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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河村成長方形,座落在一座小山跟前。它總共有一百三十多戶人家,每家正房的門都朝南開,真所謂開門見山了。村後面是一片平原,其實也只有裡把寬,就挨著了黃壘河。像這一帶幾乎每個村莊邊上都有條小河一樣,山河村西頭也有一條從南至北流進黃壘河的小沙河。人們很少叫河的名稱,實際上密如蛛網的山水河也大多沒有名字,全以它們所處村莊的方向來叫。山河村的人稱黃壘河就叫北河,村頭的小河則喚西河。

  清明節這天上午,一個九歲的男孩子,跑到離村一百多步遠、靠近西河堤的一幢獨立茅草屋門口。他推門,門從裡面插著的,就叫道:「姐,玲姐呀!開開門哪!你閂門做麼呀?」門開了,一位少女出現在門口。有話道,「人是衣裳馬是鞍」,意思是人要穿戴得好才美麗。這話不見得全對吧?這位姑娘的裝束很素氣——一身粗布的藍褂黑褲兒,但是她一出現,不由得使人眼睛一亮,非留意端詳一會不可。她那在女子中數上中流個的細苗苗的身軀,結實而柔韌;黑黃的柔髮搭到耳朵下梢,陪襯著圓形的臉龐,面色透著紅暈。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那雙黑得像塗著墨一樣的眼睛,又靈敏又深邃,在不算黑的細眉下閃動著。

  她,姓曹,名春玲,加起來就是她的大名——曹春玲。不過,姑娘已過了十八個生日,這個名字才有七年的歷史——是解放後上了學才有的。那些年按鄉下的老規矩,女人不上學一般是沒有大名的。給閨女起名也都是一個音,自然在前面要加個「小」字;只有到快好出嫁了,再在名字下面添個「子」字,客氣點的人才在加「子」字後把「小」字去掉。春玲當然也不例外。這一帶解放那年春玲十一歲,她上了學。先生給新入學的女學生起學號,也和給男學生一樣,原名冠上姓。結果女學生的名字就成了:江小妞、江小英、江小紅、孫小情、蔣小花、曹小玲……總之,中間那個字都是「小」字。曹小玲很不高興,逼媽媽將中間的字換換。但是母親說不好換,她起不了。小玲自己在書皮上把「小」改成「大」,成了「曹大玲」……後來她的大姐自己起了名,叫曹春娟,二姐隨著叫曹春梅,小梅高興地立刻跟姐姐們學了……這時間,春玲提著蓋有白毛巾的小竹籃,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看著門外的男孩子說:「咦,明生!你不去給烈士掃墓,回來做麼哪?」

  「誰不去來?是老師叫俺回來的,要我幫你給媽上墳……我就到北河樹林裡拔棵小松樹,好給媽裁上。玲姐,你看,這不是?」明生把手裡的小松苗,炫耀地在姐姐面前晃了晃。春玲那明亮的黑眼睛忽閃幾下,眉尖一蹙,說:「那好。」又問道:「那你怎麼這長時間才回來呀?」

  「我看了會打仗的。」

  「誰打仗?」春玲關心地問道。

  「是老東山大爺,他又在村後罵人。

  春玲皺了下眉頭:「為麼事?」

  「誰把他的麥苗踩壞了幾攤。」

  「唉,這也犯得著!」春玲歎口氣,「還有誰?」「就他自個哩。」

  春玲禁不住笑了:「沒有對手,也算打仗?你淨嘈蹋人家。」明生翻著大眼睛,興致勃勃,又比又劃地說:「我是說,他又吹鬍子又瞪眼,嗓門驚得南山響,比幾個人打仗還熱火哩!」

  「他還在罵嗎?」

  「不罵了。想是沒人理他,自個也罵累啦。姐,他要來找咱爹,給他抓踩莊稼的人。我說俺爹上區裡開會了,婦救會長在家。他撅著鬍子找她去了。」

  春玲看著門外一步一顛的老母雞,自言自語地說:「唉,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真不知他的腦子怎子長的,就那樣沒縫子。」

  「姐,你說誰?」明生瞅著姐姐那副認真的模樣,很奇怪,「是老東山嗎?」

  「又叫老山東!人家都末大年紀,名是你叫的嗎!」春玲教訓弟弟道,「我囑咐過你幾次啦,老不聽話。」「又忘啦!接受姐的批評,下次改。」明生笑著,又問道:「哎,姐呀!我聽人說老東山大爺和咱家還是親戚,是嗎?」春玲臉露羞赧,支吾道:「誰瞎說?」

  「人家都說,說姐是他兒媳婦。姐呀,我可不同意你到老東山家去當媳婦,他那樣頑固……」

  「明生,快不要亂說。」春玲打斷他的話,」姐誰的媳婦也不當,老在家當你的姐姐。哦,」她理了把頭髮,「天不早啦!走,兄弟,給媽上墳去吧!」

  原野上,一片早春的景象。草木在發芽,麥苗試圖離開地皮,向上拔節;而最顯眼的是分佈在各處的一簇簇的墳丘。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忙著向墳上掛紙,燃著的打著青銅錢紋痕的黃紙和香的輕煙,懶洋洋地繚繞著。在平原最西邊的山麓處,有一片蒼翠的松柏,那裡面躺著十九名八路軍戰士的遺體,烈士們已長眠五個年頭了。這時,烈士的墓地上響起呼口號的聲音。每年的清明節一到,除了有組織的學生給烈士掃墓、獻花圈、修整墓地、植樹、栽花……許多人也自動地、絡繹不絕地去給烈士上墳。

  春玲姐弟倆,在一塊黃土地邊的墳塋前停住了。

  墓,母親的墓,還有些新。那上面長著的幾堆蒿草還沒發青。去年插上去的幾枝迎春,大概是因為它們的生命力特別健旺的緣故,已經活躍地長起枝籐,翠綠的葉兒陪伴著金黃的花朵,花瓣上滾動著露珠,在艷陽下閃爍著美妙的柔光。

  春玲看著母親的墓,感情在全身激烈地翻騰起來了。她的手顫抖著去掀開籃子的手巾,但又停住,吩咐明生道:「兄弟,你不是要給媽栽樹嗎?喏,你到那邊灣裡提點水來,我在這兒挖坑。」

  「好。」明生應著,提起小水桶就走。

  「少提點,別弄濕衣裳。」春玲囑咐著,見弟弟頭也不回地去了,急忙蹲下身,從籃子裡端出兩碗用粉條豬肉做的菜,恭敬地擺在墳頭前面,又拎起小瓷酒壺,敬重地向地上澆著。

  酒澆在地上,姑娘的淚水湧出眼眶。一滴滴酒,一行行淚,一會就分不出灑在地上的是酒,還是女孩子的淚水了!

  春玲的母親是去年——一九四六年夏天去世的。這是一位在老解放區常見的母親。抗日戰爭頭幾年,她指望子孫後代擺脫長期苦難的生活,接連把兩個女兒送給了革命。第一次給這位愛子如命的農婦的打擊,是她的大女兒春娟進據點開闢工作,被敵人殺害了!這打擊來得太沉重太無情了,她因此病倒了兩個多月。之後,母親漸漸爬起身,站起來,打發他最大的,其實才十六歲的兒子明強參加了八路軍。當敵人的據點攻克後,找回了春娟的屍體。母親按年歲八字尋覓到一個死去的男青年,把她女兒的和那青年的靈柩並埋在一起,結個「鬼親」。為這事母親和丈夫吵了一架,也是二十多年夫妻倆吵得最嚴重的一次。

  死別固然悲愴,生離也使人痛心。春玲的母親長年累月為兒女們擔驚受怕,盼望他們能回到身邊,讓她摸幾把;可她想到,當母子相會那暫短的一面後,接過背包,心沒定下,就又得給他們打點起程的行裝,孩子們要看著媽媽的眼淚走出門去,她就又不願要子女回家來了。有淚就自己背後流吧,別讓孩子們看見,省得擾亂他們的心。

  當然,母親也有過歡悅幸福的感受,在某種意義上講,也許只有革命的母親,才是人類最大幸福的享受者,至少是她們自己有這樣的感覺。對春玲的母親,最大的有兩次。一次是她二女兒春梅的結婚;一次是抗日戰爭勝利了,兒子、女兒、女婿都來到她的身邊,圍著她,看著她,高一聲,低一聲,都在叫:「媽媽,媽媽!」啊!媽媽,媽媽!她的心裡樂開了花,那滿是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眼睛裡閃耀著激動的淚花!她——母親啊!最強烈地感受到,人,最幸運的是她,是做革命的兒女的革命媽媽!

  土地改革實行了,生活在上升,啊!革命,革命!這就是革命呵!

  不幸!就在這幸福的浪頭上,母親病倒了。她的身體象忍受苦痛已經達到飽和點;又似帶著重傷衝鋒陷陣的戰士,在那勝利的時刻,卻倒下了。很短促,母親從病至死只有三個月……

  家庭失去了母親,就失去了中心,常常也就失去溫暖,失去孩子的活潑精神。

  母親去世的起初一些日子,春玲這一家也是處在這種境況中。春玲不論怎樣努力,可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姑娘。母親在世時,遇到出門或過年過節,閨女的頭髮都是媽媽來梳理的呵!父親是村裡的指導員、黨支部書記,工作極忙,加上田間的勞動,哪還有時間照顧家務和孩子?沉重的家務擔子,猛一下落在姑娘肩上。兩個弟弟很懂事,姐姐問飯做得好不好?他們總是說好吃,有時還故意大口吞嚥來表示十分合乎口味。可是春玲明明知道這次菜裡放鹽多了,那次的粑粑1做得裡面不熟。縫衣服針刺破姐姐的手,弟弟難過地背過臉去。春玲看著父親和弟弟穿著寬窄不合身、針腳不勻的衣裳,愁苦地歎息。往昔,明生晚上回來習慣地要叫一聲:「媽!閂門不呢?」可是母親已經沒有了,他叫出來了!弟弟站在院子裡啜泣,姐姐在屋裡垂淚……春玲難過地看著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們拎著書包去外村上高小唸書,羨慕地注視著村後大路上走過的八路軍女戰士,恨不得上前搶過她們的背包,穿上她們那顯眼的草綠色軍裝……每到此時,她心裡就埋怨起姐姐哥哥來了:他們倒是得了便宜,翅膀硬得早,都飛出去工作、戰鬥,可俺卻被扯在家裡,脫不得身……但這種情緒在春玲心裡一閃就消失了。她歎口氣,咬緊牙關,遵從母親要她照養好弟弟的遺訓。她樣樣步母親的後塵,炕上剪刀,地下鍋灶,餵豬飼驢,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她把不會的學會了,一切做得利利索索,有條不紊,把家重整得像個家了。以姐姐代替母親的感情,在兩個弟弟身上紮下了根,他們把對母親的依戀移植在姐姐身上。他們是那樣的愛姐姐,親姐姐,離開姐姐一步都不願意。明生也把晚上回來問媽媽閂不閂門的口頭語,改成問姐姐了。不僅如此,春玲這個不足十八歲的共產黨員,是村裡的青婦隊長,工作從沒誤過,並比以前更積極了。她雖然沒能繼續上高小讀書,可是幸虧村裡的小學教員孫若西,很熱心地輔導她學習,六年級的功課,春玲也學得差不多了。

  春玲母親臨終時,囑咐丈夫不要給她燒香燒紙地過那些老規矩。她還沒忘為給大女兒春娟結鬼親惹得丈夫生了大氣的事呵!隨著母親的意思,父親沒叫孩子給母親過「五七」、「百天」……為此也引起一些老人的不滿,尤其是老東山,罵得最凶。今天吃過早飯,父親上區裡開會去了,春玲打算到母親墳上看看,把墓修飾一下。可是當她一出門,就遇見許多人挑著盛香紙、奠物的漆木箱子,紛紛給祖宗、親人上墳。春玲怔愣愣地看人們一會,就退回家來。她覺得自己這樣輕率地給母親過這第一個清明節,太不盡心,太對不起母親了。猶豫一霎,她就學著人們上墳的做法,辦了供菜,裝上一小壺燒酒。她怕小弟弟見到自己的眼淚,就以提水為名把他支開了。

  春玲的眼淚象斷線的珠子流著,心裡想著母親在世時的情景……忽聽明生在叫:「姐呀,姐呀!幫幫忙啊!」

  春玲急忙收拾好酒菜,拭著眼睛站起身,見明生一手提著一桶水,一手舉著一束黃燦燦的迎春花,來到近前。她搶上去接過水桶,微嗔道:「叫你少提點,非提這末多不可。明生,你又摘這些迎春花幹麼呀?」

  「給媽身上戴呀!」明生高興地說,正要向墳上插迎春花,忽然在姐姐放水桶一轉臉時,發現她眼睛亮光一閃,便立刻跑到她跟前,拉著姐姐的手說:「姐姐,你怎麼啦,你哭啦?」春玲有意把臉扭過來看著弟弟,強笑著說:「明生,我哪哭來?」

  「那不是?」明生緊瞪著姐姐的兩眼,「眼裡那末多淚,就要流出來啦!」

  「那不是淚。你不是知道,姐的眼平時水就多嗎?」春玲的睫毛忽閃了幾下,把話題岔開說:「快給媽栽樹吧,天不早啦!」

  明生又拿起迎春花,分給姐姐幾枝,說:「先把花給媽戴上,今年的就要開過了,到明年就能全開啦!」「明生,」春玲接過花,笑笑說,「人家女孩兒愛花呀葉呀,你個大小子,怎麼也這末喜歡花?」

  「我別的花不愛,就愛迎春花。真好看!」明生給母親墳頭上插上一枝花,「對吧,姐?」

  「對。迎春開花不光好看,它是迎春的,不怕冰雪寒霜,每年開得最早;年年開,也不死,越長越旺。」春玲賞著花枝,贊同道。

  「姐,等我死了,什麼也不要,你把俺墳上全插上迎春……」

  「明生,你瞎說些什麼!」春玲不高興地瞪他一眼。「人還有不死的?」孩子天真地看著姐姐。

  「死是早晚要死的,可是你說點吉利話不好嗎?」春玲的心裡又熱起來。

  「怕什麼,說死也不準死。姐,你還迷信哩!」明生滿不在乎地笑著說,又望著靠山的那簇烈士墓,崇敬地說道:「姐,那些八路軍真是好樣的,死了為大伙,大伙也都把他們當親人。我也要和他們一樣,不得病死,得和反動派拚死,犧牲!」春玲看著他那一副認真的孩子氣,不覺笑一笑,說:「好吧,算你有理。就等著長大為革命流血犧牲吧!」春玲和明生回到家裡,太陽快上南山頂了。驢在門外嚎,豬在圈裡叫。春玲放下水桶、籃子,去餵了豬,又把牲口拉進欄裡,添上草料。接著,她捲起袖子洗手刷鍋做飯,明生拿柴草燒火。春玲把小米打點進鍋後,叫弟弟上街玩去,她坐在灶前燒火。一會兒,一個男子的堅定粗獷的歌聲,伴隨著有力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一會,歌唱者不唱歌詞了,哼哼著不合拍節的曲調,接著又唱起來:「直到把反動派消滅乾淨,勝利的旗幟高高飄揚……」又是一陣急促地哼哼曲調的聲音,緊接著迫不及待地高唱道——不,簡直是在喊口號:「把全中國解放!」

  春玲聽著這奇妙的唱法,嘴角上浮現出笑紋,來人沒出現,她就站起身了。

  一位身材細高的青年邁進院門檻。首先躍入視線的,是他束皮帶的腰間插著的駁殼槍。他穿著一套半新的草綠色軍裝,膝蓋以下打著筆直的黃色裹腿。沒穿襪子,布鞋是用帶子勒在腳上的。此人的右臂有力地來回揮動著,左面的衣袖卻是空洞洞地耷拉在衣襟上。這使他的身體顯得很不平衡。他頭上那頂單軍帽戴得很周正,把長方形的臉龐陪襯得格外威武、嚴峻。三條粗皺紋刻在開朗的前額上,粗眉下的大眼睛也由於皺紋的壓迫而顯得小些。這些皺紋和見黑的胡茬茬雖然明顯,卻還是掩蓋不了他那二十六歲的青春活力。春玲熱情地迎著來人笑著,親切地說:「水山哥!你唱的歌真有意思,可就是天天唱,詞老不唱全,調子也走了樣。嘻嘻……」

  江水山停在屋門口,臉上閃著紅色的光澤,說:「我不像你,嗓子好,唱歌給人聽。我當了幾年八路軍,就學會這末一支歌,還是揀著最要緊的唱唱,日子久了,其它的詞也記不清啦!」

  「等有空我再教教你。」春玲的聲音又亮又脆,「快進來坐吧,水山哥!」

  江水山剛要向門檻落坐,春玲忙叫道:「等等,我掃乾淨。」她拾起笤帚走上前。

  「我又不是財主,還怕髒?」水山皺了一下眉。春玲掃乾淨門檻,笑著瞅著他的身上說:「你就這末一套新一點的軍裝,平時捨不得穿,勤髒常洗就破得快,那以後出門開會或逢年過節,你穿什麼呀?」

  水山坐下了。

  「水山哥,俺爹呢?」春玲問道。

  「指導員他們還在那裡開會,晚上回來。」江水山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說:「青婦隊長,有任務!」

  春玲瞅著他繃緊的瘦削的黑紅面孔,不由地理了把鬢髮,忽閃著長睫毛,帶驚地問:「什麼事,水山哥?」

  江水山額頭的皺紋密聚,濃眉上揚,眼睛裡閃耀著火一樣的光輝,堅定而自豪地說:「向反動派開火!」春玲的兩腮出現了梅花窩兒,微笑著說:「呀,我當有麼急事哩!水山哥,是做軍鞋縫軍裝,還是出民工納公糧?所有的工作你都叫向反動派開火,可讓人家……」「怎麼,這末說不對嗎?」江水山被姑娘的輕鬆態度搞生氣了。可是看著她那真摯熱情的眼睛,又軟和下來,懇切地說:「玲子妹,你怎麼還不明白,咱們做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革命,向反動派開火!比方說,做一雙軍鞋吧!看起來事小,可是,有一雙鞋,一個戰士就不用赤著腳去打仗,腳碰不壞,才能殺反動派。你說,這不是向反動派開火是什麼,是,完全是!再比方……」

  「水山哥,俺懂啦,俺知道你的意思了。」春玲插斷他的話,和藹地說道,「水山哥,到底要做麼工作呀?」

  江水山沒回話,迅速地從口袋裡掏出張當地出版的《群力報》,遞給春玲,說:「看,社論!」

  春玲迷惘地看他一眼,接過報紙,急速展開,立時,幾個特大號黑體字躍進她的眼簾:《把土地改革進行到底!》「念吧,念吧!」江水山吩咐著。

  「自一九四六年七月開始,國民黨反動派在美國主子的大力援助下,撕毀了停戰協定,向我解放區實行全面的猖狂進攻,妄圖把人民武裝及其根據地一舉消滅。」春玲清晰地讀道,「但是,敵人錯打鬼算盤了。我們解放區的軍民在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有著和日本法西斯鬥爭的豐富經驗,為時不到一年,已經粉碎了敵人的陰謀,打垮了反動派的全面進攻。可是敵人的力量還相當強大,在實行重點進攻陝甘寧邊區的同時,又動用了四十多萬重兵,在顧祝同的指揮下,向我山東解放區大舉進犯,企圖將我軍民置於死地。這就是說,我們解放區的擔子加重了,前線要我們後方做更多更大的支援。只有這樣,才能爭取到解放戰爭的勝利,把前來進犯的反動派消滅乾淨……

  「……從國民黨反動派發動內戰以來,地主階級特別活躍。去年土地改革,只是在基本上摧毀了封建地主的土地所有制。但敵人是不甘心死亡的,他們伺機而起,死灰復燃,乘解放區人民忙於支前、參軍等等緊張迫切的工作的時機,或者乘一些幹部、群眾具有麻痺大意情緒的空隙,加緊了反革命反人民的罪惡活動。最近隨著國民黨進攻的迫近,越發囂張猖獗,窮凶極惡,不斷有地主和反動分子暗殺幹部、共產黨員、積極分子和軍烈工屬,破壞支前和參軍工作,不服從政府法令等行為,也屢屢發生……「解放區的軍民們!血的事實說明了,隨著解放戰爭的發展,對階級敵人必須採取更堅決更有力的打擊,全體人民要團結得像一個人,徹底地實行土地改革,打掉地主階級的反革命氣焰,鎮壓一切反革命活動……」

  春玲一念完,江水山立刻站起來,說:「我是趕回來佈置人監視地主的動靜的。區上說,前天黑夜汪家島的村幹部被地主反動派殺了三個,指導員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媽,和老婆孩子一家七口,都叫害了!」

  「啊!這末歹毒!」春玲的大眼睛瞪圓,驚怒地叫道。

  江水山聚起仇恨的目光,手往槍柄上一拍,狠狠地說:「依我的性子,頭年土改就該把那些兔崽子的腦殼砍掉,叫地主王八蛋,嘗嘗革命的滋味!」

  「水山哥,這次對地主究竟該怎麼辦?」春玲問道。「依我的意見,把他們全殺掉!」江水山咬著牙說,「依你呢,春玲?」

  春玲握著拳頭說:「依我也不能饒他們!可是咱說了怎能算數?」

  「是啊,不依你也不依我。」江水山壓抑地喘口氣,「上級的政策,還是消滅階級,不是把每個地主都腦袋搬家。沒說的,服從命令吧!」接著,他像對戰士下命令一樣嚴肅地對春玲叮囑道:「青婦隊長!你找幾個積極的隊員,在那幾家地主周圍監視著,別叫混蛋們聞風藏了東西。明白嗎,青婦隊長?」象受到江水山的感染,春玲挺胸昂首,堅定地回答:「放心,民兵隊長!一准做到。」她見他要走,忙說:「水山哥,吃點飯再走吧,你一准餓啦!我就給你拾掇。」

  江水山手攥著駁殼槍柄,大步向外走著說:「等一會再來吃吧,玲子妹!現在,嘿!現在要向反動派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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