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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我和張紅衛註冊完公司後立刻動身回國就好了——啊呸,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說這種屁話是什麼意思——我是後悔了嗎?世界上本沒有什麼用後悔可以補救的事情,何況我所受到的那些所謂「磨難」根本算不了什麼,是我自己太脆弱了。以前人家說我這種人是溫室裡長大的苗兒我還不服氣,其實人家說的一點兒沒錯。不過,我得老老實實承認,後來我在莫斯科逗留的那些日子的確不大美妙。

  嗯,我還是接著把故事講下去吧,免得大家批評我繞舌。

  註冊公司大功告成之後,張紅衛和我徹底鬆弛下來。儘管這次俄羅斯之行我們賠了不少錢,但我們畢竟也掙扎著幹成了一件事。我們決定痛痛快快地玩兒上幾天。

  我們像真正的觀光客一樣背起旅行包,脖子裡挎上俄國產的照相機,順著英文版的《莫斯科三日》旅遊指南到處閒逛,抱著俄羅斯金童玉女合影留念,面帶微笑同兜售紀念品的當地小販兒們討價還價,適量地往馬路藝術家面前的錢罐兒裡投放盧布,重新仔細遊覽了部分開放的克里姆林宮,憑弔了紅場上的列寧墓,在普希金、老托爾斯泰紀念地留言簿上提了字;之後,花很便宜的車票錢北上聖.彼得堡,徜徉冰天雪地的涅瓦河畔,遠望「阿芙樂爾」號戰船,幻聽「十月革命」的隆隆炮響,在冬宮博物館觀摩俄羅斯珍藏的眾多油畫名作,同蘇裡柯夫、列賓等藝術大師作了無古無今無生無死的直接交流。真是一路歌聲一路笑,冬雲在天冰在河。你要是有機會到我家來,還能看到我和張紅衛照的很多咧著大嘴傻笑或嚴肅得像呆傻政客的滑稽照片。

  回到莫斯科,張紅衛帶著餘興感歎:「還是當觀光客好啊,我都不知道自個兒姓什麼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生意人。」我也頗有同感。

  我趕緊給何小君打了電話,準備跟她話別後立刻動身回國。可何小君同屋的俄羅斯女孩兒說她還沒有回來。

  當天夜裡,我們睡下後接到了一個電話,我本以為是何小君同學打來的呢,不意卻是人販子陳伯逵。

  「徐老師哦,可找到你了。」陳伯逵沮喪地說,「我們給你打了很多次電話哦。」

  「什麼事兒啊,如喪考妣。」我心情愉悅地調侃道。

  「徐老師,你給我們的那份材料是假的哦,」陳伯逵說,「上面的數字明顯塗改過,而且我老鄉手裡有一份同我們的一模一樣。」

  「不可能!」我翻身坐起,「我徐莊從來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我感覺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狗娘養的吳保全。

  「不是說你哦,徐老師,」陳伯逵不溫不火地說,「我們不繞圈子,這份材料不是你親手經辦的,是一個姓吳的搞的鬼,對不對?我們打聽過了。」

  「是這樣,小陳。」我有點蒙,但話盡量說得平心靜氣,「這類材料基本上都是假的,花錢買出來的嘛,又不是人俄羅斯真的邀請誰。你的目的不就是想通過它把國內的人辦出來麼?」我一邊跟陳伯逵胡謅,一邊在心裡想著對策。

  「是呵是呵,」陳伯逵說,「但材料得做得像真的哦。我們這份材料上面的數字改來改去的,一看就是假的,國內辦理護照的工作人員又不是傻瓜。哼,那姓吳的就要倒霉了。」

  「你威脅誰呀你?」聽了他這番話,我不由得提高了聲音,「要找姓吳的算帳那也應該是我,你要跟我理論就直說好了。」

  「你誤會了徐老師,」陳伯逵急忙表白,看樣子他是想穩住我,「我們是好朋友嘛。」

  「既然這樣你也先別著急,」我沉吟了一下,說,「實在不行我退給你們錢。」

  「也只好這樣羅,」陳伯逵說,「徐老師,您最好明天能到我們這裡來一趟,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您看好不好?請您放心,我和小符絕沒有難為您的意思哦。」

  「量你們也不敢。」我笑道,「好吧,我明天去一趟。」

  和陳伯逵講完,我立刻撥通了吳保全的電話,正如所擔心的,沒有人接。這個昧良心的婁阿鼠早不知跑哪兒去了。也許還沒被那幾個人放回來。

  「管丫呢,」張紅衛說,「他們莫非還敢找你麻煩不成?哥們兒正想找個人練練呢。」

  「不是,我跟那倆哥們兒處得不錯,」我說,「也許還能想出補救辦法。」

  「補救個屁呀,他們當時怎麼不提出來?按說接了材料就沒你什麼責任了,你又沒有跟他們說過實行三包。你踏實呆著吧,別理他們,」張紅衛安慰我,「蛇頭這行我瞭解,人本事大著呢,國內都有鐵磁關係,不怕材料假。」

  「這哥倆也挺不易,為這破材料花了不少錢,」我說,「沒事兒,明天我去看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看不出來你還挺好心眼兒——他們要是真逼你退錢怎麼辦?」

  「我料他們也不會在乎這些錢,」我說,「他們急需的是材料,這我有把握。」

  「要不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張紅衛說,「一旦他們翻臉也好有個照應。」

  「不用了,」我說,「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你還是抽空兒去看看回國的車票吧。」我估計何小君這兩天也該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陳伯逵、符達成的住處,房東老太太給我開的們,她老人家居然還認得出我,親熱地把我讓進屋內,「嗚嚕嗚嚕」地談講了一通,大概又是在講一些語言不通的煩惱和笑話。陳伯逵、符達成二人正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喝咖啡,他們見到我很驚訝,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麼早主動登門。

  「真悠閒。」我笑道,在陳伯逵拉過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材料呢,把材料給我,我退給你們錢。」

  陳伯逵給我倒了一杯咖啡說:「不要著急嘛,徐老師,有話慢慢說。」他老人家倒安慰起我來了。

  我往咖啡裡加了一大勺白糖,攪拌著,說:「他姓吳的膽敢騙我,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符達成聲音乾澀地笑了兩聲,說:「徐老師,您也是受害者哦。主要還不是錢的問題,我們要的是材料,我們國內的夥伴已經收人家定金了,事情辦不妥不好交代哦——」

  我低頭喝咖啡,覺察出陳伯逵瞪了符達成一眼。

  「說實話,」我說(心想以「說實話」開頭的話多半都是假話),「俄羅斯勞務邀請現在是越來越難辦,假材料都有人搶著要。不信你們試試,你們把這套材料給我,我三天之內準能出手。我生氣不為別的,是因為姓吳的這次做的有點太不像話,怎麼能在數字上含糊?」

  陳伯逵遞給我一棵煙說:「不瞞你說徐老師,我們確實急需材料,國內等著用呢,這次如果搞糟了就等於堵了我們自己的財路,將來沒人敢再跟我們合作了。」

  「那你們說該怎麼辦?」我說,舒緩地吐了一口氣,「重新搞一份材料簡直比登天還難,而且我聽說中國大使館正在醞釀停止認證這類勞務邀請。這份材料固然有問題,可大使館的章至少是真的——你能隨便刻大使館的章嗎?那可是國璽。」我看看陳又看看符,兩人的眉頭緊鎖。我知道現在場上的主動權已基本掌握在我方隊員手中了。

  陳伯逵支吾了一會兒,突然發著狠說:「我們他媽也不求別的,只要材料拿到手一看像真的,沒有什麼明顯的漏洞,我們就滿意了。」

  符達成說:「對對對,我們也沒有為難徐老廝的意思,只要能交代過去就可以哦。」

  「你們把材料拿來,」我說,「上帝保佑,但願還有補救的辦法。」

  陳符二人忙不迭地取出材料。

  當時從吳保全手裡取材料時光顧高興了,根本沒有細看,現在仔細一翻,整套材料的確做得粗糙不堪,幾處關鍵的數字塗抹得「花非花,霧非霧」,既像甲又像乙,形同兒戲令人哭笑不得,材料終端大使館加蓋的圖章亦模糊不清(也許那章是吳保全這個狗雜種僱人用蘿蔔刻的呢),工作人員的認證:「茲證明上述材料屬實」幾個漢字寫得歪七扭八狀如狗爬,真真唐突了我中華線條藝術。所幸這一行鳥字和年月日之間有一小塊兒空白。

  「看來老夫不得不賣一次手藝了。」我捋捋衣袖說。我所謂的補救辦法正是想在這一小塊兒空白上做做文章。

  陳伯逵、符達成緊張而又興奮地瞪大了眼睛。

  符達成看看材料又看看我:「徐老廝的意思是說模仿這上面的字跡再說明一下?」

  陳伯逵嘴裡「噫」了一聲說:「開個卵的玩笑,哪裡有那麼容易哦。」

  「對你一文盲來說當然不易。」我笑道,「人符達成同學比你聰明。」

  陳伯逵聽罷「呵呵」地笑起來:「你們大學生就學這本事哦,怪不得中國總也搞不上去,培養的都是一些歪門人才哦。」

  「你再這麼說我他媽不管了啊,」我真有點生氣,「這總比你們在意大利給人當奴隸長臉吧,我丟人也沒丟在外頭。——你說這麼做到底行不行?」

  「行行,只要你模仿得像就行,」陳伯逵說,「呵呵呵,回頭我們也到大學裡進修進修——」

  「我真不管了啊,」我把材料扔到一邊,「你在意大利沒有進修夠是不是?」

  符達成埋怨陳伯逵:「你別說了你別說了,讓徐老廝安靜一些。」

  「意大利!」陳伯逵轉身在屋子裡走動,邁著滑稽的小方步,「他媽的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不去意大利做工啦!一天十六個小時的活,累死不說,還讓那些鳥人指著鼻子罵黑工!我操他媽的意大利!中國人!噫!」

  我花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細心揣摩「工作人員」的筆畫特徵,一遍一遍地反覆摹寫,最後在材料的空白處添加了兩行字,證明材料塗改處有效。這一手得歸功於我爸媽從小逼我「臨帖」,不是吹牛,你只要給我時間讓我靜下心來,我能把任何一個傻瓜的字模仿得足以亂真。有一年愚人節,我模仿我們班一女生的字給張紅衛寫了封情書,這倒霉蛋兒激動了半天,結果吃了一頓白眼碰了一鼻子灰,為此他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理我。

  陳伯逵、符達成看了我的「傑作」後直嚷嚷:「噫,徐老廝,原來那幾個字八成就是你自己寫的吧?」

  「沒錯兒,是我寫的,」我忍不住自鳴得意,「老子曰: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蒙二曰騙三曰殺人不眨眼。跟著徐老師長見識吧你們就。」

  陳符二人憨厚地張著嘴笑。這麼一來,我們幾乎變成共過患難的好朋友了。陳伯逵、符達成在我「作活兒」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午餐,這會兒盛邀我入席,我也毫不客氣地坐了他們為我虛出來的所謂「上座」。

  我看看桌面上的飯菜酒水,不由笑道:「咦,怎麼沒有準備徐老師最愛喝的伏特加呀?」

  陳符二人大笑起來,紛紛說:「哎喲忘了忘了,這就去買這就去買。」

  符達成笑得眼淚都下來了:「徐老廝您不知道,那天我差點喝死。」

  「陳伯逵同學都跟我匯報了,」我笑著喝了一氣兒啤酒,「撲哧」一聲又都吐了出來,我心裡實在憋不住地樂,「同學們同學們——」我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笑說,「今後你們再也不要管我叫什麼老師了,——我他媽算哪門子老師呀。」

  「得算得算,」陳符二人誠懇地說,「你的確比我們有學問嘛,這我們看得出來,我們老粗就佩服有學問的人。」

  「——我也就比你們早來莫斯科兩個月,」我止住笑說,我真不忍心再蒙他們了,「我也不是什麼留學生,我跟你們一樣都是混混兒。」

  「那你也是有文化的混混呵,」陳伯逵說,「不比我們,初中都沒有畢業。我們在意大利呆了兩年也沒學會說鳥意大利語。」

  「那你們是怎麼去意大利的?」

  「被蛇頭倒過去的呀,」陳符二人對視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我們每人花了五萬塊錢才到了意大利,沒想到做了兩年縫紉工。」陳伯逵說罷,起身回臥室拿來了一個精緻的手工皮包。

  「瞧瞧成色怎麼樣,」陳伯逵自豪地說,「這是我親手做的意大利名牌皮包。」

  我得說那皮包做得還真不錯。「這麼說咱們國內賣的好多意大利皮包都是你們做的了,」我說,「看來你們對意大利國貢獻大大地。」

  「那當然了,」陳伯逵說,「我敢說我們做的皮包是一流的,我們的產品銷往世界各地哦。操他媽的意大利資本家剝削我們,呵呵呵。」

  「那你們還往那邊倒自己哥們兒,」我說他們,「讓自己的同胞還受你們那種洋罪。」

  「噫,哪管得了那麼多哦,」符達成道,「中國人口多嘛,往外國疏散一些也可以減輕國家負擔啦,我們也可以賺到一些錢啦。」

  我不由笑道:「你們人販子還為自己總結出堂而皇之的理由了。」

  陳符二人也笑道:「實事求是實話實說嘛。」

  在後來的談話中我得知,陳符二人都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儘管他們只比我大五、六歲。陳伯逵原是某國營單位的正式職工,因超計劃生育被開除了公職;符達成則是一出來闖世界的地道的農村青年。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我還真有些喜歡這兩個南方佬。與某些粗蠻狡詐的北方人(比如婁阿鼠吳保全以及我後來遇見的幾個傢伙)相比,他們更坦誠、更率直、更善良。

  那天,我們三人高高興興地喝了幾瓶啤酒。我把我家的真實地址留給他們,邀請他們有機會到北京找我去玩兒;他們也把自己老家的詳細地址寫給了我,陳伯逵還將他親手縫製的「意大利皮包」送我留作紀念。這哥兒倆的確很厚道,也很有趣,——向毛主席保證——我說這話可不光是看在「意大利皮包」的面子上。

  老天爺,我那天真應該聽從他們的挽留,留下來玩兒一宿撲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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