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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當天晚上,我跟票販子伊果通了電話,叮囑他再加一張票,他說沒問題票已經到手了,明天下午三點鐘準時赴約。然後我又撥通了老瓦洛傑的電話,把我們回國的消息告訴了他,瓦洛傑說他明天中午下班後來看望我們。打完這兩個電話,我仰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劉斌正在對張紅衛談他這一段時間的黑道經歷。張紅衛只是抽著煙默默地聽,偶爾點一點頭。我和張紅衛沒有把我們倆遭劫的事兒對劉斌講,如果他知道他面前的兩個難兄難弟也曾受過他這類黑道人物的暗算,他大概就不會談講得如此起勁兒了。唉,這種得得失失、殺人一萬自損三千的鳥勾當實在令人厭惡。我這時有點感激那個有錢的老狐狸沒有給我們提供行動機會了。可我也著實痛恨那三個搶劫我們的婊子養的,我這輩子決不會同他們善罷甘休。

  嗯,說老實話,我當時真正苦惱的並不是這些。我滿腦子裝的都是何小君。我還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離別的揪心裂肺的傷痛。我簡直不知道怎樣同她告別。所以我一直往後拖著遲遲不敢給她打電話。當然,最後我還是打了。以前我從來不懂得真正在乎一個女孩子的感情,可現在何小君幾乎成了我血肉相連的親人,成了我夢繞魂牽的理想,而這個理想又僅僅曇花一現,馬上就要無可挽回地破滅了——

  「——那我們明天什麼時候見面啊?」聽完我的時間安排後,何小君怏怏地說。

  「——恐怕沒有時間了,」我說,天知道我是多麼的言不由衷,「你想啊,」我像個白癡一樣說,「明天中午房東來,下午三點鐘我還得到火車站取票,出票的傢伙我倆哥們兒又不認識——」

  「那我到車站去送你。」

  「別別別,你千萬別去,送完我你還得一個人回去,那會兒天都徹底黑了——」

  「徐莊,你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我,——是嗎?」

  「——」我聽出何小君的聲音在顫抖。天哪,我真是個拙嘴笨舌的傻瓜,畏首畏尾笨蛋。

  劉斌問張紅衛:「徐莊同志這是跟誰言情吶,纏綿的我都有點肉麻了。」

  「跟他一大學女同學,」張紅衛說,把臉轉向我,「你丫也忒不夠意思了,好像人家求著你似的,我聽了都長氣,」說著突然竄過來從我手裡搶過電話,「喂,我是徐莊他哥,明天的事兒不用他管了,我讓他明天一早去看你——喂,喂,喂喂!」

  「對不起徐莊,」張紅衛舉著電話聽筒一臉尷尬地對我說,「電話斷了,你那姑娘好像哭了,你再給人家打過去吧。」

  「唉,不打了。」我說,心裡悵然若失,「我明天上午去看她,」我說,「瓦洛傑那頭兒你們替我說一聲兒,咱下午三點鐘火車站集合。」

  「操,你早這麼說不就結了,害得俺也得罪了你媳婦兒,」張紅衛說,一邊乜著眼笑我,「我早看你丫跟何小君的關係不同尋常,這麼長時間來一直金屋藏著嬌。」

  劉斌也笑道:「徐莊同志艷福不淺呀,姑娘要是特癡情你就把人娶了得了,也算莫斯科之行的一大收穫。——怎麼樣,長得漂亮嗎?」

  張紅衛道:「沒跟你說嗎我們都沒見過,估計錯不了,徐莊這麼在乎。」

  我勉強笑笑,沒有說話。

  嗯,張紅衛說得不錯,我對何小君的確採取了「重點保護」政策。打死我我也不願意讓何小君攪入我們這個混帳圈子裡來。我們他媽是誰呀:一幫投機不成好勇鬥狠的混蛋和准混蛋。我這樣說一點兒也沒有辱沒自己。相信我的話好了。

  何小君,我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擯棄一切罪惡感,清清白白狂放熱烈地去愛你呀!

  何小君,讓我們的新生活就從今天開始,從此刻開始!

  那天夜裡,我大概抽了二十多隻香煙。我根本無法安靜下來,根本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想起即將跟何小君離別,我就萬分難過,可一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登上回國的列車,我的心裡就又湧起一股逃離淪陷區奔向解放區的光明感。莫斯科的天是黑黑的天,老北京的天是晴朗的天。李谷一大娘身穿旗袍手捏折扇深情唱道:走過了南北西東,也到過了許多名城,仔細地想一想昂昂,我還是最愛我地北哎哎京——。小子我也這樣認為。我的確這樣認為。

  第二天一早,我七點鐘就起床了,這是我到莫斯科以後起的最早的一次,窗外還是一團漆黑。我把我的旅行包提到廚房,又把電話拉了進來。做這一切的時候我都是躡手躡腳的,我不想驚擾了張紅衛和劉斌的好夢,就讓這兩個狗東西在異國他鄉美美地睡上最後一覺吧。

  我坐在廚房裡就著黃油吃了兩片麵包,喝了杯咖啡,感覺舒服極了。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覺得自己這副樣子像一個安度幸福生活的青年離休幹部。不錯,俺徐莊就要從「國際倒兒爺」的高位上徹底退下來了。俺老人家準備回到自己的祖國過另一種比較寬心的生活。生活的奶頭兒不在別處,就在自己土生土長的那塊地方,我老實告訴你。

  嗯,電話就在我的手邊,我本來想給何小君打個電話告訴她我馬上過去,可又一想應該給她一個傻瓜電視劇人物常說的「意外的驚喜」,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數了數錢,除了買車票所需的美金外,尚有兩萬多盧布,足夠跟何小君揮霍一下的。

  我把房間鑰匙留在餐桌上,背起旅行包,最後環視了一眼在此住了許久的莫斯科民居,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外面清冷得厲害,多數莫斯科人還處於睡夢之中。他們在冬眠吶。

  我向大院中心站著的一位作掃雪狀的木雕老人說了聲「早晨好」,然後一路小跑來到公路邊上,伸手叫了輛出租汽車。我沒有乘地鐵是因為我突然覺得那可惡的地下通道裡充滿了病毒,甚至光是想一想地鐵裡面那悶濁溫吞的氣味兒我都有點頭暈。我把汽車車窗開了一條小縫,讓少量的冷空氣吹進來。儘管我那時仍在呼吸著莫斯科的空氣,但我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切都他媽已經離我遠去了,窗外的景物諸如異國情調的苯樓粗廈寬街窄巷都與我非常非常地隔膜,也許我真是到莫斯科夢遊了幾個月呢。我就像我自己擲出的一塊不太順手的漂瓦,只在莫斯科水面上輕輕擦了一下就飛落到對岸了。呸,我他媽根本沒有遭過劫,沒有遇見過惡警察,沒有被燒過貨,沒有賠過錢,我只不過像一個真正的敗家子一樣花掉了我父母攢下的一部分收入。唯一真實的是,我獲得了命中注定的愛情。

  我叫司機一直把車開到何小君她們的樓前,然後下了車。如果我手頭有塊兒小鏡子什麼的,我一定得整理一下自己的尊容,我是說我那一刻太在乎何小君了,太想給她和她的同學們留下一個好印象了。我甚至想我應該讓何小君為有我這樣一個「金玉其外」的男朋友而感到驕傲。

  嗯,我當時根本沒有想過何小君會不在宿舍這回事兒,我幾乎認定她會在宿舍裡等我。所以,當我敲了一萬次門也沒人理我時,我簡直沮喪透了。一霎時,我恨死了我自己的自以為是和言不由衷。我活該吃了閉門羹。我在門框和門縫裡摸了一手土也沒找到何小君可能留下的字條之類的東西,後來只好怏怏地下了樓。在電梯裡我毫不手軟地搧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我想像著何小君的清純和聰明,一股悵惘的思緒頓時襲擊了我的心。嗯,如果我們同在國內,同在北大校園,同在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那塊地方,我也許會克服心理障礙鍥而不捨地追求她,也許她最終會不計較我的粗陋嫁給我,做我的新娘,如果是那樣,我發誓我將會百般地呵護她,我們將會像一對善良的古生民一樣男耕女織,安分度日,珍惜每一個假日和工餘的閒暇時光。嗯,或許我們還能有幸生出一堆小小何小君和小小徐莊來呢,所謂「家無阿堵物,門有寧馨兒」。我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陣,忍不住搖搖頭苦澀地笑了。唉唉,我他媽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何小君,我愛你,我相信愛情,但我恐懼生活,我還沒有來得及把退學之後發生的這一切一切徹底咀嚼一下,我還不能同你的生命節奏合上節拍,你能等等我麼?

  宿舍區很安靜,偶爾有幾個衣著樸素的學生匆匆走過。現在正是上課時間,莫斯科大學有無數個教室,我到哪兒去找何小君呢?何況我也無法打聽。我在樓門口點了棵煙抽,我想這是我在莫斯科運氣最壞的一天。——何小君肯定是生氣了。我幹嘛要惹她生氣呢?我活該吃了閉門羹,我他媽的確活該。我決意留下來等她。我從包兒裡掏出紙和筆給何小君寫了張便條:

  小君,我最親愛的:

   傻瓜我在主樓快餐廳等你,請速來見駕。

   欽此。

  我返回樓上把便條塞進門縫兒,然後便到快餐廳去了。一路上我嚴肅地自忖:徐莊這位同志本質上還是不錯地,除了不能經世致用治國齊家平天下以外,還是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的毛病——地。

  餐廳裡人不多,因此顯得挺空曠。我要了一杯牛奶,撿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廳裡基本上都是一些跟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學生,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男生用低沉的嗓音說話,女生表情生動,聲調活潑。大概全世界的青年學生都酷愛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儘管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那面目表情和語調我很熟悉。文明賦予人類更多的是共性而不是個性。有一回我在北大聽美國漢學家羅傑瑞的講座,我覺得他簡直就是中國人。而我姐姐徐微現在也幾乎快變成一個美國女人了,說起話來張牙舞爪,動不動就傻笑,將來她不變成個繞舌而又古怪的美國式老太太才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何小君有點與眾不同。她就是她,一個純情的天真未泯的好女孩兒。

  我看看表,已經十點半鐘了。這時,從外面進來許多人,餐廳裡一下子變得嘈雜起來,我伸著脖子四處尋找何小君的身影。三個東方學生端著牛奶咖啡之類的飲品湊到我這一桌來,其中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傢伙問我:「嘿,是中國人嗎?」我點了點頭。他從兜裡掏出一包煙分給兩個同伴一人一支,又讓了讓我,我晃著手裡的煙,謝絕了。絡腮鬍子問我:「你是新來的嗎?學什麼的?」我說:「我不是學生,是一倒貨的。」那傢伙「噢」了一聲,端起杯子喝咖啡。儘管他肚子裡的學識修養使他不便對人表示不尊重,但我還是從他的臉上瞥見了一絲蔑視和不屑。果然,他與我談話的熱情頓減(這也是我所希望的),轉頭同兩個同伴談講起來。他們用的都是那種極假極討厭的深沉嗓音,一點也不本色,我聽了都替他們難受。而他們談論的都是些所謂「大事」,各國領導人的名字從他們嘴裡說出來都想是在叫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後來他們又居然分析起中國蘇派留學生、歐派留學生、美派留學生在國內勢力的強弱消長來了,噁心得我直想吐丫挺的們一臉。這些小小年紀就渾身黨人習氣的鳥學賊真比老不死的官僚們更令人作嘔。呂齊說得好:老混蛋都是有小混蛋變的。我起身憤然離座,這時,我聽見那個絡腮鬍子叫我:「嘿,哥們兒,你什麼時候回國?」

  「今天,」我說,「怎麼啦?」

  「不怎麼,想讓你給捎封信,」絡腮鬍子換了副笑臉說,「到北京往郵筒一扔就得。」

  「行行行,」我嬉皮笑臉地說,「願為閣下效勞。哥們兒我最愛窺探別人的隱私。」

  絡腮鬍子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眼睛也漸漸瞪圓了,看樣子他老人家似乎還想發一下雷霆之怒呢。他的兩個同伴緊著勸他:「算了算了,自己發信也多花不了多少錢。」我轉身走開了。這些自高自大頤指氣使的婊子養的官僚預備隊真讓人生氣。北大校園裡也不乏這類未老先衰的小混蛋陰謀家。你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刺激了他們這種邪惡趣味。

  我在餐廳外站著等了半個多小時,還不見何小君到來,這下我可真急了,把只抽了一口的煙擰滅,扔進垃圾箱,順原路朝何小君的宿舍樓走去。

  何小君她們宿舍的門開著,但只有她同宿舍的俄羅斯學生在,那是個身材高大臉上長了些俏皮的雀斑的姑娘。姑娘一見我就笑著用中國話說:「怎麼樣啊,吃了嗎?」發音還挺純正。我也笑說:「吃過了。何小君哪兒去了?」姑娘怔了怔,又笑起來,改說了俄語。這回輪到我發怔了,我還以為她真的會說漢語呢。但她的大意我聽明白了,何小君到她導師家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的心裡失望地寒了一下。我想了想,把玩具狗掏出來放在何小君的床頭,又在被俄羅斯姑娘收進來的便條上加了一句話:小君,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寫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差點兒流出淚來。姑娘在我身邊歪著頭看我寫漢字,止不住地樂。我寫完後把手裡那只北京亞運會期間產的印有熊貓圖案的兩用鋼筆送給了姑娘。姑娘說了聲「謝謝」,抱住我擁吻了一下。

  然後,我告辭了。

  我垂頭喪氣地乘坐地鐵趕往火車站。下車後儘管肚子不太餓,我還是走進了火車站旁邊的一家簡易餐館。我吃了兩條炸雞腿兒,一盤冷菜拼盤,喝了兩瓶啤酒,磨蹭到兩點多鐘,直到俄羅斯老闆娘頻頻拿眼睛催我,才抹抹嘴離開了。到了售票大廳,我一眼就瞧見了票販子伊果先生。他正在同另外兩個中國人坐在椅子上聊大天呢。伊果看見我,立刻走上前來,拉住我的胳膊邊往外走邊說:「走走走咱到外面說去,今兒『玻璃啐』便衣特多,我都被他們盯上了。」我笑道:「你不是老毛子的上門女婿嗎,還怕小舅子?」伊果也笑道:「操,小舅子們我也不是個個兒都認識。」我和伊果來到外面一個僻靜處,把錢和車票做了交接。完後伊果又急匆匆地回售票大廳去了,臨走笑著跟我說:「回北京給哥們兒宣傳宣傳,就說葉利欽也是我的小舅子。」

  我站在車站廣場上,望著匆匆往來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車輛發了會兒呆,突然覺得自己活得非常狹隘和侷促。

  我為什麼就不能真正安靜下來做點事情?我為什麼就不能親手掌握自己生活的節奏?尤其是最近這幾個月我幾乎就是慾望驅使下的一個疲於奔命的奴隸,幾乎就是生活重壓之下的一具徒有其表的殭屍。古人說人是萬物的靈長,人本身就是一個宇宙。那麼,我算得上一個宇宙麼?我的個體世界有宇宙那麼博大豐富麼?在生生不息的宇宙世界裡,我的汲汲為利患得患失的渺小行為簡直與生命奧義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我突然想起了宋人有關人體組合的一則妙談,不由得嘿笑起來。

  宋朝一位神人在一千多年前自問自答曰:

  「唇之上何以謂之曰『人中』?若曰人身之中半,則當在臍腹間。蓋自此而上,眼耳鼻皆雙竅,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單竅。三畫陰,三畫陽,成泰卦也。」

  古之人不拜權,不拜金,只崇尚人生的質量和對人本身的認識,真真可敬可佩。如此說來,畸形的現代文明日益將人貶謫到奴隸的地位,粗鄙的攫取慾望日益將人置於蠅營狗苟爾虞我詐的悲苦境地,縱能上天入地於人本身又有何益?還是首先關心一下人本身吧。想著想著,我的灰冷的心情漸漸好轉起來。

  一群白鴿在莫斯科的上空安詳地盤旋。

  我覺得做個呆鳥也不壞。

  這時,我看見張紅衛和劉斌背著旅行包晃著膀子朝我這邊走過來了。劉斌的頭上戴著一頂很滑稽的俄羅斯滑雪帽。我看著這兩個向我大模大樣地移動過來的「泰卦」,忍不住笑彎了俺的老腰。那一刻,我真是沒來由地高興極了。我笑得像個大傻茄子。

  「撐得呀你,笑什麼笑,」張紅衛當胸給了我一拳,差點兒推我一跟頭,「——票搞到了嗎?」

  「搞搞搞到了。」我好不容易忍住笑說。

  「哎,你那情兒呢?」劉斌歪著腦袋四處亂找,「你也不能藏這麼嚴實啊,讓哥哥替你把把關。」

  「甭提了,失了戀了,」我說,「我今兒吃了一大閉門羹,真失了戀了。」

  「也好,清靜。」張紅衛說,「免得你們丫分別時哭哭啼啼,捎帶我們也跟著受刺激。——嘿,」張紅衛突然「嘿」了一聲,捅捅我小聲說,「徐莊你快看,是那位嗎?」劉斌笑起來。我順著張紅衛手指的方向一看,忍不住罵了一句:「你親大爺。」那邊走過來一位打扮得跟「雞」似的瓦刀臉兒姑娘,一路上尋尋覓覓。張紅衛笑著說:「瓦洛傑讓我代問你們老徐家全家好呢,那老兄真不得了,今兒他自己差不多喝了一整瓶伏特加。——哎哎哎,徐莊,看那邊你那位真來了嘿!我覺得這回真是嘿!」

  「少你媽打岔子玩兒——」我嘴裡這麼說著,還是忍不住轉頭看了一下,——這次張紅衛沒有蒙我——何小君真的出現了!

  小君,你可知道我當時看到你嬌小的身影心裡都在想些什麼麼?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摯愛。

  何小君看見我們發現了她,低下眼睛羞澀地一笑,快步走過來,紅色的長披巾在身後一飄一飄。

  張紅衛和劉斌盯著我的臉笑說:「嘿,兄弟,臉紅什麼,臉紅什麼?」

  我沒有答理他們,上前兩步拉住何小君的胳膊,回身嚴肅地介紹說:「這位張紅衛,這位劉斌,以後見面可都得叫大哥。」何小君抿嘴一笑,沖張劉二人點了點頭。

  張紅衛也嚴肅地看著我說:「小鬼,你這番介紹很不全面嘛,我們當了半天大哥還不知道妹妹姓什名誰呢。」何小君自己介紹說:「我叫何小君。」張紅衛立刻誇張地瞪大了眼:「噢,你就是何小君呀,」連忙伸出手和何小君相握,「早知道你的芳名,就是不常聽徐莊說起——他這人心眼兒比較小。昨天那電話是哥哥我搗得亂,千萬別往心裡去,千萬別往心裡去!」何小君紅著小臉兒往回抽被張紅衛攥著的手,一邊求救似的看著我笑。我笑著佯裝不知。劉斌說張紅衛:「有你什麼事兒啊,跟這兒瞎激動。小君妹妹,甭理他,他這人有七八十種神經病。」說著,劉斌突然衝我擺了擺下巴,捋袖揎拳,「姓徐的,你過來一下,我得跟你談談決鬥的事兒。」何小君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嚇得伸手一把拽住我,眼睛怯怯地看著五大三粗的劉斌說:「好好的,你們這是幹嗎呀?」張紅衛唬何小君:「還不都是為了你嗎?嘁,一女殺三士。」

  我沖何小君笑笑,隨劉斌往邊上走了幾步站住。劉斌小聲對我說:「徐莊,我雖然粗點兒,但好壞人還分得清,這女孩兒真不錯,你可別他媽害了人家。」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大疊盧布遞給我,「你們倆去玩兒吧,我和張紅衛也四處轉轉。」我說「成」,但沒有接錢,「我這兒還有,夠猛花一氣的。」劉斌不由分說把錢塞給了我。

  「我看咱最好還是一塊兒玩兒吧——」我說。

  劉斌瞪了我一眼說:「你丫怎麼現在變得這麼虛偽呀,過會兒又該嫌我們當『燈泡』了。」回頭招呼張紅衛,「對吧張紅衛?」

  「什麼呀就對吧張紅衛,」張紅衛和何小君走過來,「你們商量出個結果沒有?」

  「都說好了,」劉斌說,「地點定在北京火車站,一下車就開練。」

  張紅衛向我眨眨眼:「那我和劉斌到商店轉一轉,就不帶你們倆了,」然後又向何小君欠欠身,「啊,妹妹,請原諒。」

  何小君自告奮勇地說:「一塊兒轉不好嗎,我給你們當翻譯。」

  「不帶不帶,」張紅衛說,「倆小屁孩兒,帶你們倒累贅。再見啊。」

  「——再見。」何小君小聲說。

  張紅衛、劉斌衝我們揮揮手,走了。

  何小君向我聳鼻瞪眼。

  「瞪什麼眼啊你,害得我腿都跑細了。」

  「騙人。」

  「騙你我是植物——你沒看見我給你留的聖旨嗎?」

  「你去學校找過我啦?」何小君不相信地看著我,「你真的去找過我啦?」

  「可不真去了嗎,朕在你們那大破校園裡都快凍成二傻子了。」

  「活——該,誰讓你昨天在電話裡說那麼絕情的話啦?誰讓你不再給我打電話啦?是你先不要理我的。」

  「我活該,我的確活該。」

  「——對不起啦,」何小君兩手晃著我的胳膊說,「我們導師請我去輔導他女兒漢語,我本來不想去的,聽你那麼一說,一賭氣就去了。——我錯了,你生我氣了嗎?」

  嗨,我他媽生的哪門子氣呀。我笑了。

  「嗯,這就對了嘛,」何小君也笑,然後扳著手指頭數數兒,「讓我算算啊,一二三,我們總共還剩下三個多小時。我們去音樂酒吧怎麼樣?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個,顧客可以自由唱歌,非常非常不錯,我們去不去?」

  「好吧,我們就去音樂酒吧——吧。」

  何小君笑著推了我一下。

  何小君挽起了我的胳膊,一路蹦蹦跳跳地走,每經過一個玻璃櫥窗,她都要探出小腦瓜兒沖裡面做鬼臉兒,快活得像一個不懂事兒的小妞妞。可我知道她心裡並不快活。我那時真想把她背起來走。我真的想。好小君,是你讓我懂得在生活中應該珍惜點兒什麼了。

  「答應我一件事兒。」她突然在自己面前豎起一根細細的食指說。

  「什麼事兒啊,不說就讓人先答應?」

  「你甭管。你就得先答應。」

  「好,我答應。——您也忒霸道了吧?」

  「哼,我就是霸道。」她點著頭說,「這算什麼呀,霸道的還在後面呢。」

  我們去的那個酒吧地方不算太大,後面是一片舒適的沙發散座,前台有一個小小的舞池,樂台上有一支小樂隊現場伴奏,一位美麗端莊的俄羅斯姑娘裙裾飄拂,邊走邊唱,音質極其寬厚動人。侍者引領我們在一張雅致的小桌邊坐下,何小君要了兩杯葡萄酒。有幾對俄羅斯青年男女隨著舒緩的樂曲跳著舞。酒吧裡光線很暗,因此我要想看清何小君就得費點兒勁。她老是坐在那兒似笑非笑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睛裡閃著兩個幽深的亮點。她的長髮從正頭頂一分兩半兒,直直地瀑瀉下來,在如夢如幻的燈光下發出幽亮的光澤,而她的臉龐和五官在闇弱的燈光下顯得愈發素淨清秀,透出一種聖潔而又淒惻的美。一霎時,我覺得她簡直就是自然界中的無上精品。我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也不想說,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的兩隻膝蓋和我的頂在了一起,我挪動了一下,她又固執地使它們頂在一起了。

  「你好。」何小君突然用很粗很重的男人嗓音說,「認識你很高興。」

  「我也是。」我笑笑說。

  「對不起,我能請您跳個舞嗎?尊貴的小姐?」何小君仍然用那種很粗很重的嗓音說,她的聲音使我想起了配音演員畢克。「——請您賞光。」

  「不賞光。」我笑道,「本小姐從來不跟陌生男人跳舞。」

  「看我不像良民是不是?人不可貌相。」何小君耐心地扮演著她的騎士角色,「請小姐放心,我也從來不對陌生女子產生非分之想,更不會動手動腳。——我們光是跳一跳舞,成嗎?」她最後一句話是用極其溫柔的口氣說的,我差點兒就要笑出聲來了。「好吧,」我欠了欠身說,「不過不能讓我的男朋友看見,否則他會受不了的。」何小君立刻佯裝警覺地轉動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你的男朋友是誰?」

  「賽金花。」我說。

  何小君沒有笑。她幾乎一下子將整個上身全都伏在桌子上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拿眼睛覷著我柔聲說:「徐莊,我現在又不想跳舞了,我想聽你唱歌兒——。」我沒想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我為難地四下看了看:「好姑娘,您饒了我吧,您這不是讓我在國際舞台上現眼嗎?」何小君嘟著嘴說:「我沒有讓你給大家唱嘛,我只要你唱給我一個人聽嘛——你剛才都已經答應了嘛。」她的嘴唇在手背上都擠變了形了。

  我點了點頭,答應了她。我他媽在莫斯科能送給她的也只有一首歌兒了。我真想使她快活。只要她高興,她就是現在讓我當眾學幾聲驢叫我也會答應。一想到她獨自一人呆在這離家鄉和我萬里之遙的地方,我就想哭。

  「嗯——,你就唱那首美國歌兒,」何小君的神情歡快起來,「《Tell Laura ILove Her》,你在北大辦公樓禮堂唱過的。」她說著突然湊過來吻了我一下,「我這就去跟樂隊說,借他們一把吉他——你可要好好唱啊。」

  嗯,那天,我就在莫斯科音樂酒吧裡給何小君唱了那首《Tell Laura I LoveHer》。那真是一首要命的好歌兒,歌中吟唱的是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我每次聽這首歌兒都會傷感不已,但願你也聽到過:

   Laura 和Tommy 是一對戀人,Tommy發誓要給與 Laura 一切,可是 Tommy 很窮。有一天 Tommy 看到了一則獎金為1000元的賽車廣告,就駕車參加了,臨行前Tommy來不及告訴Laura,就打電話給她的媽媽,請她轉告Laura,就說「我愛她,我需要她。」Tommy在賽車中不幸發生了車禍,當人們把瀕死的Tommy從車裡拖出來的時候,Tommy還在喃喃地訴說著:告訴Laura我愛她,告訴Laura我需要她,告訴Laura不要哭泣,我對她的愛永遠永遠也不會逝去——

  Tell Laura I love her

  Tell Laura I need her

  Tell Laura not to cry

  My love for her will never die……

  ——

  我唱完後,回到座位上,發現何小君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我一句也沒有安慰她,因為後來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一時間,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弱小、那樣的無助,單薄得像張紙,脆弱得像根草。我什麼也想不清楚,我什麼也想不明白。我就這樣只是一味地任憑自己的淚水嘩嘩地淌落下來。

  那天,我真他媽是全莫斯科最憂傷的國際倒兒爺。何小君一直把我送上車,目送著火車離開。開車前,我和她在站台上擁吻了大約一萬年。何小君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這是我們事先約好了的,她的確是一個堅強的好姑娘。你要是看見她當時那副強作歡顏的可憐模樣也準會像我一樣傷心。她甚至沒有向我揮手告別,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站著,站著,一動不動。我雙手扶在車窗玻璃上,淚水奪眶而出。這本不是一個愛情故事,然而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何小君在我流浪莫斯科的漫漫心路中佔據著怎樣的位置。

  去你媽的吧,莫斯科!

  多多保重吧,何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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