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的主要幹部從區上開會回來,天色已經黑了。山河村的指導員1曹振德,邁著沉重的兩腿跨進門檻。院子裡沒有人的動靜,圈裡的豬發出沉睡的呼嚕聲,欄裡的驢把草嚼得吱咯吱咯響。振德放下糞叉糞簍,走到屋門口,見小兒子明生伏在鍋台上,藉著油燈光在寫字。他輕聲地說:「怎麼不在炕上寫,趴在這兒得勁嗎?」
「爹!」明生跳起來,搶上去抱住父親的腰,興奮地叫道,「爹,你回來啦!怎麼這末晚才回來呀?」
父親認為沒有必要回答兒子的發問,走到炕前,把包中午飯的白包袱皮向炕裡一丟,就勢坐到炕沿上,隨口又問道:「你哥、姐呢?」
「俺姐去讀報組念報去啦;俺哥剛走,說是去開兒童團大會。哼,我知道,明軒是哄我,他一准去劇團了。要不,我也是兒童團員,開會為麼不叫我?」明生忿忿不平地說,又撲到父親懷裡訴苦道:「爹,他們都走了,只叫俺一個人在家看門,等你回來。」
振德摘下氈帽頭,用衣袖揩著臉上的汗水,安慰兒子說:「你哥姐不會哄你,是真有工作。你還小,在家看門喂牲口也好,沒有你,他們也就去不成啦。你這也是工作哪!」
聽父親一說,明生的氣頓時平了。孩子這才發現,父親那鬍子蓬亂的臉上汗津津的,皺紋包圍著發紅的眼睛,顯得很疲倦。明生陡然想起姐姐的吩咐,急忙說:「爹!你一准饑困了,我拿飯你吃。飯熱著……」明生飛快地去掀開鍋蓋,沒有氣冒上來,飯不熱了。他愣怔地說:「怎麼不熱啦……啊呀!光顧去寫字,忘了玲姐叫我住一會就燒點火啦……」他重新蓋上鍋。
父親說話了:「明生,吃涼的吧,爹有事。」
「不行,爹!你等等,一會就熱啦!」明生拿草燒火。「我等不及,」振德走過來,「爹真餓啦!」
明生這才端出飯,送到炕上。
「明生,怎麼吃純小米飯,裡面不摻菜?」振德瞅著碗裡,問著孩子。
「爹,今兒是清明節呀!」明生解釋道。
「哦,我倒忘啦!」振德醒悟,像對兒子又似對自己說,「糧食這末少,過節也是小事,備荒要緊……」「爹!俺姐也這末說,她自己還是吃的地瓜葉粑粑,我和哥費了好大事,她才吃了兩口小米飯。」明生搶著向父親說,見父親端著碗出神,又催道:「爹,你快吃呀,吃呀!」振德扒下一碗飯,放下了筷子。明生忙問:「爹,你怎麼不吃啦?」
「吃飽啦。」振德拿起帽子,站起身。
「爹,你要上哪去?」孩子心慌地瞪大眼睛。
「開會呀。」
明生搶到父親跟前,抓著父親的大手,懇求道:「爹,我跟你一塊去!」
「家裡沒人,牲口誰照應呢?」
明生心跳地說:「爹,我怕……」
「怕什麼哪?」振德微笑著,「傻孩子,還信神鬼嗎?聽話,在家寫字,聽驢叫就給它添草。時候不早啦,爹事情要緊。」
明生沒回答,放開父親的手,垂下了頭。父親見兒子的神情,才真感到黑天瞎火,把個九歲的孩子撂在靠野外的孤屋裡,他怎能不膽怯呢?振德把小兒子的手拉起來,疼愛地說:「明生,難過啦?」
「沒有。」明生喃喃著。
振德把孩子的頭扶起來,明生的黑眼睛裡滾動著晶瑩的淚水。父親安慰、鼓勵他說:「明生,你一向膽子大,今夜怎麼就小啦?聽爹的話,別難過,別使性,兒童團員,什麼也不用怕!」
明生瞪大兩眼緊看著父親,回答道:「爹,我不怕。你走吧,別誤開會!」
按照慣例,山河村黨支部委員會都是在孫俊英家召開。這是因為,支部宣傳委員孫俊英的丈夫江仲亭也是共產黨員,住地僻靜,家裡又無別人。這孫俊英是位二十八九歲的女人,因為從小沒幹過粗重活計,也沒生過孩子,又會修飾,看樣子比實歲更少嫩些。她個子挺高,細條身材,頭髮擦著麻油,皮色白黃均勻,一層薄粉蒙住了臉上的雀斑。只不知為什麼,她不管有病沒有,一年到頭前額上總並排著三個火罐的紫痕。
像往常一樣,孫俊英迎接這次來開會的第一個人,又是哼著《解放軍進行曲》的武裝委員江水山。
「呀,大兄弟!又是你模範,嫂子早在迎你啦!快上炕坐吧!」孫俊英滿臉堆笑,親熱地招呼道。
江水山坐到炕前的凳子上,瞅著桌上的剩飯問:「仲亭哥出差回來了?」
「啊……」她有些臉紅,沉吟一霎道:「大兄弟,你還不知道你哥的身子?肩膀的傷口又發啦!」
「發啦?」江水山驚疑地說,「那傷口好了有兩個年頭……」
「唉,誰知道呢!」孫俊英忙插斷他的話,「這幾天傷疤又發紫啦,怕是挑東西壓壞的。今早上派他去抬擔架,我把乾糧都預備好了,可誰知他……大兄弟,我怎麼能讓你哥去呀?
要不,你們好批評我不愛惜榮譽軍人啦,哈哈!」「那他上哪去啦,還不回家吃飯?」水山的聲音很沉悶。「他那人的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孫俊英兩手在胸前交叉地握著,很輕快流利地說道,「他的手一時也閒不住,老想多打點糧食增加生產。我看哪,不是你嫂子誇女婿,下次選勞模,你仲亭哥真能算一個……」
「下地這時還不回來?」水山的聲音有些煩躁了。「唉!」她歎息地說,「怕是在西崗上開那點荒,你還不知你哥那牛脾氣?一件活幹不完是不住手的。」
江水山生氣地說:「出差怕累,下地倒不在乎。」「啊,大兄弟!」孫俊英急忙插上道,「說起來你嫂也生氣,他呀,就是那個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呀呸!你這貓東西……」她忽然叫著,奔西間趕貓去了。
江水山的耳朵比一般人的都靈敏,他可沒聽到西間有任何一點響動。他心裡很煩悶,很生氣。
江仲亭和江水山是叔伯兄弟。一九四一年春天,水山鼓動了仲亭,甩下給地主幹了五年長工活的橛頭,一塊參加了八路軍。弟兄倆一直在一起。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一場攻打縣城的激戰中,江仲亭為搶救負傷的排長江水山,也掛了彩,兩人一塊進了醫院。當失去左胳膊的江水山復員回到村,江仲亭已在家結婚三個月了。對一個窮哥哥成了家,水山當時感到高興,兩個人——應該說加上嫂子孫俊英——來往仍是親切。可是水山越來越覺得仲亭變了,他只顧種自己的地,搞自己的日子,不願當幹部,很少過問村裡的工作。水山和他談,批評他,仲亭軟綿綿地應答著,但行動依然故我,沒有轉變。水山有時火了,跟他吵嚷,可是仲亭悶頭聽著,想打架也打不起來。就這樣,他們之間的關係漸漸疏遠了。對於嫂子孫俊英,江水山也說不上冷熱。她在村裡是婦救會長,黨內是宣傳委員,工作積極,嘴也能講。他有時對她的工作滿意,有時對她的絮叨又很厭煩。孫俊英向黨支部和水山聲言過,江仲亭這個黨員包在她身上,她一定使他落後不了。當然啦,做思想工作不能急,她要慢慢來……「啊,大叔來啦,這末快!哦,後面是江合叔呀!支部書記、指導員在前,組織委員、村長壓後,配搭得真好!哈哈……」孫俊英這一陣尖利的說笑聲,把江水山從沉思中驚醒,他抬頭一看,曹振德和江合走了進來。
剛坐下,振德就問留在村裡維持工作的婦救會長孫俊英:「今天村裡有哪些事?」
「呀,可忙啦!一整天,我□沒沾座!」孫俊英響亮地回答。
村長江合抽著煙,插嘴問道:「撥給縣上的那批柴禾搬走了沒有?」
「柴禾?」孫俊英打了個嗝,不自然地笑笑,「那些事都由副村長頂著辦啦。我有事離開村公所……啊!對啦,」她口齒又流利起來,向振德說,「老東山找我啦。」
「麼事?」振德留心地聽著。
「還不是他自個的事!」孫俊英忿忿地說,「那個老頑固,自私自利的傢伙!為誰把他的麥苗踩了幾攤,就扭著脖子找幹部。叫我好一頓戧,頂得他沒話說,撅著鬍子走了!」她最後還學了學對方的樣子,得意地格格笑起來。
曹振德擠了幾下發紅的眼睛,口氣嚴正地說:「俊英!你怎麼這樣對待人家?不論群眾有大小事情,咱當幹部的都要管,不然人家要咱們幹麼!咱更不能為人家落後,向他耍態度。」
幾句話說得孫俊英滿臉通紅,很是不自在。但轉瞬間她又抿嘴笑了,說:「大叔說得對。我當時對東山叔也沒怎麼樣,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欠妥當啦。」
「踩莊稼也不是小事。麥子正要拔節,很脆,剜野菜的孩子又多,要和大伙交代一下。」曹振德考慮著,對江合道:「我看明天在廣播台上喊幾遍,叫大伙留上心。」「對。」村長應道。
本來是七個支部委員,參軍走了三個,再沒補選。這樣,人就算齊了,支部書記曹振德宣佈開會。
會議的內容,除孫俊英外,其它三人都在區上開會知道了。曹振德向孫俊英傳達了一番,大家就具體研究掃地出門的地主對象。
一連討論過蔣子金等三家地主,大家都一致同意掃地出門。可是數到地主蔣殿人名下,事情有點棘手了。知道蔣殿人者,叫他名字時,前面定會冠以「老村長」,本村的人甚至省掉名字,只叫「老村長」。他這村長當得確實老,村裡三十多歲的人,從能記事時就是蔣殿人當村長,直到一九四四年他才不當了。在這二十多年中,社會上發生劇烈的變化,區長、縣長直至專員、省長都換過不知多少次,可是蔣殿人當的村長,卻像座山一樣,儘管一年四季青黃霜雪地改變著顏色,山依舊是山,不動位置。
蔣殿人的田地、山巒在地主中間算是最少的。一開始劃成份,還有人說他是富農,不夠地主。他只出租少部分土地,雖說雇長工,但他自己也參加一部分勞動。特別是蔣殿人當了多年的舊村長,看起來沒有欺壓過鄉鄰,倒肯解人之危,為全村著想。一九三五年蔣殿人參加過中國共產黨,雖說工作不積極,當年冬天的暴動失敗後就脫黨了,但也沒見他做過壞事。抗戰後,這一帶成了根據地,經他積極要求,恢復了黨籍。到一九四四年,政府號召地多的自動獻出來,爭取抗日戰爭的勝利,蔣殿人不執行黨的決議,拒不獻地,被開除出黨。從此也就結束了蔣殿人「老村長」的職務。去年土地改革時,蔣殿人的部分田地、山巒也被沒收了,在他家當過長工的人,也揭發出蔣殿人的一些剝削手段來。大部分群眾也知道財主都是喝窮人的血養肥的,蔣殿人也不例外。然而,人們對他還是不像對其他地主、惡霸那樣仇恨。這次掃地出門的政策很明確,除了個別實在開明、對抗戰有功的地主分子外,一律不放過。
會場上沉默著。江水山深埋著頭,手在撫弄槍皮條,心情異常紊亂。人們都知道,江水山的父親江石匠,曾被蔣殿人救過命,雖說石匠還是死了,但這救命之恩,水山母親永遠忘不掉。水山父親死後那一年,家裡受蔣殿人接濟過,雖說東西寥寥,可是人情重呵!水山母親叫孩子認恩人做了乾爹。直到現在,每到逢年過節,水山母親總拿些禮物到蔣殿人家去,流著淚說些感激恩人的話。就為此事,江水山一貫開會發言打衝鋒的脾氣,受到了抑制。
孫俊英瞪著明亮的小眼睛,目光非常活躍地從這個人臉上跳到那個人臉上,嘴半張半掩,隨時準備接別人的話頭。這也是她的老習慣。
年近五十的江合,不急不慢地抽著煙。此人日子過得中等,肯操勞,心腸軟,見人家個笑臉,就能把要罵的話變成親熱的問候。他考慮了一陣子,試探地說:「依我說,蔣殿人的事還是問問區上吧,好嗎?」
「對,這是個好辦法!」孫俊英立即響應。
「上級也是根據群眾的意見辦事。咱們做具體工作的心裡都沒個數,上級根據什麼說話?咱們怎麼領導鬥爭呢!?」曹振德的口氣中肯而堅定。
「可也是,」孫俊英隨聲應道,笑著對江合說:「組織委員,做工作要有主心骨啊!」
「蔣殿人和別的地主沒有兩樣,」曹振德說,「也是靠窮人養肥的。這傢伙是笑面虎,他裝得那末老實,還參加過黨,都是為自己保命發財。我的意見,掃地出門!」
「這——」江合抽出煙袋,有點吃驚,「我看老村長和其它地主有區分,開明不夠是事實,可他也做了些工作。要說他反動,倒值得斟酌……」
「什麼!地主不反動?」江水山陡然抬起頭,粗聲喊道。江合含笑地說:「水山先別急,我的意思是要看具體對象,搞過火了,不好收場;搞寬點,還能重來。對吧?」「不對!和反動派猶猶豫豫,那就是向敵人讓步!」江水山堅決地回答,「我同意支部書記的意見,掃蔣殿人出門。」「我雙手贊成!」孫俊英緊接上說,「我領頭打衝鋒!」江合失去笑容,嚴肅地對江水山說:「水山哪!蔣殿人對革命好壞不說,人家可救過你爹的命,也是為救咱共產黨員。私情咱不能講,可人要有良心!」
江水山的心象被針刺了一下,臉漲紅了:「組織委員!這不是發慈悲的時候。聽黨的話,」他站起來,激動地用手捫了下心窩:「就是我江水山的良心,就是生我的爹媽,也不能放在黨上面!」
「江合哥,」振德的臉色很深沉,「遇事要從根子上看,不能光憑自個的心思。你對蔣殿人可憐,就沒想想受他壓迫、剝削過的人?就說在他家當了三十年長工的冷元哥吧,血汗不是叫他吸去的嗎?……」於是,振德列舉了一些蔣殿人表面裝好人、實際上剝削人的事實,「蔣殿人救過水山他爹是不假,那是組織的指示,同時對他自己也沒有什麼危險。可爾後呢?他不是脫黨了嗎?一九四四年叫他拿出幾畝地都不干……事情明擺著,蔣殿人的『進步』不也是為他自己著想嗎?江合哥,咱們是老相好了,你在抗戰期間為革命出過力,經過生死,沒含糊過。可是自抗戰勝利以來,你有些變了。老哥,你的日子比俺們強,沒受過那末多罪,可是也吃過苦,是老黨員。咱可要對得起黨和革命,別軟下去啊!」
江合沒回答,低下頭,抽著煙發悶。
「我是該挨批評,遇事老向軟處想。」過了一會,江合承認道,「我尋思對地主鬥得差不多了,蔣殿人參加過黨,也老實,有些不忍心……」
「你不忍心他,他可忍心你!」江水山惱恨地瞪大眼睛,手握著槍柄,「敵人老實,是怕我們的槍!那些兔崽子一點人性也沒有,殺了我們那末些好同志。依我說,現在上級的政策還軟了點……」
「水山兄弟,你不滿意?」沉默了好長時間的孫俊英,聽到水山後面這句話,她發生了興趣。
江水山揮了下手,坐下去,說:「當然,這裡邊有道理,黨是對的。」
孫俊英有些失望地輕癟了一下嘴。曹振德問江合道:「你的意見?」
「同意大家的,斗吧。」江合回答道。
接著,又確定動員四家富農拿出一部分田地和山巒;研究了鬥爭的具體做法和步驟。支委會決定明天召開黨員大會,在黨內統一認識,然後充分發動群眾,大後天就開始與地主階級短兵相接的戰鬥。
散會時,曹振德對水山說:「多加點崗哨,注意監視,不要動草驚跑蛇。」
「沒問題!」江水山拍著腰間的駁殼槍,「民兵們聽說干地主,勁頭可足啦!反動派一個跑不掉,東西也藏不了!」
父親死的那年,江水山十二歲。當時的情景,至今他還記得很真切。
一九三五年陰曆十一月初四,中國共產黨膠東特區委員會組織發動的武裝暴動,揭竿而起,被苛捐雜稅、殘酷的壓迫、剝削逼得在死亡線上喘息的人民,紛紛響應,向反動統治者展開了殊死的鬥爭。一夜的工夫,黃壘河沿岸七八個村莊就燃燒起來了。這火種是江石匠從昆崳山中接來的,他成了這幾個村子的黨的領導者。水山記得很清楚,漆黑的夜裡,狗吠四起,街上人聲鼎沸。他和母親從睡夢中驚醒,跑到街上一看,只見火把密豎,照得大街通亮,人群圍在十字路口,聽一個人在講話。那聲音象敲擊古鐘發出來的,高亢洪亮,激盪著人的肺腑。水山一聽就知道講話的是他父親。
江石匠站在高高的碾盤上,腰插短槍,身背大刀片,紫紅的刀穗纓在火光中閃耀。他激動地向人群呼喊道:「鄉親們!抬起頭來,看清俺們是誰!那些壞蛋叫共產黨是『共匪』,是紅鼻子綠眼睛,殺人不眨眼的,你們瞧瞧,俺江石匠就是個共產黨員!共產黨就是咱們窮哥們的骨頭……」人群哄亂著,叫嚷著……江石匠講過反抗壓迫和剝削、解放全中國勞苦大眾、打倒日本鬼子與收復東北三省的道理以後,接著抽出大刀片,舉在半空叫道:「走,想活下去的就跟俺們干!去把區公所收拾掉!走啊!鄉親們!」
江石匠和他的一組黨員,領著跟上來的群眾,當夜攻垮區公所,槍殺了無惡不作的區長。起義的人們繳到了武器,又收拾了鄉政府。當時的鄉長是山河村蔣子金的父親,這個依仗官勢、血債纍纍的地頭蛇,被暴怒的人們活活地埋進沙坑。第二天早晨,當山河村的人們剛出門,眼睛立時睜大了。在旭日東昇的晴空裡,在村中間小學校的高屋頂上,飄揚著一面鮮艷的紅旗!旗幟上繡著黃色的「工農政權山河村政府」九個大字。
鮮艷的「工農政權山河村政府」的紅旗只高揚了一天。當日夜半,官兵包圍了山河村。江石匠掩護同志們衝出了敵人的封鎖,他攀上屋頂,將紅旗扯下裹在腰間,準備衝出。不幸,石匠身中兩彈,從房上翻滾下來。曹振德和江合發現了他,將他送回家裡。
官兵在地主分子的指引下,挨門逐戶搜捕,情勢危急。水山幫母親把父親藏進菜園的草垛裡。敵人來抓未獲。住了幾天,敵人搜捕更緊。蔣殿人奉組織的指示,要把江石匠送到山裡去躲避。
就這樣,蔣殿人把江石匠背走了,交給了組織。
過了一個月,江石匠在山裡和別的七個黨員一起被敵人逮捕了。又過了七天,牟平縣城樓上掛起的標著「共匪魁首」的頭顱中,有一顆是江石匠的。
這次席捲昆崳山、黃壘河的紅色風暴,被統治者瘋狂地撲滅了。血腥的屠殺持續了大半年,僅山河村就被槍殺九人。共產黨員、革命戰士的鮮血,沐浴了巍峨的昆崳山,染紅了壯麗的黃壘河。
一粒種子落地,萬顆粟米歸倉;一人灑鮮血,萬人動刀槍。人民沒有被屠刀嚇倒,山草越割越旺,河水越堵越大,共產黨的威望越傳越廣,影響日益加深。在屋頂上的紅旗被敵人的淫威拔掉了,但紅旗已插在勞動人民的心上,和他們的心成了一個顏色,這是永遠也拔不掉的。
水山母子苦熬歲月,仇恨的種子早早地在孩子心中紮了根,水山變得剛強而易於激怒。好幾次,他拿起父親的大刀要衝出去,都被母親的眼淚攔住了。母親由於過慘的打擊和為丈夫、兒子流出太多的眼淚,身體非常衰弱,她的眼睛朦朧起來,天一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每到江石匠殉難的日子,水山母親就將丈夫的牌位捧到桌上,把珍藏在箱子裡的那面紅旗放在牌位前,叫兒子磕幾個頭,她自己流著淚數說一番難熬的日子,然後告慰死者,她會使兒子長大成人……過了四年,江石匠和千百個革命者的血液染紅過的紅旗又展開了!江水山把那面繡著「工農政權山河村政府」黃字、有兩個彈洞、灑著烈士鮮血的旗幟,更高地插在屋頂上。這次它不再是飄揚一天了,而是永遠地飄揚下去。
人民的武裝——八路軍來了,江水山立刻要參軍。母親沒說什麼,默默地給兒子打點好行裝,吩咐兒子跪在父親的牌位前,她含著淚,聲音顫抖地說:「水山爹,要是你真有靈就聽著:兒子總算給你拉扯大啦!我不忍心他離開媽,可知道你會罵我,就隨你的心願吧!」
多年積壓的深仇大恨,像火山的岩漿一樣從江水山的身上爆發了!他緊握黨交給他的武器,在敵人身上顯威。槍林彈雨、戰火紛飛的日子,江水山覺得剛剛才開始,卻一晃就過去了四年多。他不知道一切,只知殺敵人,拚命地殺!受了傷,倒下去,又爬起來,殺敵人,拚命地殺!他又受傷,倒下去,又爬起來,衝上前……直到攻打縣城的激戰中,他率領全排首先突進城,為炸毀敵人的中心碉堡,隻身冒著暴雨般的子彈上去送炸藥,爬到半路被敵人打倒,只覺一陣酥麻,接著全身象著了火一樣高燒……他掙扎著往前衝,但只邁了幾步,就不省人事了。
江水山躺在醫院裡,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當醫生告訴他,必須截去左胳膊才能保住生命時,他的回答很簡單:「找我的上級!」
團政委策馬飛奔而至,緊緊握住他的屢建戰功的排長的手。
江水山望著政委,急切地問:「政委!少只手,還讓我打仗嗎?」
政委望著他中了毒彈的左臂,感情起伏,遲疑著。醫生衝動地說:「同志!你現在是生命問題,先不要考慮其它……」
「什麼?」江水山憤怒地向醫生喊道,「要我放下槍,不革命,還不如死了好!我不治。」
「水山同志!」政委激動地說,「少只手一樣能拿武器,一樣干革命!聽黨的話,一切聽從醫生。」
就這樣,江水山沒呻吟一聲,截去了左臂,傷口沒完全好,他就吵吵要出院,一個勁兒地跟院長磨。醫院沒法,只好讓他帶著繃帶出了院。那天,他剛出院,就跑到政委跟前,興奮地說:「政委,寫介紹信吧!」
「哦,信是要寫的……」政委沉著地看著他左面的空袖子。「快寫吧,政委!」江水山催促著,「我要趕快回連去!」「你到哪去?」
「歸隊呀!」江水山很奇怪政委的發問。
政委和藹地微笑著說:「水山同志,組織上決定要你復員……」
「復員?」江水山大驚,簡直象霹靂貫耳,「政委!叫我——復員?」
「是的。根據你殘廢的情況,是不能繼續留隊了!」政委帶著痛惜的語調說,接著又提高聲音,「但是……」「但是什麼?我不聽!」江水山第一次在領導面前激烈地咆哮起來,「政委,叫我回家不如槍斃了我好!」他接著,撕下左肩的繃帶,狠狠地摔到地上:「媽的,都為你……」
政委站著,靜靜地看著他,無聲息地歎了口氣。等戰士發過火之後,他嚴肅地說:「江水山同志!別忘了,你是共產黨員哪!這是對待組織決定的態度嗎?啊?」
江水山怔住了,緊望著政委那親切而又嚴峻的面孔,接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到桌上嗚咽起來。
團政委幾年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這位戰士的眼淚。他像父親對孩子一樣撫著水山的肩膀,疼愛地說:「水山,你不能任性,要好好想想。黨的決定不是隨便做出的,可以說,黨知道他的戰士的心情,比我們自己不差些……」他彎腰拾起地上的繃帶,給水山綁紮。
江水山推開政委的手,抽泣地說:「可是,政委!你在開頭答應我,沒有左手一樣干革命,現在你又變卦了……要早知這樣,我丟命也不丟手!」
政委又給他扎繃帶,口氣深沉地說:「不,水山!我沒變卦。我現在還認為,你能一樣干革命……」
「政委!」水山突然停止啜泣,驚喜地叫道,「把我留隊?」政委沉思著,忽然說:「我先告訴你一個故事。你知道二營張營長嗎?對,你認識,全團聞名的戰鬥英雄。去年,他的眼睛被敵人的流彈奪去了!試想想,這對一個人是多麼痛苦呵!前幾個月,他傷好後找人扶著來找我,見面就問:『政委!告訴我,以後怎麼工作?』這樣的好同志,雙目失明了,誰不心疼啊!我們安慰他,復員回村後能做多少工作做多少,生活有政府照顧……前幾天張營長所在的縣人民政府來信了。信上說,張營長回到地方以後,聽說一些盲人以說唱或算命卜卦維持生活,他就想,把這些不幸的人們組織起來,宣傳黨的政策不好嗎?於是,在組織的支持下,咱們這個殺敵的英雄張營長,過去連歌都不愛唱,現在學會拉胡琴、唱曲子了。他成了全區盲人宣傳隊長,把黨的政策、戰爭形勢編成小唱,走遍全區,到處宣傳,作用很大!」政委停頓下來,紮好了水山的繃帶,又感歎地說:「也許有人看不起這種事。張營長一開始和盲人們一起彈唱,也聽到一些人的冷言冷語。那些人說,一位革命好多年的營長,眼睛都為打仗丟了,落到這樣的地步,多可憐啊!可是張營長大聲回答:『不,我不可憐!不論做什麼事,能為人民的解放事業盡點力,就是一個共產黨員最光榮、最喜歡的了!』水山,你說張營長不是在革命嗎?」
「是!真是好樣的!」江水山激動地回答。
「你還對復員有意見嗎?」
江水山難為情地垂下頭。
「想通就好。」政委緩慢地說,「干革命不一定在軍隊,軍隊僅僅是革命的一部分,當然在眼前它確實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革命工作是多方面的。如果沒有解放區的鞏固,我們就會失去後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難消滅敵人。」「政委,我聽黨的話,向張營長學習!」江水山從心裡發出堅定的聲音。他又懇求道:「我還有個要求,政委!允許我帶走我那支槍。」
政委笑著說:「你的槍已交新排長用了,這裡……」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支帶皮套的駁殼槍,「水山同志,這是組織對你的獎勵,也是對你的信任!」
江水山欣喜若狂地接過去,激動地說:「謝謝政委,感謝黨!」他又難過地垂下頭:「我剛才的情緒真不對頭。」「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見怪。」政委慈祥地笑著,苦口地囑咐他的戰士……
在疆場殺敵四年多,水山第一次回到母親跟前。老母親把乾澀的眼睛擦了又擦,端詳著長得又高又壯的兒子,喜得熱淚橫流。可是,當她抖嗦著雙手從兒子臉上摸下來,揪住他左邊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時,老人渾身一震,一連摸了好幾遍,接著又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問:「水山,你和媽耍麼迷?」她還以為兒子象小時一樣頑皮,把胳膊縮進去了。但話一出口,立刻醒悟那是錯覺。她忍不住失聲哭了。
江水山沒理會母親的悲哀,輕鬆地說:「媽!抗戰勝利了,我也回來啦,你還哭什麼?」
母親不理,哭得更厲害。水山有些煩躁地說:「真氣人!媽,有多少人為革命犧牲了,我要是也死了怎麼辦?少只胳膊沒有關係,一樣拿槍……」
「住嘴!傻東西,不說吉利話。你不叫媽活啦!」母親惱怒地哭喊道,瞅著兒子除了個小包外唯一帶回的東西——腰間皮帶上的駁殼槍,說,「你還沒打夠仗?鬼子都跑光啦,你再打誰去?」
江水山握著槍柄,響亮地回答:「不,媽!日本鬼子完了,還有別的反動派。不但咱中國有,世界上還有的是。槍,我這輩子怕放不下啦!」
復員回村快兩年了。江水山的生活習慣、身上裝束,幾乎全和在軍隊上一樣。開始他老穿軍裝,直到破得再不能穿了,才換上便衣。他留下一套半新的軍裝,只在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或遇上節日、出門開會才穿。這已經是村裡人都知道的江水山的習慣。那支駁殼槍是行走不離身,睡覺也枕著它。
江水山回來後就當了民兵隊長。他把民兵訓練得真可以和正規軍比一比。在全縣的射擊競賽中,山河村得第一名。去年土改,他只要了一點地,可以勉強維持母子倆的生活。他是一等殘廢軍人,但從不領殘廢金、救濟費。按說,江水山可以不參加繁重的勞動,村裡有義務給他代耕。但他回來後,立刻學著用一隻手勞動,從干輕鬆活,到推車、掌犁,他都學著干,以至找人做了輕便的短桿鋤、橛和掀,用一隻手來使喚。為時不到幾個月,他自己擔負了全部勞動,不用別人代耕了。
在別人眼裡,誰也看不到江水山的苦累表現,只有他母親知道,兒子是付出多大的代價,用一隻手在勞作的呵!江水山的右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腫脹的,睡覺時身子只能向左側著。那沒全好的傷口,一累厲害就上火發燒,痛得全身沁冷汗。
「水山哪!」母親痛苦地說,「你這末不聽話,人家幹部說得好好的,不讓你干重活,你就不聽!」
「媽,大家都為解放拚命幹,咱好意思等著吃現成的嗎?」水山不滿地說。
「怎麼是吃現成的?」母親反駁道,「你爹為大伙獻了命,你又為……」
「好啦,算你有功啦!躺炕上等人侍候吧!」水山生氣地搶白母親,「媽!你這思想……」
「住嘴,你這傻愣子!」母親哭了,「你媽養兒這末多年,就是叫你大了來氣我,啊?」
水山見母親哭得傷心,感到自己的話太硬了,就放低聲音說:「媽,別生氣。你想想,我不幹活怎麼行?革命還沒成功,咱們怎能松勁……」
「別說啦!」母親的心軟了,擦著淚,看著兒子的身體,痛惜地說,「水山,媽糊塗是糊塗,可也知道分寸。養兒育女為著麼?還不圖個你們干正經事!你爹在世,淨幹些險事情,媽擔驚受怕,可也沒攔他。你當兵這些年,媽的心老懸在半空,不知抹了多少把眼淚,可也沒有叫你回來的心思。你要是能幹活,偷懶不好生干,媽也不依。可,孩子!媽看你那苦樣子,心實在疼啊!這哪有叫媽受些罪好!」
江水山不說話了,像是被母親的話所打動。第二天天剛亮,母親小心翼翼地起床做飯,心裡欣喜地想,讓兒子多睡一會,不要驚醒他。但等他做好飯到東房一看,哪裡還有水山的影子?母親吵過多少次,水山依然不聽,母親無奈,去告訴了指導員。
「水山!」曹振德嚴厲地責備道,「你要再不聽話,我要找兩個人把你堵在家裡,一步也不准出門!」
江水山硬著嘴分辯:「大叔,你別聽我媽瞎說,我一點事沒有……」
「還強嘴!」振德抓住他的手,那手指腫得粗梆梆的。江水山難為情地垂下頭,沒詞支吾了。
振德激動地看了他一會,語重心長地教誨道:「水山!大叔知道你的心,你不願吃閒飯,想為黨多盡點力氣。可是,孩子!身子也要緊,這樣下去黨也不依。聽話,幹點輕活,要不,麼活也不讓你幹,民兵隊長你也別當了!」「好,好!」江水山順從地答應著送走指導員,回過身,臉色立時沉下來,生氣地向母親說:「媽,你又多事,再不許你去說!」
母親勝利地笑著回答:「兒子大啦,媽沒法治,你的上級倒有法子。你去幹吧,咱離你叔家是遠點,可你媽的腿還沒斷!」
水山甩著胳膊說:「我說沒事就沒事,我身子好好的……」
「你這傻愣子,胳膊腫得那末粗還亂動!」母親喝道,「快住下,上炕躺躺!」
水山不聽話,伸手抓住拴在梁頭上掛東西用的繩子扣,示威道:「誰說胳膊腫來!你瞧瞧。」他一縮腿,打起了墜墜。「噯呀呀,我的天哪!」母親心疼地急忙撲上去抱著他,「快鬆手,快!」
「你答應以後再不出去說,我就松!」水山倔強地瞪著眼睛。
「老天爺!我怎麼養你這末個兒!」母親焦急地哭了,「快鬆手吧!媽不管你啦……」
年老體弱的母親,從兒子回來就念叨,要給水山說房媳婦。兒子大了,這是做母親最重的一份心事,不見孩子成親,她死也閉不上眼睛。母親在兒子面前曾提過幾次,得到的回答是那末生硬,使老人很傷心。
「水山,你二十幾歲的人啦,就不打算成個家?」「家?咱不有家啦!」
「媽是說,你該有媳婦啦。」
「要那幹麼?」
「傻東西,人一輩子還能單身過?」
「怎麼不能?我這不過得挺好嗎?」
「唉!」母親又生氣又傷心地說,「挺好你就孤身光桿一輩子吧,你媽才不願操這份閒心……」實際上,她為兒子擔的這份心,卻越來越重了。
開完黨支部會,江水山巡查一遍監視地主動靜的崗哨,到家時,天早過半夜了。
低矮的茅草屋,響著緩慢的紡花車子的嗡嗡聲。屋裡漆黑,為節省油,水山母親早養成不點燈也能紡線的本領。江水山幾乎每夜都工作到半夜回家,母親就每夜紡紗等兒子。聽到腳步聲,水山母親就點上燈。水山進屋說:「媽,給我點吃的。」
「饑困啦?」母親急忙從鍋裡端出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送到孩子手裡。
水山坐在炕邊上,貪婪地吃起來。
母親滿意地咕嚕道:「吃飯時外面像有勾魂的,吞不上幾口就跑啦,這會又餓啦,找食吃啦!還虧了有個老不死的媽在家,唉!」等兒子吃完,她到炕角從包袱裡拿出件衣服遞給他:「快把那寶貝軍裝換下來吧!」
水山接過一看,是件新做的黑裌襖,有些不悅地說:「你又找人給我縫衣裳啦,我不和你說過有穿的嗎?」母親含笑道:「不是外人,是你淑嫻妹給你做的。她剛走不一會,陪我坐了好長時間,想再給你做雙鞋。」
江水山不由地瞅一眼腳上的鞋子,倒真的破了,心裡奇怪地想,「我都沒在意,她怎麼知道我的鞋破了……」他沒心思去找答案,把衣服向炕上一撂,說:「我不穿。」母親氣急地斥責道:「你就是火氣大,俺親閨女1不為你,幫親媽做點針線還犯著你啦!快給我穿上。」
水山解釋道:「媽,我不是上火,我穿;我是說,這幾天軍裝要留在身上。」
「哦!」母親這才醒悟,「又有大事啦?」
「打反動派!」水山順口回答。
「你要走?」母親渾身一震。
「不走,收拾咱村的。」
「啊,要鬥爭誰?」
「還不到你知道的時候。」水山邊說邊把裹腿緊了緊,「媽,你睡吧,別等我啦!」
母親阻止道:「這末晚還出去?」
沒等她說完,兒子已消失在門外。母親聽著兒子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歎了口氣,吹滅燈火。於是,漆黑的茅屋中,又響起低沉緩慢的紡花車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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