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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有些事情我很不願意回憶。我是說張紅衛、呂齊和我的關係在一夜之間弄得很僵。我們都他媽快成仇人了。有句俗話說「一人不喝酒,兩人不看井,三人不遠行」還真有點道理。自私的算計一旦開了頭,就會立刻帶來一種俗濁的毒氣,腐蝕了我們之間純潔的友情和青春豪氣,使我們的精神陷入困境。有幾次我走在張紅衛身後看著他那根無知的後脖子都有心花點力氣扭斷它。我相信呂齊也恨上了張紅衛,我們倆偶爾交換個眼神兒心裡很勾通。

  回到莫斯科之後,我們在高爾基大街幾個東北人開的通訊服務中心給國內發了幾份電傳,敦促張紅衛的媽媽的公司登招生廣告,盡快收了錢把學生名單報過來,好搞留學邀請。

  張紅衛表現出了應有的內疚。我和呂齊樂得看到他這樣,他是咎由自取。後來,他在一個他認為適當的時候向我和呂齊以半開玩笑的形式道了歉,再也不提「開工資」的事兒,我們倆也哈哈一笑,表示和解。儘管如此,我們之間的關係已遠不如過去那樣融洽,玩笑照樣開,嘴仗照樣打,但心與心距離已遠。

  秘魯混混兒老謝到我們住處來過幾次,最近的一次帶著一位半老徐娘,那女人一身與年齡不符的嗲聲嗲氣,聽口音來自中國西部省份。他們大概已經爭吵了一路,進門剛剛坐定那女人就接著他們兩人的談話背景自顧自地說:「小謝呀,鵝(我)真不知道你開這樣的玩笑有什麼意思。」老謝可能有什麼小把柄掌握在她手裡,嘿嘿笑著轉移話題給我們作介紹。那女人掃了我們一眼,一臉的不屑,說:「小謝呀,你就跟這幾個毛孩子在一起混呀?」呂齊當即就瞪大了眼,佯裝不懵懂:「敢問這位大娘,你們那兒『毛孩子』是不是和『大哥』通用啊?」那女人蹙額道:「你可不敢亂叫啊,鵝的名字就秋文,秋文還沒有結婚呢。」我們當即訓斥老謝:「你老大不小了可不能欺負仍(人)家小姑娘,仍家秋文還沒有結婚呢!」呂齊逗秋文:「秋文秋文,別跟小謝了,他那一身毛病我都沒法跟你說。瞧我們哥兒幾個,母雞下蛋個個大。」秋文朝呂齊歪歪嘴角,一點也不臊:「小毛豆子,零件沒長全就口出狂言。」呂齊指著老謝誇張地叫:「小謝小謝,別怪我不給你面子啊,不用現身說法鵝還洗不清了!」一邊作勢欲撲秋文。老謝並不在意,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臨走,老謝才說明來意,他說他最近要去新西伯利亞談一筆生意,招生的事兒請我們多操點心。我們笑道:「不就是怕我們把你擇出來嗎,這回你就是米蟲團成了蛋兒我們也給你條生路,這都是看人秋文姑娘的面子!」秋文「哼」了聲,做作地白了老謝一眼。老謝哭笑不得地說:「哪兒跟哪兒啊這都,你們這幫小鬼,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們才好。我是說——啊,我是說那合同上有違約罰款一項,你們別拿什麼都當兒戲。」

  嗯,在那段時間裡,我一點好心情也沒有,瓦洛傑打電話來請我們到他家去作客,我藉故推掉了。何小君那兒我也沒聯繫過,我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兒都忘掉了。我像個傻瓜似的整天坐在屋裡看電視,抽煙,發呆,拿不定注意該做點什麼。

  張紅衛註冊公司的事還沒有實質性的進展,俄羅斯人對吸引外資仍持夜郎自大的態度,放國內,外商張紅衛先生早成香餑餑了。

  張紅衛苦惱地說:「好像咱求著他們似的。」

  我和呂齊勸慰:「人當超級大國多少年了,一時還人不得親爹是誰,可以原諒可以原諒。」

  呂齊已經不像當初對張紅衛的公司那麼熱心,對回國內報銷車費、拿開辦費什麼的也就存一念想而已。他新結交了一些朋友,成天神秘兮兮地往外打電話。

  莫斯科出了幾起惡性事件:一對以炒匯為業的中國母女在住處被殺,歹徒搶走了十數萬美金;三男兩女中國倒兒爺在旅館被同胞洗劫,身上的財物悉數被搶;兩個來自越南的黑社會組織發生了火並,械鬥中動用了槍支,造成兩死數傷。

  為防不測,我們每天刀不離身,平時出門總是晚出早歸。

  有一天我們到通訊中心的途中遇見了劉斌,他看上去過得不錯,換了一身很高檔的行頭,精神氣很好。他說他現在跟「蛤蟆」一起混,言談之中對「蛤蟆」甚是推崇。可巧當時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國壯漢在街上匆匆行走,劉斌指著壯漢問張紅衛:「還記得那孫子嗎?」張紅衛說:「不就是咱們同車來的那個江湖騙子嗎,到處跟人吹自己會氣功,要到東歐開診所,弘揚民族文化。」劉斌歡眉笑眼兒地說:「走,嚇唬嚇唬丫挺的!」我們幾個走過去攔在壯漢面前,不聲不響地圍成一個圓圈。壯漢竟不敢看我們,低頭四尋不得路,急得如樟腦圈裡的螞蟻,嘴裡告饒似的說:「先生們給條路,先生們給條路!」劉斌道:「就你丫這操行,還敢吹自己會氣功,快發功啊,讓爺們瞧瞧!」壯漢聽出是熟人了,這才抬起眼:「噢,是劉大哥張大哥你們呀,可嚇壞我了!」劉斌說:「叫劉大爺張大爺也不行,把錢拿出來再走!」壯漢又緊張起來,拚命擠出一臉諛笑:「大哥不開玩笑,都是中國人對不對?」劉斌說:「誰他媽有心跟你開玩笑,快把錢交出來!」壯漢幾乎要哭了,腦門上沁出一層汗粒:「幾位大哥有所不知,我有苦中苦,我有苦中苦!」劉斌歪頭冷笑道:「說來聽聽,是不是被老毛子女人給強姦啦?」壯漢哭笑不得地說:「不是,咱沒那福氣,——本來我們幾個老鄉說好在莫斯科接我一起到保加利亞開診所,結果他們提前走了,害得我到這裡兩眼一抹黑,我又一句俄語也不會,這一個多月來,我可吃盡了苦頭——劉大哥、張大哥,求你們給咱一條生路吧。」壯漢說罷一抱拳,淚眼汪汪地衝我們直作揖。

  張紅衛一拉劉斌:「算啦算啦,讓他走吧。」

  劉斌喝道:「今兒趕上大爺心情好,放你一碼,滾吧。」

  壯漢聽說,如蒙大赦,急忙撩開八字步疾疾地走了,一邊走還不時地回頭張望。

  分手時,劉斌笑了一下,問我們:「強子的事兒你們聽說了吧?」

  我們一驚,說:「沒有啊,強子怎麼啦?」

  劉斌說:「強子砍了一人。他倒不是為錢,幾句話沒說順,抄起一把斧子就掄過去了。」

  「那人死了嗎?」

  「不知道,被他們自己人抬醫院去了。」

  「強子呢?」

  「躲了。也許回國去了。」

  「大頭幹嘛哪?」

  「大頭?」劉斌咧嘴一樂,「早回家跟老婆親熱去了,丫黑了一大戶,估計把賭輸的錢都補齊了。」

  我們勸劉斌:「你也得注意點安全。」

  劉斌笑道:「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就這命。到最後不是我黑了別人就是別人黑了我。我他媽喜歡這種生活方式。——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對吧,呂齊?」呂齊拍了拍劉斌的背,沒有說話。

  莫斯科黑市美圓對盧布的比價已升至一比七百,從國內帶貨到莫斯科已經根本不能賺錢。滯留莫斯科的中國倒兒爺個個垂頭喪氣,窘態畢露。張紅衛的媽媽來電話說國人對到莫斯科淘金的熱情已經降溫,因此很難招到學生,囑我們註冊完公司後,盡快回國。我們勸張媽媽把目光放大一些,派人到其他省份碰碰運氣,話是這麼一說,我們自己對招生的事兒也漸漸喪失了信心。

  我再也沒有參加過張紅衛和呂齊註冊公司的活動,幾乎過起了從北大退學後那種足不出戶的幽居生活。莫斯科天寒地凍,晝短夜長,一天到晚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只是睡得極不踏實,常常從惡夢中醒來。我曾經動過回國的念頭,但缺乏行動的能力,彷彿對此行就這樣宣告失敗心有不甘。

  一天下午,我一覺醒來,忽然意識到我夢見我媽去世了。我的眼淚「唰」地一下湧了出來,胸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我連忙撥拉開被子,只穿著襯衣襯褲跑到積了一層白雪的陽台上,將兩手插進冰冷的雪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平靜下來。到莫斯科這許多天,我一個電話也沒跟爸媽通過。他們不知道我的死活,我也不知道他們的死活。一時間,我很難受,心裡湧出一股孤獨無依的軟弱情緒。

  後來,我披上衣服到廚房抽了兩棵煙。

  呂齊趿拉著拖鞋進來,看到我的樣子,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額頭:「怎麼啦,不舒服?」

  「沒有,」我說,「記得咱們小時候分撥打雪仗嗎?沒人願意跟你一撥,只有那誰——」我說了我們班一個女孩兒的名字,那女孩兒後來讀了首都醫科大學,一直追呂齊。——我可不願把想家的念頭告訴呂齊,我敢打賭他他媽會嘲笑我。

  「找個醫生作老婆倒不壞是吧?」呂齊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點了棵煙,搖搖頭,「可我不喜歡她,那沒辦法。——你知道張紅衛幹嗎去了嗎?」張紅衛今兒一大早就出門了。

  「他愛幹嗎幹嗎,」我說,「他又不是我兒子。」

  呂齊嘻嘻笑:「他說他去兌盧布,沒錢花了。我估計他現在肯定拐那倆女的那兒去了。」

  「哪倆女的?」

  「嘁,就我們前幾天認識得那倆,司馬倩,楊麗,倆女混混兒。」

  「誰?」我覺得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了,「你說那倆女的叫什麼?」

  「一個叫司馬倩,一個叫楊麗,」呂齊笑道,「怎麼,你認識她們倆?」

  「不,不認識,」我心裡一陣噁心,「我認識那倆叫宋桂花和李桂蘭。」我說。

  呂齊問我:「你跟那個女孩兒怎麼樣了?給你留紙條的那位?」

  「沒怎麼樣,」我說,「一直沒聯繫過。」

  「那你可不應該。」呂齊說,「到這兒錢沒掙著,找個情人也不錯,這叫不虛此行。我看那女孩兒背影挺不錯的,有點像林紅。」

  「你丫少提林紅好不好,」我瞪了呂齊一眼,「你不知道我煩她嗎?」

  「至於嘛,」呂齊說,「看來你還真挺在乎她,——哎,」呂齊朝我身邊湊了湊,「哎,徐老,咱商量一下,咱把那倆女的叫來聯歡一下怎麼樣?」

  「去你大爺的,」我說,「我可不想跟你們共用一個通道,想想都他媽噁心。」

  「那我打個電話您不介意吧,」呂齊起身到電話機旁撥電話,「張紅衛這孫子越來越不像話,吃獨食兒。」

  「阿流。」電話通了,呂齊衝我擠擠眼,「我是誰?你說我是誰,我是你大爺!」

  呂齊對著話筒笑起來:「誰罵你了誰罵你了,好壞話都聽不出來,我說我是你Darling(親愛的)。」

  呂齊開始嘻嘻哈哈地同司馬倩、楊麗她們輪流胡侃。我回到臥室,點著棵煙,躺在床上看電視。歐洲頻道一個搖滾樂隊在瘋狂地又唱又跳,電視畫面不停地切換,搞得人眼花繚亂;莫斯科台是一台晚會錄像,一個穿西服的滑稽演員在做幽默小品,逗得觀眾笑聲不斷,其做派令我想起國內某大學教師「王木櫝」先生。中間插播了幾條國際新聞,在末一條我看見久違了的我黨和國家領導人正聚在人民大會堂開大會。

  呂齊提著電話機進來,招呼我:「哥們兒勞駕,給我只筆。」

  我把筆扔給他:「媽的,過完嘴癮又過手癮。」

  呂齊說:「你大爺。」又連忙對著話筒解釋,「我沒說你沒說你,我怎麼會說您呢,您那麼可愛。好好,我記下了。再見,回頭我再給你們打電話。」

  「想不想到西歐去?」呂齊掛了電話,跟我說,「那倆女的是職業蛇頭,專往西歐倒人,她們開價兩千六百美金,我估計兩千美金就成。」

  「好啊,」我說,「你聯繫吧,——把電話給我——回頭咱也到意大利海灘曬曬太陽。」我把電話接過來,回憶著何小君的電話號碼,開始撥號。何小君大概早把我忘了。

  呂齊說:「我不跟你開玩笑,我是真想去。就衝咱們的英語底子,不出三個月,定能掃平語言障礙,掙點錢再取道美國——操他媽,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花點時間靠托福呢!」

  「你累不累呀!——阿流,」我終於聽到電話裡「阿流」了一聲,連忙答應,我聽出了是何小君的聲音。「阿流,」我用俄語說,「我找中國留學生何小君同志。」我的口氣鄭重得要命。呂齊在旁邊直樂。

  「挨打呀(我就是),」何小君說,她的聲音在電話裡非常小,「可多挨打(你是哪位)?」

  「我不挨打,」我改用中文笑說,「我是徐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老徐同志。」

  「噢是你呀,」何小君也笑,「我說怎麼聽這俄語那麼彆扭,你沒有失蹤呀?這麼長時間沒有聽到你的電話。」

  「我得說我很忙,」我說,「總想抽出時間去看你,就是苦於脫不開身。」

  「得了吧你,」何小君說,她講的是那種不帶北京腔的純正普通話,聽起來很入耳,「那麼,你說你都在忙些什麼呀?」

  「既然你這麼聰明我也就不好意思撒謊了,」我憋不住笑了,我真喜歡北大培養的女孩兒,她們的自信克服了同陌生人的距離感,交流起來一點也不顯得生分,「我一直想見你,」我說,「可又缺乏勇氣,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正巧又都是你不在的時候——」

  「好了好了,你不用費力解釋了,」何小君笑著打斷我的饒舌,「——你們那天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吧?事後我挺擔心的。」

  「謝謝,沒出什麼事兒,」我說,「還是談談你吧,你怎麼樣,身體好嗎?學習進步嗎?工作順利嗎?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好嗎?」

  「都好都好,就差把太陽吞了把月亮也吞了,」何小君「咯咯」笑起來,「——噢說了半天我是一條天狗呀——」

  「不不不你不是天狗是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我才是天狗呢我剝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別說了別說了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好吧,」我重又恢復了鄭重的語氣,「我能跟您約個時間晤談一次嗎?」

  「嗯——」何小君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我以為她在找遁詞呢,可她說:「行,我明天上午沒課,你有空嗎?」

  「當然有空,」我說,「事實上我現在在莫斯科成頭號兒閒人了。」

  「那好吧,」何小君說,「我在莫斯科大學正門口等你,十點鐘,行嗎?」

  「行,」我說,「我一準兒來。」

  「那就這樣把,」何小君說,「我不能再跟你講話了,我正洗著頭呢。」

  「成,明天見。」我直到聽見她在那邊掛了機才放下電話。

  呂齊斜著眼笑我:「你們丫還夠纏綿的,不是才剛見過一面嗎?你有道啊徐大爺。」

  「這都不懂,」我說,「什麼叫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啊。——哎,張紅衛沒在那倆女的那兒嗎?」

  「沒有。」呂齊說,「誰知道丫哪兒去了。」

  正說著,門鈴兒響了,呂齊小聲對我說:「那孫子回來了,你別把去西歐的事兒告訴他啊,我對他的鳥公司已經不感興趣,早晚得跟他把賬清了。」

  我起身到門口從「貓眼兒」往外一照,果然是張紅衛回來了。

  張紅衛進門也不吱聲,把大衣脫下來,掛在過廳的衣帽鉤上,然後直奔廁所,從廁所一出來,就找煙抽,臉色非常難看。

  我說:「怎麼啦,洩得太厲害啦?」

  呂齊說:「可得注點意,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張紅衛苦笑了一下,說:「不是。」深吸了一口煙,「我換匯讓老毛子給洗了。」

  「在哪兒?!」

  「中國城。」張紅衛說,「得虧我只帶了一百美金。換完錢我在街上正走呢,突然來了一輛車停在我旁邊,倆警察出來把我揪上車,開出幾站地,停下,搜身,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了,連襠都他媽捏了。指著避孕套笑著說我『狐狸干』(流氓),我他媽也只好賠笑。最後那幫孫子把錢和雜物又都塞給我了,然後趕我下車,一溜煙兒開走了。我下車到旮旯裡一數錢,操他媽少了五萬盧布,丫挺的們。」

  「記住車牌號了嗎?」呂齊問。

  「記住頂個蛋用。」張紅衛憤憤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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