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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我和呂齊出發那天,天下著毛毛細雨。我們按規定每人隨身帶了三十五公斤重的行李,兩個大旅行包,裡面除了長途旅行必備的物品及少量食物外,裝的全是皮夾克和羽絨服。「面的」司機一眼就瞧出我們是哪一部分的了,笑呵呵地問:「兄弟,發了吧?」

  「頭一趟,」呂齊說,「頂多算發展中國家。」

  司機咂著嘴兒說:「我就納了悶了,你說這俄羅斯就真那麼缺東西?」

  「那得看缺什麼,」呂齊說,「飛機大炮核武器人就不缺。」

  「對,」司機樂,「敢情就缺雞毛服。我聽說倒兒爺們帶的都是南方人做的偽劣產品,那些破爛玩意兒老毛子也認?——你們帶的什麼貨?」

  我和呂齊沒理他。

  路上儘是些披著雨披匆匆趕路的各色行人,公共汽車背著花花綠綠的廣告標語載著滿車的乘客時快時慢地行進,我看見前面車裡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兒打了個大呵欠,我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幸運的是路上沒有堵車,我們順利地到達了火車站。時間還很富裕。我和呂齊都在心中默念:但願一切順利。

  「到了莫斯科給咱中國人長點兒臉!」司機啟動車後,揚手朝我和呂齊喊道,語氣裡充滿了嘲諷。這話可真把我惹火了。

  「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呀!」我對著汽車屁股喊道。我真火了,我甚至追著汽車跑了幾步。

  呂齊勸我:「你跟丫生什麼氣呀!」

  我們推著兩輪貨架小車來到進站口,這裡已經集中了各路倒兒爺。中國人居多,中間還有很多俄羅斯人、波蘭人、捷克人什麼的。多數傢伙的「行李」明顯超重,有些人的身上套了兩件皮夾克,外面還披上一件羽絨服,臉膛憋得通紅,看上去像一條條「熱狗」。不少候車的閒人圍著這彪人馬指指點點。如今誰都知道我們是一幫國際倒兒爺,可我一時間對自己的身份還無法認同。

  呂齊摘下眼鏡擦著鏡片兒上的水珠說:「真有人給我算命說我求財不宜去西北方,我他媽才不信。昨天晚上我用周易給自己卜了一卦,你猜怎麼著?得了一『大有』。」

  我連稱「好卦好卦」,其實我屁也不懂。這時,隊伍開始朝前湧動,車站警察臉對臉排成了一條人為甬道,維持秩序。一共三道關卡。第一道驗護照,第二道稱行李,第三道查車票。最混亂的是一關是稱行李,驗稱人員把稱星打在三十五公斤的位置上,一看超重就命令旅客往外拿東西,吵鬧聲、求情聲、哀歎聲響作一團。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國姑娘一見自己的「行李」超重便哇哇大哭起來,一時間飛珠濺玉,害得值勤人員連連擺手讓她過去了。我身後的一個傢伙小聲罵道:「姥姥,還是洋女人盤兒靚招人待見。」

  候車室裡又悶又熱,人和貨擠成一團,空手呆在那兒都難以忍受,何況還拖著個大包。好不容易捱到進站,我和呂齊都已是大汗淋漓。

  「創業舉大義,啊——容易嗎!」我抽空兒喘了口氣說,我覺得渾身筋骨酸疼。

  「苦不苦,想想高考讀八股,」呂齊說,「這麼著流汗我覺得心裡踏實。」看來他真是作學問作煩了。

  我們乘坐的那趟車是俄羅斯車,兩個俄羅斯胖大嫂站在車廂口驗票。我本來坐火車的經驗就不多,攤上兩個洋大嫂值班,感覺很有趣。我們買的是普通包廂的票,四個人一包廂,除了我和呂齊,同包廂還有一對兒俄羅斯夫婦。那女的倒是挺漂亮,可我真他媽受不了他丈夫身上那股濃烈的體臭味兒。他們帶的東西比我們多得多,看樣子早超重了,可你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弄上來這麼多東西。包廂裡又窄又暗,空氣很惡濁。我拚命想打開車窗,卻弄不動。俄羅斯女人衝我連連搖手,說了串帶顫音兒的美妙俄語,我他媽當然一句也聽不明白。呂齊說:「別費傻勁兒了,這窗戶根本打不開。」老毛子看看我,看看呂齊,相視一笑。我問呂齊:「你知道丫樂什麼嗎?」呂齊笑著搖頭:「肯定覺得咱哥兒倆特傻。」

  我現在一想起那六天六夜的火車生活,腸胃裡就有一種梗索的感覺,要不是有呂齊做伴兒,我肯定崩潰了,我的適應能力很差。這一點呂齊比我強一萬倍,他很快就跟兩個俄國佬混熟了,雙方用有限的幾個俄語詞加上英語(那對兒俄羅斯夫婦的英語同我們的俄語一樣糟)再附帶手勢、畫圖磕磕絆絆地交流。我們得知女人叫蓮娜,她的混蛋丈夫叫安得烈。你很難想像矮小粗鄙的安得烈怎麼會有這樣一位漂亮媳婦兒。蓮娜和安得烈並不比我們大多少,事實上他們才二十二、三歲,可他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蓮娜是個嫻靜乖順的女人,好女人你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呂齊和她對視的時候,她動不動就臉紅,使我想起「桃之夭夭」之類的美麗詞句。安得烈有一幫狐朋狗友在另一包廂,他們來來回回地竄個不停,簡直把我煩死了。列車在中國境內的時候他們還稍稍收斂一些,一過滿洲裡海關這幫狗東西就撒起歡兒來,眼神兒也變得凶蠻起來,當然蓮娜嫂子除外。一個渾身是毛、臭氣熏天、體重足有二百多斤的「大個子蘿蔔」邀請我和呂齊同他掰腕子,我們拒絕了,我們可不是他的對手,這混蛋長得像頭巨熊,手大得足以握住個籃球,我們可不願給丫露臉兒的機會。車廂裡大多是中國人,除了自己一夥兒的,互相之間存在著一種普遍的敵意,很難進行交談。

  列車開入俄羅斯境內,景物好像一下子變了,一望無際的青草和各種色澤的星狀小花兒點綴著大草原,令人心曠神怡。天空的顏色湛藍湛藍,飄浮的白雲呈透明狀,層次感極其強烈,簡直有一種直視無礙的悅目感,遠山的輪廓也變得異常清晰。這一帶的大自然幾乎沒有受到過什麼污染,我想只有西伯利亞寒流能暫時改變一下這裡的一切。呂齊和我扒在窗口看風景,都快看傻了。一霎時我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存在。

  當列車緩緩駛入赤塔——俄羅斯境內第一個大站時,我幾乎被嚇了一跳:無數個俄羅斯男女在月台上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無言地示威,其實他們都是專程趕來購物的。車內的中國倒兒爺們紛紛行動起來,列車員大嫂笑嘻嘻地打開了窗戶,有經驗的傢伙們佔據了窗口的有利地形,開始大聲叫賣,還有人大喊:「同志們衝啊,發財的時候到了——!」

  我和呂齊每人拿了幾件羽絨服興沖沖地下車,到月台上去賣。事先我們已經學會了俄語一到十位數字的發音。每件羽絨服的價錢比預想的要低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我拿著羽絨服同圍上來的俄羅斯人講價錢,憋不住直想笑,我這個「外國商人」實在有點不稱職,有一個俄羅斯姑娘低頭翻檢了好一陣兒,搖頭表示對我的貨物不滿意,我他媽簡直想白送給她一件。呂齊在一旁大聲喊:「比亞契努裡努裡(5000)」招了不少人。很快呂齊把手裡的貨賣光了,攥著花花綠綠一大把盧布在我眼前晃:「徐莊,做買賣你得吆喝,這是咱中國傳統的商業藝術。」我忍住笑張了張嘴,實在他媽喊不出來,只好求呂齊:「呂大爺您老聖明,您吆喝小的我幫你收錢。」

  「露怯。」呂齊從我手裡拿過一件羽絨服,揚手高喊:「布哈維克歐親哈拉紹(上好的羽絨服),比亞契努裡努裡!」我簡直服了呂齊同志了,上學時他課堂回答問題就比我踴躍一萬倍。

  停車二十分鐘,我們賣掉了八件羽絨服。

  嗯,接下來我要講一件發生在車上的事情。當時我還覺得很刺激,可事後我噁心得直想吐。我得老老實實承認那件事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件事與我生命中的女人有關。

  事情是這樣的: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和呂齊分開了。這事兒完全怪我。那天晚上,天陰得很厲害,車窗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那已經是我們在火車上度過的第三個夜晚。我叫呂齊到餐車車廂去吃飯,呂齊躺在床上打遊戲機,說沒有胃口,我只好自己一人去。車行下一站到伊爾庫斯克,大概第二天早晨才能抵達。

  我來到餐車車廂,看見裡面有少數幾個人在吃黑麵包、喝菜湯。車到滿洲裡以後,餐車服務改成了俄式,倒是有雞有魚,可做的非常寡淡,黑麵包也酸乎乎的極其難吃。因此,大部分有經驗的傢伙就在包廂裡吃自備的方便面、罐頭、搾菜什麼的,很少有人來就餐。我他媽吃方便麵實在吃反了胃了。

  我要了一份黑麵包、一份雞腿和湯,百無聊賴地吃著,一邊看餐車裡的人。有兩個高大的俄羅斯男女,一邊吃一邊調笑,互相交替著用湯匙餵飯,看了讓人渾身起膩。旁邊坐著幾位衣著筆挺的中國人,一看就知道是公派出國人員,他們的話很少,吃得也很慢,肯定是對俄國式餐飲不大滿意。可在這鳥餐車裡你就是再有錢再能花公款也買不到好東西吃。

  在距我比較遠的一個靠車窗的位置,坐著一位穿白色休閒裝的中國女子,年齡大概在三十歲上下,長的樣子很一般,只有她他媽吃得自得其樂,幾乎是每吃一口舔一下嘴唇。我忍不住頻頻地看她的吃相。我相信過不了多一會兒她就會意識到我在向她行注目禮。女人天生有這本事。

  她先是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我一眼,然後微微低了低頭。我沒有收回我的目光,我並不介意我騷擾了她,看樣子她也並沒有不快的意思。我知道在大學圖書館裡很多傢伙做這種遊戲:盯住一個女孩兒看,直到對方憤然起開或抬頭嫣然一笑。當然這樣做大都沒有結果,也很少有人真正指望有什麼結果,這只是一種隱秘的青春遊戲而已。我當時一邊看那個女人一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所以當她抬起頭向我眨了下眼睛時,我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甚至有些慌亂起來。

  我向周圍偷偷看了一下,並沒有人注意我。但我感覺到那個女人起身擦了擦手和嘴,款款地朝我這邊走過來。

  「嗨,」那女子輕輕「嗨」了一聲,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我聞到了一股女人的香氣。那氣味很壞,我不是指香氣本身,而是指由之而來的花柳氛圍。有些很規矩的女人也把自己弄得滿身壞味兒,令人不由得想入非非,可她們自己並不知道,也許她們管這叫「魅力」。

  「你好,」我說,把手中的黑麵包放在盤子裡,咧嘴笑了一下。

  「你好。」她笑笑,是那種具有心理優勢的笑,這差點兒氣著了我,不過她的聲音還不錯,「我打擾你進餐了嗎?」

  「沒有。」她用「進餐」這個詞簡直把我笑煞,但我臉上沒有笑,「沒有,」我說,「是我唐突了您。」

  「認識一下好嗎?」她說,「我叫司馬倩。」

  「這名兒不錯,」我說,盡量使語氣裡不含諷刺,「很容易被人記住。」

  「你還沒有介紹自己呢,」女子臉上仍帶著笑,我比較怕這種對自己有把握的女人,她能從容地笑就說明她根本不在乎你。

  「我的名字比較粗俗,」我說,「徐莊,徐水縣的徐,莊稼漢的莊。」

  「那我們得算一家人,」司馬倩說,「喂馬的也屬於莊稼漢一族。」

  「那好,小——」我說,「我是叫您小司呢還是小司馬?」

  司馬倩笑出聲來。

  「隨你便,」她說,「你去莫斯科做什麼,徐莊?」她強調了我的名字。

  「倒賣軍火,司馬倩同志。」我也笑,並像她一樣強調了她的名字。

  「還算聰明。」司馬倩用眼睛斜睨著我說,「我喜歡別人叫我的全稱。——你有二十歲嗎?」

  「我」我一仰頭把險些溜出口的髒字暗示了出去,「這您可走眼了,我都快三十了。」

  「那你也得管我叫姐姐。」司馬倩笑笑,「你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是嗎,」我喝了一口湯,「初戀的情人?」她套詞的水平挺專業,言辭儘管普通,但態度老到猶如神龍不見首尾。

  「我說的是我表妹。」

  「媽的。」我差點兒把湯吐出來,她的話使我有些不自在,「你去莫斯科幹什麼?」我轉移了話題。

  「我不去莫斯科,」司馬倩看著自己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指尖,「我去塔林,我們在那兒有一公司。」

  「那你是公派人員了?」

  「不是。公司是我們自個兒開的,」司馬倩說,「不過也挺沒勁的。」

  「這我可沒體會。」我說,三口兩口把湯喝光,我不習慣有人看著我吃飯,「能留個聯絡暗號嗎?回頭我們也到塔林玩玩兒。」

  司馬倩拉開手包兒,從裡面取出一張香噴噴的名片,遞給我:「打這上邊的電話就成。」名片上寫的是中英文兩種語言:中國明遠貿易總公司駐愛沙尼亞辦事處,業務主辦司馬倩。

  「怎麼不寫俄語呀,」我問,「愛沙尼亞連官方語言都改了嗎?」

  「那邊人最恨老毛子,」司馬倩說,一邊拉手包兒的拉鏈兒,「你吃好了嗎?弟弟?」

  「吃好了,」我說,「你經常收集弟弟嗎?」

  「偶爾。」司馬倩說,「如果你不反對,姐姐想請你到我們那兒喝一杯。」

  我幾乎一下子臉紅了,這使我一時間很羞赧,我最討厭自己在女人面前臉紅了。

  「怎麼,嚇著你了?」司馬倩的腳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我的腳尖,聲音溫柔得近乎耳語。

  「是啊,」我躲避著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說,「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我這人比較容易受誘惑。」

  司馬倩「咯咯」笑道:「我和你恰恰相反。」

  我擦擦手,站起身,司馬倩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成熟的女人實在可怕。

  「你應該留長髮,顯得溫柔。」司馬倩說。

  「更多的人建議我剃禿瓢。」我說。

  司馬倩住在高級包廂,兩個人一間,另一個女人是她的同伴。那個女人看上去比司馬倩年齡小一些,上身穿一件真絲繡花白襯衣,外套一件有很多口袋兒的坎肩兒,下身著一條質地很好也很漂亮的牛仔褲,臉部的妝色比司馬倩淡,模樣很清秀,表情卻很冷漠。我們拉開門進去時,她正在嗑瓜子兒,一粒一粒吃得很仔細。

  司馬倩進門就說:「嗨,快看,我剛剛撿了個弟弟。」司馬倩總是「嗨、嗨」地招呼別人。

  那女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巴勉強做了個笑的動作,說:「進來坐吧。」

  我把門拉上,在司馬倩旁邊坐了下來。儘管是臨時住所,兩個女人也把自己的空間弄得像一個香巢,她們好像隨身帶著自己的家。房間裡很明亮(後來我發現這是因為她們屋裡沒有堆貨的緣故),也很有人味兒。

  「嗨,楊麗,」司馬倩說,又轉向我,「對了,我忘介紹了,這位是楊麗,這位是徐莊。」還沒等我和楊麗互相致意,司馬倩又接茬兒說:「楊麗,咱這弟弟可是個寶貝,徐莊,你把剛才那個笑話說給楊麗聽聽。」一回到自己的窩兒裡,司馬倩的語速明顯快多了。

  「你有空兒自己講吧,」我說,「我可不願意重複笑話。」

  「不像話,剛誇一句你就暈了,」司馬倩說我,「那你打算給姐姐們表演個什麼節目啊?」嘿,敢情她他媽拿我找樂兒來了,人人都希望你給他們帶來樂趣,而不是相反,這是超前消費時代的顯著特徵。我的膽氣一下子壯大起來,用毫不掩飾的目光搜尋可以進口的東西,撿了個最大個的橘子剝開。

  「人家楊麗同志肯定對阿凡提的故事不感興趣,」我對司馬倩說,「一看就比你學識淵博。我讓你們猜個謎語怎麼樣?」

  司馬倩給我倒了一杯葡萄酒,說:「成,謎語也成,我們楊麗可是猜謎專家。」楊麗撇了撇嘴,可你看得出她心裡挺受用。

  「聽好了:姑娘臨去秋波那一轉,打一古詩名。」我喝了一口酒,司馬倩提供的酒具是用來盛某種保健藥的玻璃器皿。

  「姑娘臨去秋波那一轉——還挺文的嘛,」司馬倩說,忽然轉過頭,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嗨,臭小子,謎底不黃吧?」

  「不黃不黃,」我連聲說,「到哪兒我們也得牢記純潔祖國語言,非但不黃,而且極雅。」

  楊麗手捏一粒瓜子放在唇齒之間,小拇指翹成很好看的蘭花樣兒。她在思索。她的手很漂亮。有一雙好手的女孩兒一般都比較聰明。我把酒喝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楊麗思索的樣子很專注,她的雙唇向內斂,精心梳理過的睫毛垂著,看樣子是一個不甘心服輸的固執女人。司馬倩的手拍過我之後就一直沒有拿開,這會兒改輕抓了,她的樣子有點兒不大經意。儘管我的腿有些發癢,可我不好意思說她。

  「離騷。」楊麗的眉頭忽然一展,說。

  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司馬倩怔了一下,大笑起來,朝我嚷:「對了吧,對了吧!我們楊麗可是才女。」楊麗牽動嘴角瞥了我一眼。她對解謎感興趣,對謎語本身的趣味反倒不夠注意。

  「再來一個難一點兒的,我還不信蒙不住你們了。」我說,「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打一手術名兒。」

  「這個太簡單了,」司馬倩幾乎立刻作出了反應,但並不說出口,一邊在我腿上輕撓,一邊看著楊麗。

  「打胎。」楊麗幾乎是輕蔑地說。她的倨傲態度簡直令我老人家生氣。

  「知道司馬遷受宮刑時說了句什麼話嗎?」我有點兒不懷好意,司馬倩聞言「咯咯」笑著用肩頭拱了拱我,「不是說你,」我說,「丫是一男的。」

  「無聊。」楊麗冷冷地說,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倩姐,我出去換換空氣,一小時以後回來。」看樣子她還真生氣了。

  「好吧,注意安全。」司馬倩做作地說,可你幾乎聽得出她他媽巴不得用這句話把楊麗趕緊舉出去。一霎時我很尷尬。這其中驟然間出現的曖昧氣氛簡直壓得我透不過氣兒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可好像又巴望著發生點什麼事。我是說我當時非常被動,渾身一下子變得焦躁不安。——我是碰到妓女了麼?我卑鄙而又有些快意地自忖。

  楊麗拉開門「蹬蹬蹬」地出去了。司馬倩起身輕輕走過去,探聽了一下動靜,然後「吧嗒」一聲將門反鎖上。這一聲響在我感覺不啻是遭了雷擊,我試圖裝出老練的樣子對司馬倩笑一笑,可我根本無法抬起頭來。

  「嗨。」司馬倩柔聲說,一步三搖地走過來。我的臉頓時燒得滾燙。司馬倩把臉湊近我,嘴裡的熱氣兒幾乎哈在我臉上,「——嗨,」她又輕喚了一聲,然後慵懶地坐在了我的腿上,雙手十指交叉扣住了我的後脖子。

  「我是個壞女人,對不對?」司馬倩的濕嘴唇在我的下巴上碰了一下說,她渾身散發出的那股暖烘烘的香氣差點兒把我熏死過去。我得承認我被這種直白的性接觸嚇著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膽大妄為善弄惑人手段的女人。

  「我是個女流氓,對不對?」

  「——不知道……」嘿,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整,發音部位就被她的嘴和舌頭堵上了,她的溫熱柔軟的身體隨後一下子貼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覺得「嗡」地一聲我的腦子裡變成了一片雪花。說老實話,當時我他媽暈菜了。我老人家八輩子也沒有過這種赤裸裸的肉體經驗,我和林紅一直保持著中學生般的純潔,她只允許我親她抱她,但在性方面卻理智得像根冰棍兒。毫無經驗的我在司馬倩的揉搓下笨拙得如同傻瓜,她他媽用她的手和嘴到處騷擾我,喉嚨裡還不停地發出陣陣瘖啞而又深長的歎息聲,我覺得我都要爆炸了。可我當時迷迷糊糊中唯一能清晰記起的人是林紅。

  唉,我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講述這一夜的破事兒,是因為這對我個人來說很重要。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性經驗,而且是在以時速近百公里行駛的國際列車上,被一個幾乎比我年長十歲的女人手把手教會的,她要是不給我做嚮導,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那噴薄充溢而又糊里糊塗的快感中充滿了邪惡的意味,甚至可以說非常下流。因為司馬倩這個鳥女人不斷地懇求我狠狠地罵她,逼著我叫她「妓女」、「壞女人」,一開始我他媽怎麼也說不出口,第一次叫出聲差點兒要了我老人家的命,我的頭腦一下子被無邊的狂亂給揪住了,我迷迷糊糊地想我的童貞就他媽這樣被一個發情的母妖精給奪去了,可說老實話我並不在意,甚至還有些欣喜,因為這和我曾經夢想過的幾乎一模一樣,司馬倩肉慾的嘴唇赤裸裸地宣洩著色情,這同林紅散發著青草味兒的少女氣息有雲泥之別。我懷想同林紅交談和接吻的愉悅,但我似乎更傾心於同司馬倩這樣的成熟的淫蕩的女人鬼混。我想我他媽真無恥。

  完事兒之後,我躺在床上幾乎一動也不想動。司馬倩伏在我的身上像一攤肉泥。

  「你還是個孩子呢。」她憐惜地說。

  「你叫我親爹我也不反對。」我含含糊糊地說,並不睜眼看她,我的頭腦裡裝滿了司馬倩咬牙閉眼左右亂晃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醜態。說實話我那會兒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我恨不得一腳把她踢下床去。我拿不準我是不是應該忠實這種感覺。

  司馬倩突然「吃吃」傻笑起來。

  「你丫笑什麼?」我有點敏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嘲笑我。

  「我在想我不知道是在為哪個姑娘培訓你呢。」

  「那我是不是得交點費用啊,」我說,心裡沉實得厲害,有一股粗蠻的力量在體內瘋長,我覺得我現在就是想害羞也害羞不起來了。

  「什麼?」司馬倩好像沒聽明白我的話。

  「交費!」我說,「你幹這事兒不收費嗎?這可是國際慣例。」我成心想氣她,有一段時間我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可沒敢跟她說。

  「喲喲喲喲喲,」司馬倩牙疼似的倒抽著氣兒說,「你有沒有搞錯呀。」

  「但願我搞錯了。」我把她推開,坐起身,從小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

  「別在屋裡抽。」司馬倩整理好衣服,坐在對面的床上。她大約只用了一秒鐘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我做夢也沒想到這種事會他媽的如此方便易行。

  我把煙叼在嘴裡,整理了一下自己,說:「我也該走了,我那哥們兒肯定等急了。」

  「你稍等片刻,我去趟廁所,」司馬倩說,「你可以在走廊抽支煙等我。——楊麗也該回來了。」

  「你站住。」我一把拉住她,「楊麗是不是故意躲出去給你騰地兒的?」

  「怎麼,看上楊麗啦?」司馬倩一臉蕩笑,眼睛閃閃爍爍,「學得夠快的呀,姐給你說說去?不瞞你說,據男界反映,楊麗比我更棒。」

  「無恥。」我罵她,知道她也不會急,「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無恥嗎?」

  「這麼說你的確對楊麗感興趣,」司馬倩拍拍我的臉,「沒關係,姐姐我不妒忌。大家都在同一個世界上混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司馬倩撕了一團手紙,在我額頭上「錛兒」了一口,拉門出去了。

  我拿起桌上的一柄小圓鏡照了照,發現眼白處有兩道血絲。我站起身左右晃了晃腰,覺得身體狀況還不錯,便拉門出了包廂。

  一出包廂門,我的臉就紅了。

  楊麗正站在門口。

  「你……好,」我同她打了個招呼,「你……抽煙嗎?」

  「我的嘴都抽麻了。」楊麗說,「司馬遷說什麼?」

  「什麼?」我沒有反應過來。

  「你的頭腦已經不夠使喚了,」楊麗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是問——司馬遷受刑前到底說了句什麼話?」

  「噢你還想著吶,」我有些好笑,我覺得這事兒都過去八輩子了,「司馬遷說:唉,畢竟是文章誤我,我誤妻房。」

  楊麗臉部一展笑出了聲,但她極力掩飾,我真不明白這有什麼必要。

  「她……她對你好嗎?」楊麗抽冷子問。

  「你指什麼?」我顧左右而言他,我不太害怕女才子,「您應該比我更瞭解她老人家。」

  「我誰也不瞭解,」楊麗說,「我憑什麼得瞭解別人?」

  「你這不是抬槓嗎,」我說,打著火點煙,「抬槓比較無聊。」

  「我就是愛抬槓,那又怎麼樣?」楊麗憤憤地說,「我就是無聊,那又怎麼樣?」嘿,我真不知道我什麼地方得罪她了,她的無明火來得也忒快了點兒。

  「挺好挺好,抬槓挺好,」我只抽了一口就把煙掐滅了,「對不起,我得走啦,——改天見,謝謝你們的酒。」

  「快走吧快走吧,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這張俗臉。」楊麗不耐煩地朝我揮揮手,吐出這句惡言,轉身回包廂去了。真他媽莫名其妙,江湖上的女流怎麼都這樣?要不是怕鬧出什麼亂子來,我非得跟這個喜怒無常的女混混兒理論理論不可。

  火車晃動得厲害,我穿過走廊時,差不多是東倒西歪的。在兩節車廂的隔間裡有幾個傢伙在抽煙。我拉拉鐵門,拉不動。

  「過不去了。」一個矮個兒傢伙說,「門早鎖了。」

  「撐得呀這麼早鎖門。」我憤憤地踢了兩腳。

  「沒錯兒,準是撐的。」另一個傢伙笑嘻嘻地說,「剛才有一哥們兒跟列車員說了半天,列車員只有一個字:孽(不)。」

  那一夜我睡得一塌糊塗,到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和女混混兒楊麗睡在一張床上。我想從她的頭底下抽出胳膊,她咂了咂嘴說:「再躺一會兒嘛。」我依稀記起昨天夜裡我回到她們的包廂,三人先打了一會兒撲克,然後就開始鬼混。我差點兒沒被兩個母獸生吃掉。真沒想到楊麗是一個外冷內熱的放蕩女人,糾纏起來令人難以抵擋,花樣兒也格外離奇,老妖精司馬倩還不時地在一旁哼哼嘰嘰地胡亂評點。到後來,我便自顧自睡死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一夜淫亂的生活在我的頭腦中成為一大片空白,我根本無法弄清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那是一個天賦之夜還是一段靈肉苦役。

  楊麗的鼻子裡發出輕輕的鼾聲,對床的司馬倩幾乎是趴在床上睡,兩隻胳膊緊緊地摟著枕頭,兩隻因穿高跟鞋而變了形的腳丫子露在外面,難看之極。包廂裡有一股暖烘烘的體臭味兒,加上兩個鳥女人醜陋的睡姿,弄得我他媽直想吐。我爬起來,掙脫了楊麗的兩隻肥胳膊,赤腳站在地毯上,穿上襪子和鞋。司馬倩聽見動靜往另一側偏過頭又睡了。楊麗睜了一下眼皮,用手背胡嚕了一下嘴角流出的口涎,說:「你走哇。」

  我悶聲悶氣地說:「啊。」我實在不想理她。

  「把門帶好啊。」她他媽說完又閉上了眼。

  一時間,我從心眼裡厭惡這兩個狗女人。

  我很響地帶上門,晃晃頭,乾洗了一把臉。

  外面已經大亮了,天氣很晴朗。火車正行駛在兩架山峰之間,平滑的山石上隔不多遠就有一些俄文標記,偶爾能看到一兩個匆匆退後的俄羅斯山民,他們就像偶然通過鳥糞灑落在山間的種子。我不知道太陽是從哪個方向照過來的。我看看表,已是十點多鐘,看來這車晚點了。

  我問一個在水箱邊接開水的傢伙火車幾點到伊爾庫斯克,那傢伙驚異地看了我一眼說:「早他媽過了伊爾庫斯克了。」我嚇了一大跳。我居然沒有感覺到火車減速、停頓以及月台上的嘈雜聲響。

  我急忙穿過一節節車廂往回走。我和呂齊是十四號車廂。當我走過十三車廂到達十四車廂時,我發現裡面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我拉開我們的包廂門,見裡面坐著幾個形容粗野臉上貼滿了紙條的傢伙正在打撲克。

  一個歪叼著香煙的傢伙問我:「你他媽找誰呀?」

  「我找我。」我說,「我他媽住這兒。——呂齊吶?」

  「這哥們兒瘋了,」叼煙的傢伙笑道,「我自打一上車就在這個包廂,誰他媽知道什麼驢呀騾子的。」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這不是十四號車廂嗎?」

  「出去出去,別他媽在這兒煩,」一個粗壯的傢伙皺著眉衝我喊,「這是零號車廂。」

  我又退回前一節車廂,沒錯兒呀,是十三號車廂,可緊捱著的卻不是我們的車廂。十四號車廂不見了,這可真是咄咄怪事,我覺得我他媽活見了鬼了。

  旁邊一個站在車窗前哼歌兒的傢伙回過頭問我:「你在這兒找什麼哪?」

  我說:「找十四號車廂。」

  那哥們兒樂:「十四號車廂卸伊爾庫斯克了。」

  「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那節車廂只到伊爾庫斯克。」

  「可我們的票是買到莫斯科的呀。」

  「那我就不知道了。人人都這麼說。你沒見,今天一大早十四車廂的人都挪窩兒了,好多人都站在過道裡。」

  「看見一個帶眼鏡的瘦高個兒沒有?」

  「你找找看嘛,我怎麼會注意。」

  「謝謝啊。」

  我瘋了一樣穿過一節一節車廂朝後找,一邊大喊呂齊的名字,在最後一節車廂,也就是後來加掛的十八號車廂,我終於看到了正在走廊裡抽悶煙的呂齊。

  「嘿,哥哥,你怎麼到這兒來啦?」

  呂齊瞪了我一眼:「還他媽有臉問我,你哪兒去了?」

  「我吃完飯車廂之間上了鎖回不來了,」我扯了個謊,「在走廊裡忍了一宿。」

  呂齊一點也不同情我:「活你媽該。」

  「我活該我活該,」我連忙陪笑臉兒,「現在給咱安排哪兒了?」

  「安排?」呂齊一梗脖子,「你以為你是誰呀,又他媽補了四十美金的票。」

  「您受累。」我說,看來我不問他是什麼也不想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回去問你爹的學生去吧,」呂齊沒好氣地說,「十四號車廂只到伊爾庫斯克,蓮娜告訴我我沒當回事兒,結果後半夜乘務員就把大夥兒轟起來了,我他媽提兩個大包累了個臭死。到車長席花錢補了票,回來一看包兒都鬆了,裡邊的貨丟了好多件。」

  「他媽誰幹的?」

  「你幹的誰幹的?你要是看著別人偷得了?」呂齊大聲說,「肯定是安得烈那幫狗娘養的干的,他們在伊爾庫斯克下車了。」

  「蓮娜不管?」我儘管生氣,但心情比剛才好多了。

  「蓮娜管個屁用。」

  「這事兒怪我這事兒怪我,」我說,「丟那些貨算我的。」

  「你煩不煩呀,」呂齊白了我一眼,突然驚呼,「你丫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呀,整個一死灰色。」

  「我自找,」我說,「貪喝了一盆爛菜湯弄壞了肚子。不行不行,我得去趟廁所,」這屎來得急,「有紙嗎?快點,咱在幾號包廂?」

  「六號包廂,」呂齊笑道,「跟兩個香港女孩兒同住,也算苦盡甘來。」

  我拉開房門進去,把裡面兩個正在啃吃蘋果的醜丫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躲。

  「別害怕,我也住這屋,」我說,從小方桌上拿了一卷手紙就撕,「過一會兒我再自我介紹。」

  「你幹什麼呀,這是我們的紙,」一個女孩兒不高興地嘟囔。

  「回頭還你們,」我說,「只要不是寸紙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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