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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我不知道那個異鄉女孩兒如何描述未名湖之夜,林紅的感覺我倒能猜出幾分,她對我是徹底失望了,如果不顧及自己的涵養和風度的話,她準會管我叫「癟三」。這種事情你能解釋清楚嗎?不能。何況我也他媽不想解釋,我是說我的興奮點變了,轉移了,我得考慮一些比女人更重要的事情。那天夜裡,我把家中存放的屬於林紅表達愛意的小東西一件一件收拾起來,裝在一個塑料包裡,打算在回頭什麼時間送還給她。我盡量不去看那些小玩意兒和字條什麼的,因為心裡隱隱作痛。我承認我很淺薄,我這人從來沒有過什麼特別深刻的感情,對爸媽沒有,對姐姐沒有,對其他人沒有,對林紅也沒有。即使我們在一起最忘情的時刻,我也會忍不住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這個上海姑娘是不可替代的嗎?我並不能很肯定地回答說是。所以我根本不相信海誓山盟的把戲。嘿,說那些鬼話簡直是瘋了。林紅離開我我可能會痛苦幾天,但為時不會太長,而且痛苦的原因大概是由於狹隘心理作祟,比如胡亂想像這個和我好過的女孩兒又和另一個混蛋男人好上了什麼的(此時我正在忍受著這種煎熬)。我是說我的痛苦直接來自於那個我想像出來的混帳男人。想到這一點,我覺得很無聊。世界上沒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東西,身體會變老、變壞,連地球也會變老、變壞,總有一天,「轟隆」一聲巨響,一切所有都將變成齏粉。每每想到這些,我的身體就會感到格外虛弱,覺得這一輩子怎麼過都他媽無所謂。說老實話,我選擇退學也跟這種心情有關。我想我總得他媽的能抵擋點什麼,比如北大文憑。這很具體。決定退學那會兒是我這前半輩子最堅強最自由的時刻(有解釋癖的傢伙們會說我有心理障礙隨丫怎麼說去吧)。別人在這種情況下如何選擇與我無關,我就是要退學。我這人從來少有什麼明確的人生目標,也不相信人間有一條所謂「進取」的正道。你越給我講文憑如何重要,高等教育如何重要,我心裡就越煩。在我看來,高等教育也許不過是把人培訓成某種社會機器比較合用的零件而已,而焉知這種從教育得來的所謂智慧不是一種殘疾?社會這類東西太抽像了,我無法確定它是個什麼東西,我只能對我自己負責,如果我想活得稍稍真實一些,我就得親自動手解決自己的內部困難,而不是借助別人的看法或某種存在於無形之中的既成的手術刀。我必須親自動手。我決心用自己的力量把這些事情擺平。我無意做一個圖謀反叛什麼的個性化人物,我只想忠實於自己的感覺,聽命於自己內在聲音的召喚。嘿,下一步我要痛痛快快地玩上幾天,然後泡到北大圖書館讀一暑假的書,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興趣,想讀什麼讀什麼。等下學期一開學,我就找一份工作,幹活吃飯,爭取早日獲得經濟獨立。我還不信我他媽退學之後還非得變成大傻瓜不可了。人人都被告知:我們目前處在一個充滿機會的時代。

  我就這樣靠牆坐在地板上一根接一根抽煙,咬牙切齒地想事兒。想到後來我都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堅強最有理性的人。可當我無意間看見桌上擺著的我忘掉收拾的林紅的照片時,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徹底坍塌了,我的不爭氣的淚水奪眶而出。情感的力量驟然間佔了上風,我幾乎不能自已。我搖搖晃晃地掙扎著站起身,抽泣著拿起林紅的照片,淚眼模糊地看著她那凝固的不真實的笑容,心都要碎了。過去的一切全都像幻影般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林紅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又都變得那樣親切、可愛,我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那種溫熱清新的誘人體香。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失去她肯定活不下去了。我開始大聲對著照片向她哭訴起來,我反反覆覆地告訴她我是多麼的愛她,我是多麼的親她,我決心要用十年的長度讚美她的臉龐,十年的長度讚美她的小手,再十年的長度讚美她的纖足……直到徹底老死為止。有幾次我抽噎著幾乎說不出話來,滿腹的委屈噎得我直喘粗氣,一霎時我突然又變得冷酷起來,橫眉立目地指責林紅如何負心、如何勢利眼、如何庸俗、如何小肚雞腸……後來,我用鐵一般冰冷的聲音訓誡自己:惜香憐玉誠可悲,好男兒志當存高遠……折騰到最後我漸漸平靜下來,癱軟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那天夜裡——我完全可以把那個夜晚命名為「徐莊浪漫受難不眠夜」——唉,那天夜裡,我覺得我大概只睡了一分鐘,就又被炸雷似的電話鈴吵醒了。不過這小小的一覺使我的體力恢復了許多,我重又獲得了正常的心境。我真是個瘋子。

  「誰呀?」我好不容易夠著聽筒,差點兒翻下床去。我幾乎要煩死了。

  「徐莊嗎?這裡是徐微。」是我姐從美國打來的,我要知道是她,就不接了。

  「還懂中國人習慣嗎?這裡是徐微,」我對我姐的美國做派一向不感興趣,「這裡還是茄子地呢。」

  「你倒是挺有進步,」我聽見徐微隔著千山萬水在傻笑,「學會挑語病了。我打擾你休息了嗎?」

  「廢話,」我說,「你知道神州大地現在才幾點?首長又有晚睡晚起的習慣,趕明兒我得找個秘書了。」唉,我真不願意把退學的事兒告訴她。

  「你過得怎麼樣,自己做飯還是在食堂吃?」

  「站著吃,」我說,提起倒霉的食堂我的頭就大,「你怎麼樣,美國佬有沒有給你氣受?」

  「你可是越來越貧嘴了,」她說,「是不是失戀鬧的?林紅好嗎?」

  「好,好,好極了,我們倆都準備到派出所登記了。」

  「北大有什麼新聞嗎?」這都哪兒和哪兒啊,從美國打電話回來就為了問問她的出生地有沒有新聞。

  「有,當然有,」我說,「北大校園裡目前最流行的口號是:呸,西雅圖!呸,紐黑文!」

  「那怎麼還有那麼多人瘋了似的考托福?」她笑道,聲音寬得跟太平洋似的,「我們學校又來了好幾個北大的,其中一個還是咱爸的學生。」

  「那都是被北大開除的,」說到「開除」二字我的心猛地涼了一下,「我說徐師傅,」我有些不耐煩地說,「您倒是有什麼事兒吩咐在下呀,美國電話實行免費了嗎?」

  「你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聽見電話裡有喧鬧聲,我的頭腦裡反應出英文詞「party」,如今中文節目中「聚會」不說「聚會」,也動不動就「party」,真令人厭惡。

  「唔,我想不起來,」我最怕別人讓我猜日子了,十猜九不准,「您直說吧。」

  「真是沒心沒肺,」聽聲音她有些不滿,但依然快活,「今兒是姐生日,你不向我祝賀嗎?」

  「祝——豬你生日快樂,」儘管說的機會不多,這話還是挺上口,「我口述個生日蛋糕送給你吧,請笑納。」唉,這回我可把徐微的生日記住了。這是怎樣的一天啊。

  「謝——謝。」徐微好像已經把蛋糕接住了,「你要跟哈里講話嗎?他就在我身邊。」我聽見聽筒裡「吧」地一聲響,我知道這肯定是哈里的臭嘴在親我姐。

  「好吧。」我說,美國佬哈里是我的洋姐夫,儘管我不愛答理他,但我不想掃了徐微的興。

  「尾,虛壯,你好馬?」媽的,我還浮腫呢。

  「我好我好。」我簡直哭笑不得,「你怎麼樣,哈里先生?」

  「我很好,你的借借和我都很好,請你不要刮念。」平心而論,哈里除了渾身多毛以外倒還算個彬彬有禮的傢伙。

  「不掛念,我姐她是大人了。」

  「我和你借借商量過,等你大學畢業後也到美國來讀書,希望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呃,呃,我這句成語——說的——怎麼——養?」

  「說的不錯——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從來沒有去美國的打算——你們那個破國家是叫美國嗎?」

  「——什麼?你說得太快了,我沒有弄明白你的意思——」哈里「吭哧」了一會兒沒話說了,我聽見徐微在旁邊樂。我忽然覺得孤獨得要命。霎時間我非常想念我姐。

  哈里說:「對不起,你還是和你借借說吧,再見。」

  「姐,你這不是讓那傻瓜受中國罪嗎,」我說我姐,「他的漢語怎麼他媽的一點進步也沒有?」

  「哈里最近在學斯瓦西利語,有點狗熊掰玉米。」徐微笑道,「對了,我告訴你一件事兒,我今兒也給爸媽打了電話,他們明天早晨會跟你通話。」

  「唔,知道了。」老天爺。

  「你就不能對姐熱情點兒?」

  「你叫我還怎麼熱情啊,」我嘟囔說,我一點談話的興致都沒有了,接連打了兩個呵欠,「我總不能啃電話線吧?」

  「討厭。好了,那就這樣吧,抽空兒給姐寫封信,姐很想你。」

  「好吧。」

  這真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和徐微通完電話後,我再也睡不著了,雙手扣著後腦勺望著天花板發呆。

  我和我姐徐微相差六歲,她能唱樣板戲,而我不能,我是說她在「文革」後期就已經記事兒了。跟她相比,我簡直是一個庸俗的糊塗蛋。她從小聰明伶俐,而且頭腦敏銳,喜歡讀書,真可謂博聞強識,嫻於辭令。她居然能大段大段地背誦毛主席語錄,她說她是上小學時背會的。我覺得我和她簡直是隔代人。儘管我有時也能說幾句人們熟知的語錄和「文革」套語,但那不過是一種時髦的學舌。而她好像真的懂,我是指切身感受,不是單靠閱讀得來的經驗。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一開始就是「物質的」,只要你兜兒裡有錢,就能買到上好的東西。她呢,當然也喜歡時髦的東西,但她總顯得比我高尚一些,她的境界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不管她做了什麼,她總能讓你感覺到她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這事很奇怪。跟她這種人在一起,你只配庸俗。

  徐微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88界畢業生,學的是英語,在校期間結識了美國佬哈里,89年年末就同哈里結婚到美國去了。我父母沒有干涉這起涉外婚姻,我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我倒是不同意,可我管不著。哈里是那種比較靦腆的美國人(這種美國人比較罕見,他們通常是惡棍型的),據說還算個青年漢學家,長的足有一米九十,但個子比較瘦,一點兒也不英俊,我真不知道徐微看上這個洋書獃子什麼了。

  有一回我當著哈里的面兒對徐微說:「你和他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不般配。」

  徐微不理我。

  哈里卻追著問:「為什麼說是兩個字,你明明說的是三個字?」

  瞧,他他媽連最初級的幽默都不懂,還忝稱什麼漢學家。我自信我的英語水平不比他的漢語水平差,讀的英文書不比他讀的漢語書更少,可我要是到美國去,美國佬能冠我以「美」學家之名嗎?不能。我敢說肯定不能。

  呀呀呸,美利堅。

  你要是見過徐微,一定會認為她是一個漂亮姑娘,我也一直這麼看。所以我說她下嫁給美國佬哈里是一朵鮮花插在了洋糞上。但我比較煩和她談話,她是那種愛講道理的傢伙,新名詞特別多,好像她對世界萬物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我很容易被她蒙住。儘管你知道她說的不過是一家之言,但你最後還是被她的滔滔雄辯給繞進去了。我覺得她們那一撥兒學生都這樣,雄辯是他們的通病。他們把自己罩在語言後面,害的你看不清他們的真實面目。對付他們這種人的辦法只有一個:不搭理他們。那時候你再看吧,失去了爭論對象的他們就會變得傻瓜一樣無所事事,呵欠連天。

  徐微被捉弄的時候樣子最可愛,我偶爾想起她,腦子裡總是浮現出她被捉弄後的樣子,只有那時候她離你比較近。

  有一次,我用很小的聲音跟她說了一句話,故意讓她聽不見,她抬起頭,問:「安?」

  我聽到「安」字,立刻上前搬起她的一隻腳,用事先準備好的小錘子打她的腳底板。

  她驟然間失去平衡大叫:「你幹什麼呀你?」

  我便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問你安馬蹄子嗎,你說安!」

  我真喜歡她那種失去語言優勢後的樣子。

  唉,你倒是有個姐姐,可她在洋鬼子的地盤上生活,那就簡直跟沒有一樣。你有時想在她面前犯犯混,可你卻找不到她。說老實話,我心裡很同情她,可每次看到她回國後那副充滿優越感的面孔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真不知道她的幸福感來自何方。她太精明,太虛榮,對自己的切身利益算計的太有把握,林紅和她的性格簡直太像了。如果她知道我退學的事一定會把我罵的狗血噴頭。從小她就管我叫「豬腦袋」、「一根筋」。

  我幾乎是忐忑不安地在等爸媽的電話。七點鐘電話鈴肯定會響起來。先是爸爸的聲音:「徐莊嗎,我是爸爸。」像外交官一樣有理有利有節,也像他的板書一樣橫平豎直一絲不苟。接下來會問一些生活和學習上的問題,於平和公允中透著關心,幾乎無可挑剔,但就是不讓你感動。他會讓你覺得他很尊重你這個兒子,大家都是平等的人,可這並不能使你感動,如果他的課子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同他在感情上保持距離,那他老人家百分之百成功了。媽和爸的唯一區別在於她管我叫「小莊」。即使在我最令他們失望的時候,她也不會淚眼婆娑地望著你說:「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媽是為了你好」什麼的,她最擅長的事情是循循善誘,換句話說,她老人家最善於把老生常談梳理的邏輯分明,層次清楚。有時候我真懷疑我是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和他們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強烈的情感熱度。細想起來,退學這件事在我的潛意識裡有一種邪惡的快感。除了自己熱血沸騰敢作敢為的衝動之外,我也著實想讓與我相關的人吃上一驚。我得做點兒什麼讓自個兒瞧瞧,我也得把自己弄得真正深刻一回。不過,要是現在讓我把退學的事兒告訴我的父母,我可是於心不忍。他們到春節才回國呢,我可不想一下子把他們氣暈在高句麗的講台上。唉,我將來要是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嘿嘿,孩子?算了吧,徐莊同志,我笑我自己,您這一輩子結不結婚還不一定呢。即使將來一時糊塗結了婚,也不能要孩子。我如果要孩子那至少也得三個以上,我要讓他們像土豆一樣滿地亂滾,像雜草一樣遍地瘋長。一個孩子?嘁,想想都替他(她)寂寞。我還是讓老徐家絕了後吧。哥們兒只活一人一世。我這麼胡亂想著迷糊了一會兒。七點零三十秒,電話鈴響了。

  「徐莊嗎?我是爸爸。」

  老天爺,我真想告訴你那天我是怎樣撒了一通春秋大謊,可是現在我他媽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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