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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節


  我幾乎一夜沒有睡成覺,後腦勺上像挨了一記悶棍,嗡嗡地響痛,我的左眼眶也被那婊子養的瘦個子打得不輕,已經明顯地浮腫起來。我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閃現出三個混蛋的醜惡嘴臉,總有一天我要痛報此仇。我用我的想像力千百萬次地殺死了他們,我反來復去地用盡了各種各樣能想的到的最最毒辣的手法。我不憚再對任何人下毒手,我不停地在心裡狠狠地說:誰他媽也別想再惹我。我一旦抓到了我的仇人,我將把大頭針釘進他們的十指,然後用剃鬚刀片親手將他們的肉一稜一稜地割下來,對老二老三各用一天的時間,對付那個揍過我的瘦個子要用半個月也許更長的時間,我要對他用盡酷刑,我要讓他知道什麼叫作屈辱和痛苦。我想我肯定下得了這黑手。大火將我們的貨燒掉也遠沒有這三個兔崽子對我的傷害更直接、更深刻、更具體;被大火燒掉的經濟損失也遠沒有這三個兔崽子將我打翻在地從我身上強行奪去的更難以忍受。

  張紅衛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我。張紅衛在莫斯科公司註冊處見過這幾個傢伙,現在想來,他早就被人盯上了。他下午出去到商店買了趟東西回來,就在掏鑰匙開門的時候,那三個傢伙像土行孫一樣不知從哪兒一下子冒了出來,將他堵進屋內,因為實在找不到多少錢,三個傢伙惱羞成怒,將張紅衛暴打了一頓。這三個傢伙的確是有備而來,他們把我們情況摸得一清二楚。要不是親身經歷,我根本無法相信天底下竟真有這類醜惡的事情發生,這幫狗娘養的都瘋了嗎?張紅衛最後說:「我他媽當時就怕你回來怕你回來,你就回來了,我想喊,他們摀住了我的嘴。」張紅衛起先也進行了反抗,但反抗的結果是一顆門牙被打掉了半拉。至今他的牙還豁著,他拒絕修補。

  經過這件事,我的膽子好像一下子被嚇大了。在那些日子裡,我的肉體和精神都強烈地渴望著血腥的事情。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心狠手辣的黑道人物,當時我可決不是想想而已。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洗漱完,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把蒙古刀擦亮,揣進衣兜。如果說先前我帶它不過是為了壯壯膽,現在我可真想讓它派派用場了。我做好了一切跟人玩兒命的準備。一路上我甚至在偶爾抬眼看人的時候都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挑釁姿態。從地鐵車窗玻璃上看見自己陰沉的面容,我都被我嚇了一跳。

  我從莫斯科大學地鐵站的售貨亭裡買了一束玫瑰花,一路舉著闊步前進。有那麼一會兒我都想把蒙古刀藏進花束裡,一旦碰上我的仇人或有人膽敢找茬兒滋事,我就冷靜地從鮮花中拔出刀來給丫一個透心涼。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都頗有些作戲的味道,這些情節更像是出自三流的兇殺電影,可我禁不住總是這樣想。我當時真是瘋了。我的情緒一直處於焦躁狀態,什麼道德規範,什麼法律條文,統統管不到老子頭上。我的心裡甚至還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如果有朝一日我徐莊成了某一幫派中的頭面人物,我將會推心置腹地對少數幾個晚輩親信講講實話:老夫年輕的時候也栽過面兒幼稚過,英雄不是天生的,膽子都是嚇出來的。

  我這麼胡思亂想著來到何小君的住處,心情竟出乎意料地好起來。我在何小君的門口對自己說:徐莊同志,你他媽可真是個現世的阿Q。我屈指輕輕地敲了敲門。

  「嗨,來啦!」我聽見何小君歡快地喊。

  「您什麼耳朵呀,這麼小聲兒居然也聽得見。」何小君打開門,我說。

  「我要是說心靈感應你準會得意。」何小君披散著頭髮,身上散發出一股暖香的氣息,我忍不住誇張地抽動鼻子嗅了幾嗅,要是心境平和我準會做得更自然一些,我那幾天真是瘋了,我覺得當時自己的動作很無恥,非常無恥。何小君一邊推我低在她胸口的頭,一邊側著身往房間裡退,「得得得,成什麼樣子,整個一盜花賊嘛。」

  「送花郎更為準確。」我從背後把花兒拿出來,舉在當胸,「這花兒是不是代表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何小君用手背掩著臉笑了:「不代表。我只能說你是別有用心居心叵測。」何小君從我手裡接過花兒,假裝深情地聞了聞,然後插進桌上盛水的曲頸瓶裡,「——謝謝。你感冒好了嗎?」

  「昨天我是裝的,」我一屁股坐在何小君的床上,故作輕鬆地說,「實話跟你說,昨兒晚上哥們兒慘遭不幸。」

  「活該你。」何小君說,從桌上的一個小塑料袋兒裡捏了一枚小果脯之類的東西伸到我的臉前,「張嘴,——哎呀,你眼睛這兒是怎麼弄的?」

  「別動別動,」我撥拉開何小君的手,嘴裡含著她給我的那個酸溜溜的東西說,「——我不騙你,我真不騙你。昨兒晚上有五個傢伙把我和張紅衛堵家裡了,不給錢不走,用刀逼著。」

  我看看何小君,何小君安靜下來,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我避開她的目光:「別害怕,沒怎麼著。錢倒是給他們了,可他們並沒有沾著什麼便宜,丫還以為我們是吃素的呢。」

  「——」

  「真的,你還別不信。錢給他們那是沒轍,我們哥倆猝不及防啊,好漢不吃眼前虧嘛。可等他們一走,好,我們哥倆立刻撒丫子追了出去,在雪地裡好一場惡戰,那幫孫子最後看形勢不好,拔腿跑了,其中一個被打得慘點兒,被同夥架著跑的,我估計十天半月之內起不了床,你別擔心,我們沒有動刀子,這點兒分寸感我們還是有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噢對了,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嘛——」

  「——」

  「你別這麼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沒事兒,就是左眼眶這兒挨了一拳,別處一點兒沒掛綵。——哎,還說呢,你那個性吳的婁阿鼠老師可真不是東西,給人提供的材料是假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那倆人販子把材料收下了,吳保全那筆錢他就甭指望要了,抽空兒還得把定金追回來,不過,你那份錢我暫時也不能給了,回國後我給你爸媽寄去成不成?也算你這當女兒的孝敬了他們一回。」

  「——」

  何小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眼睛呆看著我。我被她看得有些坐不住了。

  「幹什麼呀這是,我又不是電視被你這麼死盯著看,」我伸手在她眼前亂晃了幾下,「再這麼著我急了啊。」

  「——徐莊,」何小君小小聲說,低下眼睛,「你壓根不會——騙人——」她說著將身子一下子伏在了我的腿上。

  「嘁,我不會騙人,——我騙你幹什麼,」我推她,「你什麼意思嘛。」

  何小君仰起臉,她的目光正好和我對視了一下,她的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唉,媽的,這下我完了。我真後悔我看她這一眼,早知如此我寧可去看一雙拖鞋。我是說,我和何小君的目光對視的那一剎那,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我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那個倒霉夜晚的沮喪情緒頃刻間又全被勾了回來,徹底摧毀了我,最可惡的是其中還夾雜著謊話被揭穿的難耐的羞愧,我拚命咬住牙,背過臉去,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唉,我怎麼就哭了?我以為我已經堅強得足以抵擋一切。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睛裡當時沒有流出這些不爭氣的鹹水兒。儘管何小君溫暖的身體擁著我,我還是感到渾身冰涼。有那麼幾秒鐘,我簡直想拔腿逃走,屈辱和羞愧搞得我無地自容。何小君伏在我的懷裡,用手輕輕地撫順著我的胸口,她並沒有抬頭看我。唉,就憑這一點我也得萬分感激她。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把實情原原本本地招了。那天,我他媽哭得一塌糊塗。我這半輩子也沒有流過那麼多淚水。大家儘管敞開了嘲笑我吧。

  「小君,我是個無能的笨蛋,人家搶我的時候我連個屁也沒敢放——」

  「——小君,你今後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值得你這樣,別看我長得像個人,其實我膽小如鼠——」

  「我這輩子注定了一事無成,我連當個混混兒的資格都沒有——」

  「——我軟弱得什麼都抵擋不了,我沒理想沒道德沒信仰沒追求——我什麼都不是——連零都不是——我他媽比零還少——」

  ——

  我就這麼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哭訴了半天,後來漸漸地平靜下來,身上也恢復了一些暖意和元氣。我用手偷偷地把眼淚擦掉了。這時我才發現,不知在什麼時候,我和何小君的位置顛倒過來了,現在是我伏在她的懷裡,而她的雙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髮。

  「小君——」我把臉緊緊地貼在她的懷裡,她身上的溫香使我感受到了一種慈愛的母性。我的心理上還沒有斷奶麼?

  我聽見何小君抽了抽鼻子。我知道她也哭過了。

  「徐莊,」她說,用手指捲著我的一綹頭髮,「——我覺得——你現在就像是我的——兒子——」

  「——兒子——他爸。」我說。

  「討厭。——我說的是真的,」何小君說,用手拍了一下我的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原先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弱小、最無助的人,現在我覺得你也是。知道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什麼麼?我最喜歡何其芳的一首詩,」何小君頓了一下,輕聲念誦:「——一顆顆,一顆顆,又一顆顆,我的眼淚不住地流著,可人家的眼淚為愛情流著,我這流著的淚水又為了什麼——。每每念起這首詩,我就忍不住地傷感,人生是那樣地無常,愛情是那樣的難求而易逝——我們被不可捉摸的命運遺棄在——討厭討厭!好哇徐莊,你在偷偷地笑我!——」

  我本來沒有笑,只是晃了一下肩膀,經何小君這麼一說,我卻真的撲哧一聲笑了。何小君捶打了幾下我的背,「嗨嗨嗨,起來吧起來吧,別賴在我這兒了,」她笑著推開我,站起身來,「嗯——嗯——」地清了清嗓子,把手背在身後,俯下身看著我說,「喂,徐莊小朋友,求求你再哭一次,剛才阿姨沒有看著。——沒羞,真沒羞。」

  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笑了笑。唉,我得說我他媽很無聊,我有時候的行為簡直像個不懂事兒的孩子。就這麼,我又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心理上的塊壘也暫時消除了。何小君這個鬼機靈,她掌握人的情緒節奏真是恰倒好處,這種本領不但靠學識修養更主要的是要具有善良寬容的天性。她的確是個好姑娘。

  我想伸手拉住她,可她卻小鹿一般敏捷地跳開了。她跑到壁櫥邊,拉開櫃門,從裡邊取出一個很大的塑料包。

  「瞧,我給你帶什麼了?猜一猜看。」她笑嘻嘻地說。

  「這我可知道,」我的鼻子仍然有些堵,我說,「肯定不是屁簾兒。」

  「哎喲,我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何小君用小手拍拍額頭假裝健忘,「你確實用得著屁簾兒。」

  「你才用屁簾兒呢。」

  「我告訴你啊,是件上衣,」何小君歪歪頭,「這次一定要好好猜,你說是什麼顏色的?」

  「屎黃。」

  「噁心,真噁心。」何小君氣得用手在鼻子邊上直扇風,「關上你的狗眼。」她跺著腳說。她用的詞很「粗魯」,可我真有點喜歡她這種「粗魯」。我順從地「關」上了我的狗眼。我左邊的那只「狗眼」不像原來那麼疼了。

  我聽見一陣悉悉瑟瑟的響聲。

  「現在可以睜開了。」她說。

  我睜開眼一看,馬上又把眼睛閉上了,我差點兒被那顏色給晃暈。那是一件紅得非常純粹的棉夾克,布面料,尺寸挺短,但袖子很長,肩也很寬鬆。何小君舉著,只在紅衣服上方露出自己的一個頭。

  「怎麼樣,好看不好看?」

  「好看。」我說。

  「這還是法國產的呢,法國人多浪漫呀,」何小君說,一邊忙著幫我試衣服,「我就喜歡這種紅,正紅,紅一般的紅。」

  她幫我穿好後,向後退了幾步打量著我,臉突然一下變得緋紅,半天張著嘴沒說話。「呀呀呀難看死了難看死了!」她突然捂著臉大叫起來,「真是出人意料的難看!呀呀呀,我又犯了一個大錯誤。」

  「唉,那我趕緊脫了,免得惹您老人家生氣。」我說,訕訕地開始脫衣服。我曾經有過一件類似的紅色夾克衣,常穿著在北大校園裡自以為得意地瞎晃悠,我要是知道穿上給人的感覺這麼糟糕早他媽扔一邊去了。

  「別,別,別脫,」何小君的神情變得有些奇怪。她走過來,伸出兩手抱住我的腰,把頭埋進了我的懷裡。突然,她仰起臉,閉著眼睛,聲音顫抖著說:「徐莊,你,吻我一下。」

  我碰了碰她白淨的額頭。

  「不是這兒。」她說。

  我猶豫了一下,碰了碰她的嘴唇。

  何小君猛地一下緊緊抱住了我,在我的脖子和下巴上亂親一氣,癢得我當時直想笑,可看她那副動情的樣子,我又只好忍住了。

  「喂喂喂,您怎麼啦?」我拍拍她通紅的小臉,「傻丫頭,醒一醒,醒一醒。」

  「討——厭。」她用滾燙的小臉貼住我的手,「徐莊,——唉,不說了,說了你也不信。」

  「你怎麼知道我不信,萬一我要是信呢。」

  「你還是信封呢。——哼,你這種嬉皮笑臉的態度,我沒法兒跟你說了。」

  「我改,我臉上輕浮,心裡嚴肅。」

  「嗯,——」她的小眼睛飛快地轉了幾圈兒,說,「——我要是說我在北大見過穿著紅上衣背著吉他招搖過市的你,你——相信嗎?」

  「相信——」我說,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君小君,你不會是說你那會兒就看上我了吧?」這事兒的確有那麼點兒不可思議,「我我——我是有過一件紅上衣。」我忍住笑說。

  「我知道你有——哼,瞧你得意的,」何小君白了我一眼,「哼,索性讓你得意個夠吧:大一那年在辦公樓禮堂的自由歌會上,你就穿著那件紅上衣唱歌兒來著,對不對?哼,可你永遠也不會想到台下有一個傻女孩兒癡癡地盯著你看——後來,後來還一直在校園裡偷偷地尋找你的身影——你那會兒的頭髮很長很長,飄飄拂拂的,像——臭明星。」

  「——」

  「你說,——當時我要是想跟你好,你會看上我麼?」

  「——」

  「你說你說!——」

  「——我不知道,——你現在不覺得當時自己走了眼了麼?」

  「哼,這話我愛聽——。想你也不會注意到我,北大漂亮女孩兒多多呀——,再說了,你要是跟我好了,那『林紅』怎麼辦呀——」何小君「嘻嘻」壞笑起來。

  「好了好了,別說傻話了,」我動情地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我在學校的時候是真傻,是譁眾取寵,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我幫你把兩年前那個既不現實又不大嚴肅的傻冒兒幻想打破好不好?你聽著何小君同志:我是個無能的笨蛋,人家搶我的時候我連個屁都不敢放我這輩子注定了一事無成我沒理想沒道德沒信仰沒追求——」

  「你別說了你別說了——」何小君用小腦袋瓜兒抵住了我的下巴,「我不管那麼多,我那天在跳蚤市場一見到你,就覺得是上帝派你到我身邊來的,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點兒點兒點兒我嗎?」

  「什麼叫點兒點兒點兒啊,」我被她逗笑了,「我不點兒點兒點兒你。」

  何小君又羞又惱地捶了我兩下,突然踮起腳尖,把嘴對著我的耳朵一字一頓地輕聲說:「徐莊,何小君想給你作老婆你要不要?」

  我一把將她抱過來,親吻了她的雙唇。

  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可那一刻我是真心的,真心愛她。我向她本人,以及她在國內的父母和北大同學們發誓,我愛她。我沒有欺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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