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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我本想美美地睡上一個懶覺,結果第二天大清早卻早早醒了過來。有個被我忘掉了姓名的傢伙說過:生活是什麼?生活就是你想要什麼偏偏得不到什麼的一連串鳥日子。這話說的不錯。

  我望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忽然想起呂齊的包兒裡有一個日記本,就一時興起欠身掏摸出來,扭亮台燈,縮在被窩兒裡偷看了一陣呂齊同志的隱私。我實在是忍不住,在此我請求呂齊同志原諒。先前我也有過記日記的時候,第一篇通常是在元旦或某個月的第一天,然後就蹦到好幾個月之後了。這種一曝十寒的的事兒弄得自己非常洩氣,後來我就索性再也不記了。我父母倒是有記日記的習慣,但我總覺得他們有些假模假式,他們自以為是在「記錄歷史」。不過,也許是吧。

  呂齊的日記本是一隻很漂亮的硬皮本,扉頁上寫著幾個字:思想重鎮,謝絕參觀。署名:揆一。我不由嘿笑了一陣。我猜想「揆一」是呂齊給自己起的「字」。豎排還有兩句話:

    天堂裡有人憤恨你

    地獄裡有人懷念你

  我想像著呂齊發著狠寫這個字的情形,簡直笑破了肚皮。我甚至在那一刻給呂齊擬好了墓誌銘:呂齊(揆一)先生之墓。銘文就是上面那兩句話:天堂裡有人憤恨你,地獄裡有人懷念你。

  我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

    文人何以誤國?文人是殘疾人,中國歷代文人庶幾都是智慧方面的殘疾人,是中國漢民族中程度最嚴重的殘疾人。

  接下來的話比較具體:

      我選擇了拓荒之路。到俄羅斯去!我對目前這種書齋生活已無法忍受,日復一日的尋章摘句及拮据的經濟狀況使我度日如年。或許這次選擇將是一個偉大的轉機!

      懶惰的惡習以種種形式出現,尤其在文足以飾非的所謂知識分子身上表現更為複雜和隱秘,行動主義是其良藥。我要在生活本身的滔滔洪流中搏擊,獲得一種全新的體驗。以冷水浴身多日,良有所得。所謂「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是也。

      意志持久地要求我們的智慧服從於它,從而變成慾望的工具,超然的靈性就如此這般遭受禁錮,不得實施自由翱翔的權力。

      娘稀匹,娘稀匹。

  後面一頁寫著一些類似詩的東西,都是短句:

    如一枚草刺
    於腐肉中寄生
    聽一夜雨聲
    想寫字 便爬起來
    筆卻不見了
    夢靨蹂躪了清晨的寧靜
    渾身是藍色的憂鬱
    操起《南華經》
    稱一稱自己的腦量

  我終於翻到了一段與我們其他幾位有關的文字:

     在由劉斌、張紅衛、徐莊和我組成的這個「特別行動」小組中,劉斌張紅衛生活的目的性很強,而我和徐莊的身上較多理想主義色彩。有時候從徐莊衝動的舉止和言談中我能反觀到我自己的弱點,我們都太任性,缺乏應有的自制力和務實態度,同時又非常脆弱。我渴望成功,不管何種意義上的成功,哪怕只是做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天涯浪子。以平淡的心境生活是一種境界,但那應該是「絢爛之極」以後的平淡。今天,一位酷愛給人看相的流氓作家說我「一生如秋草,難成喬木」,我回他一個字:呸!

  我躺在被窩兒裡很快翻完了呂齊的日記本,說老實話我並不覺得他寫的東西有趣。呂齊平素是個非常放浪而又充滿靈氣的人,看不出他思考問題的方式卻這樣古板和憤世嫉俗。有些段落我甚至覺得他他媽是咬牙切齒寫出來的,透著一股野心勃勃的狠勁兒。我討厭野心勃勃。試問揆一先生,您想要幹什麼?你我不過都是天地間虛弱的小小寄生物,不過都是幻象的幻象,您能做什麼?與嚴肅的揆一先生相比,我更喜歡那個比較茫然的揆一。俗話說得好:揆一一思索,徐莊就發笑。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將來,我的心裡一不禁一陣陣發虛。在我的感覺世界中,所謂「未來」還遠不如「過去」那麼可靠,我可以一幕一幕地回憶「過去」,卻不能一點一點地設計「未來」。從北大退學這幾個月來,我的頭腦中始終活躍著「懸崖撒手」這個具有行動意義的詞,可在具體行動中我又往往深感自己缺少真正的主動精神和想像力。我覺得我的身上背負著一個重重的「理念」的硬殼,壓抑了生活的熱情。唔,他媽的,轉這些念頭實在太煩人了,我決定少想多做。

  我起床後,抽了一支煙,肚子餓得厲害,老太太的冰箱裡一點可吃的東西都沒有。我草草洗了把臉,便給劉斌撥了個電話。劉斌一聽說張紅衛呂齊昨晚去向不明便有些急,說莫斯科最近比較亂,囑咐我們小心一點。劉斌的真誠有時候真讓人感動。我勸他也要注意安全,他笑說全體住莫斯科的中國人當中數他最安全。唉,一聽這話,我當時就為他捏了把汗。

  跟劉斌道了別,我又趕緊撥通了老謝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就傳來了老謝的聲音:「阿流。」

  我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說:「阿流,我找秘魯流氓老謝。」

  老謝在電話那頭兒說:「喂,是張紅衛嗎?我找你半天了。」聲音明顯有些急切。

  我說:「你他媽就記得張紅衛。」

  老謝聽出是我來了,語速很快地說:「不是,我正找你們呢,有一宗好生意做。」

  「哎這可怪了,」我說,「張紅衛呂齊沒跟你在一塊兒嗎昨天?」

  「沒有啊,」老謝說,「昨天約好去幫他們倆註冊公司,結果他們倆反而沒去,我說你們這幫小傢伙倒是想不想做事兒啊?」

  「怎麼會哪!」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坐直了身子,「我也有一天一夜沒見過他倆了,昨天房東把我們趕出來了。——他們倆真的沒在你那兒?」

  「我不說了嗎我沒見他倆,」老謝說,「你們這些人一點兒准譜兒也沒有。生意來了,還找不到人了。」

  「什麼生意啊,」我說,「小的我聽著呢。」

  老謝卻放慢了語速,我幾乎感覺出他在搖頭:「找你不成,你又沒有國內公司的委託書。」

  我險些被氣暈了,我說:「我的確身無長物,要說國內公司的鳥委託書還頗有幾張。」

  老謝說:「真的嗎?」

  我說:「騙你是孫子。什麼叫有備無患啊。」

  老謝還在囉嗦:「我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我說:「我以前還不知道你丫是秘魯人呢。」

  老謝沉吟了一下說:「那還告不告訴張紅衛、呂齊?」

  「找到他們當然好啦,」我說,「不過這事兒你說了算,你想多幾個人分錢我也不反對。」

  老謝笑道:「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有心眼兒。好吧,你馬上到『十月』地鐵站來,我在出口處等你。」

  我在地圖上找到「十月」站,穿好衣服,立刻動身。我破例打了個「的」,趕到地鐵站口,鑽下去,在地鐵甬道裡施捨給一位拉手風琴的流浪藝術家100盧布,一路上想著老謝所說的「好生意」,多日來消沉的心情有些好轉。

  列車抵達「十月」站,我跳下車,直奔出口,轉了一大圈兒,沒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老謝,不意竟碰上了也在四處巡視的呂齊。我差點兒脫口喊他「揆一」先生了。

  「你們丫昨天跑哪兒去了?」我說,「害得哥們兒一個人流離失所。」

  「對不起對不起,」呂齊笑,「昨天我們倆有一出艷遇,回頭再跟給你細談。老太太家電話怎麼沒人接呀?我們倆給你打了一萬個電話。」

  「我被老太太掃地出門了,」我說,「老太太看樣子是出了遠門兒。」

  呂齊說:「那你昨兒晚上住哪兒了?」

  「老夫在地鐵裡忍了一宿,」我也笑,「您老人家在這兒晃悠什麼哪?」

  「等張紅衛呢,」呂齊說,「剛才我們倆被擠散了,——你在這兒幹嘛哪?」

  「等老謝,」我說,「老傢伙找我有點事兒。」

  「這有倆出口,可能他們在那邊呢,」呂齊說,「生意上的事兒吧?」

  我說:「我也不知道,老東西語焉不詳。」

  一邊朝另一出口走,呂齊一邊歪頭瞅著我笑:「徐莊,咱哥倆兒可是坐一趟車來的啊。」

  我懂他意思。

  我說:「那張紅衛怎麼辦?」

  呂齊說:「見面有一半兒,不見不算。如果說商業上有道德的話,這就是。」

  我點了點頭。

  呂齊忽然大笑起來:「你丫是真傻還是裝糊塗?你以為天底下真有這麼巧合的事,我恰恰在這兒碰上你?我們也是來和老謝約會的,老謝說我們的電話只比你晚打了一分鐘。」

  「媽的。」我罵了呂齊一句。

  我和呂齊站在地鐵的滾梯上升上去,迎頭看見兩個人在向我們招手。

  張紅衛和老謝。

  呂齊笑著對我說:「看出來了沒有?張紅衛這孫子將來準能發大財。」

  「弟兄們,是這麼回事兒。」老謝說。

  我們圍站在「十月」站一家快餐店的圓桌旁,每人要了一份油炸雞腿兒和熱奶。

  「俄羅斯科學院計算機研究所準備在中國招一批學生。我被他們指派為俄方代理人。校址在莫斯科近郊當年彼得大帝營造第一艘戰艦的地方,也就是前蘇聯國際兒童電腦夏令營營地,環境十分幽靜,是讀書的好去處。」

  「噢這就是你說的好生意呀,」老謝介紹完情況,呂齊登時就有點兒洩氣,「我還當是往國內倒康巴斯車什麼的呢。——這種破事兒能賺幾個錢?」

  「不要一上來就先提錢好不好?」老謝頗為不滿地說呂齊,「錢當然有的賺,關鍵是這件事兒的意義,為國內培養一些高科技人才是不是功德無量?」

  「啊呸。」呂齊說。

  「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老謝漲紅著臉說,「我年輕的時候在懷柔鄉下當過中學老師,對教育事業有感情。昨天幾個吉林人想跟我合作招生,我沒答應,我就是看你們小哥兒幾個還有點文化才跟你們合作的。說老實話錢算個什麼東西?一個人的一生重要的是得做點兒利國利民利己的體面事兒。何況我也不怎麼缺錢。」

  「越說你還越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愛國僑胞了,」呂齊說,「你有錢怎麼不給祖國捐筆款子,現在興這個,沒準兒你還能弄個北京市政協委員干干呢。」

  老謝說:「我暫時還沒混到那份兒上,總有一天我會的,你還甭瞧不起我。」

  張紅衛攔住他們倆說:「行了行了吵吵什麼呀。——老謝你說老毛子要求學生交多少學費?」

  老謝順了順氣兒說:「他們初步定包括膳食、住宿每位學生每月100美金,學制一年半。開設俄語、電腦操作、商業談判等應用課程。畢業後成績好的還可以由校方負責向莫斯科其他高校推薦深造。」

  「不是那種騙錢的野雞學校吧?」我說。

  「不是。」老謝從包兒裡拿出一套圖片放在桌子上,「這是該校的有關資料,你們傳看一下。」

  圖片上有校園風景、教學設備、課堂討論、師生聯歡、體育比賽等場面,很有些正規院校的樣子。

  張紅衛說:「學生入境手續校方負責嗎?」

  「當然啦。國內辦理護照所需的一切手續都由校方提供,簽證也由他們出面同大使館接洽。這些將來都得寫在合同上。」老謝一邊收拾圖片資料,一邊說,「紅衛、徐莊你們看誰的公司委託書比較合適,只要能招來學生,用誰的好像都無所謂。」

  呂齊插話說:「用紅衛的吧。正好我們在莫斯科註冊著分公司。」

  張紅衛看了看我。我說:「成,沒問題。不過咱今天應在『十月』會議上定個分紅方案,把醜話說到前頭。」

  呂齊表示贊成:「一人一份嘛。老謝你是俄國資產階級的乏走狗我們也不虧待你。」

  「什麼語言——」老謝拍了呂齊後腦勺一下,笑道,「我不指望從你們碗裡分食兒吃。將來事成之後你們如果念我好,給我擺桌酒宴就行了,我在老毛子那兒還拿百分之五的佣金呢。」

  「好啊,回頭給你擺桌鴻門宴,」我笑道,「——那咱就這麼定了,我建議明天我們去學校實地考察一下怎麼樣?」

  老謝說:「我也是這意思,事不宜遲。不過,」老謝用他的耷拉眼掃了我們一眼,「哥兒幾個知道此事的關鍵是什麼嗎?」

  張紅衛道:「操,當然是生源問題,招不來學生一切都是東北人那話——白扯。」

  老謝點點頭:「所以國內的活動就看你們的了。」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張紅衛說,「我很快跟我媽他們公司聯繫,——老謝,你一會兒還的陪我們去一趟註冊處,俄羅斯人辦事效率真他媽低。」

  「社會主義遺留問題嘛,你又不是不瞭解。」老謝感慨地說。

  「反動啊,你這老東西,」呂齊笑著說老謝,「我看有必要給你開個小型批鬥會,哪天有空我得親自佈置一下。」

  我們從快餐店出來,天上難得地露出了太陽。寬敞的街道,緩步行走的異國男男女女,隨地覓食的白鴿烏鴉,組成一副熙熙而樂幸福安詳的生活畫面。

  我們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啦!來到莫斯科半個多月時間,我還從來沒有以平靜的心態認真打量過這座全世界聞名的大都市。眼下我們的家鄉北京正是深秋季節,而這裡已經進入了冬季,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清冷然而鮮活的異國情調,我們走在莫斯科市民中間,像一小隊真正來旅遊觀光的國際友人。一切都剛剛開始,生活中處處都有轉機和快樂。我一路拼讀著沿街建築物上的俄文字母,一邊向老謝同志討教,心裡踏實極了。天底下還有比重新找回平靜更幸福的事情麼?

  呂齊對我大講起昨天他和張紅衛的艷遇來,說到細微處惹得我心頭直髮癢。嘿,你沒見過呂齊敘述一件趣事,他可真是巧舌如簧,渾身是戲,嘴下幾無難狀之情,身上絕少難摹之態。不過,鑒於這件事情本身比較下流,我就不在這裡轉述了,也許將來有一天你結識了呂齊,他會親口講給你聽,呂齊同志的優點之一就是肚子裡存不住話。呂齊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有趣夥伴,你不認識他簡直太遺憾了。我曾經不無感慨地在不止一個場合說過:寡人平生無所恨,所恨者惟有五事:一恨西瓜不甜,二恨橘子太酸,三恨包子餡兒小,四恨穆鐵柱太高,這五恨呢,就是恨呂齊匹夫太聰明。

  我們在街上哈哈大笑了一陣,忽然看到前面走著幾位東方女子,我和呂齊便不約而同地快步追上去,心情愉快地同她們打招呼。

  「你們好。」我們用漢語說。

  幾個女孩兒只管走路,並不理會我們。

  「茲拉斯維階。」我們也不惱,改用了俄語。

  幾個女孩兒仍然無動於衷。

  「好肚油肚。」我們換成英語。

  她們加快了腳步。

  我和呂齊相視一笑,大喝一聲:「繳槍不殺!」

  幾個女孩兒果然樂了,其中一位用生硬的漢語回敬道:「優待俘虜!」

  嘿,原來她們是越南姑娘,來自同我們唇齒相依的不記仇兒鄰邦。我和呂齊忍不住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同志們同志們!讓我們一起來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啦!」

  老謝也跟著我們嘿嘿傻樂,老傢伙開心的樣子很可愛,以前把他當成壞人還真冤枉他啦。

  不知為什麼,張紅衛同志的情緒卻不那麼高漲,勉強作出的笑容裡透著一絲小尷尬。唉,看來辦公司那些破事兒把他的精力弄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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