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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那天回到住處,張紅衛都快要氣炸了,我擔心他嘴裡明滅的煙頭兒隨時會把他引爆。呂齊和我陪著張紅衛說了許多狠話,但我的心情並不十分惡劣。我是說我的腦子裡一直想著何小君。這事兒很奇怪,我只匆匆見了那女孩兒一面就快要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了,這跟異性間那種可笑的一見鍾情完全不同,我只是在心裡把她想像成一個由我呵護有時也可以供我出出氣的愛哭鼻子的小可憐妹妹。我真希望自己有個妹妹。也許這段時間我他媽太寂寞了。誰知道。

  張紅衛雙手交叉扣著後腦勺躺在床上生悶氣,呂齊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把何小君手書的小紙片兒翻來覆去看了大約一萬遍,心裡湧動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柔情。莫斯科大學。俺妹妹是莫斯科大學的學生。她的字跡很輕柔,提勾之類的筆畫寫得都很長,我猜想她大概是從她的某位可笑的中學老師那兒學來的,這種筆畫不應該出自她的天性,我是說這類筆畫很滑稽。林紅也是這樣,林紅寫字時豎畫總是拉到長得不能再長,完後還在旁邊習慣性地點上那麼一下,這是跟我們一位地理老師學的,那傢伙是個形容非常古怪的人,講課時嚴肅得像個三流政客,課下總喜歡開一些極其粗魯的玩笑,可我們班竟有不少女生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林紅就親口對我說過那廝很有魅力,當時差點兒沒把我氣死。這種事兒真讓人摸不著頭腦,我不知道何小君是不是在成長過程中也遇到過這樣一位譁眾取寵的鳥老師。

  呂齊壞笑著問我:「今兒跟你聊天那女的是誰呀?」

  我說:「一女學生,隨便聊了幾句。」

  「還說隨便,」呂齊撇嘴,「那張破紙條你都看了一百多回了。」

  正說著,房東老太太敲著門進來了,老人家看著滿屋子的煙氣又捏著鼻子退了出去。呂齊連忙抱歉地笑笑掐滅了煙頭。老太太依在門口嘀裡咕嚕地說了一通,我們連蒙帶猜大致聽明白了。我們預付了一星期的房租,算算時間已經到了。呂齊「達、達」地應付著。老太太說完後替我們掩上門,又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張紅衛坐起身來,手裡擺弄著一顆香煙,同呂齊商量:「呂齊,咱明天到註冊處看看怎麼樣?」

  呂齊說:「成。你先給老謝打一個電話,看他有沒有空,咱倆去不是白去嗎?」

  「嗯,」張紅衛說,「我這就去打。——徐莊你明兒有什麼安排嗎?」

  「沒安排,」我說,「隨時聽從領導調遣。」

  「算了算了,」張紅衛又搖搖頭,「你在家呆著吧,明兒你負責把房錢交給老太太,咱在這兒再住一禮拜。」

  第二天一早,張紅衛、呂齊走的時候我還在睡大覺,但我沒有睡實,我他媽沉浸在一個春夢中,我夢見的女人和我毫不相干,只依稀記得她長著一張白瓷般的素臉,眉眼口鼻一概看不清楚。我得承認當時我被難耐的性慾給抓住了。我一下子想起了司馬倩和楊麗,我甚至聞到了她們身上那股暖烘烘的女人氣。我下了很大決心才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後來,我坐在椅子上抽了兩支香煙藉以穩定情緒。我痛恨手淫這回事。這倒不是說我受了生理衛生之類教本的影響,害怕記憶力衰退或影響腎功能什麼的,我是恨這種行為本身。「手淫」這個鳥詞總讓我聯想到電學術語「短路」。短路比較可怕,電光一閃,漆黑一團,毫無情趣可言,我是說我從中得不到什麼快感。我知道大學裡很多學生都有手淫的癖好,有一次在集體宿舍裡我們談到這回事,幾乎所有的人都坦然承認,有個傢伙居然說他每天都得來一回。我他媽也憑良心說我討厭這個我絕少手淫,那幫混蛋卻紛紛說我俗,說我虛偽,好像有毛病的是我。他們的意思是恨不得人人都變成犀牛而後快。大學裡的普遍風氣是以張揚個性的形式壓抑個性。這非常非常可惡,幾乎沒有人能逆風氣而動。

  我正坐著胡思亂想,房東老太太推門進來了,老太太穿戴得整整齊齊,嘴唇上還塗了口紅。我衝她老人家說了句:「多不列依烏特拉(早上好)。」

  老太太回問了我。

  接下來老太太純粹是對一個聾啞人說了一通話,因為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只好衝她傻笑。可我看得出她老人家好像急著要出門。後來老太太見我只是傻笑,真跟我急了,捂著腦袋表示頭疼,語速也快起來,哆裡哆嗦地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圈之後索性把我和張紅衛、呂齊的包歸置到一塊兒統統扔在了我的腳下。這下我明白了,老太太是要趕我們走。我頓時慌了神兒,連忙從皮包裡掏出錢給老太太,老太太厭惡地衝我皺眉揮手:「孽,孽!」嘿,我可真慌了神兒了。

  從老太太堅決的樣子看,今兒我是非得滾蛋不可了,可我現在能去哪兒呢?我徵得老太太同意望「黃河」旅館打了個電話,電話永遠占線,我恨不得把那頭兒打電話的傢伙掐死。我又毫不抱希望地撥了老謝住處的電話號碼,正如所預料的沒有人接;情急之下,我又撥通了何小君留的電話,也沒有人接。老太太站在我旁邊頻頻抬腕看表。一霎時我都快急瘋了。

  後來,我只好提著包兒從溫暖的房間裡滾了出去,聽任老太太「光當」一聲鎖上了門。老太太看著我把留給張紅衛、呂齊的字條塞進門縫兒裡,才露出了笑容,親了親我的臉說:「達斯維達尼亞。」我用中國話對她說:「大娘,您的嘴裡有股臭味兒。」唉,我這無家可歸的狗可沒有心情跟她老人家友好地道別。剛才我急得都快要給這位「奧涅金」的親媽跪下了。

  嗯,那天天氣非常冷,我估摸大約快有零度了。我背著包兒出了那幢可惡的大樓,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我在紙條上寫著讓張紅衛和呂齊下午四點鐘在樓門口等我,可現在才早晨十點鐘,我整整有六個小時沒事兒干。只有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了有家的可貴。唉,「家」是多麼溫馨的地方啊,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只要天兒冷的時候能夠讓我他媽在裡邊躲一躲,避避風寒。

  我發了會兒呆,忽然記起這附近有一家電影院,心裡一陣高興,便振作精神朝電影院的方向走去。一路走著,我的身上暖和了些,心情也漸漸好轉起來,我甚至想起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之類的一些老掉牙的迂話。我歎了口氣,對尚處於虛空狀態的徐氏子孫們語重心長地說:「老子當年闖蕩莫斯科的時候,那可真是風蕭蕭兮冰雪寒,壯士一去兮寤寐思返。」後來我又想起了何小君,想像著她在北大的時候是副什麼樣子,我真後悔我沒有告訴她我在校園裡見過她,這並不是謊話,這完全可能。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和我們班一個被女生叫做「忠大哥」的傢伙因為無聊天天在校園裡瞎溜躂,見著女孩兒我就跟人家打招呼「你好!」,「忠大哥」便非常適時地加上一句:「姑娘,他愛上你啦。」有時我們對坐在男朋友後車架上的女孩兒也這麼說。幾乎所有的女孩兒都抱以粲然一笑,只有比較醜的女孩兒才會衝我們說「討厭。」我不是說醜女孩兒不好,我是說她們比較敏感。何小君同學肯定是粲然一笑的那種。何小君即使在好女如雲的北大也算得上出色。長相還在其次,她那天然清純的樣子並不多見,儘管許多女孩兒試圖把自己偽裝成清純的樣子,可你一眼就能識別出真假。

  我看了看電影院的海報和排片表,發現有一場電影剛剛開演,便趕緊買了張票走了進去。電影院裡黑得要命,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過來,服務員也他媽不說給外賓先生引引路。裡面幾乎是座無虛席,莫斯科的閒人跟我洋洋中華大地上的混混兒差不多,也是沒事兒愛往電影院裡鑽。我撿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說來令人喪氣,我本指望能看上一場純粹的俄羅斯電影,跟俄羅斯人民同樂一回,結果放的卻是一部美國好萊塢電影,片名叫《靈與肉》,我在北大看過。影片講的是一個瘦小的黑人拳擊手如何在拳壇上稱王稱霸的神話。那場電影我是跟林紅一起看的,北大學生都快集體瘋掉了,動輒狂呼亂叫。主角挨打的時候,林紅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她的小手指都掐進我的肉裡去了;而當高大粗壯的挑戰者被打的鼻青臉腫滿臉是血時,她又拍手跺腳地樂起來。我當時都快要氣死了,這些姑娘就是這副德行,她們其實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她們愛起來要多矯情有多矯情,可要是恨起來那可是真恨。在整個觀看過程中,我只開心過一回,那是當一位胖大的美國婦女在拳擊間歇用自己的大褲衩給主角擦汗的時候,她老人家整場只有那麼一句台詞(舉著大褲衩子):「擦擦汗吧寶貝兒,這是我剛剛脫下來的。」嘿,這就是他媽好萊塢電影的噱頭,怪不得當時有個可敬的學生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喊:「笑這麼笑,很形而下嘛!」

  俄羅斯人搞的是同聲翻譯,音響效果很差,但這並不妨礙觀眾的輕狂。凡遇打鬥場面,年輕的觀眾「嗷嗷」亂叫,間有尖利的口哨聲響起。好萊塢電影的確能煽情,我得承認這一點。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老傢伙始終張著嘴「呵呵」傻笑,不笑的時候嘴也張得老大,好像下頜骨失去了控制。他倒是挺投入。看樣子他都快八十歲了,可他仍然喜歡看人打鬥,喜歡看血淋林的場面。他身上那股子騷臭味兒時時飄來,害得我只好繃住氣兒。後來我換了個地方挨著幾個姑娘坐,可還是擺脫不了那股子直衝百會穴的騷臭味兒,俄羅斯女人的氣味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情況比較複雜的羊圈。

  突然,我聽見附近有人人小聲叫「瓦洛傑」的名字,這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我爸爸曾經給過我一位莫斯科漢學家的地址,那傢伙也叫「瓦洛傑」。我苦笑了一下。我先前誇過口說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去找什麼「瓦洛傑」,也許現在就已經是萬不得已了。我趁著銀幕的亮光看了看表,十一點一刻。銀幕上那個黑人雜種正在同他的女朋友以及所有的家人賭氣,他那個指天畫地的樣子非常可笑。我說了聲「去你大爺的吧。」起身走出來怪味兒沖天的電影院。

  我在電影院門口的一個鐵皮商亭買了盒「駱駝」牌香煙,然後從兜裡翻出記事本,從上面找到了瓦洛傑家的地址。徐教授在電話裡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念給我聽的,現在我大概其能拼出那個地名了。我招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司機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壯老頭兒,看完地址就招呼我上車,看樣子他對那地方還挺熟。老頭兒叼著煙卷兒的模樣非常有風度。他抽的那種香煙的後部不是通常的過濾嘴兒,而是一小截空紙管。我抽過這種煙,抽的時候要把空紙管從中間掐一下,其作用也是為了過濾有毒物質。不過那種煙抽起來沖得要命。

  老頭兒歪叼著煙卷兒問我:「可以達以(中國)?」

  我說:「達,可以達以。」

  老頭兒騰出一隻手豎起大拇指衝我晃:「可以達以哈拉紹。毛澤東周恩來。」

  我笑:「俄羅斯哈拉紹列寧斯大林。」毫無疑問,老頭兒是中蘇友好時代的見證人。

  老頭兒搖了搖白髮稀疏的腦袋:「列寧哈拉紹,斯大林不嘍哈(不好)。」你真想像不出斯大林先生在俄羅斯是多麼遭人痛恨。他老人家殺人如麻。

  老頭兒又說了個中國人的名字,我沒有聽出他說的是誰。我倒是挺願意跟他聊聊天,可我只能像這樣說一些人人皆知的人名。

  「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

  「赫魯曉夫哈拉紹,勃列日涅夫歐親哈拉紹。」

  「戈爾巴喬夫,葉利欽?」

  老頭兒大搖其頭:「戈爾巴喬夫、葉利欽歐親不嘍哈。」

  我在指定地點下了車,付了車費,又抽出一支駱駝煙遞給老司機,老司機衝我揮了揮手,說了句「得馬拉結實(你是好樣的)」,啟車一溜煙開跑了,讓我險些吃著一串汽車屁。莫斯科人開車都像瘋子,老頭兒也不例外。就連我這種喜歡速度的人都不免有些害怕。

  瓦洛傑住的這一帶是個很漂亮的居民區,樓與樓之間的地域很寬闊,樓群的右側有一片金色的大水塘。我沿著水塘邊積滿了落葉的人行橫道走過去,找到了瓦洛傑同志棲身的那棟樓。

  瓦洛傑家那棟樓的老式電梯我只在電影裡看見過,那電梯像個關野生動物的鐵籠子,門本身就是開關,門一碰上電梯就啟動。我在十五層樓停下,又拉開一道屏門,才看到了我要找的門牌號。我把包兒換了換肩背著,伸手摁了下門鈴,隨後聽到屋裡傳出幾聲駭人的狗叫。過了不大一會兒,門上的「貓眼」閃了一下,我知道裡邊有人在審視我,便把自己的中國臉跟「貓眼」對對正。

  「科多(誰呀)?」聽聲音是一個小女孩兒。

  「瓦洛傑,」我說,「我找瓦洛傑先生。」

  門開了,一個金髮的小女孩兒露出半個頭來,好奇地仰臉盯著我看。她約莫有十歲。

  「會說英語嗎?」我俯下身問她。

  「Yes,」小女孩兒說,小臉兒興奮得通紅,嘿,我想我這個小鼻子黃皮膚的東方人肯定在瞬間大大豐富了小女孩兒的人生經驗。

  「Yes,yes,」小女孩兒撲閃著一對大眼睛說,忽然轉頭喊:「瑪莎,瑪莎!」

  隨著一聲病態的應答,叫瑪莎的女孩兒也走出來,從門口露出小腦袋,狗又「汪汪」了一陣。瑪莎是個瘦高的女孩兒,大約有十三四歲,頭髮是亞麻色的,臉非常蒼白,兩隻大得出奇的眼睛探詢地看著我。

  「你好,」我只好用英語再一次重複,「我從中國來,我找瓦洛傑先生。」

  「中國?北京?」瑪莎也用英語說,她的發音挺純正,「我爸爸工作去了,您請進吧。」瑪莎說著拉開了門。我客氣了一下,正要走進去,突然那只先聞其聲的狗「呼」地一聲撲了出來,差點掀我一跟頭,我簡直被只能突如其來的事變給嚇傻了,向後連連倒退了幾步。瑪莎急忙嚴厲地叫住了狗。那隻狗名叫「彼得」,足有一頭驢大。我不蒙你,想起「彼得」老狗,我至今仍心有餘悸。

  「我不進去了,」我勉強笑了一下,「彼得先生不歡迎我,」我說,「瓦洛傑先生什麼時候回來?」

  「五點鐘。」瑪莎滿懷歉意地對我說。

  「那我改時再來拜訪,」我說,「你能告訴我家裡的電話號碼嗎?」

  「Ok,」瑪莎說,拍了拍一直盯著我看的小姑娘的頭,「卡佳。」卡佳會意,縮頭回屋去了。

  「我叫徐莊,」我對瑪莎說,「我的爸爸和瓦洛傑先生是朋友。」

  瑪莎點點頭。

  卡佳出來了,手裡舉著張粉紅色的小紙片。我接過紙片,揣進兜裡,對兩個小姑娘說:「司巴西巴,達斯維達尼亞。」

  「達斯維達尼亞。」瑪莎和卡佳的臉上露出了可愛的笑容。不知為什麼她們倆使我想起了《草原英雄小姐妹》。我看過那部老電影。我大概是在三歲時候看的,也許時間更早,我記不大清了。

  我和兩個小姑娘道了別,順著那架古怪的老式電梯下了樓。嘿,今天晚上我不愁沒地兒住了。一霎時我的心裡平靜極了,我甚至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幸福感,我的嘴裡還哼起了一首歌兒,我只能記起兩句詞的旋律:「——功課不太好,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就反反覆覆地哼唱這兩句。這首歌我是從我們高中班一個最漂亮的女生那兒學來的,她他媽天天唱:「永遠永遠在一起大家都是姊妹兄弟不要不要拒我於千里——功課不太好,沒有什麼大不了——」。這個女孩兒經常跟社會上的一些男青年鬼混,後來因曠課違紀被學校開除了。全班同學(尤其是男生),那會兒都挺為她惋惜,因為她除了漂亮,還有那麼一種仗義和玩世不恭的態度。這非常非常迷人。

  我走出樓口,在大水塘邊上的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水塘還沒有結冰,對面有幾個俄羅斯小孩兒在打水漂兒玩,他們的技術欠佳,最多的一次才打了六個。水塘的邊緣部分漂浮著厚厚的一層楓樹葉子,整個兒塘面呈一種很漂亮的金黃色,像油畫顏料那樣純粹而又不乏水的質感。我忽然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置身於一副畫中,就連那幾個跳躍著的無憂無慮的孩子也成了這副畫的靜態元素。一種茫然而又虛幻的感覺在瞬間抓住了我,我彷彿用無數只手觸摸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法國佬柏格森說宇宙是一個創化的過程或者說是意識的綿延而不可分割的過程,宇宙中存在著的向上的生命之流也即內在意識的綿延才是唯一的實在,而所謂物質不過是內在綿延停滯、創化過程中斷或削弱的產物。那麼,照此說來,人不過是內在意識的表象而已,人所感知到的東西也不過是宇宙精神的一鱗一爪。我們終此一生又能抓住些什麼呢?什麼東西又值得我們去不懈地追求呢?來莫斯科之前,我渴望著進入生活的內核,渴望著從生活本身的大乳房裡搾取一杯濃汁喝,而現在我卻成了一個道地的錢奴,我的內在激情被金錢的銅臭給徹底熏跑了,——這難道就是我渴望過的生活嗎?我難道就是老柏格森說的什麼內在意識支配下的一個虛弱而又虛幻的影子嗎?我這樣想著,忍不住又沮喪起來,一股冷氣從頭頂直貫腳跟。我把手裡吸剩的煙頭兒掐滅,站起身來。我不再考慮什麼「內在意識」,只是有那麼一會兒萬分痛恨攪得我老人家心神不寧的各種各樣的虛榮的慾望。我能夠抵擋住北大文憑的誘惑,卻不能抵擋慾望所帶來的痛苦折磨,也許退學那件事我也不過是受了某種慾望的變相驅使罷了。

  我在一家餐館吃了一頓比較豐盛的午餐,消磨了很長時間,四點鐘的時候,打「的」回到了前房東老太太家門口。紙條還好好地塞在門縫兒裡。張紅衛、呂齊沒有回來過。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我走到附近一個公共電話亭,用兜裡僅有的兩枚十五戈比硬幣給老謝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又給「黃河」旅館劉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混蛋說了聲「不在」就把電話掛了,害得我白白損失了一枚硬幣。

  我在樓門口抽了兩隻香煙,等到五點多鐘,然後用最後一枚硬幣給瓦洛傑家打了個電話。電話是卡佳接的,小傢伙一聽是我的聲音,連忙喊:「爸爸,爸爸!可以達以!可以達以!」很快我聽到一個男人鼻涕拉哈地用中國話說:「喂——。」我差點兒笑出聲兒來。

  「喂,您好,」我說,「您是瓦洛傑先生嗎?」

  「是的,」瓦洛傑說,「我是瓦洛傑,您是?」

  「我從北京來,我姓徐,」我說,接著我說了我父親的名字。

  「噢噢噢,」瓦洛傑連連說,「我認識徐教授,您是他的子女?」

  我回答說是。

  「您現在在哪裡?」瓦洛傑說,「要我幫您的忙嗎?」

  「恐怕是的,」我說,「我租的房子到期了,一時找不到住處。」我說了我所處的位置。

  「那您到我家來吧,」瓦洛傑說,「我們見面再談,順便吃個便飯。」

  「這樣太麻煩了吧?」我說,想起他家的狗我就打哆嗦。我本意是客氣一下,沒想到瓦洛傑同志當了真。

  「麻煩?」瓦洛傑重複了我的話,鼻子裡哼哼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您看好不好,您可以到我母親那裡去住,我母親到外地去了,有一隻空房。」

  「那太好了,」我不敢再客氣,連忙滿口答應,「如果您方便的話,我想請您吃頓晚飯。」

  「我不能同您一道吃晚飯,」瓦洛傑很認真地說,「我的大子女病了,需要照顧。請您坐車到別裡耶渥地鐵站來,我們在那裡會面。」我知道他說的是瑪莎病了。

  「好吧,呆會兒見,瓦洛傑先生。」

  「呆忽兒見。」瓦洛傑放了電話。

  我在電話亭怔了幾秒鐘,返回房東老太太家門口,在紙條上又加了兩句話:「我已找到住處,今夜爾等好自為之。」然後趕奔地鐵站,在入站口的商亭裡買了一盒中國產的大大泡泡糖。

  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俄國佬瓦洛傑,他比我先到,站在地鐵站內一個報攤兒邊東張西望。我照直朝他走過去。他看到我,笑了一下,笑的樣子有些矜持:「您是徐莊先生嗎?」

  「是我,」我伸出手,「您好,瓦洛傑先生。」我沒想到他有那麼年輕,看樣子還不到四十歲。他的個子很高,身體顯得有些單薄,上唇留著一撮濃密的棕色鬍子,眼神兒非常溫厚。他的漢語說的很好,比我的洋姐夫哈里強多了,我幾乎不覺得他是個外國人。

  「你父親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了你的情況,」我和瓦洛傑站在滾動梯上升上去,瓦洛傑說,「你到莫斯科多久了?」

  「我也不過剛到幾天,」我說,想起父母我心裡隱隱有些難過。我不願繼續這個話題。

  「你父母這兩年身體好嗎?」瓦洛傑說,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我在北大學習的時候去過你家,院子裡種了很多竹子,非常漂亮。」

  「他們挺好,」我說,「——您到北大研究什麼?」

  「中國古代文學,」瓦洛傑說,「我在北大時間不太長,那是一九九零年秋天的事。」

  怪不得我沒見過他,一九九零年秋天我們北大新生正在外地接受倒霉的軍訓呢。

  瓦洛傑母親的住處距別裡耶渥地鐵站不遠,我們徒步走了大約十分鐘。一路上,瓦洛傑大步走著,很少和我說話,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可你跟他走在一起感覺挺踏實。我熟悉他身上那股善良的書生氣。

  瓦洛傑打開房門,領我看了房間,我都要樂暈了。這是一處兩室一廳的房子,裡面暖和得要命,生活設施一應俱全。

  瓦洛傑環顧著四周表示歉意:「條件不太好,請你多多包涵。」

  我還包涵個什麼勁兒呀,我連忙說:「很好很好。」這實在是太好了。

  我反問瓦洛傑:「您母親什麼時候回來?」

  「大約聖誕節以後,她現在住我妹妹那裡。」瓦洛傑說,「不要緊,她回來了您也可以住在這裡。」

  「和我同來的還有兩位朋友,」我說,「我們準備在莫斯科註冊一個貿易公司。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在莫斯科租一套房子,您能幫忙嗎?」

  瓦洛傑沉吟了一下說:「何必再租房呢,你們就在這裡住好了。」

  「那,每月一百五十美金行嗎?」我說,這是莫斯科兩室一廳住房的價錢,「我們不能白住您的房子。」

  瓦洛傑一下子漲紅了臉。「我不能要你的錢。」瓦洛傑說,「我和你父親是朋友。」

  「不付錢我們心裡不踏實,」我說,我有點尊敬這位瓦洛傑先生了,「何況我們有這筆開支。」

  「太多了,太多了,」瓦洛傑說,腦子裡搜索著合適的詞彙,「如果你堅持付錢的話,那就每個月五十美金吧。」

  「一百美金,說定了。」我說,脫掉了外衣,這房間實在太暖和了。要命的是我還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呵欠。

  瓦洛傑把我的舉動看作是我想休息了,也可能他自己急著要回家。他把鑰匙掏出來遞給我,說:「你早些安息,不,對不起——早些休息吧,改天我請你和你的朋友到我家作客。」

  「成,」我說,我也不攔他,從錢包兒裡抽出一百美金,連同那盒「大大」泡泡糖一併遞給他,「我這次來也沒帶什麼禮物,請您把這個給瑪莎和卡佳。」

  瓦洛傑又一次漲紅了臉,「吭哧」了半天,說:「謝謝,謝謝,讓您破費了。」

  瓦洛傑走後,我一蹦老高,頭都快撞著房頂了。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沒有獨處的機會,我他媽是多麼渴望獨處啊。我脫得只剩一件襯衣和一條襯褲,從鞋架上找了雙布拖鞋穿上,在房間裡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坐下來開始往外打電話。我首先給何小君打了個電話,電話裡傳來「嘟,嘟」的長音,很長時間都沒有人接。我掛機後想了想,找出電話號碼本查到了司馬倩的電話。嘿,天知道我當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電話是一個男的接的,聲音很粗魯:「喂,你找誰?」我敢打賭,對方肯定是個脖子和臉一般粗細的傢伙。

  「我找司馬倩」我說。

  「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表哥。」

  「嘿嘿,巧了,我也是她表哥,」那傢伙在塔林嘻笑起來,聽上去非常流氓,「你們是哪種表親啊?」

  「說來話長,那差不多得上溯到漢朝,」我說,「怎麼,她不在嗎?」

  「不在,」那傢伙說,「永遠不在了,咱表妹失蹤了。」

  「失蹤了?」我嚇了一跳,「那楊麗呢?」

  「我操你問我我問誰去呀,」那傢伙說,「她們倆一塊兒失蹤了。——順便告訴你,兄弟,咱大表妹不叫司馬倩真名兒叫宋桂花,咱二表妹也不叫楊麗,大號李桂蘭。」

  「你跟她倆不一勢兒嗎?」

  「你才跟那倆婊子一勢兒呢。」那傢伙憤憤地說,「呱唧」把電話掛斷了。

  我點著棵煙,重新撥通了何小君的電話,可惱的是仍然沒有人接,看來何小君同學大概是上晚自習去了。

  後來我自己在房間裡獨自傻笑了一陣,我甚至笑出了聲。那是因為我想起了張紅衛和呂齊。我並不為他們的安全擔心。論生存能力,我十個徐莊也頂不上他們倆其中的一個。你要是認識我們哥兒仨,你也會做出這種判斷,何況他們跟俄國通老謝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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