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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我想我真是個混蛋,我本該去送送周大漢的,但我卻沒有。現在我連我倆在哪兒分手、說的最後一句話都記不起來了。我當時受了一種古怪念頭的支配,我覺得分別只是一種感覺,而為這種感覺擺姿勢實在太傻太累了,我受不了這個。我相信我和周大漢之間有某種默契的溝通,我們心中時刻洶湧著那種向生活邁出第一步的決心是一樣的,一切都剛剛開始。唉,但願周大漢能在某個偶然的機會在天涯海角讀到我為他寫的這幾個字。

  班裡為周大漢舉行告別宴會的那天中午,我騎上自行車到北京語言學院找我當時的女朋友林紅去了。我還沒有把退學的事告訴她呢。唉,我真想跟她纏綿一會兒。我當時覺得自己非常非常虛弱。退學之後我能做點什麼呢?

  北京這座城市簡直沒有春天,惱人的風沙過後,你心裡剛剛有點暖融融的感觸,突然一下子就被又毒又辣的大太陽給曬沒了。街上儘是些遵守春捂秋凍規則的鳥男女(早早穿上裙子的愛美的漂亮姑娘除外),滿頭滿臉汗津津的,讓人看了難受。我上身只穿了件T恤還是覺得熱。

  語言學院有很多外國留學生,白人比較多,可我還是覺得這個學校大多是黑人。黑人真是打眼,看得出來,這些手掌心像蠶豆內皮的穆罕默德們嘴裡嚼著口香糖在北京過得挺快活,他們身邊還不乏膚色與他們迥異的漂亮姑娘。這些能活動的木炭。

  林紅得知我要被處分的消息後樂得前仰後合,我不知道她憑什麼這麼高興。她笑完後說:「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樣了呢。」

  上初三的時候,林紅才從上海轉學到我們班。我承認從那時起我就看上她了。這個上海佬。北京的女孩子夏天穿涼鞋總愛穿上襪子,林紅不穿,赤著腳走來走去,這很特別,我的目光總是忍不住追隨她的小光腳丫。有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有他媽戀足癖的毛病。我知道林紅很自私,班裡的男女同學都不太喜歡她這個摳門兒的外來戶,可我喜歡。林紅長得小巧靈秀,在高大豐滿的北京姑娘群裡像個可憐的受氣包,還發不好捲舌音,可我喜歡她,也許就是因為她的直舌頭和小腳丫兒。

  我到語言學院的時候正是午休時間,林紅她們樓看門的老太太說什麼也不讓我進去。每所大學的女生樓裡都豎著這樣的標牌:男賓不得在~~時段入內。(為了抗議這種對男人自控能力的無端懷疑,我們在北大中文系男生樓也豎了塊曉諭女賓的牌子)。我用河南方言對老太太說俺是林紅她舅,老太太一眼就識破了我的鬼把戲,並正告我不許耍貧嘴。後來,我終於找到機會趁老太太不注意,貓著腰從窗台底下鑽了過去。

  你要是以為女生樓比男生樓乾淨那就錯了,女生樓裡總有那麼一種怪味兒。

  我敲了門,聽到裡面炸窩一樣喊:「誰呀!」女生在她們的領地內和男生一樣蠻橫而無聊。

  「冒富大叔,」我說,「是你們的冒富大叔來啦。」我幾乎每次都在門外這麼說。這一次真覺得是她們的大叔。她們不過是大學二年級的女娃娃,而老子已經正式步入社會了。

  「媽的!他媽的!」我聽見她們在裡面毫無顧忌地笑罵。這幫小母獸。

  林紅趿拉著拖鞋開門出來了,她不施粉黛的樣子可不怎麼中看,小模小樣的,嘴唇也顯得太薄。

  「你怎麼現在來啦?」林紅說,小臉兒都要起皺了,「不是說好晚上去你們家嗎?」

  聽了這話,我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我弄不清悲從何來。我乾咳一聲說:「沒事兒,就是想來看看你。」

  「你有病啊,」林紅說。這都是我們平素用來應答的話,可今天聽來有些不同。

  「算啦,你接著睡吧,晚上再說。」我覺得我他媽一下子快要哭出來了,掉頭就走。

  「你在外面等我啊。」林紅在後面喊。

  我到了樓下,坐在自行車支架上,點著根煙,抽了兩口,心裡好受了些。我開始分析自己感到虛弱的原因,這是我在那段時間裡經常做的事。叔本華說人的自由程度取決於他對外界事物擺脫的程度,即所謂無慾則剛。而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慾望的集合體,我什麼也擺脫不了,比如異性,我是說我真喜歡林紅,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很可能完了,我瞭解她的為人。

  我事先怎麼就沒有考慮到她呢?

  林紅一路皺著眉頭從破樓深處走出來,一出樓台,被太陽一照彷彿變了一個人,歡眉笑眼地小跑過來。這個上海佬。

  「怎麼啦,大俠,」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跟受了多大挫折似的。」

  我把煙屁股彈出去,朝她笑笑:「我告兒你,林紅,我退學了。」

  「是嗎,退得好,我就喜歡你一不做二不休的樣子。」林紅咯咯笑著扶住我的雙肩,身子盡力地向後傾,「……我下午想逃課,你說咱們去哪兒玩啊?」

  「潭柘寺怎麼樣?我決心到那兒做一個模範和尚。」我咧嘴笑了一下,身上一陣陣發緊。

  「你情緒有點不對頭嘛,到底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揍他。」林紅誇張地揮了揮小拳頭。

  「請站好,林紅同志,咱們好好談一談。」我把林紅的雙手交還給她自己,「嚴肅地談一談。」我有點煩躁地說。

  「你到底是怎麼了?」林紅端正了身體,兩隻手起初有點無所適從。

  「啊,也不必太嚴肅,」我試圖緩和一下氣氛,我知道我的狀態很不正常,「林紅,我真的退學了,從今以後不再是北大學生。」

  「不開玩笑?」

  「不開玩笑。」

  「唔——」林紅雙手搖著我的左胳膊,聲音像是在嘟噥,「你可別嚇唬我,我膽子小。」

  「真的,我不騙你,」我說,「我他媽還上什麼勁兒啊。」唉,我真想從她這兒聽到幾句舒心的話。可我看到她的情緒漸漸低落下來,我的心裡也涼了半截,我最怕看到她那張精明的小臉。

  「那不同,」過了一會兒,林紅說,聲音裡充滿了決斷,「處分是處分,退學是退學。」她老人家說的實在是太正確了。百分之百正確。

  「這我知道,」我說,「可我真的不想再唸書了。」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解釋我的理由。

  "是為哥們兒義氣嗎?」林紅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游移著,「是嗎?」

  「不全是,」我說,「你知道我對所學專業也沒興趣,讀也是白讀……」

  「可不讀書你幹什麼呀?」林紅打斷我,她的重音放在「干」字上,我聽得出來。

  「我暫時也不知道,」我說,「我也正準備考慮這個問題。」

  「你真是有病。」林紅跺著腳說,「系裡批准了?你爸媽知道了嗎?」

  「這事兒根本用不著別人同意,」我冷冷地說,但不是沖林紅,我是自個兒跟自個兒較勁,「我不上課誰也攔不住。」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林紅抬起臉看著我,她的眼裡放出一股寒氣,冰得我直想打哆嗦。

  「啊。」我說,覺得有些心虛,胃裡也很空虛。「我已經跟系裡說了。」

  「你怎麼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啊,」林紅突然失聲喊道,「你心裡還有我嗎?啊?」

  「我這不跟你說了嗎。」我說,「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事兒的。」我承認,我的確沒有考慮她。唉,這種事真讓人心煩。

  「可你已經決定了!」林紅繼續喊,全然不顧我對她作出的輕聲的信號,「你真是頭蠢驢,你下午就給我上課去!」

  嘿,這下她可把我惹火了,我覺得我的心腸硬起來,這種感覺很舒服。

  「你看你呲牙咧嘴的樣子多難看,」我厭惡地瞧著她,「你以為你是誰,我媽呀?」

  「你給我做兒子我還不要呢!」林紅幾乎要暴跳了,「你滾吧你滾吧,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她最後一句話是幾乎用吳方言講的,聽起來像他媽的女蔣介石。

  「好,好,」我彎腰開鎖,踢起支架,偏腿跨在自行車上,「這可是你讓我滾的。」我騎上車走了。

  我想像著林紅站在原地心情複雜地目視著我離開的樣子,覺得很悲壯,我控制住自己沒有回頭。

  我才二十歲,我他媽怕誰呀。我承認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我知道這多少有點無賴。

  同宿舍的傢伙都上課去了。這節課是喬姆斯基的《句法結構》。授課的是一位不修邊幅的好老頭兒。他老人家只要站在講台上掃一眼就知道徐莊同學又曠課了。他是我們家的常客。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有點對不起他。上學期期中考試滿分40分,我只得了10分。老頭兒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期末總評如果有一個人不及格,那就是徐莊同學。」儘管他是帶笑說的,但我知道他說到做到,他的意思是「勿謂言之不虞也。」我只好硬著頭皮老老實實聽課,做筆記,聽輔導。期末考試第二天,老頭兒讓學習委員捎話兒說:「徐莊及格了。」於是全班同學歡呼雀躍。這種有風度的老頭兒真有點讓人留戀,在此我祝他老人家健康長壽。不開玩笑。

  我把我放在宿舍的有限幾本書收拾起來,從牆上摘下我命名為「啞巴」的吉他,把被褥折疊了一下用繩子捆了捆,然後坐在周大漢的空鋪板上,點了根煙抽。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的心情亂極了,我覺得我正在被某種強大的外力死命地向下拖,向下拖。樓道裡有一個高年級的瘋子用古板的聲音重複著一句話,一路走過去:「一個晚上連續七次性交會得肺炎的,一個晚上連續七次性交會得肺炎的——」我真想衝出去給他幾個嘴巴子。

  周大漢貼在牆上的書法作品還在,內容是從《孟子》裡脫出來的兩句話:

  

  

  

  錢吾錢以及人之錢

  

  

  

  妻吾妻以及人之妻

  我不懂書法,可我看得出周大漢的字精神健旺,是他媽大活人寫的。周大漢臨行前也像我此刻一樣軟弱嗎?我真應該同我下鋪的兄弟好好幹上一杯。我忽然覺得我再在這個房間裡呆下去準會發瘋,急忙把校徽、學生證、房間鑰匙(我沒捨得交圖書證)一併放在桌子上,給班長寫了個便條,請他代交給有關人員。我實在不喜歡這個陰沉的班長大人,於是在紙條上暱稱了他兩句混蛋。大一年級的時候我被指定為班長,但很快就被他們架空了,我是說我不想當,我即使想當也鬥不過他。我知道這個當了班長的傢伙不會介意我的不恭,他他媽既有涵養又有城府,還有使人信賴的責任心。你有時想想幾十年後他當上了共和國總理也不算過分。他是那種人。他和周大漢都來自農村,適應環境的能力極強,而且具備人們常說的獲得成功的主要條件之一:腳踏實地。

  我昏頭昏腦地回到家,把行李、吉他和幾本破書扔到屋角,沖了杯速溶咖啡喝。我家有的是好茶,毛尖兒鐵觀音什麼的,都是我父母的勢利眼學生送的,我從來不喝。我真恨他們身上那股子裝腔作勢的清茶氣。東瀛彈丸小國日本居然還興起了什麼茶道,嘁,實在是愚不可及。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隨同父母去了那個島國一次,印象大大地壞,我發誓今生今世永遠同彼此「撒油那拉」,即使是他們的天皇老子請我也枉然。我家住的是四合院式的老房子,從我記事兒起院子裡就有竹子,晚上風一吹瑟瑟作響,很怕人。你要是出生在這樣的院子裡,就一定會像我一樣恨文人氣,恨一塵不染。你會常常發出蘇東坡式的感慨:「何夜無月,何夜無竹柏?」但少惡人如吾徐莊耳。我真想把院兒裡的竹子連根拔掉。說老實話,我嚮往土匪的生活。比如我讀過博爾赫斯的小說《偉大的解放者莫雷爾》,莫雷爾是一個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傢伙,他扮做牧師給民眾布道,他的手下人便在民眾聆聽上帝之聲時盜走人家的馬匹財帛。莫雷爾赤著腳一言不發在地板上踱步的樣子給我的印象極深。

  我在木製地板上來回踱了幾圈步,實在煩悶,就打開電視。可惱的是我一下就看到了穿著雪白襯衣打著花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徐教授正在搖頭晃腦地賞析《古詩十九首》。我捺住性子聽了幾句,他講的是《迢迢牽牛星》,當他講到「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時,那神態簡直像個好色之徒。我覺得我的臉都紅了。我憤憤地關了電視。我不知道我把退學的事兒告訴他,他會是什麼反應。有些家長表面上很民主,其實他們是用民主的方式來控制你。不過說句公道話,民主還算是一種比較不壞的做法,如果你能在經濟上獨立,忍受這種民主就不再是多麼難受的事情。林紅說你不讀書幹嗎呀,這個上海佬說的有道理,我是得幹點什麼。一想到我和林紅就這麼完了,我忍不住有些傷心。她是那種發起嗲來令你根本無法招架的女孩子,可心腸要是硬起來比他媽鉛球還硬。除了她我還有一些比較要好的女孩子,可我心裡著實有些捨不下她。這個上海佬。我站到大衣鏡前對著裡面那個穿T恤衫長髮披肩的傢伙說:「老徐呀老徐,您可真不錯,在區區一天之內失了學又失了戀……唉,也罷,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張白紙可以描繪最新最美的圖畫。大騙子林彪同志說過:充其量壞不到哪裡去。」鏡子裡的那個傻瓜眉宇間露出了一絲剛毅之色,繼而又咧嘴笑了。

  晚上,我煮了兩包方便麵下了三個荷包蛋,吃完後胃裡好受了些,只是右肋隱隱作痛,這幾天我抽煙太多了。我等林紅等到八點半料定她不會來了(她平時總是八點以前來),便百無聊賴地出了門。

  我知道今天晚上校辦公樓禮堂正在上演中文系的話劇,大概沒有人再想起周大漢和我老人家了,我們的角色很輕易地被人替換了,這個人生戲劇離了誰都會準時開演。

  我繞過未名湖,穿過林蔭小路,看到一對對情侶在樹陰裡悄悄低語或如傻如呆地接吻。偶爾有一兩個挎著大書包的學生匆匆走過。我在一對兒接吻的傢伙邊上用低沉的聲音說了聲:「分開了啊。」嚇了他們一跳。我自己也憋不住樂了。這應當屬於殺風景之一,可以排在「花園曬褲」、「松間喝道」之後,喚作:「驚嚇情侶」。

  圖書館東側的大草坪上,幾個怪異男女席地而坐,彈著吉他大聲嚎叫,聲音粗嘎壓抑,像遭受過多大的磨難,其中還包含了一些令人作嘔的偽先鋒味道。說來汗顏,不久前我還是這類鳥校園歌手中的領銜人物,我們的那個民間團體叫做「啞巴樂隊。」嘿,我真為自己難受,我真想走過去告訴這幾個無病呻吟的兄弟:「你們丫真傻。」

  我來到第二體育館門口,看到舞會的告示,便花兩塊錢買了張門票,拐上二樓舞廳。

  舞廳了擠滿了流里流氣的傢伙,我一眼就看到了兩個牲口般粗壯的體育老師,這兩個混蛋真是每舞必到。在小公雞般的男大學生中間,他們的身材真是出眾,人也長得帥。彩光球瘋狂地轉動,照得這些鳥男女像一群幽靈。我溜邊兒撿了個座位坐下,煙癮又上來了,就點了棵煙抽。

  「嗨,學生,把煙滅嘍!」

  我剛抽了兩口,就受到了舞廳管理人員的訓斥。我只好起身把煙擰滅丟進門外的垃圾箱裡。這時,從我身邊閃進一位穿白色風衣也許是米黃色風衣的姑娘,從側面看鼻子很挺拔,形象還不壞。可我沒心思跳舞,就又坐回原位隨著音樂觀察芸芸眾生。同陌生女孩兒跳舞刺激是刺激,但感覺上總是有點累。我和林紅不管什麼舞曲只跳兩步,摟著一個貓一般輕盈的女孩兒在舞池裡晃那才叫棒。我突然口渴得要命,屁股卻不想挪窩,只好忍著。學校的舞廳連他媽喝一杯的地方都沒有,而我又最討厭喝汽水。

  一個女孩兒中場擺脫了舞伴在我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用小手掌給自己扇著風。

  「聊聊天成嗎?」我朝她側了側臉說,我平時可沒這麼粗魯,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沖女孩兒獻媚,雖然我心裡並不怎麼在乎她們。

  「可以呀,聊什麼?」女孩兒倒挺大方地朝我這邊挪了挪。這女孩兒長了一張方臉盤,模樣兒很忠厚。

  「我也不知道聊什麼。」我說,要命的是打了個呵欠。

  「你不像是一個沒有話題的人。」女孩兒笑了,也打了個呵欠,「傳染。」她說。

  我們倆都笑了。

  「你幹嗎不跳舞?」方臉女孩兒問我。

  「累,」我說,「光是看著都累。」我看到那個穿風衣的女孩兒被一個瘦高個兒邀請了。女孩兒脫下風衣,搭在旁邊的一副雙槓上,露出一件顏色很漂亮的「V」字領羊毛衫。兩人的步點卻總也跳不到一起。

  「你是哪個系的,可以問嗎?」

  「中文系的,你都已經問過了。」方臉女孩兒看樣子心情不錯。

  「中文系,啊遷客騷人多會於此。」我說。我看到那個女孩兒一腳踩在瘦高個兒的腳上,自己笑彎了腰。我也笑了,指給身邊的方臉女孩兒看。

  方臉女孩兒說:「有什麼好笑的,我也是那樣兒。」

  「那我得培訓培訓你了。北大中文系女生不會跳舞,給娘家丟人。」我突然來了興致。

  一走進舞池我就開始後悔了,這個女孩兒笨得要命,渾身肌肉緊繃,步履沉重,簡直沒有樂感。我笑了。女孩兒小聲兒說:「我很容易緊張,你不要笑我啊。」我笑是因為我想起了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宋定伯路上遇鬼,不得已與鬼結伴趕路。那鬼建議輪流背著跑,鬼背上宋定伯以後發覺他很重,問:何以重?宋定伯說:新死,所以重。如果說女孩兒身重是宋定伯,那我就是那鬼。你要是一不留神,就會把自己繞進去,開玩笑也一樣。

  「你是哪個系的呀?」

  「我也是中文系的,最近剛被破格提拔為副教授。」

  「騙人。不過我看你挺面熟的。」

  「面熟吧。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言不慚地說實話,沒想到一開口就受了挫折。」

  「真的嗎?」

  「真的。這句是假話。」

  跟我跳舞的方臉女孩兒被同伴叫走後,我再也打不起精神重找舞伴兒。這時我發現那個穿風衣的女孩兒也不見了,她一直在跟那個瘦高個兒跳舞。也許這兩個廝早他媽花前月下去了,這種事兒在校園裡並不少見。我問了一個戴手錶的傢伙,知道終場時間快到了,就走出了舞廳。我真希望我能在門口遇見林紅,我本指望她會到這兒來找我的。

  儘管已到了初夏,夜風還是有點涼,我開始嚮往被窩了。讓一切煩心的事統統見鬼去吧,覺兒我們還得踏踏實實睡。我打著呵欠走到二體拐彎處,冷不丁看到穿風衣的女孩兒正同瘦高個兒站著說話。我立刻停住腳步,在離他們大約兩米的地方點著了一棵香煙。我聽到女孩兒說:「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瘦高個兒好像有些惱怒地說:「好吧。」自個兒先扭頭走了。我知道是我妨礙了那廝的攻勢,我為我的隱秘的侵略行為竊喜。女孩兒裹緊風衣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正好與我同路。一個人夜行看到另一個夜行的獨身女孩兒,總忍不住想搭訕幾句,尤其是在這種花園般的地方和貓叫春的季節。我他媽很少放過這種機會。

  「嘿,你好。」我說,我快走了幾步,同她保持平行。女孩兒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跟你的騎士分手了?」我說,盡量使語調不油滑,但又不失親切。

  「什麼騎士啊,」女孩兒說,「我也跟他剛剛認識。」聽口音她可不像北京人,倒是夠坦率。

  「你可不是北大女孩兒。」我開始胡謅,說半截話就打住,這叫懸念。

  「北大女孩有記號嗎?」女孩兒歪過頭感興趣地問。

  「有,當然有,」我說,「北大女孩兒跳舞要是遇見流氓,就敢抽丫嘴巴子。」

  「是嗎,真有意思,」女孩兒笑道,搖了搖頭,好像在回味抽人嘴巴子的滋味,然後嘟著嘴說:「我可不敢。」

  「剛才那傢伙對你非禮了嗎?」我問,「儘管說,沒關係,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一定處分他。」

  「你是幹什麼的呀?」女孩兒又笑。

  「我?北大道德委員會會長,」我說,「怎麼,你不相信?我知道我長的比較年輕,不大容易服眾。」

  「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女孩兒說。

  「才出狼穴,又入虎嘴。」

  這次,穿風衣的女孩兒大笑起來,那笑聲簡直是憑空而來,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忽然發現我他媽幾乎不會笑,我是指那種出聲的由衷的大笑。

  女孩兒的話開始多起來。

  「剛才那個人還說自己是什麼博士,」女孩兒說,「什麼狗屁博士呦,剛剛認識就向人家求婚,簡直是開玩笑嘛。」

  「我覺得你有點冤枉人,」我說,「一見鍾情沒什麼不好。」

  「那也不能上來就親人家呀,」女孩兒說。媽的,不知為什麼,我倒有點不好意思。

  「那他很不應該,」我說,「可以下結論了,那孫子是一壞人。」

  說著話,快到北大西門了。

  我停住腳步,女孩兒也跟著我停下來。

  「我們該分手了。」我說,「你去哪兒?」

  「人民大學。」女孩兒說。

  「噢,合著到北大串親戚來了,」我說,「碰上一個不知羞恥的表兄,弄了一肚子火。」

  「不是,」女孩兒笑道,我真不知道這女孩兒為什麼這麼愛笑,「我不是人大的學生,我在外地唸書,昨天剛到北京,住人大一同學那裡,我從小就仰慕北大,所以急著跑來看看。」

  「那你就不該進該死的舞廳,」我說,「你不知道北大夜景有多美。」見鬼,北大夜景跟你有什麼關係呀老徐,你丫已經退學了。

  「只好等改天了。」女孩兒說,「再見。」

  「再見,」我說,但沒有動窩兒,「聽我說,你要是肯把風衣借我披上,我可以陪你看看未名湖,只有一步之遙。我有點兒冷。」

  女孩兒站在原地看了我一會兒,她的鼻子的確長得很神氣。

  「好吧。」她開始脫風衣。

  我把她的風衣的兩隻袖子綁在脖子上,感覺暖和多了。我們拐向通往未名湖的小石橋,我的頭腦活躍起來。

  「那,」我說,「你可不要隨便把誰當作壞人進而懷疑人生,瞧,我就是一個見義勇為

  的好青年,路遇不平,拔那什麼相助。」

  那個夜晚實在不錯,彎月掛在西天,樹影婆娑,從地心傳來的季節的暖意包裹著我們。女孩兒簡直被未名湖的夜景迷住了,不停地用方言感歎詞抒情:

  「哇!」

  「耶!」

  我陪她慢慢地沿湖行走,並不攪擾她。我在這湖邊生活了二十年,也沒體會出多少好處來,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試圖用陌生的眼光重新領略未名湖的風光,卻辦不到。我只能回憶起我們中學時代圍著未名湖越野賽跑,一個個累得臭死。

  在邁上通往湖心島的石級時,我對女孩兒說:「你要是害怕,可以拉住我的衣服。」女孩兒順從了,不過沒有照我的話做,而是挽住了我的胳膊。樹陰裡有一對兒戀人在接吻,我俯下身在女孩兒耳邊小聲說:「瞧,除了自然景觀還有人文景觀。」女孩兒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敢打賭,那時我一點邪念也沒有。

  我們在湖邊的一張長木椅上坐下來。女孩兒把頭靠在了我的頸窩兒裡。我知道她不過是借我的身體用一用。我把她順過來抱在懷裡,用她自己的風衣蓋住她的上半身。女孩兒的眼睛不大,但是亮晶晶的,很好看。我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額頭,她把眼睛閉上了。

  「對不起,讓我在未名湖邊做個夢。」她小小聲說。

  湖面上波光粼粼,博雅塔的倒影在水中形成優美的曲線,空氣中有一種甜絲絲的氣息沁人心脾。一霎時,我覺得自己退學可能是個極其愚蠢的錯誤:多少人夢想到這塊地方來唸書還來不成呢。這個念頭弄得我非常沮喪。我歪歪嘴角,驅走了這個軟弱的念頭。我有點想林紅,想得渾身難受,但我忍住沒有動。我低頭看看懷裡這個不知名姓的異鄉女孩兒,覺得自己像她親爹。女孩兒的小嘴歙合著,鼻息均勻,看樣子居然真的睡著了。

  大約過了一萬年,女孩兒醒過來了,在我的下巴上親了一下,說:「謝謝你。」

  「嗨,」我說,忽然打了個冷戰,「今天你可以到我家去住,就我一人。」

  「不啦!」女孩兒從我懷裡跳下來,在地上跺了跺腳,「讓我永遠記住你和這個夜晚吧,我已經把你編進夢裡去了。」

  「好吧,」我說,我真有點睏了,「我們家就在附近,我用自行車送你到汽車站去。」

  當我送走異鄉女孩兒,回到家門口時,幾乎嚇了一跳:我看見林紅從斜刺裡騎車衝過來。

  「……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都等你一晚上了。」我說。天知道我當時是多麼的心虛。可是我做什麼了?

  「我沒有壞你的好事。」林紅煞住車閘,腳點著地憤憤地說,「徐莊,我……我忍到現在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我為過去的日子感到……羞恥!」

  「……」

  「你給我回來!……」

  我無望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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