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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嗯,接下來的兩天,我都一直坐在車爾尼雪夫斯基20號烏拉爾旅館的大廳裡,按照何小君的指點尋找「事兒」做。一想到全世界與我同齡的大學生包括何小君都在用功讀書或者嬉鬧,我的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悲涼。我是一個逸出了生活的正常軌道的人。也許何小君不覺得,但我知道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我呆坐在大廳的沙發裡,看著聚聚散散的苦難兄弟門,痛感生活的沉重與乏味。每天的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之間,總會有一些中國倒兒爺聚在烏拉爾旅館,互相交流多數不那麼美好的消息,探聽新的出路或者乾脆只是找人發一通牢騷。原先這家星級旅館憑護照登記就可以住宿,現在則只接待持公務護照的人,因私出國的中國倒兒爺均被拒之門外。我碰見了幾個跟我同車來的弟兄,在那之後,他們又往返了一次,也沒掙著什麼錢。大家在一起同病相憐,均感到俄羅斯市場已然結束,前景茫然。幾個油頭粉面頗為閒在的公派人員問我們的貿易狀況,我們愛搭不理地應承,後來問煩了,一個哥們兒衝口罵道:「你們丫拿著國家外匯來旅遊,國庫都讓你們這幫孫子倒騰光了,還人模狗樣地問這問那!你們不是來考察的嗎,自己睜開眼睛看嘛!問他媽什麼問!」唬得幾個公務人員面面相覷,縮頭耷眼,悶坐了一會兒起身訕訕地走了。那哥們兒兀自憤憤不平:「還覺得自個兒高人一等似的,這是國外,不是在國內!傻逼!純粹一幫寄生蟲!」

  「國際倒兒爺」隊伍如今基本上已經渙散,一部分人回了國,不再出來;一部分向西遊移到波蘭、捷克,伺機向西歐進軍,繼續冒險生涯。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游離於「隊伍」之外,掉隊的孤雁一般,心裡頗為落落,同時我也開始懷疑起我目前所做的事情來:我他媽這樣守株待兔似的等人辦多次往返簽證、辦所謂的勞務邀請豈不是可笑之至?在目前這種混亂而又蕭條的形式下,哪個傻瓜又甘願背井離鄉到莫斯科來受洋罪呢?

  想到這些,我不再主動找人攀談,只是漫無目的的打量大廳裡的形形色色的人們。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國青年男子走進大廳,四下逡巡了一番走到我對面的沙發邊,坐下。

  兩個身穿俗艷雞毛服的中國青年男女站在大廳的右端同旅館警衛指手畫腳地交談著。突然男的回頭高聲罵道:「孫子們也忒黑了點兒,七百五一美圓,昨天還七百二呢!不兌了不兌了!我爛了這堆王八蛋盧布也他媽不兌了!」女的也尖聲叫:「不兌了,玩兒!把俄羅斯玩兒個遍!就當這盧布是他媽手紙!」

  旅館警衛和倒匯的人狼狽為奸串通好了掙錢,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我心不在焉地翻看著一本俄漢對照的日常會話讀本。我忽然感覺到那個剛剛進來的矮小的中國青年向我這邊靠攏過來。

  「哥們,抽煙哦?」他說。從他的口音我判斷出他應該來自中國東南沿海省份。

  「謝謝,」我說,我看了一眼他的煙,是一種名叫「HB」的包裝很古怪的香煙,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牌子的香煙。我說:「我不抽這個牌子的。」順手從兜裡掏出一包「駱駝」,抽出一支,給自己點著。矮個青年也點著了自己的煙。我發覺他在用眼睛的餘光不時地瞄我。

  「哥們,你在莫斯科做什麼?」矮個青年怯怯地討好地問我。可從他的冷靜的目光看,他決不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

  「讀書。」我說,並不看他,作出一副不鼓勵他同我交流的傲慢姿態。

  「哦,留學生。」矮個青年點了點頭,他自己把自己放鬆了。他那個樣子非常有趣,好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最初判斷,又像是在緩和自己沒有受到對方重視的尷尬處境。我合上書,抬腕看了看表,皺眉道:「還不來,我最討厭人遲到了。」作勢欲走。我為我的拙劣表演感到好笑,可我知道這一招兒很靈,它能縮短你和談判對手進入主要問題前的準備階段,這是我從某本書裡看到的。

  果然,矮個青年隨我挪了挪屁股,壓低聲音說:「哥們,我向你打聽件事。」

  「什麼事?」

  「你能辦勞務邀請麼?」

  我心頭一陣狂喜,故意反問道:「什麼?」

  「勞務邀請。」矮個青年說,「就是邀請國內的人到俄羅斯來工作。」

  「能——倒是能,不過,」我停頓了一下,「不過我可不願做,你知道這種事情又費神又不掙錢,典型的費力不討好。」

  矮個青年立刻伸出手說:「價錢好談麼。我叫陳伯逵,認識一下啦。」其實我當時真擔心他會說:「那就算了。」

  「我叫徐莊,」我說,暗暗鬆了口氣,「你好像剛到莫斯科來吧?」

  陳伯逵嘿嘿笑了,樣子很憨厚:「是呵是呵,我剛從意大利來這邊,對鳥莫斯科一點也不懂得噢。」

  我說:「意大利呆得好好的,到這兒來幹嘛?」

  陳伯逵說:「聽說這裡的錢好掙哦,消費又低。」

  我盡量誠懇地說:「哪兒的錢都不那麼好掙,天下烏鴉一般黑。」

  陳伯逵說:「實話跟你說,我們到這裡來是想開闢一條新路子,從國內倒人到莫斯科,再從這裡帶去西歐。」

  我表示驚訝:「你這不成人販子了嗎?」

  陳伯逵又嘿嘿笑了:「是呵是呵,就是人販子哦,現在就數人販子能掙大錢了。」

  我被他說笑了:「好,」我說,「看你為人挺誠實,這個小忙我幫了,——你要邀請多少人?」

  陳伯逵說:「第一批二十人左右吧,以後還有。」

  我唬他:「那可要不少錢吶。」

  陳伯逵說:「錢不要緊啦,投入才能產出嘛。只要把事情辦好,我可以出比別人高一些的費用,交個朋友嘛。」

  我說:「好吧,你留個電話給我。」

  陳伯逵顯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一邊寫電話號碼一邊笑說:「這下子就好了,你是留學生可以幫我們很多忙噢,我們的那個房東老太太天天嘮叨,我們一句也不懂得,回頭你可要教我們幾句俄語噢。」

  「那沒問題,」我說,收起陳伯逵給我的紙條,「好吧,就這樣,今兒晚上我抽空給你打一電話。」

  陳伯逵說:「你也給我留個電話哦。」

  我說:「我們那個鬼宿舍碰巧沒電話。不過我最近正準備租房住,有了電話再告訴你。」

  陳伯逵說:「那你一定要給我們打電話哦。」

  我笑說:「萬一我沒空兒,你也可以找別人辦,這類小事兒莫斯科好多人都能做。」

  嘿,這可真叫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覺得幸運之神又要重新光顧我這個倒霉蛋兒了。

  「哥兒幾個哥兒幾個!」我進門就喊,「今兒我們來他個一醉方休!」

  回答我的是一陣放浪的大笑,裡面還夾雜著若干尖利媚人的女聲兒。

  「怎麼搞的,我怎麼聞著有奶腥味兒啊,」我把從街上採購的土豆、西紅柿、魚、帶冰碴兒的凍牛肉一股腦兒扔到廚房,直奔臥室。

  臥室裡面烏煙瘴氣,酒氣沖天,我一眼看到了在火車上結識的兩個女混混兒:司馬倩、楊麗或者宋桂花、李桂蘭。她們中間還坐著一個姑娘。說實話,我當時看到她們倆在這兒一點兒也沒有不高興,相反,我甚至還有些喜出望外哪。嘿嘿,這可真可謂「雅捨小集」了。

  呂齊醉眼朦朧地指著我說:「我說這孫子肯定回來吧?他會聞味兒,一有好事兒准少不了他。」三個女人掩口胡盧而笑。

  司馬倩和楊麗對視了一眼,指著我說:「喲,這位先生是誰呀,我們怎麼不認識啊,怎麼長得跟土老冒兒似的。」

  「已經開喝了啊。」我沒理司馬倩和楊麗的調侃,笑著插在司馬倩和另一位不認識的身材瘦小、長相平平的女孩兒中間,席地而坐,撿了一塊罐頭魚填進嘴裡。

  司馬倩和楊麗臉上都帶了酒,看著我吃吃地笑。

  我罵她們:「笑什麼笑,雌兔眼迷離的樣子。」多日不見,她們倆還像從前一樣狐媚,楊麗身上那股子冷傲和尖刻勁兒也蕩然無存,也許是暫時讓酒給壓下去了。她們可真他媽能及時行樂。

  司馬倩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浪聲浪氣地說:「您怎麼也不自我介紹一下呀,本姑娘石榴裙下可不留無名小兒。」我一把撥拉開她的手:「去你大爺的,老子還不伺候你這狐狸精呢。」

  張紅衛瞇著眼,拍了拍司馬倩的腿,說:「不是跟你說了麼,他叫徐莊,我們三少爺,媽的好像你多想他似的。——徐莊,煙呢,正沒煙抽呢。」張紅衛也顯出了少有的醉態。我把煙遞給張紅衛,碰了碰旁邊那個文弱女孩兒的胳膊肘兒:「這位娘娘是誰?」

  呂齊「哈」了一聲說:「她你都不認識?大名鼎鼎的何小君何小姐呀!」

  我笑罵他:「閉上你的狗嘴。」

  司馬倩笑說:「我妹妹,像不像?」

  我也笑說:「像,非常像,跟你妹妹一比就知道你是串了種了。」

  那女孩兒自己大大方方地說:「我叫郭雪英。」只有她沒有多喝,或者海量。

  楊麗□著我吃吃地低笑,一邊喘氣,她那副樣子簡直像個三流女間諜。

  呂齊「咕咚咕咚」給我倒了半茶杯酒,說:「喝!喝——下去再說話,這是入場券。」

  我端起杯喝下去,被大大地嗆了一口:「媽的怎麼又把二鍋頭和伏特加混一塊兒啦?」

  張紅衛打了個逆嗝兒說:「不混一塊兒喝有什麼勁?咱玩的從從從來都是以己之短克人之長。」司馬倩重又給我倒上酒,端起自個兒的說:「徐莊,——你是叫徐莊嗎?來,咱姐兒倆乾一杯,我都納悶——我怎麼那麼疼你呀!」楊麗也傻笑著和張紅衛碰了碰杯,我們四人一飲而盡。

  呂齊乜著眼看郭雪英,他的樣子已經很有些不堪了:「小英小英,人家不帶咱們倆喝酒,你也不表——表示表示?」

  郭雪英端起酒杯,猶豫了一下又放下,細聲細氣地說:「我不能喝了,我給大家唱個歌兒吧。」我們齊聲叫好。

  郭雪英清清嗓子,用情唱道:「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呂齊立即接口,侉聲侉調地唱:「冰面上走著輛大破車——」大家哄堂大笑,我就勢摟住了郭雪英的肩膀,恍惚中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北京,好像正在同三五膩友在北京老家撒潑聯歡,「小英小英,」我又仰脖灌了一大口酒,「小英小英,咱改唱別的不給那小混蛋留話把。」那段時間我可真是從骨子裡喜歡酗酒。

  郭雪英唱:「山上哎有路路不平哎——」

  呂齊接:「肚裡哎有水憋成尿——」

  郭雪英唱:「我要牽著你的手——」

  呂齊接:「就像牽著一條狗——」

  郭雪英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呂齊接:「綠水青山仰八叉——」

  郭雪英怒吼:「走四方——」

  呂齊也扯開嗓子:「前怕虎、後怕狼——」

  郭雪英佯裝生氣地一甩手:「哼,不唱了不唱了淨瞎打岔,沒你們這樣兒的。」

  我揉著郭雪英的頭髮說:「梁實秋先生那話:咱不生氣咱不生氣——」

  大家笑得抱成了一團,司馬倩和張紅衛、楊麗和呂齊分別滾到了地毯上,粘成了夾腸麵包。呂齊嘴裡含混不清地嚷叫:「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意,千杯未醉呵——」。楊麗費了很大勁兒才從地上爬坐起來,手指頭指著呂齊亂搖:「他——喝多了,臉紅得像柿子——你們看,他——像不像一隻受了挫折的柿子?我——最喜歡吃柿子了——」說著在呂齊的臉上胡亂親了一氣。呂齊一邊閉著眼躲閃楊麗,一邊喘著粗氣說:「可可不他媽受了挫折,自打到了莫斯科那天起就開始受蹂躪,我都想回去上傻大班兒去了——」說著說著突然拖著哭腔兒哀號起來,「——黨啊,人民的政府啊,你們待俺姓呂的不薄啊,是俺呂齊同志對不起你們呀——」霎時間淚流滿面,嗚嗚地痛哭起來,楊麗想抱住他,卻一下子歪倒在了呂齊的身上,嘴裡勸著「別哭別哭,」自個兒也忍不住嚶嚶地哭開了,柔聲重複說:「好弟弟,姐姐也陪著你哭,姐姐也陪著你哭——」淚水把臉上的妝色弄得一塌糊塗。

  張紅衛仰面躺在地毯上,紅著眼睛喊:「狗娘養的老毛子,讓我給你們送皮夾克,操你們大爺,皮夾克早讓你們燒光了,公司老子不辦了就不給你們買就不給你們送,老子要把你們斬成三截:一截兒餵狗,一截兒餵豬,嘿嘿一截兒留夫人——嘿嘿一截兒留給你們的如夫人——」司馬倩鼻子裡帶著塞音兒說:「好——好,咱就不給他們買就不給他們送咱把他們剁成三截全都餵了臭豬——」一邊揉著張紅衛亂蓬蓬的頭髮哭訴:「弟弟,我的好弟弟——你要知道姐姐這些年也不容易啊——咱們姐弟可都是苦命人啊——咱們都是苦命人兒——咱們都是稻草人兒——咱們都是空心人兒——」

  郭雪英被眼前突然出現的混亂場面給嚇壞了,雙手捂著臉,渾身顫抖著軟軟地偎進了我的懷裡,啜泣起來。望著哭成了淚人兒在地板上痛苦地扭來扭去的呂齊、張紅衛,望著眼睛紅腫,雙肩不停抽搐的三個同病相憐的女人,我適才進門時的「好心情」一下子冰銷玉損了,我他媽樂得什麼勁兒啊,你不就是剛剛謀了個給人販子鋪路搭橋當槍使的差事兒嗎?我犯得著這麼樂嗎我,我賤不賤啊我?我抄起小半瓶伏特加一口氣喝了下去,酒液淋淋瀝瀝地灌了我一脖子,嘿嘿,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我可不想他媽的眾人皆醉我獨醒——酒一下肚,我立刻覺得天旋地轉起來,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虛無縹緲的幻覺,嘿嘿,酒可真是好東西——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借酒澆愁愁沒有抽刀斷水水不流——。一霎時,我驀然醒悟到了什麼,我尖銳地意識到我的死期就在今天,我的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大限就在今天這個酒醉之夜的某個隱秘的時辰,嘿嘿,你來得正是時候,我他媽還瞎琢磨什麼呀,我他媽還害怕什麼呀,——路易十幾說過我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某個怨婦說過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赫魯曉夫說過腦袋都掉了革命還有什麼用啊——我的太陽穴突突地狂跳起來,不錯,我是一個垂死的人——佛說暫時不在如同死人,何況時時不在?我也許早已經死了——我緊緊地抱住了郭雪英單薄瘦弱的身體,像即將溺斃的人本能地抓住了一根自以為能使他活命的小小稻草。郭雪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唉,那是怎樣一個夜晚啊——

  ——

  半夜醒來,我頭疼得要命,噁心得直想嘔吐,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胃裡直往上泛酸水兒。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回憶了當天發生的一切,覺得荒唐極了。媽的,我並沒有死掉,閻王老兒並沒有點我的名。什麼是生活?生活難道就是一個緊捱一個的數不清的荒唐無恥的日子麼?我躺在床上平靜地承認了這一點。

  我撥拉開郭雪英搭在我身上的一條瘦胳膊,起身搖搖晃晃地摸到電話,然後邁過眾人在地毯上睡死過去的「屍體」把電話線拉到廚房,冷笑著給狗娘養的人販子陳伯逵打了個電話。何小君跟我交代說最低一千美金,而且要預付一半的定金。吳保全那個兔崽子要六百,這樣我們倆還只剩下四百美金。我張口要了一千五。人販子陳伯逵吭吭吃吃地說價錢高了。我毫不客氣地說全莫斯科發勞務邀請的老子是頭份。人販子陳伯逵沉吟了一會兒說,如果我能在半個月之內將全套材料備齊,他就答應我的價格。我信口說沒問題,並跟他約定明天上午去取定金。

  郭雪英披著我的外套光著腿和腳丫兒走進來,給我點裡一棵煙,側立在我的身旁輕輕揉搓我的雙肩。

  我抽了會兒煙,又撥通了何小君的電話。

  「阿流。」何小君說。

  「——」

  「阿流——喂,是徐莊嗎?你怎麼不說話?出什麼事了?你快說話呀?」

  老天爺,她的聲音是多麼純潔可愛啊,我突然感覺自己簡直就是一頭骯髒的豬。

  「什麼事兒也沒出,」我說,心裡一下子難過得要命,我厭惡地一把推開郭雪英,「滾一邊兒去滾一邊兒去!」郭雪英嚇得一哆嗦,退到一旁緊張地看著我。

  「你這是跟誰呀,」何小君說,「到底怎麼了嘛,快說話,我都快急死啦。」

  「對不起,小君。」我說,朝郭雪英搖搖手,「我罵我自己玩兒呢。今天有一人托我辦勞務邀請,他們說如果能在半個月之內把材料備齊,給我們一千五百美金。」

  何小君說:「行,我這就給吳老師打電話。你——不來看看我嗎?」

  「我,」我說,喉嚨裡哽咽了一下,「我會抽空兒去看你的——」我當時實在自卑極了。我真恨不得馬上見到她,披肝瀝膽地向她傾訴我所幹過的下流事兒,懇求她的原諒,然後當面跪下來向她求婚。我知道我愛上何小君了。可我配嗎?

  「那你明天下午來好不好?」何小君快活地說,「我明天整個下午都沒事兒。——哎,你是不是感冒啦?我這兒有藥,國產的康泰克感冒通感冒清應有盡有。」

  「行,」我抽了抽鼻子,「我明天上午到那傢伙那兒取定金,下午去看你。」何小君,你要是知道了徐莊今夜的所作所為,你還能原諒他嗎?即使你能,他恐怕也不能。他是一頭骯髒的豬,你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好的。」何小君說,「那我兩點鐘在莫大地鐵站內等你,成嗎?」

  「成,」我說,「那我掛了。晚安。」

  「晚安,做個好夢。」

  郭雪英站在原地,目光在我的臉上游移著,「徐莊,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對不起,小英,我是個混蛋。」我說,「你回屋睡覺去吧,我想自個兒在這兒呆一會兒。」

  「我並沒有怪你呀,」郭雪英走過來伸手樓住我的脖子,我輕輕地把她推開了。「我不是這意思,」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我這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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