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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節


  那天,從陳符二人的住處出來,一路往回走,我突然感覺氣氛有些異樣。天上積了厚厚一層黑雲,低得幾與樹齊,四周高大的樓群裡映出的燈光昏黃、闇弱,街上的行人稀少,且都步履匆匆。我裹緊大衣豎起領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當時,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一輛伏爾加汽車亮著側燈迎面減速向我駛來,我雖然一眼瞥見了出租汽車標誌,心裡卻怯得不敢招呼,連忙拔腿拐向地鐵入口。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對即將到來的某種重大自然災變具有強烈預感的土撥鼠,惶惶不安,無處逃身。莫斯科要發生大地震了麼?莫斯科發生流血事件了麼?兩個提著膠棒的警察邁著蠻橫的步子在地鐵附近四處遊走。我盡量避開警察的視線,趕奔到售票口買了幾張地鐵票,不等售票員找回零錢便溜進了自動開關的人行道卡,因過得急了些被機器的鐵腿揣得生疼。

  等車的時候,我還是被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嘴裡嚼著口香糖的「玻璃啐」叫住了。

  「怕死跑兒的(護照)。」

  我鎮定住自己,從懷裡掏出護照遞給他。「玻璃啐」一邊像牛反芻似的上下左右錯動著嘴巴,一邊不懷好意地看看護照,看看我,看看護照,又看看我,這樣足足有兩分鐘,嘴裡才嘟噥了一句什麼,把護照粗魯地塞進我的懷裡,對我做了個威脅的手勢。旁邊一群圍觀的唇邊剛長出茸毛的俄國小雜種嘎聲大笑。這時候,我是多麼想念祖國可親可愛的人民警察呀,他們通常是糾正違章先敬禮。何況我他媽在這兒並沒有妨礙誰,也沒有違反他們的任何一項法律。我離開那幫小雜種,走到另一頭兒等車。裸露在狼群中的尖利感覺啃噬著我的心。

  接近「家」,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為防狗叫,我盡量把步子放得輕快。等我爬上樓,伸手去按門鈴兒的時候,我的內衣都已經被汗水濕透了。我甚至沒有力氣自己掏鑰匙開門。我知道我被自己的想像力嚇壞了。我當時的感覺真是奇怪,我甚至弄不明白具體害怕什麼,只好像面臨著無邊的白色恐怖。我覺得人生像一個惡夢。也許比惡夢還糟。

  等了一會兒,張紅衛沒有來開門,我估計他正在看電視,我分明聽到屋裡有動靜。我又按了一次門鈴兒。張紅衛還是遲遲不來開門。如果他在屋裡,我非他媽照他的左右臉給兩個大耳光不可。我從褲兜裡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客廳裡黑著燈,兩個臥室的門都大開著,看來我是冤枉張紅衛了,也許他碰巧出去買煙去了。我脫下外套,正彎下身子換拖鞋,客廳的燈突然自動亮了,我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我身後說:「兄弟,回來啦?」這差點兒沒把我當場嚇死。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約摸二十七八歲的身材瘦削結實的中國男子手抄在褲兜裡衝我微笑。

  「你是誰?」我一下子冷靜得要命,儘管渾身虛弱得一陣風就能刮倒。我說:「你怎麼進來的?」該死的是我的聲音抖得厲害。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夢中。

  「問得好。」那傢伙用很奇怪的眼神兒斜睨著我說,然後大聲招呼,「哥兒幾個出來吧,回來的是一個小王八蛋。」

  「你他媽才小王八蛋呢,」我氣得頭「嗡」地一聲,「你們到——」我下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左眼眶就挨了重重的一拳,我差點兒仰倒在地,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打我的瘦個子,卻被他用膝蓋一下子頂在了牆上。

  「嘿!嘿!」瘦個子驚奇地叫了兩聲,挑釁地衝我伸著頭,「還想跟大爺我支招兒吶?來呀,孫子,有種就上啊?」我一時渾身哆嗦著說不出話,眼前一片金星。

  張紅衛被兩個粗壯的傢伙推推搡搡地從裡屋走出來,那兩個傢伙每人手裡持著一把彈簧刀。張紅衛的嘴角淌著血,臉色煞白:「你們別打,你們別打——」

  「誰他媽想打架呀,」張紅衛身邊的一個傢伙用手指向上托了托張紅衛的下巴說,「孫子,告兒你兄弟說,我們打你了麼?」張紅衛繃著身子,緊緊閉住了嘴和眼。

  我兩腿發軟,兩隻手僵得攥不攏。有那麼一會兒,我真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我感覺我的左眼眶腫了起來。

  「嗨,」站在我面前的瘦個子鬆開了腿,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頭指著我,擺出一副很講道理的樣子說,「嗨,兄弟,說正經的,我看你長得比較聰明,你是不是比較聰明?哥哥我說對了麼?」

  「你們——想幹什麼?」我想控制住自己,可聲音還是忍不住打顫,「你們他媽是中國人不是?」

  「呃呃我說這位兄弟比較聰明吧,」瘦個子仰臉刺耳地笑了兩聲,「說著說著就給哥哥上起政治課來了,」突然他收住了笑容,臉變得比他媽閃電還快,一把揪住我的脖領子,臉湊到我張口就能咬住他鼻子的地方,「兄弟,我表揚了你,你可不能辜負了我的一番好意。」瘦個子說,我被他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我們哥兒幾個沒別的意思,就想從你們這兒借點兒錢花。」

  「我沒錢!」我說,我覺得我就要張口咬那狗日的鼻子了,只要再呆那麼一秒鐘。

  「對對對,你沒錢。」那傢伙鬆開我,用很溫柔的口氣說,「你肯定沒錢,剛才你那哥們兒也是這麼說的。」

  站在張紅衛旁邊的兩個傢伙咧嘴笑了,其中一個傢伙很不耐煩地說:「真他媽沒勁,怎麼就沒個痛快的時候。」一邊把手指關節捏得嘎巴嘎巴響。另一個傢伙說:「我說咱能不能坐下來談呀,我他媽都站累了。」瘦個子猛地一揮手,我被嚇得頭皮一陣發麻,可他他媽並沒有碰我。瘦個子皺著眉頭說:「談個雞巴蛋,老三你趕緊搜一下這位兄弟。」

  張紅衛左側的那個傢伙說了聲「好咧」,笑嘻嘻地朝我湊過來。

  「你別碰我。」我的身子抵住牆,手哆嗦著摸兜,操他媽我偏偏今天沒有帶刀。

  「媽個逼,你還想抄傢伙呀,」叫老三的畜生猛地用膝蓋頂我的下身,我「噢」了一聲蹲了下去,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躲避一下,我覺得我的下身被丫挺的給頂爛了。

  「別你媽逼下狠手!」我在地上捂著檔大叫,「錢你們可以都拿去——你們再打我一下我跟你們丫拼了!」我幾乎不知道老三這狗娘養的如何從我身上拿走了護照包,我緊閉著眼睛緩了半天,才掙扎著坐了起來。

  老三悠閒地打開我的護照包,把所有的東西都掏了出來,點了點錢,對瘦個子說:「操,才他媽一千多美子。」

  瘦個子接過錢在手裡拍著,轉過頭問張紅衛:「我說張老闆,你們不是註冊公司呢嗎,怎麼就這麼點兒錢?快說,錢都藏哪兒了,不要惹皇軍生氣。」

  張紅衛垂著眼睛不說話。他右側的傢伙伸手掐住張紅衛的兩腮說:「問他媽你話呢!」

  張紅衛費力地嚥了口唾沫,嗚嚕嗚嚕地說:「我不是早跟你們說了麼,本來就沒掙著錢,剩下的那點錢都注了冊了——」說著說著張紅衛抽著鼻子掉下淚來,可他拚命忍住不出聲。

  瘦個子轉向我:「他說的是真話?」

  「你們他媽還想怎麼著啊,」我虛弱地喊,聲音裡帶著哭腔兒,我當時的的確確都快哭出來了,「我們他媽根本沒有錢,我們的貨都被老毛子燒了,你們他媽還趁火打劫——你們他媽是人嗎你們他媽還是人嗎——」

  「別他媽煩了,閉上你的鳥嘴!」老三怒氣沖沖地照我的腿上踢了一腳,我突然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勁兒,一下子跳起來朝老三撲過去,可老三隻輕輕一閃身就躲過了我的攻擊,我他媽一下子撲到了對面的牆上。老三這狗娘養的比我矮半頭,而我卻奈何不了他,屈辱、羞憤、膽怯弄得我身上一點兒血勇都沒有了,我只能軟軟地回過身來倚著牆喘粗氣,天哪,我真是個沒用的雜種。

  「別你媽找打啊,」老三瞪著我揚了揚手說。

  這時,張紅衛旁邊的那個傢伙說:「操,算了吧,看來這倆小王八蛋真的沒有多少油水。」嘿,他他媽說這話,我當時都要感激他了,我真為我的卑鄙的軟弱感到羞愧。

  瘦個子勾了勾食指對張紅衛和我說:「過來,過來。」

  張紅衛不動,我也不動。

  「操,」瘦個子說,「我不打你們,看把你們嚇的,就這點膽兒還敢到莫斯科來呀。」

  瘦個子不再堅持,從上衣兜裡掏出一盒煙,分給他的兩個同夥,又扔給張紅衛和我一人一支。我們沒接,煙都掉在了地上。瘦個子指指老三:「老三,幫個忙給兩位兄弟把煙點上。」

  老三彎腰撿起煙,打著打火機,把煙遞到張紅衛鼻子底下。張紅衛向後仰了仰頭:「我不抽。」

  「抽!」老三凶蠻地抓住張紅衛的胳膊,張紅衛只好接過煙放在哆裡哆嗦的嘴裡,他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婊子養的老三又湊過來給我點煙,我把頭扭向一邊,拼了老命才忍住沒有哭出聲。

  「算了算了,」瘦個子朝老三擺擺手,貪婪地抽了一口煙說,「人嘛,都有倒霉的時候。站在你們的角度上說,你們哥倆兒今兒就比較倒霉。」

  老二、老三兩個狗東西「嘿嘿」地樂起來。

  「人活一世都不容易,」瘦個子接著說,他倒是沒樂,他他媽不知道自以為是誰呢,「你們盡可以恨我們,啊,盡可以想著在莫斯科有一個晚上遭了劫,損失了千把美金。不過沒關係,今後甭管在哪兒遇上了我們,你們盡可以玩兒了命報復,我決不攔著,啊,決不攔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得得失失的小事兒不必那麼太認真。你們還年輕,無所謂——」

  我都快被這個喋喋不休的混蛋給氣瘋了,他說的是那種典型的北京胡同串子口音,然而這在我當時聽來刺耳極了,這就是我在國外聽到的最純正的鄉音!我的的確確要被這個無恥的雜種折磨瘋了,可我體內一點兒原始衝動也沒有,此時我需要的是抗爭,可我卻無法調動起抗爭的力量和勇氣,一霎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廢,一個徹頭徹尾的癱子,我他媽只能帶著哭腔兒說出這種軟話:「你們他媽還不走哇,你們他媽錢也拿了,人也打了,你們他媽還不滾蛋呀!」我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瘦個子搖搖手說,像他媽是在安慰我:「好了,好了,嫌我囉嗦了是不是?我們這就走,啊這就走。你們哥兒倆要是運氣好得話,咱們這輩子興許還能見著面。」瘦個子說著,從手裡抽出幾張美圓扔到地上,「俗話說,打人別打死,趕人別趕上,我給你們哥兒倆留點兒吃喝錢。嘿,老二,老三,咱們走吧。」

  「別客氣,不用送啊。」老二老三用刀背順次拍了拍我和張紅衛的胸部,大搖大擺地開門走了出去,瘦個子最後一個離開,臨關門還說了句:「以後哥哥就光等著你們找我了,我這人說話算數。」說完,輕輕碰上了門,他的狗臉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操你們親媽!」張紅衛踉蹌著撲到門邊,爬在門上,順著門軟下來,跪在地上「嗚嗚」地痛哭起來。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好像被釘在地板上了,只聽見日光燈在頭頂上「滋滋」地響。我的頭腦亢奮得要命,而我的肉體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我甚至連張紅衛也看不到,連他的哭聲也聽不到。我大概是瘋了。

  ——我打開門,大吼一聲追了出去,我跑得像飛一樣快,簡直是風馳電掣,風聲在我的耳邊呼呼作響,我約摸只用了50秒鐘的短暫時間就追上了那三個傢伙。我亮出從老謝那兒順來的蒙古刀,喝令那三個傢伙站住。他們聽到身後有動靜,停止了說笑,他們剛才肯定是在談論搶劫我和張紅衛的經過,就像一局棋終了復盤一樣。他們回過頭,看到了我惡狠狠的樣子吃了一驚,可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他們並不怕我,他們對我的認識還停留在剛才那一幕上。我冷冷地用蔑視的眼光打量著他們,左手的拇指隱忍地試著刀鋒。叫老三的傢伙率先獰笑著撲了上來,我開始沒有動,等他的握刀的手離我只有一刀遠的時候,我迅速出手,將他的手腕齊展展地削了一刀。老三「啊」地慘叫了一聲,我隨後飛起一腳將他踢翻,這個可憐蟲仰倒在雪地上用斷臂捂著檔滾動起來。老二試圖繞到我背後偷襲,被我一個大背挎狠狠摔在了地上,我用盡全身力氣在他的狗肚皮上踏了一腳,老二扭曲地伸了伸腿,躺在地上不動了。這時場上只剩下我和瘦個子兩個人。瘦個子用陰鷙的目光盯著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嘴角在不由自主地抽動。他亮出了一個非常可笑的架勢,圍著我轉了半圈,我站在原地,用舌頭舔去刀鋒上殘留的血滴,呸地一聲吐在雪地上,砸了一個明顯的小坑。瘦個子猛地一下撲過來,妄想抓住我握刀的手腕,我扔下刀,同他雙臂相交,較上了力氣。他那細長的如同雞爪的手以及胳膊嘎巴亂響,相持了幾分鐘後,我瞅準機會一用力把他的胳膊反擰過來,卡嚓一聲,他的胳膊被我扭斷了,我聽見瘦個子像遭受屠戮的豬一般大叫起來,我甚至感覺到他的斷骨從袖管裡刺了出來,我毫無憐憫之心,將他摁倒在地,用右腳踩在他的頭上,使勁旋擰了幾下。瘦個子的頭在地上像昆蟲一樣搖動了一會兒,抽出空兒向我告饒: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還你錢,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我只拿回了屬於自己和張紅衛的那份錢,對三個爬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可憐蟲說:滾吧,再也不要讓老子看見你們這幫無賴!三個傢伙千恩萬謝之後,抱頭鼠竄而去——

  ——我的的確確是個沒用的雜種。我就這樣靠想像出來的方式復著仇,眼淚又流了出來。我覺得我一下子變回了幾年前的我,那個單薄怯懦的少年。我很少同人打架,我幾乎沒有跟人動過手,我至多跟人發生口角,等到對方真的擺出一副打架的樣子我就先軟下來了。我的身體承受力同心理承受力一樣脆弱,也許更脆弱。在北大食堂裡同計算機系那個大個子發生的事我實在是始料不及,可那件事卻使我在沮喪之餘冒充了一次好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不是。我的血勇哪裡去了?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我會是個天生的懦夫。我痛下決心要使自己的心腸硬起來。

  這時,電話鈴響了。一霎時我非常非常痛恨電話。如果那三個傢伙在的時候有人打電話來,也許會引起他們的慌亂,而我和張紅衛也可能調整自己的情緒逮機會同他們搏鬥一下。我抹掉臉上的淚水,起身去接電話。我他媽覺得一切都亂了,接不上茬兒了。

  「喂,你好,我找徐莊。」

  「我就是。」我聽出了是何小君,可我一點高興的樣子也做不出來,「你回來了?」

  「嗯,今天晚上剛到莫斯科,」何小君帶著剛旅遊回來的興奮勁兒說,「黑海那邊風景美極了。你怎麼樣,還好嗎?我這兩天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

  「我也出門了幾天。」

  「我怎麼覺得你情緒不對呀,」何小君說,「是不是想家啦小朋友?」

  我的情緒能好嗎我,「嗯,沒有,」我說,「我有點感冒,不過現在好多了。」

  「你明天有空嗎?」

  「有空,」我說,說完我又後悔了,我想起了我左眼眶上的傷,「嗯,不行,明天我沒空。改天我再去看你吧。」

  「那我明天跟你一道出去辦事,你不怕我給你丟人吧?」

  「算了算了,還是我明天去找你吧。」

  「哼,你到底怎麼啦?沒精打采的,一點沒有久別重逢的感覺。」

  「我本來就是個傻瓜。」我說,心裡淒楚得要命,眼淚差點又他媽流出來,「不談了,小君,你早點兒休息吧。」

  「那好吧,」何小君的聲音像個聽話的乖孩子,「你明天可要早點來啊。」

  「嗯。」我掛了電話。我有什麼臉去見何小君呀,我這個懦夫。我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我起身回臥室,張紅衛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見我進來也一動不動。

  「我要殺人。」

  張紅衛一字一頓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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