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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回去的路上,我告訴張紅衛和呂齊我現在跟一個莫斯科老乞丐住在一起,他們兩個將信將疑。等我把他們領進新住處,說明事情原委之後,這倆傻瓜樂得都快要爬在地上給我行磕頭大禮了,連連說有這麼好的地方,改天一定要把那兩個女的帶來孝敬我一回。我瞪起眼睛呵斥他們倆:「老夫的晚節還要不要啦?一點兒也不注意國際影響!」倆傻瓜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是,啊是。小的們錯了,小的們錯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收拾體面,繫上領帶,擦亮皮鞋,張紅衛和呂齊還在頭髮上塗了定型摩絲,提上公文包,趕到西莫諾夫斯卡亞地鐵站同老謝會合。

  一見面,老謝驚得直咂舌:「好,好,你們三個壞蛋一收拾還挺有人樣的。」

  呂齊笑道:「不是吹,在國內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請我們在全國人民面前露臉我們都不帶去的。中國真正的男人那得說隱居在民間。」

  張紅衛損老謝:「老謝同志,您也應該注意點兒儀表,整天跟災民似的,知道的說你給秘魯國丟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在中國受了迫害呢。」

  老謝給說笑了:「嗨,我就是一工具,好使就行。我還說忘了囑咐你們整整容,打扮成年輕有為少年老成的樣子。沒看出來你們少心沒肺吧頭腦還夠用。」

  我說:「那是,幹嘛地的呀,臥龍先生的教師爺。」

  老謝說:「昨晚我又和校方通了電話,他們做好了一切準備。」

  我們誇老謝:「老謝您立了一大功。」

  老謝一笑,露出兩顆大金牙:「嘿嘿,遭到你們的表揚可真不易。」

  我們搭乘了一輛開往那個郊區小鎮的公共汽車,在優美的音樂旋律中開始了行程。汽車駛出莫斯科,公路變得狹窄了些,視野卻驟然開闊。一座座修造得極具個性的小房子點綴在廣闊的雪野裡,漆成各種顏色,顯得那麼奇崛而灑脫。雪地裡,一群戴滑雪帽的俄羅斯兒童歡叫著打雪仗,他們活像主宰著這冬野的頑皮精靈。呂齊和張紅衛坐在前座,我和老謝坐在後座,大家的情緒都很振奮。

  呂齊不停地東張西望,嘴裡念叨:「瞧,人這別墅蓋得多麼隨心所欲!瞧,人這雪野多麼純淨!」

  老謝手把著前座的椅背,頭夾在張紅衛、呂齊之間感歎:「人家地兒大呀,真正的地大物博!一旦國家走上了正規,發展速度還不跟火箭似的。」

  鄰座的一個三歲左右的金髮男孩兒用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我看。我向他眨了眨眼睛小聲說:「多不列依金(日安)。」小孩兒給嚇回去了。他的年輕漂亮的母親向我友好地笑笑,鼓勵她的小寶寶同我交流。小孩兒怯生生地蠕動著鮮嫩的小紅嘴唇奶聲奶氣地說:「多不列依金。」我的心裡湧起了一股久違了的柔情。

  老謝回過身來,把手搭在我的背上說:「嗨,兄弟,不瞞你說,我老謝這輩子就喜歡過流浪生活。莫斯科還算不上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你沒到過南美,——嘿,利馬,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上你隨時可以跟人乾上一杯,嘿,那可真是些牲口滿圈的地方,你喝多了躺在哪兒都能酣睡上一宿,碰上有人跟你叫板,你就從地上竄起來弄個白鶴亮翅或者靈蛇出洞什麼的姿勢一亮,大叫一聲『柴那功夫』!保證能把那些倒霉蛋兒登時唬得屁滾尿流。嘿,兄弟,你可別小瞧『功夫』這兩個字,如今『功夫』已經像『Ok』一樣滿世界通用啦!」呂齊轉過頭說:「老謝也邀請我們哥兒幾個到你們國家玩兒一圈,咱這輩子活就活他個底兒掉!」張紅衛也把頭伸過來:「老謝,你他媽這麼瞎晃悠,你老婆不管你?」老謝說:「嘁,老婆?老婆有老婆的活法。俄國有位女詩人說過一句話叫作:心沒有鎖在心上,你要走,隨你便。這就是我老婆對我的態度。人這一生能痛痛快快活幾天?」呂齊當即叫好:「說得對說得對!我們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身上只帶著筆、紙和繩索,這是,阿赫瑪托娃的詩!我他媽最近想明白了,人活一世就得不停地行動行動行動,行動主義是治療精神陽痿的良藥。」張紅衛笑呂齊:「你不是把老謝當成你的楷模了吧?」呂齊把臉湊近老謝,眉開眼笑地說:「我還真在考慮這件事,怎麼樣,謝師傅,收下我這個徒弟吧,今後咱師徒倆一道浪跡天涯?」老謝連連笑著搖手:「不敢當不敢當,你們將來會比我出息,俗話說得好:後生可畏後來者居上初生牛犢不怕虎。」呂齊笑著插言:「不錯,老混蛋都是由小混蛋變的。」我一路上沒怎麼插話,一直在極感興趣地傾聽著老謝和呂齊的講說。嘿,我是不是也應該同他們一道走下去,滿世界狂奔亂跑呢?嗯,聽天由命吧。捫心自問我老人家從來沒有過遠見,所以用不著為明天的事瞎操心。嗯,我也只好聽天由命啦。

  汽車在曠野上奔馳了近兩個小時,一座寧靜古樸的小城出現在我們面前。

  老謝活動了一下筋骨,說:「到了弟兄們,瞧,多麼可愛的地方。」

  張紅衛笑著搶白了老謝一句:「聽那口氣,好像到了你們家似的。」

  一個高大英俊的俄羅斯青年在站台上微笑著向我們招手。

  「他叫薩莎。」老謝說,「計算機研究所所長米哈依爾教授的助手。」

  我們從車裡出來,薩莎迎上來同老謝擁抱了一下,然後跟我們一一握手。老謝在旁給雙方作了介紹。

  薩莎說:「歡迎你們。」

  張紅衛矜持地說:「見到您很高興。」呂齊和我向薩莎點頭致意。

  薩莎開一輛半新的「莫斯科人」牌轎車。上車後,老謝同薩莎交談了一會兒,轉頭對我們說:「俄方安排我們明天到營地去考察,今天就住在城裡。營地離這兒還有一段路呢。」

  車子拐了幾個彎,在一座二層小樓前停下。薩莎跳下車,作了個請的姿勢把我們領上二樓。一個和藹的俄羅斯胖大嬸提著一串老式的長柄鑰匙開了門,延領我們進屋。房間很大,靠牆居然擺了六張床,中間有一張長方形的大桌子。桌上蹲著一台電視。

  薩莎用悅耳的男中音說了一串話。老謝不時地點頭,微笑,踮腳兒,末了說給我們聽:「薩莎說這裡的條件不好,請原諒。這裡是郊區,比不得莫斯科,委屈你們幾位了。晚上米哈依爾教授會親自來看你們。」

  呂齊笑容可掬地說:「老毛子把咱當成什麼人了?這也叫他媽的招待?放國內這也就是一鄉級招待所的幹活。」

  薩莎微笑著聽。

  張紅衛誠懇地看著薩莎說:「貴國的經濟狀況欠佳我們早有耳聞,我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扶貧,結果先讓你們丫給燒貧了。薩莎兄弟,我這一輩子跟你們沒完。」

  老謝問我:「你有什麼損話有說嗎?」

  我說:「我早已出離憤怒了,不跟他過話。」

  薩莎走後,老謝埋怨我們:「我就不明白,你們沾人家這點語言上的便宜有什麼意思,我都沒法兒給你們翻。」

  呂齊說:「廢話,我們的錢都扔毛子坑裡了,還不讓過過嘴癮?」

  「不是,」老謝說,「我都快讓你們給弄糊塗了,幹正事兒沒個正經態度。我感覺你們身上的真情實感都被語言給糟蹋光了。」

  張紅衛說:「這說明你這人淺薄,看問題皮相。——知道什麼叫怒極反笑麼?」

  我肚子有點餓,問老謝:「薩莎兄弟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也不給安排個飯局什麼的?」

  呂齊從床上坐起來一拍大腿道:「我說哪兒感覺不對勁兒,合著就是這飯局。」

  老謝笑道:「你們以為自己是誰呀——何況老毛子不興這一套。呆會兒咱自己出去對付點得了。」

  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我們到街上一家比較像樣的餐館要了幾盤菜和白米飯,每人喝了兩瓶俄羅斯土產的「比娃」(啤酒)。飯吃得沒滋沒味兒,滿桌上沒有什麼青菜,不是我們不想吃,而是他們壓根就沒有。莫斯科所有當地飯館的菜都是煎雞蛋、炸雞腿、澱粉腸之類不堪入口的東西,頂多可以見著一個點綴著幾片黃瓜,西紅柿的冷拼盤。我們本指望能在郊區吃上一頓豐盛的飯菜呢。不過比起莫斯科來,小城裡的人純樸、好客多了,老闆娘及小姐們服務周到熱情,收費也相當低廉。呂齊不時地同老闆娘相視而笑。這些阿可西尼亞、妲尼亞一般的好女人在寒冷的氣候裡出落得如同溫熱的香腸,看得出她們真心實意地愛男人。我們也盡量使自己的舉止文雅,態度謙和。當然,做到這一點對我們來說決非難事,我們來自文明古國禮儀之邦嘛。

  回到旅館,呂齊打開了電視。我們正好看到一組俄羅斯警察在紅場一帶維持治安的鏡頭。幾個粗壯魁梧的警察提著膠棒扭押著兩個中國青年,地是胡亂堆放著一些花花綠綠的中國服裝。其中一位中國青年衝著鏡頭咧嘴笑了一下,身邊的警狗子立刻惡狠狠地舉起膠棒威脅。

  「你媽逼!」我們三人同時對著屏幕喊。

  「中國人呵!」老謝的聲音像受傷動物的悲鳴。

  當天晚上,薩莎和米哈依爾都沒有露面,氣得我們大罵老毛子不講信譽,捎帶著還臭捲了一通老謝。作為懲罰,我們逼老謝出去買了副撲克才算饒了他。在「拱豬」過程中說起我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老謝那兒下榻的趣事兒,大家好生樂了一陣。老謝問呂齊:「你現在還經常從床上掉下來嗎?」呂齊笑說:「那種事兒得靠強刺激,一般刺激遠遠不夠。知道我那天把你想像成什麼了麼?我覺得你丫就是電影《海霞》裡邊那個特務黑風,我總看你那條左腿是假的,裡邊藏著無線電,一等我們睡著你就卸下假腿向敵人發報。」老謝逗呂齊:「那你說的夢話跟黑風也不搭界呀,什麼兌美圓呀,你的錢呀——」呂齊笑著揮手:「去你大爺的,哥們兒夢中常做的事是指東打西指桑罵槐指鹿為馬統統都是象徵和暗喻,你丫一外國人不懂這個。」老謝說:「我這半輩子受的刺激可比你們多,有聽人講的有親身經歷的,滿肚子恐怖故事。怎麼樣,說幾個給你們解解悶兒?」我們幾個連連搖頭:「拉倒吧,趕明兒到北京再聽你臭擺活吧,在莫斯科本身已經夠恐怖的了。」後來打牌累了,老謝又給我們表演了幾個撲克戲法。這老混混兒手法奇快,障眼法也運用得爐火純青。我至今還在用從老謝那兒學來的一些把戲蒙人玩兒哪。

  第二天一早,薩莎披著一身雪花兒匆匆趕來,一見面就連忙衝我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米哈依爾教授有事耽擱,沒能從外面趕回來,今天中午才能到。他來電話囑咐我帶你們參觀完營地後,先草擬一份合同初稿。」

  呂齊道:「米哈依爾不來,你他媽也不露個面。」

  薩莎上彷彿聽懂了呂齊的話,接著對老謝說:「夜裡我孩子病了,沒能來看你們。」

  我們客氣地表示理解。

  薩莎仍舊駕駛著他那輛半新的「莫斯科人」,帶我們前往營地。

  因為下了雪,又是土路,路面很泥濘。車子在軟泥中起伏穿行,感覺倒挺舒服。拐過一個白色的尖頂教堂,不期然眼前竟出現了一望無際的湖水。水面沒有結凍,波光粼粼,水氣氤氳,一些不知名不怕冷的水鳥上下翻飛。幾隻烏黑色的小木船停泊在涯岸。

  薩莎說:「我們正準備修路,可望在明年夏天完工。」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我想起我們坐火車初經貝加爾湖時的情景,一路喧囂的車廂突然靜了下來,倒兒爺們都爬在窗口看那一碧萬頃的淼淼湖水,一時間誰也不說話。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事務者觀水忘言,真是千載同心也。

  接近營地,薩莎臉上帶著笑意回望了我們一眼,降低速度將車滑入院內,同時摁響了幾聲喇叭。很快,從靠門的一座二層小樓裡迎出了三名風韻猶存的俄羅斯大嫂,她們笑盈盈地列隊站在門口,有節奏地拍著肥厚的手巴掌,飛舞的雪花兒更增添了她們的善意和溫厚。

  呂齊笑道:「怎麼都跟幼兒園阿姨似的。」

  「人家本來就是國際兒童夏令營嘛。」老謝解釋說。

  營地掩映在參天的古木中,除了主樓,全是清一色的二層磚木小樓,設有辦公樓、教學樓、宿舍樓,內含電影院、餐廳、小型酒吧,外面還有一個足球場,一個籃球場,一個網球場。

  一切都顯得那麼舒適、整潔、幽靜。

  我們一邊聽介紹,一邊嘖嘖稱讚,間或用故意流露出的挑剔眼光審視一番,提幾個小小的問題,讓漂亮而又好脾氣的管理員「阿姨」解答。

  整個營地佔地面積不大,穿過一個古舊的樹條柵欄,有一脈窄窄的林中甬道直通湖邊,兩側則是蒼古壯茂的針葉松柏,陳年積葉在微風中瑟瑟作響。

  張紅衛笑道:「這麼幽靜的環境,誘惑得我都想來這兒讀幾年書。」

  「阿姨」聽了老謝的翻譯,粲然一笑:「您可以作中方學生的領隊呀。」

  我們對俄方的教學設施表示滿意。接著,來到辦公樓內一間溫暖的小會議室裡開始了初步商談。「阿姨「沏了茶水,端來茶點和糖果,我們邊吃邊聊。我方由張紅衛先生主談,呂齊記錄,薩莎也拿了只鉛筆在紙上逐條拼寫。薩莎頭腦機敏,談吐悅耳動聽。在最關鍵的學費、招生人數、入學日期、違約懲罰辦法等問題上經過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初步的合同條款終於擬就。

  用過營地準備的便餐,我們返回了小城。薩莎負責將合同打印成俄文稿,伺向米哈依爾教授匯報後,再作進一步商談。

  下午三點鐘,我們還賴在床上睡覺,米哈依爾教授在薩莎的陪同下來了。老米哈依爾是個五十來歲的大胖子,滿頭銀髮,臉膛紅潤,開朗健談。

  寒暄之後,老米哈依爾說他對合同草稿很滿意,只是學費偏低了些,建議從每月100美金提高到每月120美金;另外,學生學費要用現金支付,不搞郵匯或電匯,因為俄官方近期已凍結外匯。張紅衛當即讓步,說學費可以折中到110美金每月,現金支付學費也不成問題。老謝在翻譯中間抽空兒看看張紅衛說:「答應得痛快了點兒吧?」

  張紅衛絲毫沒有徵求別人意見的意思,嘴巴動了動說:「沒事兒。」

  我沒有說話,感覺到呂齊瞄了我一眼。

  老米哈依爾吩咐薩莎把合同書再重新打印一遍,然後從包兒裡拿出一封手寫的信件交給老謝。老謝掃了一眼遞給張紅衛說:「這是俄方致你們國內公司總經理的私人信件。」

  信封上寫張紅衛他媽的名字。張紅衛小心翼翼地將信收好。

  老米哈依爾站起身來爽朗地笑著,突然改用英語說:「我們晚上請諸位共進晚餐,屆時舉行簽字儀式。」老米哈依爾的英語裡帶有明顯的俄國腔「P」顫音。老謝問我們:「聽懂了嗎?」呂齊說:「廢話,英語是咱強項。」薩莎像個影子一樣側立在老米哈依爾身邊,同上午那個機敏的薩莎判若兩人。

  兩個俄國佬走後,呂齊撒歡兒似的在床上來了個三角倒立,粗著嗓子嚷嚷:「阿流老謝,晚上給搞隻雞,樂一樂!」

  老謝說:「你先別樂,指不定晚上米哈依爾還會出什麼夭蛾子呢。」

  我說:「老謝,真的嗎?」

  「當然啦!我可瞭解老毛子。」老謝大聲說,朝呂齊那邊努努嘴,表示逗小呂同志玩兒呢。

  張紅衛則仰躺在床上閉著眼,一副以天下為狗任的樣子,顯得還他媽挺深沉。

  晚餐時,俄方還是老米哈依爾和薩莎兩人。老米哈依爾興致很高,一邊不停地痛飲伏特加,一邊滿口俄語英語夾雜著說,眉飛色舞,手舞足蹈。

  老謝「嗯嗯」地應著,一邊瀏覽薩莎新打印的合同書。看到末尾,薩莎偏過頭和老謝交談了幾句。老謝抬起眼看著我們說:「他們又加了一條,希望中方出一個專職負責帶學生的人,最好能由你們三人中的一位擔任。」

  張紅衛說:「答應他們。我們正想進修呢。」

  老謝朝薩莎點點頭:「達,哈拉紹。」

  老米哈依爾當即指著呂齊用英語說:「我看他合適,他是個聰明又漂亮的男孩,我們可以負責給他安排一個好姑娘。」呂齊用英語回答說:「這件事情應該寫在合同的第一條。」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老謝說:「那就簽字吧,完後我們開懷暢飲。」又用中文說我們三個:「傻小子們別光顧吃,多說點話,不要讓老傢伙把話題全攬了。」

  俄方米哈依爾我方張紅衛鄭重地簽了字,然後熱烈握手,我們則鼓掌祝賀。

  張紅衛端起酒杯表情頗為嚴肅地說:「我們的總公司是部級大公司,多年以來不斷以開拓新業務尋找新的合作夥伴為目標,我們很高興同你們攜手共進。我們培養的學生將成為中俄友好關係的又一批紐帶和橋樑。我國政府十分重視同俄羅斯的政治及商貿關係的正常的友好的發展。我們之間的合作將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相信日後的前景會更加廣闊。為我們的事業、友誼和健康,乾杯!」

  老謝把張紅衛的話逐句翻過去,說得兩個老毛子的臉肅起來,頻頻點頭,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呂齊說張紅衛:「嘿,我怎麼聽你丫那措辭跟錢外長似的。

  張紅衛說:「咱就當自個兒是晏子使楚,讓他們明白咱朝中有人,隨便扒拉一個就能當大使。」

  呂齊的臉已經喝得通紅了,這時也端起酒杯,喬模喬樣地祝酒。

  老謝說:「說點輕鬆的,逗逗樂兒。」

  呂齊說:「誰他媽逗他們樂呀,我這兒淨嚴肅的,知道我的綽號是什麼嗎?嚴肅斯基。」

  我笑他:「就您?呂齊懦夫。」

  老米哈依爾看著呂齊忍不住一個勁兒地笑,看得出老傢伙是真喜歡呂齊。

  呂齊瞇著眼睛,喘著粗氣,說:「諸位,我們一行四人這次從仙界下凡,主要目的是到俄羅斯縣莫斯科鄉插隊落戶蹲點兒扶貧的,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世界大同是一個亙古的理想,和親是其最簡捷最有效的途徑。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國宋朝就有個政治家寫了本名叫《資治通姦》的大書,主要就是闡述如何用和親的辦法達到天下大治這個道理的——中國人不許笑啊——真可謂話糙理不糙。就我個人而言,我準備犧牲自己同俄羅斯和一把親,就像我們古代貞女王昭君一樣。我一定要苦幹加巧干,打一槍換個地方,注重收穫不吝耕耘,爭取在更年期未到臭子兒尚稀的不長歲月裡為俄羅斯自治縣增添一個新的少數民族,初步定名為:我族。漢語裡俄羅斯的俄字去掉單立人就是我。前些年我們管你們叫大哥你們還成臉,這下好了,將來你們廟裡供的祖宗那得是我,面黃無須的中華好兒郎呂齊呂大爺。——操,老謝你丫一定要照直給我翻過去!」

  在呂齊說話的當口,老謝一直繃著作點頭微笑狀。等老謝把話翻完,米哈依爾和薩莎笑得前仰後合,老米哈依爾起身離座,摟住呂齊,笑得像個壞孩子。

  我幾乎笑出了眼淚:「老謝老謝,你給他們胡說了一通什麼呀?」

  老謝笑道:「我給他們講了一個中國民間的葷故事。嘿嘿呂齊,你就損吧——」

  回到旅館,呂齊醉醺醺地央求老謝去找只「雞」。老謝說:「你喝多了,找來也沒戲。」

  呂齊說:「好像你多瞭解我似的。」

  張紅衛話茬兒有些各色地說:「行了行了別鬧了,早點睡覺,明兒還得趕路呢。」

  呂齊歪著身子罵張紅衛:「這幾天我怎麼看你丫不對勁兒啊,——一說話就跟傻逼似的一說話就跟傻逼似的。」

  張紅衛說:「你他媽喝高了我不理你啊。」張紅衛臉上帶急。

  老謝正想接著跟呂齊逗趣,見他們話有點不投機,邊脫掉衣服,鞋襪,躺倒在床上哼起了小曲兒。

  呂齊無趣地湊過來坐我床上看電視。「2×2」節目的兩個主持人小姐鶯聲燕語,楚楚動人。

  過了一會兒,背後老謝問張紅衛:「紅衛,國內每個學生準備收多少學費啊?」

  張紅衛說:「問這幹嗎?」

  老謝說:「不幹嗎,也就是隨便一問。反正我只拿俄方的佣金,國內的事兒我不管。」

  呂齊惡作劇地將電視音量旋到最小,害得兩個小姐張合著漂亮的大嘴卻發不出聲音。

  張紅衛冷不丁朝這邊問:「呂齊、徐莊,你們倆打算要多少錢?」

  我心裡猛地一驚,沒有說話。

  呂齊隨口說:「帳都是明的,收多少學費不是還沒定嗎,說這話豈不為時過早?我說你丫——」

  張紅衛突然打斷呂齊:「你甭管國內收費標準,你說個自己想要的數。」

  呂齊愣怔了一下,反過味兒來了,看著張紅衛的臉色說:「你累糊塗了吧?讓我摸摸頭——」

  張紅衛躲開呂齊,臉色很難看地說:「你丫才糊塗了呢,你說,你到底想從中拿多少錢?」

  這下呂齊也急了,嘎著嗓子喊:「我想要一百萬你有嗎!怎麼著,張紅衛,你要給我們開工資啊!」

  我忍不住從床邊站起:「張紅衛,」我笑著,盡量心平氣和地說,「分紅方案咱可是在『十月』站定好了的,帳目公開,一人一份。國內公司的委託書我手裡也有,我跟你這麼說,錢多了多分,錢少了少分,我決不拿誰的工資,工資是怎麼回事兒咱都知道。」

  張紅衛很衝動地皺了皺眉頭:「說個痛快話,你們每人到底想拿多少?」

  我感覺血往上湧,氣往上頂,兩眼盯住張紅衛那張變得陌生而又愚蠢的臉,厲聲吼道:「操你大爺張紅衛!你要敢再重複一句,我立刻把那鳥合同撕了你信不信!」

  老謝連忙光著腳丫子從床上跳下來攔住我,說:「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都是自家兄弟,別傷了和氣。」

  張紅衛仰面躺倒在床上,眼睛紅紅的,雙手扣著後腦勺當枕頭,沒再說話,呼呼地喘粗氣。

  呂齊本來睡在靠門的位置,這時,把自己的東西轉移到裡邊臨窗的床上,嘴裡嘟囔說:「我他媽突然感到恐怖。我得離門遠點兒,我覺得這世界真他媽可怕。」

  我看到張紅衛瞪了瞪眼睛,嘴巴鼓了鼓,又把想說的話嚥回去了。

  除了老謝以外,其餘三張床幾乎吱吱呀呀亂響了一夜。這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無聊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非常緊張,在去往和薩莎約定的等車地點的路上,張紅衛一人在前邊大步地走。

  老謝說:「你們小哥兒幾個看著挺好的,怎麼一沾錢就這樣了?」

  呂齊上:「原來不這樣啊,張紅衛這人挺厚道的,是不是徐莊?」

  老謝「唉」了一聲倚老賣老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錢都有跟自己娘老子玩兒命的,不過你們也沒到這份兒上啊,錢還沒見著就內訌,到底年輕!」

  我突然失去控制地沖老謝吼道:「我們哥幾個的事兒你他媽一外人少插嘴!」

  老謝被唬得渾身一哆嗦,本來就暗的臉顏色明顯地加重了許多,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身體內的某個部位軟了一下,喉嚨裡有些堵。

  「對不起,老謝。」我聲音嘶啞地說,拍了拍這個按年齡我應該叫叔叔的人的瘦弱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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