桿早開始駝塌了,經過一餓一累,更加彎曲下來,強壯的體格開始衰弱了。有一次他在深山裡挑起二百多斤的柴擔,一起身就眼前發黑,空肚子直叫,他多需要啃幾口凍硬的玉米粑粑呵!但他吞了口唾沫,用力壓下食慾。那三個孩子的六隻飢餓的眼睛,一刻也不能從父親面前消失呀!

  狂風暴雪無情地吹打,冷元又饑又冷,渾身哆嗦,艱難地在峻嶺上負重行走。當走到牧牛山的頂端,那光禿禿的雪山宛如巨大的冰峰,冷元再也支持不住,腰欲折,腿欲斷,腳下一滑,他急忙抱住扁擔,一直滾跌到山溝底下。

  昏迷了許久,冷元才從雪堆裡掙扎起來。他跪在被雪快埋沒了的山神廟跟前,悲愴地呼喊:「山神哪,山神!冷元多年在山裡爬,和你交往,為你燒過香磕過頭,你快睜睜眼,顯顯靈,叫我的孩子吃上口飯啊……」

  神仙是「顯了靈」,在東家門口等他的是皮襖裹著不見肉的蔣殿人老婆。她直罵到口乾舌燥才走回炭火熊熊的房間裡。

  曹冷元僵直地站了好一會,淚水和鬍鬚上的冰碴凝結在一起。此後,每頓飯都有了定額,多吃一口也沒有。但他還是忍著餓,留中午的乾糧給孩子。實際上他的胃已經餓壞,老吐酸水,吃飯也困難了。

  曹冷元不知為神仙燒過多少香紙,磕過多少頭,可是得不到一點蔭賜。孩子生病無錢治,加上餓,又死去一個。他也病倒了,帶著病去馮寡婦——那時她男人還沒死——家裡祈禱。這位交際廣大、遠近聞名的年輕巫婆,數說了一番,接過奉獻的禮物,說曹冷元妻子死時燒紙少了,得罪了土地老爺,要他上那裡去求救。

  山河村東頭的土地廟,長年香火不斷。冷元借錢買了香紙,跪在大塊石板砌起的小土地廟前,苦苦求道:「天老爺,地老爺!我一家大小活不下去啦,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再不能叫我剩下的兩個孩子死啦!」

  在風塵中,廟裡居然響起嗡嗡的回聲:「命苦命好,前世注定。盡忠效主,自有好報!」

  冷元嚇得滿身出汗,起身就跑……此事傳開,轟動遠近鄉里,在廟前搭起台子,為土地老爺唱了三天大戲。香、紙燒過的灰,把廟前廟後三畝多地都蓋黑了。

  惟有馮寡婦滿心喜歡,在家對著鏡子試著姘頭蔣殿人為報答她這次的恩情——是她生計使他藏在廟裡回冷元的話——送給她的大紅綢子褂兒。

  直到抗日戰爭的革命風暴吹起黃壘河的波瀾,曹冷元才開始以疑惑的眼光去看神仙廟,對命運發生了懷疑。接著,一系列的變革接踵而來,一個比一個更有力地衝擊著他的心胸。一九四二年,冷元把大兒子從地主的長工屋裡找回來,帶他去找著曹振德說:「大兄弟!我總算明白過來,窮人的神仙是共產黨,不是土地老子、山神爺!叫吉福當八路軍去吧!」……

  「爹,爹!」一位穿戴新氣的細皮白臉的青年媳婦,懷抱孩子走進院門,親切地叫道。

  冷元微吃一驚,從深沉的往事回憶中猛醒,起身招呼道:「哦,嫚子1回來啦!爺爺看看大孫女,回去看姥姥,長胖了沒有。」他接過孩子。娃娃睡著了。他喜歡地親著,對兒媳婦說:「你怎麼不在家多住幾天,你爹媽好嗎?」「好,都好!媽催俺早點回來,忙時候……」兒媳婦應著,驚訝地看著老人兩頰上的淚水,「爹!你身子又不舒服?」「不,沒有。」冷元轉身往屋走著,急忙擦了把臉,「唉,我是看著這條使過三十年的扁擔,想起那些苦日子來啦!哎,嫚子,快進屋歇歇吧!」

  這女子是冷元二兒子吉祿的媳婦,名桂花,結婚一年多,頭胎孩子前天滿一百天,她是回娘家去了。

  「爹,街上那末熱鬧,分那末多東西,咱得的什麼呀?」進屋後,兒媳婦尋視著問道。

  「人家要給的可不少,我沒全要。東西有,就用;沒有,也過得去。」冷元說著,見兒媳婦的臉色有些不高興,就把孩子遞給她,從懷裡掏出那個粉紅膠邊的小圓鏡,用衣袖擦了擦,笑著說:「咱們分的東西,除去那條扁擔,我還特意給你領個鏡子。喏,你看看。」

  桂花一手接過,不滿意地說:「唉,還是碎的!真可憐……」

  「碎的也一樣使喚,總比沒有強嘛。」冷元安慰道,「嫚子,可別嫌少,這點也來得不易呀!你家比我強,可也受過苦。想想從前,今天簡直算上天啦!再說往後還要好!」「爹,俺不嫌少,誰用上還不一樣。」桂花把小圓鏡擱在炕前桌上,要把孩子放炕上睡。她發現炕上被子少了一床,便問:「他又出發了嗎?」她問的是他丈夫。

  「哦,送公糧去啦!」冷元在外房間答道,「前天走的,回來還得幾天。」

  「到哪去,這麼遠?」桂花有些心躁。

  「到西面……呵,遠點好,越遠越好!」

  「這怎麼說?」

  「哎,嫚子!你不想想,咱們送得遠,隊伍隔得遠,把反動派打得就遠!」他拾起門口的扁擔,很自豪地說,「等到時候打蔣該死的老窩,你爹一准挑著最好吃的送到南京城,慰勞解放大軍!呵,這扁擔再不為蔣殿人使喚,要為咱自個出力啦!」

  蔣殿人不是個平常的地主。父親給他留下的財產並不多,但卻給了他一個狡猾的頭腦。他讀過幾年私塾。從二十七、八歲接管家務以來,完全改變了一般地主大量增加土地、山巒的作法,而是從內裡集油,聚存金錢。他一切行為的目的,就是為了錢,為錢,再為錢。由於社會經常變化,物價不穩,貨幣不保險,他就暗地裡購取大批金銀珠寶。他這樣做自有道理,因為土地、山巒多了好處並不大,反正也是為錢,那就直接從錢生錢、為錢搞錢好了,再者樹大招風,土地、山巒多了容易顯眼,惹人反對。他當村長也是為錢,他可以利用職權巧妙地從捐稅中獵取油水,同時和官府打交道,使其他地主不敢欺負自己。對於老百姓他做出和善面孔,有時還周濟別人點油鹽醬醋之類,不拋頭露面陷害人,也引不起多大反感。一九三三年以後,地面不太平,共產黨鬧得大了,不少為惡作歹的地主遭了打擊。為此蔣殿人通過他外甥——一個共產黨員——的關係,混進共產黨裡面去了。但他很少參加活動。一九三五年冬天共產黨發動的武裝起義爆發,蔣殿人前兩天知道後,就推故躲到山裡親戚家。暴動失敗,在黨組織的指令下,蔣殿人把負傷的江石匠救出了村。白色恐怖把蔣殿人嚇轉了腿肚子,他也真以為共產黨從此在世上消聲斂跡,無須防範了。為了擺脫自身的干係,也為滅絕共產黨對他的威脅,他暗地裡告了密,出賣了江石匠等人隱蔽的地點……就這樣,江石匠等八名共產黨員的生命,斷送在這個叛徒手裡。

  蔣殿人的裝束很普通,簡直和一般人沒有區別。這一方面表示自己的貧寒,另一方面也真為省餞。他老婆每做一套貴重衣服,都非和他吵一場不可,有時她竟至鬧得哭著假裝要上吊才應允。蔣殿人的土地、山巒出租的很少,這是因為租出去沒有雇長工收穫多,而且要為租子和窮人打交道也得罪人。雇長工他有算盤,像曹冷元那樣賣死力氣的,他寧肯多出幾個錢;體力不行、幹活不出勁的人,錢少他也不雇。蔣殿人本人也參加一些菜園、谷場的勞動,這同樣有打算,一是表現他勞動,二是可以頂出長工去多干重活,省些工錢。

  蔣殿人也是個淫色之徒,曹冷元的妻子就是被他姦淫後自殺的。可是他不討小老婆,因為多口人,就得多破費;平時串串「破鞋」娘們,倒可以少花錢。蔣殿人的老婆不生孩子,這是他自己的毛病:小時的一場疾病使他不能生育。年紀輕時,他還為此高興,沒有孩子更少開銷;直到四十多歲了,才考慮到沒有孩子死後財產沒有人繼承,把財寶帶進棺材也得有人保護呀!誰為他上墳燒紙祭供呢?過繼一個兒子他不放心。他左思右想,主意打好了。他和年近四十的老婆商議。開始,這肥胖的女人故意忸怩作態,一會兒就默許了。沒過幾天,也沒怎麼費事,馮家集上的一位年輕驢販子,成了蔣殿人家的常客。一俟老婆懷了孕,蔣殿人就出面抓住驢販子和老婆的姦情……就這樣,驢販子掏空腰包,求得老村長寬懷恕罪,再不敢登門了。

  蔣殿人何以熱心地給曹冷元成親,也是有內容的。他為籠絡能幹的長工曹冷元,把那無主的逃荒寡婦說給他,自己一事不費,白賺了個人情禮品。

  總之一句話,蔣殿人的一生就為一個字:錢。他無論幹什麼事,都是以錢為目標的。

  今夜裡,汪化堂在外甥媳婦的指引下,登門來訪蔣殿人。

  「……老村長!不能坐等山空,趕快起來幹吧!」蔣殿人漫不經心地聽完汪化堂的話,冷淡地說:「我蔣殿人向來安分守己,共產黨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隨大勢走。」「真心嗎?」汪化堂冷笑一聲,「說明白話吧,老兄!共產黨的天下不會長,老蔣有美國全力支撐,幾個月要佔領全中國,你怕什麼?」

  蔣殿人變得憤怒了:「老蔣來不來,不關我的事。你走吧,別和我牽扯!」

  汪化堂愣了一下,接著嘿嘿一笑說:「老兄,你還說這些話幹麼?現在人家趕你到這破草房子住,過幾天要叫你睡棺材啦!咱們得趕快糾集人,我敢說,這些天被清算的人家,誰都心裡藏刀,說幹就幹,一招百應,你快出出頭!」「汪化堂!」蔣殿人臉色板緊,聲音卻盡量壓低,「咱們是兩路人,可是我也不是共產黨,我好心勸你,趁這時村裡沒動靜,你趕快溜走吧!要不,走也晚啦!你想現在反抗?哼,那有個屁用!你聽到沒有,蔣子金父子倒是和你做的一樣,得到的什麼下場?只是給江水山頭上留塊傷疤,自己卻兩條命要完蛋!明白嗎?我是好心奉勸,你走吧,快走吧!」

  蔣殿人所以這樣對待汪化堂,是因為他伯惹火燒身。根據他多年對付共產黨的經驗,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硬來只有自找苦吃。他對局勢很樂觀,從報紙上他斷定,中央軍來的日子不遠了,因為共產黨自己都承認,國民黨是重兵向山東進攻,那就耐心等待吧。這次清算對蔣殿人來說真可謂牛身失毛,無足輕重。他在早年為防暗算就修有嚴密的地下室,解放以後更把大批糧食埋藏入地,土改後倍加小心地隱蔽起來。他對汪化堂那末不客氣,還有一層用意:怕他萬一被抓住,連累上自己。以蔣殿人多年的世故經歷,對人處事,謹小慎微,不輕易表露胸懷。

  「我走?哼,要干場大的哩!」汪化堂神氣十足地拍拍胸膛,「我還不知是共產黨走,還是我汪化堂走!「就憑你?」蔣殿人輕蔑地冷笑著。

  「老村長,要是有領頭的你幹嗎?」

  「嗯!」蔣殿人留起心來,「有誰領頭?」

  「嘿……」汪化堂突然住口不說原意了,「我看你就是絕頂的人材……好,沒有人一起幹,我只好逃身他鄉了。」

  蔣殿人把汪化堂送出門外,望著他那粗胖的身子趔趔趄趄地消失在黑暗裡後,就將門插死,回身向屋裡走。老婆在屋門口迎著他,擔心地說:「天哪,你可要小心點!汪化堂真是個愣頭青,別說早年人家叫他汪土匪,唉,如今村裡人的眼睛都瞅著咱,你可別和他一起去惹禍!」「少說兩句吧。」蔣殿人打斷老婆的話,「汪化堂有汪化堂的打算,我……」他轉身走向牆根處,伸手摸索著。「不睡覺,又找什麼?」老婆問。

  「看看拾糞的傢伙在不在。」蔣殿人抓住了拾糞叉子的桿。

  老婆忿忿地說:「還有心思種莊稼,等著死吧!」「我比你懂事!」蔣殿人說著把糞叉子狠狠地摔到地上。

  汪化堂走進王鐲子家的屋門,向炕上一坐,氣憤地說:「老村長,呸!媽的,真成老對蝦啦!叫共產黨嚇破了膽子,一點骨頭都沒有。」

  他前面站的是個穿軍裝的人。這人二十六、七歲,細矮個子,瘦長臉,眼睛不大,閃著陰沉狡黠的光。他就是王鐲子的丈夫孫承祖。

  按田產,孫承祖家不夠地主,但他父親是浪暖海口鹽務局的稅務官,生活比一般小地主還富裕。這個殘暴的迫害人民的稅務官,在一九三五年間被黨的地下組織鎮壓了。孫承祖長大後公開不敢活動,暗裡卻伺機報仇。然而,解放區一天天在擴大、鞏固,沒有復仇之隙可乘。國民黨反動派向解放區發動進攻之後,孫承祖和一些有階級仇恨的反動分子一樣,在日思夜想地等待中央軍。但是,他們的蔣委員長沒有實現幾個月「光復」全中國的諾言,使嚮往者們大失所望。孫承祖早想去參加中央軍,投靠他二舅父。但是,數百里以外才是蔣介石的天下,解放區的組織嚴密,不容易走出去,就是走出去了,也會使愛妻在家為難;其次,他在家裡要勞動,不幹活無飯吃。如此等等,他在去年夏季的大參軍運動中,積極要求參軍,混進了人民軍隊。當時,對參軍人員的成份審查不夠嚴格,幹部覺得孫承祖不是地主,父親雖因罪被處決,然事過多年,且孫承祖當時尚小,一貫沒有什麼壞表現,也就沒加阻止和防範。

  孫承祖從參加解放軍的第一天起,就尋找投敵的時機。終於,在一場殘酷的激戰中,他乘部隊突圍衝散之時,投奔了中央軍。當然,在戰鬥中失蹤戰士是不罕見的,在軍隊弄清人的確切下落之前,其家屬還享受著軍屬待遇。

  正像汪化堂來時告訴王鐲子的,孫承祖去青島找到當情報官的二舅父,參加了國民黨,做起對解放區的破壞工作來。三天前,孫承祖作為敵人向解放區派遣的特務之中的一員,從海上潛回山河村。其任務是搜羅、組織反動地主和各種壞分子,破壞後方的生產和支前工作,製造解放區的混亂,暗殺幹部,組織武裝暴亂……等中央軍的進攻逼近時,從內部進行策應。

  孫承祖回村後瞭解到:被斗的地主除蔣子金父子當場反抗被政府逮捕外,其他地主分子和家屬都在所得到的一份田地上勞動生產。他分析了一番情況:蔣殿人不會真老實,從清算的財物上,就看出他打了埋伏,進行了反抗。於是,孫承祖自己不出面,派舅父汪化堂去蔣殿人那裡探聽虛實。

  聽完汪化堂氣憤地報告了蔣殿人的態度之後,孫承祖立時問:「你沒露出我在家吧?」

  「差一點……沒有。」

  孫承祖會心地笑笑,胸有成竹地說:「我看老村長不惟不是松包,倒是條猛獸。」

  「那也難說,他這二年可真服從政府的令。」王鐲子從門外走來,插嘴道。

  「這是他的手段。」孫承祖沉思道,「老村長他自有打算,不肯妄為。不過,他是財主,共產黨是他的對頭,他不會不反。他現在不動,一是嚮往國軍能快點來,忍受幾時保全自身;二是家裡的財物藏得好,共產黨還沒動著他的痛處。你們等著瞧,到時候不要咱們去找,他自己會動起來。」汪化堂似懂非懂,依然氣沖沖地說:「管他怎麼樣!在窮小子面前躬腰彎腿,我看不上眼!承祖,這十幾天臥在家裡可把舅憋壞啦!我看就像我們汪家島村幾個人一樣,咱們舅舅外甥,夜裡把這村的幹部宰了,跑到國軍那裡去吧!」「舅,事不能急。共產黨這樣警醒,咱們一不留神就會遭殃,以小失大可不能幹。」孫承祖勸說著。他看著汪化堂殺氣騰騰的臉面,想著往年都稱他「汪土匪」的作為,有些擔心地補充道:「我的上司指示得很嚴,寧先老實一點也不輕舉妄動,要打好地基蓋大樓。舅,你千萬要聽我的話!」

  「好吧,聽你的。唉!」汪化堂沮喪地喘了口粗氣。「共產黨就是厲害,籠絡個人也難,誰都怕,有心的也不敢動。」王鐲子感歎地說,「唉,要是我哥能在就好啦。」「提起井魁,那真是把好手,以一當十!唉,可惜不知下落!」汪化堂讚賞又惋惜。

  「不要想空的,以實論事。我看只要咱們插住腳,睜著眼,是會有人跟著走的。明天夜裡我去東泊村找『刮地皮』聯繫一下。他那村有好幾個國民黨員,一點火就著!」孫承祖充滿信心地說,「哼!等不到北河發大水,天下就要變了!」「但願不到伏天北河就發大水!」王鐲子少眉毛的眼睛笑得瞇成線,兩個耳墜子擺動不停,「說不定明天就下大雨,天上陰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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