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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我倒沒有真的在車上拉肚子,可卻連續發了兩天低燒。那兩天我幾乎滴水未進,我覺得我快要死掉了。迷迷糊糊中我反覆做一些惡夢,夢的內容多數跟高考有關(這很奇怪),比如試卷發下來,鋼筆卻不脛而走,不翼而飛,或者漏了水,弄得手臉卷面一片齷齪,或者考完跟別人一對照操他媽漏掉了一頁題。或者正當我因金榜題名而沾沾自喜時,權威機構突然宣佈本次考試因故不算數,大家需要扎堆兒重考。我知道這是高考的重壓在夢中的宣洩,可憑心而論,我參加高考時並沒有感受到多大的壓力。如此想來,全中國所有參加高考的人對這類可惡的夢境都不會陌生。夢醒之後我的心情非常沮喪,甚至突然對生命的意義充滿了疑慮,如果人生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考試」,那麼我他媽情願棄權。我喜歡輕鬆。

  不過,我現在不顧一切介入的這種生活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考試呢?我不得而知,或者還不能坦率的承認。我一下子想起了周大漢,我不知道謀生於海南孤島的周大漢會不會在某個子夜突然猛醒而伏枕大哭,儘管他曾經拍著我的背說過「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內的豪言壯語。

  呂齊屢屢勸我進食,可我一點兒食慾也沒有,說實話,我當時只想就著六必居鹹菜喝碗小米粥。這個願望實在太奢侈了。有時侯我坐起身來呆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或一閃而過的山石樹林,聽著火車車輪與鐵軌碰撞的單調的聲響,心裡便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淒涼感覺,那聲音好像在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滾蛋滾蛋,去他媽的去他媽的——」。我知道這都是讓那些惡夢攪的,可我也同時對莫斯科之行隱隱約約產生了一些不祥的預感。從此以後,這些陰鬱的情緒便一直籠罩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我的闖蕩江湖的激情也彷彿在一夜之間消失了泰半,這實在太可怕了,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我太脆弱了麼?

  16次國際列車在亞歐大陸上顛簸了六天六夜,終於伴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舒緩旋律徐徐駛入莫斯科站。

  車廂裡的倒兒爺們卻都像聽到了衝鋒號一樣緊張起來,一點兒沒有到達旅行目的地的那種愉悅感,一個個臉繃得緊緊的,當然那些純粹旅遊者和俄羅斯人除外,他們是真正的快活。

  車到莫斯科時,我的燒已經基本退了,只是還有些頭暈,身體虛弱得要命,我恨不得一腳蹋在平實的大地上。火車都要把我從裡到外顛爛了。

  相比之下,我和呂齊的行囊算少的,很多倒兒爺又從滿洲裡海關搶購了貨物,因沿途價錢偏低,都指望到莫斯科賣個好價錢,這會兒都大包小包地往門口拖。

  我貼著車窗玻璃在一萬顆攢動的人頭中找到了正在東張西望的張紅衛和劉斌。他們倆發現了我,相視一笑,探頭作了個同樣的口型,隨即拖著兩輪貨架小車側身移動。

  呂齊還在和同包廂的兩個香港女孩兒賣弄口才,他剛剛講了一個馬三立的單口相聲小段逗得兩個醜丫頭前仰後合。

  「行了行了,別輔導她們了,用點兒手紙都計較,」我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又不是搶你們的金銀財寶,一點互助友愛的精神都沒有。」我真的看不上她們的鳥作派,老子病了兩天兩夜,她們也不說奉獻個水果吃吃,只顧自己吭吃吭吃嚼(她們帶的蘋果可真誘人)。

  名叫阿珍的姑娘委屈地說:「對不起了啦,當時我們不懂你們嘛。」

  我乜了她一眼:「是黑眼珠黃皮膚不是?不懂不懂,那叫不瞭解。九七年以後非把你們的洋涇濱話正過來不可。」

  倆姑娘撇了撇嘴。

  呂齊說;「甭理他,他這人從小就狗牙寫字——尖刻,屬於刀子嘴豆腐心那種。」

  阿珍把玩兒了一路的微型磁性象棋推給呂齊說:「送給你做個紀念啦,你的棋下得蠻不錯噢。」

  呂齊道了謝,笑著說:「我告訴你們一個《橘中密》不曾記載的要訣啊,記住嘍:象棋這東西取勝之法有三:一曰爭先,二曰錯步,三曰悔棋。」

  阿珍姑娘笑了,亮出一口四環素牙。

  另一個名叫阿玲的姑娘托著下巴問呂齊:「以後會給我們寫信嗎?」

  呂齊道:「那還能不寫?很快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們大陸新近發起了普那路亞家庭運動,特風靡,歡迎你們加入。」轉頭問我,「——看見他倆了嗎?」

  我笑笑:「沒有。」

  呂齊也笑:「很好,朕就喜歡這種舉目無親的感覺。」

  阿珍、阿玲爭著問:「什麼是普那路亞家庭啊?」

  呂齊說:「這得聽下回分解了。跟你們丫說話真費勁,一切都得從猴兒變人說起。」

  列車震動了一下,停穩了。

  張紅衛和劉斌率先衝了進來。我一把抓住張紅衛說:「可也見到組織了,老張,您可瘦多了。」張紅衛說:「您也是,——我操,徐莊你可真瘦了。」呂齊和劉斌也象徵性地擁抱在一起互道辛苦。幾日不見,真真恍若隔世。我敏感地發現張紅衛和劉斌的臉上均有一層明顯的焦慮之色。尤其張紅衛,小臉都起皺兒了。

  張紅衛撅著□邊往外拽包兒邊問:「路上價錢怎麼樣?勞駕讓一讓讓一讓。」

  我說:「不怎麼樣,開始還行,後來幾站價錢地得要命,我們都沒怎麼賣。對不起。」我碰著了一個人的腿。那傢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別的人呢?」

  「都差不多。」

  張紅衛搖搖頭,歎口氣:「媽的,俄羅斯市場提前結束了。」張紅衛說得我心裡一驚。

  莫斯科車站遠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壯觀,比北京站還差遠了,邁出車廂就算出了站,檢票口驗票口一律沒有,離站台不遠處就是一個交易場地,衣著邋遢怪異的莫斯科小販們懷抱貨物站在那兒展覽出售,其嘈雜紛亂如同國內三流的集貿市場。站台上大多是中國倒兒爺,操北京官話或各地方言。

  我努力使自己找到身處異國的感覺,但這並不容易。這不同於看國外電影,電影裡一陣陌生的音樂和少數幾個場景人物立刻就能使你體驗到異國情調,而我當時腦子裡的思緒和印象都還留在北京呢,況且,車站站台上到處都是中國人。

  呂齊茫然四顧,說:「這他媽哪有出國的意思呀,到處都是同胞,沒準兒把我們誤卸到西直門了吧?」

  劉斌悶聲悶氣地說:「傻逼才覺得出了國呢。那麼丫還拎著這些臭雞毛服幹什麼,路上怎麼不甩掉?」

  呂齊皺眉道:「你以為我們不想啊,價錢忒低,聽人說莫斯科行情還行。」

  張紅衛說:「蛋。莫斯科中國雞毛服都他媽的成了災了,大火燒三天剩下的還能給莫斯科捂一身痱子。」

  我心頭一沉,呂齊也瞪大了眼;「那咱空運那批貨不就全栽了嗎?」

  張紅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行了行了回頭再說吧,現在先把這些破爛兒處理掉。」說罷掉頭走了。

  劉斌、呂齊和我把貨拉到旁邊不礙事兒的角落。我和呂齊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一個鬚髮斑白的俄羅斯老者比劃著問我們要不要車,劉斌說;「孽,孽,去你媽的。」老頭兒攤攤手走了。

  我問劉斌;「現在美圓什麼價?」

  劉斌攏著火點煙,說;「三百盧布一刀(DOIIAR)沒準兒明天就四百了,你們身上那些盧布得趕緊兌換成美圓,我們兌時還二百二呢,這才幾天?」

  我們從北京出發時知道的消息是一百二十盧布一美圓。按現價算我們這一趟的利潤幾乎是損失大半。

  我的心裡一陣陣的發寒:「合著咱們給俄羅斯人民送禮物來了。」

  呂齊說:「這不是他媽的及反市罷遂不得鞋嘛。」

  劉斌噴了口煙說;「操,誰說不是來著,我和張紅衛剛到莫斯科那天,聽強子大頭他們一說,差點兒沒給氣死。咱這是幹嗎來啦?空運那批貨還指不定怎麼樣呢。現在莫斯科秩序混亂,盧布狂跌,人人都跟瘋了似的。」

  跟我們同包廂的兩個香港女孩兒笑盈盈地背著旅行包走過來了,衝我們打了個招呼。

  劉斌問:「這倆妞兒幹嗎?」

  呂齊說:「順地圖玩兒的。」大聲喊倆女孩兒,「跟我們走得了,有我們幹的就有那麼稀的。」

  倆女孩笑說:「我們早就定好房間啦,謝謝啦,謝謝你們一路的照顧啦!」然後把小手擺在齊胸的位置頻率極快地搖晃,嗲聲嗲氣地喊:「白白白白。」

  呂齊敷衍:「好,白白白白,」回頭對我說,「你說咱們算他媽的怎麼回事兒?灑向人間都是愛,自個兒卻發不了財。」

  劉斌盯著倆女孩裊裊亭亭的背影兒喊:「幹嘛叫伯伯呀,叔叔就成。回來回來,叔叔帶你們到列寧山看熊去。」倆女孩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幾個乾笑了幾聲。

  同車見過面的幾個比較忠厚的河北哥們兒跟我們打了個招呼,拉著小車過去了。我偷眼找司馬倩和楊麗,總也看不著,後來想起她們的包廂在車頭部分,也就作罷。

  劉斌笑道:「六天六夜不接地線,滋味不錯吧。」

  呂齊說:「不錯,我都快虛脫了,徐莊還發了兩天燒。」

  劉斌關切地問我現在怎麼樣,我說好多了。我的確感覺好多了。可心裡卻不那麼舒服。

  這時,張紅衛帶著兩個矮個兒小伙子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過來,對我和呂齊說:「貨給他們吧,五千三一件。」

  兩個矮子立刻嚷:「剛柴(才)不系(是)索(說)好五千餓(二)嗎?」

  張紅衛回頭呵斥:「你大爺!我說五千三就五千三,趕緊點數!」

  兩矮子說:「你們北方人就系(是)不講道理羅!」

  劉斌把煙頭一扔:「你丫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聽聽!」

  矮子之一驚恐地瞥了一眼人高馬大的劉斌,邊自己動手點貨邊委屈地說:「人家吃了虧還不讓索索(說說)。」

  劉斌陰笑道:「吃虧?操,吃虧是福。」

  呂齊嘖嘖連聲,皺眉道:「不是,我就是不喜歡你們南方人這斤斤計較。知道國內有首歌兒怎麼唱嗎:少年壯志不言錢。怎麼他媽的受的教育。」

  那個中年男子站在旁邊滿臉陰沉,一聲不吭。

  我捅捅張紅衛:「他們仨一起的?」

  張紅衛:「啊,不是,這位是老謝。呆會兒你和呂齊到老謝那兒下榻。」指著我和呂齊,「徐莊,呂齊。我們哥們兒,剛從祖國來。」

  聽了張紅衛的話,我渾身打了個冷戰,我們憑什麼去他那兒住啊?這都是怎麼回事?叫「老謝」的傢伙伸出手和我們握了一下,他的手濕漉漉的,我感覺像是握住了一條垂死的魚。「老謝」的左眼皮和左肩膀一塊兒向下耷拉,皮膚黎黑、闇弱,穿一身質地很次的茄克衫和皺皺巴巴的褲子,一笑露出兩顆大金牙,看上去極像一個心懷鬼胎的奸細或叛徒。

  呂齊疑慮地看了我一眼,可當下我們也不好說什麼。

  點好貨付完錢,兩個南方青年嘟嘟囔囊地走了。

  呂齊說:「他們要這幹嘛?」

  張紅衛說:「練攤兒唄,市場上賣五千七八,賺差價。」

  劉斌道:「還少不了挨『玻璃碎』(POLICE)的氣。操,出來混事容易嗎。」

  貨順利地拋出去了,可我的心裡並不輕鬆,甚至有些棲棲惶惶,呂齊的臉也繃得緊緊的。我們簡直一下子被這些突如其來的壞消息搞蒙了。街角處一支穿戴古怪的俄羅斯民間月樂隊面無表情地演奏著一首憂鬱的樂曲。

  九月下旬的莫斯科,風已經很硬,天陰沉沉的,空氣倒還涼爽宜人。電影裡常見的那些「瓦西裡」大叔和「企鵝」大嬸,深目高鼻的姑娘和小伙像是剛剛步出了畫面。四周小商店招牌上那些高壓線架似的字母文字使我切膚地體會到自己業已闖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符號世界。

  我們一行順著站台口的石階走下去,立刻引得出租汽車司機們紛紛舉起多毛的手「阿流阿流」(俄語中的招呼語)地喊。

  我小聲問劉斌:「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老謝?」我他媽實在對這個陰沉的老傢伙不放心,我甚至從他的身上嗅到了一股凶險的味道。他那歪歪斜斜的步態總讓我聯想起一部電影裡的臥底特務。

  劉斌說:「也就是今天上午,在烏拉爾旅館。你們剛來不知道,莫斯科接待中國人的旅館幾乎全被整頓了,天鵝、愛華、吉慶什麼的全都關了門。我和張紅衛為你們的住處可犯大愁了,碰巧老謝說他自己租了一套房子。」

  呂齊插言道:「這老東西可靠嗎?」說老實話,這也是我的問題。

  劉斌說:「這不是沒轍嗎,小心點兒就是了。到了破外國哪有知根知底的事兒啊。」

  呂齊:「那你們倆住哪兒?」

  劉斌:「黃河旅館。跟強子、大頭他們擠一塊兒,一屋住了十來個人,煮餃子似的,地板上碼一片,實在沒地方了。你們先在老謝那兒對付幾夜,改天再想辦法。放心吧,他丫一老東西能有什麼壞水兒?」

  話說到這種地步,我和呂齊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我們快走了幾步趕上了張紅衛和老謝。

  老謝問張紅衛:「咱們去哪兒?」這老傢伙倒是說一口典型的北京話。

  張紅衛:「不是都說好了麼,到貝加爾餐廳為徐莊呂齊接風,順便給你老東西壯壯陽。」

  張紅衛翻開莫斯科交通圖,開始磕磕絆絆地同攏上來的老毛子司機交流。那情景像是兩個啞巴在說話。突然,老謝開口了,嘴裡冒出的竟是一連串流利的俄語,當即把我們幾個全都嚇了一跳。司機丟下張紅衛開始跟老謝交談。從講話的語速語調以及傾聽時的態度可以看出俄語對這位「謝爺」決不是障礙。

  張紅衛合上地圖,訕笑道:「想不到老謝同志還通毛子語言啊。」

  老謝又和老毛子司機「哼哼哈哈」地談了一陣,轉頭問我們:「五百盧布行嗎?」很有點「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的樣子。

  張紅衛道:「行行行,五百五百吧,貝加爾餐廳離這兒夠遠的。」

  我們魚貫進車,司機發動引擎,掛檔加油,車子拐彎上路飛快地匯入了車流。

  路上,我問老謝是哪兒人。老謝說是河北人。

  呂齊說:「河北咱還真不熟,河北省會在哪兒啊,徐莊?」你得說,呂齊這傢伙真是機靈,不過這問題問得太淺顯了。

  我說:「我他媽哪兒知道,這你得問老謝。」

  老謝說:「保定啊,都多少年了。那是座歷史古城,有蓮池書院什麼的。當年大貪污犯劉青山張子善就是在那兒公審的。這些事兒你們小年輕的記不得。」

  劉斌道:「跟著老謝還真長見識。」

  我不由得冷笑道:「老謝,你去過咱首都長安沒有,想當初那可是四海賓服八方來朝,只可惜前些年讓亂臣賊子四人幫給毀了。」

  老謝聽出話碴兒有些不對,轉過頭衝我笑道:「兄弟,你是不是有點兒信不過我?」

  我迎著他多少有點尷尬的笑容:「不瞞您說,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老謝道:「那咱以後打交道就容易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說什麼,爽快。」

  張紅衛倒吸了一口氣,說:「不是,老謝,你到底是哪一部分的?我怎麼越看越覺得你有過牢獄之災呀?你是從新疆越獄到這兒來的吧?」

  老謝「嘿嘿」笑道:「別問那麼多啦兄弟們,等哪天高興我給你們講講我的故事,保證精彩。今兒我沒那心情。」

  劉斌「嘁」了一聲說:「裝什麼大尾巴狼啊,我們哥兒幾個什麼沒見過?」

  老謝道:「你還甭蒙我,你們幾個一看就是念過書的人,很可能大學畢業。誰還不會講幾句粗話呀。」

  劉斌道:「咱倆王八蛋上過大學。」

  老謝連聲說:「好好,我王八蛋我王八蛋。你怎麼不把他仨一塊算上?」

  我覺出張紅衛和呂齊的身體繃緊了一下。

  老毛子司機放起了歌曲帶子,一聽就是美國二尾子邁克爾·傑克遜的聲音。抵達莫斯科才個把小時,我已處處感覺到一個幽靈一個美利堅合眾國的幽靈在俄羅斯大地上徘徊,(很多商店的招貼畫上赫然印有史泰隆、施瓦辛格、麥當娜的尊容)。為世界貢獻過普希金、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煌煌民族這是怎麼了?

  劉斌小聲道:「注意點後面,看有沒有可疑的車跟著。」

  從車窗望出去,高大厚重的樓房像電腦創意的畫面一般旋轉而過,人行道上的各色人等匆匆退後。天空中飄下些星星點點的東西,落地便化了。

  呂齊說:「真他媽應了那句話了,胡天八月即飛雪。」

  在貝加爾餐廳吃完飯,來到老謝的住處,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莫斯科在這個季節五點左右天就完全黑下來了。

  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席間的談話使我和呂齊知道了目前的大致境況:俄羅斯盧佈於近期大幅度貶值,官方公佈的美圓對盧布的比價是1:275,而黑市交易價已高達1:300左右。這樣以來,我們手裡現有的百十萬盧布只相當於北京上貨時的成本,連車票錢都打不出來。而空運的十萬人民幣的羽絨服、皮夾克尚未到岸,幾天後的匯率又不知會漲成什麼樣子,況且目前中國貨在莫斯科的信譽也一落千丈。蝕本已成定局。

  張紅衛垂頭喪氣地說:「他大爺的,匯率猛於虎。」

  呂齊哭喪著臉說:「咱怎麼連末班車也沒趕上啊,我那點錢可都是借的,怪不得人家給我算命說求財不宜去西北方,這下果然應驗了。」

  劉斌瞪了呂齊一眼,說:「誰也沒請你來,張口閉口老說這幹嘛?虧你丫還念過社會學。」

  老謝租的是一居室的房子,地上鋪著地毯,牆上附著掛毯,各種家居設施一應俱全。一坐下來,真覺出累了,我覺得我渾身的骨頭都要化了。

  老謝忙著倒水沏茶。

  我說:「老謝,這房錢怎麼算呀?」老謝過分慇勤的樣子使我感覺自己像一頭待宰的豬,我他媽可不想就這麼叫人涮了。

  老謝說:「好說好說,你們先休息,明天再談這個。既然有緣分湊到一起咱就算朋友。」

  呂齊喝酒上頭,臉紅得像猴兒□,躺在雙人床上,閉著眼睛噴粗氣。

  張紅衛悶頭抽煙,半開玩笑地斜了老謝一眼說:「老謝你別在水裡放蒙汗藥啊。」

  老謝用個托盤端過茶水放在地毯上,盤腿坐下:「我還真放了,你們愛喝不喝。錢是王八蛋,沒了還去賺。我說你們小哥兒幾個別耷拉著腦袋好不好?」

  劉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誰耷拉腦袋了?咱哥兒們樂著哪。」看看細細的茶葉末子,「呸,這他媽破印度茶真不是人喝的。」

  老謝說:「湊合點兒吧你。」回頭問張紅衛,「兄弟,你不是要在莫斯科註冊一分公司嗎?」

  張紅衛點點頭,打了個哈欠:「對,是要弄一公司,怎麼啦。」

  老謝道:「怎麼也不怎麼。」剛要端起茶杯喝水,又嫌燙嘴似的放下,打了個逆嗝兒,聲音提高了八度,「我說今天這事兒可有點兒怪,我好心好意把你的朋友領到這兒來住,你們倒成了大爺了,一點兒也不尊重我老頭子。我好歹比你們年長幾歲是不是?」

  呂齊睜開眼說:「嗤,住你房我們交房錢。」

  老謝攤開兩手叫:「見外了不是?見外了不是?這是一碼事兒嗎?」

  我笑道:「不交房錢也成,我們不見外,你以為大爺那麼好當啊。」

  老謝氣得直搖頭。

  我起身去廁所,把水龍頭嘩嘩擰到最大,打開嵌著玻璃的一扇櫥門,發現裡面除了洗漱用具以外,還有一把錚亮的花柄蒙古刀,便順手抄進兜裡。

  我出來時,張紅衛正在小本子上記老謝的電話。

  劉斌說:「徐莊,沒事兒我們倆就先回去了,明天再聯繫,你們倆也好好睡一覺。」

  張紅衛把記事本合上裝進衣兜,站起身說:「明天一早我們往這兒打電話。」我把裝有護照和錢的貼身小包兒解下來交給張紅衛。「別介呀,」我說,「你們一到『黃河』就趕緊回個電話。」

  呂齊也把他的包兒交給了劉斌。

  老謝陰著臉不說話。

  張紅衛、劉斌起身走,老謝堅持要去送他們,我攔住他笑道:「還嫌我們對你警惕不夠啊?」

  老謝臉上帶急:「操,好心當作驢肝肺,我怕他們找不著地鐵,這快兒的路有點繞騰。」

  劉斌笑道:「我們打的,司機認識路。還操呢,除了那兩顆金牙以外你丫還有地兒硬嗎?」

  張紅衛道:「明兒我們可找你要人啊,老謝。」

  老謝大叫:「我他媽成什麼了我?我怎麼拼著老命討好一幫無賴?」

  我和呂齊忍不住笑了。身上沒有了錢這個王八蛋,還真讓人輕鬆。

  我摟住老謝的肩膀說:「謝爺,他們倆不是人,今天晚上我和呂齊伺候您。」

  老謝略帶無奈地說:「我看你小子頂不是東西。」

  我說:「這正是我的苦衷。」

  呂齊嚷道:「謝爺謝爺,您怎麼只誇他一人呀!」

  洗完熱水澡,身上舒服了許多,但我的頭卻一跳一跳地疼。六天六夜的火車顛簸搖晃使我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陸地的平穩。老謝把我和呂齊安排在雙人床上,他自己睡沙發。經過一頓沒來由的搶白,老謝幾乎不願意再跟我們對話,洗漱完畢後他便默默地躺在床上翹著腳看電視,音量開的極小。

  我合衣躺在床上,儘管身體極度疲乏,頭腦卻出人意料地亢奮。近期來的紛亂生活一幕一幕地在我的腦海裡閃現,攪得我難以入睡。我回憶著張紅衛、劉斌說過的話,想著目前的處境,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徹骨的悲涼和挫折感折磨著我,以至我想起明天就覺得膽寒。明天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麼呢?除了下跌的匯率和在憑空計算中不停減少的成本的數目,我無法想到別的。我簡直懷念起家中小院的寧靜和大學生活來了。我很軟弱地回味著居家時那種充沛的安全感和自由感,這使我很氣惱也很無奈。我極痛恨這種卑下的患得患失的情緒,但我卻不能從中自拔。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看著陌生的天花板,電視畫面帶來的一明一暗的光影變化左右著我的視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可同時又像是夢幻。不可捉摸的命運感在一霎那間進入了我身體的最深處。唉,任誰也把握不住自己的明天。也許只有此時此刻才是真正的永久。四壁如堵的環境和舒適的床不能使我的心靈有一絲一毫的安寧。而心靈的安寧又能帶來什麼呢?我想我考慮這些問題只能說明我自己非常愚蠢。

  老謝起身把電視關了,摸索著上了床。房間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呂齊在想什麼,但我知道他的內心活動一點兒也不比我少,他這個人比我敏感十倍。我眼見他今天一直魂不守舍。

  後來,我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但很快就又清醒了。這種感覺使我覺得自己像生存在原始洪荒中弱小的食草動物。那麼「老謝」這傢伙是食肉嗜血的毒蛇猛獸嗎?我不得而知,但我潛意識裡想像著他是。真的是。

  我就這麼昏昏沉沉地躺在距家鄉萬里之遙的異國床上,與我同榻而眠的呂齊這時已響起了輕微的鼾聲(我真他媽羨慕他),而兩米以外的沙發床上睡著(也許是在假寐伺機而動)一個不明身份萍水相逢的傢伙。我的頭越發的疼,我悄悄點著一顆香煙,無聊地抽著,時時警惕著驀然響起的敲門聲或電話鈴聲,腦際裡無端縈繞著一句廢話:莫斯科的夜啊靜悄悄,靜悄悄,靜悄悄——

  呂齊的鼾聲突然中止,他猛地一下子坐起身,黑暗之中目光如炬,聲音也很急促:「徐莊徐莊!快上去快上去!」

  我一驚:「幹什麼?」

  呂齊說:「兌美圓呀,匯率又漲了,再不兌虧大了!」

  我鬆了口氣:「你做夢了吧?睡吧睡吧。」

  呂齊喘著粗氣說:「沒有,絕對沒有。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說著「咕咚」一聲倒在床上。鼾聲又起。

  老謝翻了個身,沙發床吱呀亂響。

  我下意識的把手伸進褲兜,握住帶凸紋的蒙古刀柄。我知道我他媽是被自己的想像力嚇壞了。也許老謝同志是一個好人。即使他是個圖財害命(以前我從來沒有深切體會這個詞的可怕意蘊)的慣犯,也斷不會搶劫兩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這都是常識。我們的錢在張紅衛和劉斌身上,張紅衛已經來過電話,他們早已安全返回了住處——

  這樣想著,我有點兒放鬆了,困意乘虛而入,我掐滅煙頭,翻身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夢見一隻無頭的白色怪獸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死死扼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掙扎,那怪獸卻越抓越緊,我渾身一顫,驚醒過來,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手被呂齊緊緊攥著,睡夢中的呂齊驚恐地叫嚷:「鬆開!鬆開!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我鼻子一酸,輕聲喚:「呂齊,醒醒!呂齊,醒醒!」

  呂齊驀然間渾身發力,「嗖」地一聲越過我翻出床外,重重地砸在了地毯上。

  呂齊慢慢坐起身,醒了。

  「摔壞了沒有?」我問。

  「——沒事兒,」呂齊揉著眼睛小聲嘟囔,「——我他媽怎麼睡地上了?」

  老謝打了個呵欠,從床上坐起來,說:「唉我說,你們哥倆兒不是同性戀吧?」

  我惡聲惡氣地說:「戀你個大爺。」

  呂齊說:「操——老謝,——這都是讓你給嚇的。」

  老謝說:「我還讓你們給嚇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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