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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我在天還大亮著的時候回到了住處。是何小君催著我回來的,她不願我再冒任何風險。那天,何小君伏在我懷裡流著淚說了許多話,至今我一想起她都會心疼得要命。她勸我趕緊回國,她自己畢業之後也會立刻回去,囑我好好在北京等她,不許趁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亂搞男女關係。」後來,她又拿出二百美金給我作回國的路費,我堅決拒絕了。我心裡明白像我這樣粗俗的傢伙根本配不上何小君,她一點也不瞭解我,她對我的全部好感都來自於北大校園裡哪個披頭散髮晃著吉他「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徐莊徐瘋子徐大傻。那麼,我愛她嗎?我地承認我的的確確非常愛她,只是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我無法在狂奔疾走喪魂落魄沒有多少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張口接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唉,就讓時間這個老劊子手去解決這些令人傷感的感情問題吧,我實在無法做什麼決斷和承諾。何況我眼下還有一肚皮憋氣窩火的事兒,我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在莫斯科認栽。堅決不能。我咬牙切齒地發了一路狠。

  我回到家,打開房門,屋裡的煙氣差點兒把我給推出來。我估計張紅衛抽了有一整條煙了。我那可憐的難兄難弟。

  張紅衛在煙霧中抬起頭衝我咧嘴笑了一下,把手裡的煙頭兒摁滅在煙灰缸裡。他的樣子有些不同尋常。

  「老徐,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下。」張紅衛清了清嗓子說,聲音沙啞得厲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這是生平第一次管我叫「老徐」。我心裡甚至感動了一下。

  「成,你稍等片刻,我打個電話。」我脫著衣服說。我沒穿何小君給我買的那件紅衣服。我倒是穿著從她那兒出來的可半路上我就把它脫下來塞到塑料兜裡了,換上了原來的舊衣服。那件紅上衣跟我當時的心情很不協調。的確很不協調。

  「別打了,——是給那女的吧?」張紅衛皺著眉頭說,「她剛才來過電話了,我告兒她你已經回來了正在洗澡。操,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談情說愛。」

  張紅衛說得我有點羞愧。我坐下來,摸出棵煙,也遞給了張紅衛一支。我設法使自己的心腸硬起來。

  「我想了一天一夜。」張紅衛點著煙,吸了一口,煙薰得他眼睛瞇起來,「咱不能就這麼空著手回去。」張紅衛說,他的臉皺得像抹布。

  「你是說——」

  「對,」沒等我把話說完,張紅衛就接口說,「我有一個很合適的人選,」他不由自主地把聲音壓低下來,後來覺出沒有必要,又恢復了常態,「我有一個很合適的人選,」張紅衛說,「是我和呂齊在通訊中心打電話時認識的,他跟我提過手頭有一萬多美金,入境的時候沒報關,怕帶不回去——我估計這可能是個幌子——想讓我從國內把相應的人民幣匯到他指定的地點,在這兒把美金給我,我敢肯定這丫挺的錢也來路不正。」

  「一萬美金。」我飛快地在心裡換算了一下一萬美金應合的人民幣數目,不由得冷笑了兩聲,我感覺出我週身的血熱起來。機會終於來了。何小君曾經告誡過我不要亂來,說「俄羅斯再亂也是個法制國家」,可我們挨了打遭了劫沖誰去說,葉利欽管這事嗎?中國大使館管這事嗎?去他大爺的,老子還不吝這一壺了。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也許還不止這個數,」張紅衛狠命嘬煙,「管丫呢,今兒我算看明白了,錢這東西誰花也是花。」

  「那人多大歲數?」

  「四十來歲,跟老謝差不多,倒是比老謝結實,不過咱倆對付他足夠了,老東西們更惜命。」

  「不行,」我說,「要干的話至少也得三個人,咱把呂齊叫過來。」

  「他他媽能幹什麼呀,我煩他。」張紅衛說,一臉的不耐煩,「我上午給劉斌打了個電話,『黃河』那邊說沒這麼個人,我估計他沒有回國。他他媽也不說跟咱們聯繫一下。」

  「那你打算怎麼個弄法兒?」我說,我的手心裡已經出汗了。說老實話,我他媽當時並不緊張。誰要是在那會兒說給我一萬美金讓我去殺個人,只要那個人不是我的朋友,我也許會斷然前往。我當時的的確確瘋了,以致後來經常作殺人的惡夢。老天爺。

  「我已經給老東西打過電話了,」張紅衛的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他那顆殘缺的牙齒更加劇了這種殘忍,「我告兒他說我註冊公司的錢不夠,急需資金,同意跟他兌換,約定明天上午十點鐘在威登漢地鐵站見面商談。到時候最好能哄他到他住處去,然後再見機行事。

  「你給他留過國內的地址沒有?」儘管我覺得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我還是吃了一驚:敢情這事兒已經箭在弦上了。

  「我瘋了我給他留地址?」張紅衛說,「他連我真實姓名都不知道,我第一次見面時就順口胡謅說我叫張忠,呂齊那孫子說他自個兒叫劉向,那陣兒我們跟誰都不說真名實姓,——老東西現在還『張忠、張忠』地叫我呢。」

  「好你個張忠,」我忍不住笑起來,「合著你們早就給自己留了後路了,今後我也得化個名兒,從現在起,我的名字叫董——智——謀。」

  「行,老——董,」張紅衛站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我連細節都想過了,咱不殺人,無論如何咱不殺人。咱只是強制性地朝他借錢,他要是不同意呢,那沒辦法,咱只好動用武力了;他最好能開面兒——我這是為他考慮——這樣呢他就能免受一些皮肉之苦。媽的,興許哥們兒回頭有了錢還還他呢,對不對?」

  張紅衛的話把我逗樂了。「對,」我說,「就算咱強制性地朝他借點錢,將來有條件再還他。張忠同志,您這實在是天才的想法,高,實在是高。」

  當天晚上,我和張紅衛詳細討論、制定了行動方案,設想了多種可能,並考慮了應急措施,有那麼一會兒氣氛還搞得有些緊張,那是我們忽然想到他回國以後可以通過出入境登記表上的照片指認出我們的時候(我們本來決心用這個辦法找到搶我們的那幾個混蛋),這實在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這事兒大概困擾了我們有十多分鐘。後來我們倆相視一笑:去他大爺的,先干了再說,認出就認出好了,張忠和董智謀給他來個死不承認,中國的警察莫非還會為他跑到莫斯科來取證不成?況且我們也不會留下什麼證據。再說他他媽也不會是什麼好鳥,他那錢要是正道兒來的為什麼躲躲藏藏不肯報關?丫挺的沒準兒還是國內正在緝拿的貪污犯什麼的呢。

  說心裡話,我和張紅衛在策劃這件事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什麼負罪感,我相信當時在莫斯科的中國混混兒們人人都有「黑「別人一道的卑鄙念頭。所謂法律在我們這些人眼裡都成了一紙空文,成了可以忽略不計的東西,至於良知和愛心則早已被壓抑在心靈的最底層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那一夜,最起碼我和張紅衛在心理動機上是兩個不折不扣的罪犯,可以和所有殺人如麻的惡棍像媲美。

  我和張紅衛於次日早晨九點半鐘準時趕到威登漢地鐵站,等待那個有錢的倒霉蛋上鉤。張紅衛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喋喋不休的習慣,只是聲音控制的比較深沉,表情也不像過去那麼豐富,眉宇間透露出一股隱隱的凶氣。我們談論了一路小學、中學的往事,彼此心照不宣地保守著一個重大的秘密,我們計劃完成這件事後立刻動身登上回國的列車,也許還會坐飛機回去。說來奇怪,長久以來盤踞在我心頭的焦躁不安的情緒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了,我不再擔心任何事情,我不擔心誰會突然伸出手揪住我的脖領子,也不擔心誰會突然掏出利刃頂住我的後脊樑。如果說眼前這個世界比較混亂,我就是造成這混亂的因素之一。我甚至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從容篤定的態度。

  地鐵裡,人群潮水般一浪一浪地趕奔,列車卸下一批人的意志,又滿載另一批人的目的鳴叫著遠去。白人、黑人、黃種人,這些沒有羽毛兩腿直立的渺小動物們互相擦肩而過,行色匆匆,蠅營狗苟,誰也搞不清對方和自己究竟在忙些什麼。

  而我們又是怎樣的一群?

  我和張紅衛坐等到十點一刻,那個倒霉蛋還沒有出現。我掏出打火機在手裡把玩著,張紅衛也開始頻頻看表,一邊安慰我:「不要緊,沉住氣,老傢伙會來的,我有預感。」其實我一點也不著急,我對自己冰一般的冷靜感到由衷的欣慰。

  我起身到書報攤買了張英文報紙,發現美國楞小子克林頓擊敗了老布什當上了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照片上的克林頓兄弟邁著大步繃著小嘴兒沖歡呼的美國公眾揚手致意,像一個好萊塢的混蛋明星,照我看,他比他媽的老裡根更像一名戲子。不過他這麼年輕就能當上美國人民的領袖實在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有那麼一點點朝氣和生趣。

  十點半鐘,那老東西還沒有露面。張紅衛有點兒坐不住了,在地鐵裡四處走了一大圈兒,回來對我說:「你在這兒呆著別動,我出去看看,也許那傢伙會打『的』過來。」說完,大踏步地走了。嘿,有那麼一會兒,我注視著張紅衛在人流中穿梭隱現的背影,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夢。

  ——那人是我幼兒園時期就認識的張紅衛小朋友麼?

  ——那人是少年時代跟我同過桌兒的張紅衛小同學麼?

  ——那人是中學時代酷愛組織我們郊遊遠足的張紅衛小團書麼?

  張紅衛搖身一變成為陰險毒辣的「張忠」使我猛然間打了個冷戰,繼而又想笑。我的確忍不住笑了一會兒。有幾個從我身邊經過的俄羅斯人看著我直發愣,待我發現他們在打量我時我又立刻收起笑容換成了一副極其嚴肅的表情。身處異國他鄉的感覺是多麼糟糕啊,在異族人的眼裡你就是個怪物,也許還是一塊病,一堆垃圾。我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我的姐姐。姐姐她在鳥美國受過異幫人和所謂「同胞」的欺負嗎?姐姐在地鐵裡受過當地土流氓的騷擾嗎?一想到姐姐在異國他鄉臉孔扭曲欲哭無淚的可憐模樣我的心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一股悲愴的情緒頓時襲上了心頭。一霎時我差點兒背過氣兒去。我又想起了何小君,淚水漸漸蒙上了我的眼睛,媽的,我當時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方狠狠地大哭一場。那段時間我的情緒極不穩定,我老實告訴你。我的的確確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後來,我做了幾次深呼吸,漸漸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四處看了看,地鐵裡倒是有幾個中國人在遊走,可沒有一個像張紅衛描述的那個老東西的模樣。他現在要是冷不丁在我面前出現,我準會控制不住撲上去扭住他的脖子。我敢打賭我會這麼做。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竟如此痛恨這個對我形成了誘惑的老傢伙。

  這時,一群衣著樸素、肩背花花綠綠旅行包的「外國人」湧進了地鐵,一路上還熱切地討論著什麼。其中一個高大健壯的小伙子扭臉看到了我,眨眨眼睛同我打了個招呼。那是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寧靜、歡快、明朗如同陽光下的地中海。我勉強還了他一個微笑。不期然地,他竟邁著充滿活力的步子走到我身邊,用英語問我是哪國人。我回答說中國人。他連連說「Great」,從挎包裡掏出幾本小冊子塞進我手裡。這是幾本基督教教會印製的中文小冊子:《進化論質疑》、《基督教倫理學》、《我主創世說》。我道了謝。他說他是瑞典傳教士,他到過中國,中國是個美麗神奇的國家。他的同伴在喚他,他溫煦地笑著走了,連連向我揮手道別,我也被動地舉起了手,我意識到的動作是那樣的機械和笨拙。

  我望著他們健康、快樂的身影,心底突然生發出一種對異類的妒忌和欣羨。上帝給予了他們什麼,使他們如此心存感激堅信不疑地生活著?而為什麼彙集在我身上的無數華夏先哲的耀眼智慧卻不足於照亮我的額頭?我們從祖先那裡繼承了什麼?究竟什麼東西是我們判斷是非曲直高下優劣的標準和尺度?我們的心裡又堅信著什麼?我突然感覺自己像軟骨病人一般軟弱、無力、空虛、落寞。

  果然信比疑好?

  「想雞巴什麼呢,跟一哲人似的。」不知何時,張紅衛緊蹙著眉頭回來了。

  「哲人陽萎。」我苦笑了一下,「那老東西呢,老東西沒來?」

  「那老東西沒有來,我倒碰見了另一個老東西。」張紅衛垂頭喪氣地說,「真他媽晦氣。」

  這時,我看見秘魯混混兒老謝耷拉著肩膀,微笑著、閃著兩顆大金牙走過來了。我伸出手跟老謝握了握。

  「怎麼樣兄弟,」老謝笑道,「一向可好?」

  「好,好極了。」我說,「我們這就準備回去報效祖國了,你不打算跟我們一道回去看看祖國新貌?」

  「目前還沒這福氣。」老謝說,「我剛才把我新註冊的一個莫斯科私立語言學校的招生簡章給紅衛了,回去你們給幫忙宣傳宣傳,我看你們哥兒幾個挺能蒙人的。」

  「你丫才會蒙人呢,」張紅衛笑道,「老謝你記著跟米哈依爾他們說一聲兒,別讓他們提什麼違約的事兒,讓我們回國後過幾天清靜日子。」

  「你們放心,」老謝說,「老毛子現在顧不上這個了,最近他們的經濟狀況一團糟,據小道消息說,官方很快就要施行貨幣改革,你們手裡要有盧布就趕緊花掉,沒準兒哪天就真成廢紙了。」

  「我們手裡有蛋的盧布。」

  「那就好——呂齊呢,」老謝四處觀瞧,「呂齊那臭小子哪兒去了,不怕你們妒忌,你們四個我最喜歡呂齊。」

  「你喜歡管什麼用,」張紅衛笑道,「得讓王八蛋喜歡才能過上好日子。」

  「不逗了,我得趕緊走了,」老謝「嘿嘿」笑著抬腕看表,「有一個國內來的考察團還等著我去賣嘴呢。」

  張紅衛歎了口氣說:「還是您行啊,兩片嘴上下一碰就能掙錢。」

  「我看你情緒可有點不對頭,」老謝拍拍張紅衛的肩膀說,「別由著性子胡來。好啦,不跟你們囉嗦啦,咱們後會有期,達斯維達尼亞。」

  「達斯維達尼亞。」我們和老謝重重地握了一下手。

  「——代我問呂齊好啊!」老謝回頭又喊了一句,急匆匆地走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出站的人群之中。我和張紅衛同時搖了搖頭。

  「我剛才給老東西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張紅衛說,「老丫的也許聞出味兒來了。」

  「那咱還幹不幹?」

  「廢話,不干怎麼回去呀?」張紅衛從我手裡拿過那幾本中文小冊子,「最起碼咱也得朝他『借』一千美金呀,今兒晚上我再約他一道。——還是中國字看著親切,這幾本破書是從哪兒弄的?」

  「一個德高望重的紅衣主教送的,」我說,「主教大人勸我洗心革面,痛改今非。」

  「行,改,回頭咱哥兒倆一塊兒吃素。」張紅衛說,「我覺得像咱這號的將來準能當聖人,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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